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异阔步走入,立于案前五步,颔首抱拳向提笔疾书的上官行礼。
“将军。”
林耀夏抬头看他。
背脊挺得笔直宛如青松翠柏,束于腰封窄而结实的劲腰,亦未曾弯下一星半点,端的是公事公办不卑不亢,与昨夜同阿兄说话时,若有若无的亲近判若两人。
“来了,坐。”林耀夏按下不快口吻如常。
连异不作多想坐至下首,平视前方等待上官发号施令。
两盏茶仍不见上官开口说话,他扭头朝上首方向看去,上官取了信封正在装信,旁边摆着她的墨玉私印。
所以这是要他送信?
按理说这种小事自有底下人做,除非那信极其重要。
他暗暗猜测信要给谁,搭在扶手上的指不自觉蜷起,能让他做这种事,上官应是极其信任他的罢。
其实哪怕没有这桩事,也能看出上官对他的信任栽培,只可惜她非……胡乱思索间,上官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便叫他怔愣当场。
“方才送阿兄出征,他同我要你去麾下当差。”林耀夏手腕一撇,盖印的信准确飞入连异怀中,“我知你是有大才的,志存高远,思来想去不愿耽误你前程,跟着阿兄到底比跟着我好。”
连异怔然道:“将军……”
林耀夏摆手笑道:“大军开拔不到半个时辰,你拿着信快马追赶,将信给阿兄他便知是我允准。”
说罢,她缓缓起身。
连异随她站起,捧着重若万钧的信眼眶微热,封口铁画银钩红泥印,印着他灿若朝霞的未来。
平心而论上官待他很好,可要他之人毕竟是……主上与主母成亲多年,至今膝下未得一男