回程的路,比来时沉重了百倍。
喻非几乎是半背半扶着莫甫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莫甫阁的情况很不好。蚀骨藤的剧毒在他体内肆虐,右手伤势严重,失血加上毒素的影响,让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浑身滚烫,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而灼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师尊……弟子……可以自己走……”即使在半昏迷中,他依旧本能地不想成为拖累,挣扎着想推开喻非。
“闭嘴!别乱动!”喻非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和一丝不容置疑。他手臂用力,将少年背了起来。
莫甫阁的身体烫得吓人,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正常的灼热。喻非甚至能听到他牙齿因为高烧的寒战而轻微打颤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陌生。穿越以来,他一直以一种抽离的、甚至带着戏谑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他将把这个世界设想成一个自由模拟的游戏,把自己视为玩家,将他人视为NPC,将死亡视为读档重来。
可此刻,背上这个少年滚烫的体温,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只无力垂落在他胸前、青黑肿胀、不断滴落脓血的手,都在用一种无比尖锐残忍的方式告诉他:这不是游戏。
这里的疼痛是真的,牺牲是真的,生命……也是真的。
他之前那些“英勇就义”的作死行为,在此刻看来,不仅幼稚可笑,更是对身边人一种极端的不负责任。
“妈的……”喻非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操蛋的处境。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山林中奔跑,任由树枝刮过他的脸颊和衣袍,只求尽快回到门派,找到救治的方法。
他背着莫甫阁,浑身狼狈、步履踉跄地冲进青云门山门。
弟子们看到掌门背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气息奄奄的莫师兄,都吓得面无血色。李长老和张长老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快!抬去药房!把所有解毒的、疗伤的药都拿出来!”李长老反应最快,立刻指挥弟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莫甫阁被安置在了药房的床榻上。门派里仅有的、懂得些许医术的赵长老不在,只能由李长老和张长老凭借经验勉强处理。
他们查看了莫甫阁的伤势,尤其是那只右手,脸色都凝重无比。
“蚀骨藤的毒……而且中毒已深,侵入经脉……”李长老眉头紧锁,快速拿出银针,封住莫甫阁手臂几处大穴,延缓毒素蔓延,又吩咐弟子去煎煮门派库存的、效果最好的解毒汤药。
张长老则在一旁,看着昏迷不醒的莫甫阁,又看看站在床边、浑身低气压、脸色难看得吓人的喻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风凉话,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也意识到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喻非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床边,眼睛死死盯着莫甫阁那张因高烧而痛苦扭曲的稚嫩脸庞,和他那只被初步处理、却依旧狰狞可怖的右手。
弟子们端来的热水、汤药,他都抢着接手,动作却笨拙得可以,不是差点打翻药碗,就是拧毛巾时用力过猛,热水溅了自己一手。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真切地照顾过一个重伤濒死之人。以前他“死”了,眼睛一闭一睁就完事了,何曾见过这缓慢而折磨的过程?
“师尊……冷……”莫甫阁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喻非手忙脚乱地给他加盖被子,却发现他依旧喊冷,额头却烫得能烙饼。
“这样不行……”李长老沉声道,“毒素引发的高烧,光盖被子没用,需用温水擦拭身体,辅助散热,否则会烧坏根基!”
擦拭身体?
喻非愣了一下。他看着床上那个意识模糊的少年,又看了看周围,李长老和张长老毕竟身份有别,且需要调配药物,指挥弟子,这等贴身伺候的活儿,自然落到了他这个“罪魁祸首”师尊头上。
“……我来。”喻非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对旁边的弟子道:“去打盆温水来。”
弟子很快端来温水。喻非接过布巾,浸湿拧干,然后,动作僵硬地、试探性地,掀开了莫甫阁身上盖着的薄被。
少年单薄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显得很瘦,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因为高烧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喻非的手有些颤抖,他将温热的布巾轻轻敷在莫甫阁的额头上,然后又重新浸湿一块,开始擦拭他的脖颈、手臂、腋下……
动作生涩,甚至可以说毫无章法,但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温热的布巾拂过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莫甫阁紧蹙的眉头似乎稍微舒展了一点点。
当喻非擦拭到莫甫阁的后背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在那瘦削的、因为高烧而微微汗湿的脊背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各种疤痕!有深有浅,有长有短,像是鞭痕,又像是利器的划伤,甚至还有几个像是……烫伤的旧疤!这些疤痕层层叠叠,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少年在来到青云门之前,所经历的非人磨难。
喻非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原书里对莫甫阁背景的只言片语——“出身贫寒,尝尽世间冷暖”,“小时候被家人抛弃,挨过饿打过架”……
文字是苍白的。
直到此刻,亲眼看到这满背的、象征着痛苦和屈辱的疤痕,喻非才真正意义上,对“莫甫阁”这三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沉重,有了一丝模糊的、却无比真实的认知。
这不是一个扁平化的、为了推动剧情而存在的反派角色。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又可能因为自己这个冒牌师尊的任性妄为,而再次坠入深渊的……人。
活生生的人。
血液溅在脸上的温热似乎还没有消失,而是越来越热,如同滚烫的岩浆,烧到了他的心里。
喻非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道尤其狰狞的、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侧的陈旧疤痕。那疤痕粗糙凸起,像是被什么粗糙的重物狠狠抽打过。
他的心,像是被这道疤痕狠狠抽了一下,尖锐地疼了起来。
他之前都在干什么?
他在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面前,炫耀着自己不死不灭的“特权”,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对方的关心和守护,甚至将对方的拼死相救,视为一场有趣的剧情体验?
一股浓烈的自我厌恶在他心底蔓延。
他默默地、更加轻柔地继续着擦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伤疤,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其中的痛苦记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汤药灌下去了,物理降温也一直在做,但莫甫阁的高烧依旧反复,时不时会因为痛苦而发出压抑的呻吟,或者说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
“……娘……别丢下我……”
“……冷……好冷……”
“……师父……弟子……没用……”
“……师尊……快跑……”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一个破碎而令人心酸的世界。
喻非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听着这些呓语,心里的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几乎要满溢出来。
夜深人静,药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长老和张长老已经回去休息,留下弟子轮流在外面听候吩咐。
喻非毫无睡意。他看着莫甫阁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时不时用沾湿的棉布轻轻润湿他的唇瓣。
就在他再次俯身,准备给莫甫阁更换额头上已经变温的布巾时——
莫甫阁突然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完好的左手,因为高烧而滚烫,却异常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喻非的皮肉里。
喻非一惊,以为他醒了,却见莫甫阁依旧双眼紧闭,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之中。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上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脆弱,用一种带着哭腔的、极其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呢喃道:
“别……别丢下我……求求你……”
这句话,像是一支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射穿了喻非的心脏!
他浑身剧震,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少年脸上毫不设防的恐惧和哀求,与他平日里那副沉默隐忍、坚毅早熟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狠狠冲击着喻非的神经。
他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父母早逝后,独自一人在城市打拼,夜深人静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一次次作死时,那种潜藏在疯狂之下的、对这个世界和自身存在的疏离与绝望。
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个少年,其实是同类。
都在黑暗中踽踽独行,都害怕被抛弃,都渴望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微光。
而自己,这个拥有了不死特权的人,却差点成了掐灭这少年生命中微光的那个人。
喻非缓缓地、用另一只手,覆上了莫甫阁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他没有用力挣脱,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会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会丢下你。”
他不知道莫甫阁能不能听见,但他就是说出了口。像是某种承诺,又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
莫甫阁似乎真的感应到了什么,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渐渐松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呼吸变得平稳了些许,再次沉沉睡去,只是那只手,依旧没有完全松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喻非就保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任由莫甫阁抓着他的手腕,一动不动。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少年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侧脸,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因为高烧而滚烫的手,心里那片因为穿越和作死而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或许,从他穿越而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吐槽读者喻非。
他是青云门掌门喻非。
是……这个未来可能会成为反派、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般的少年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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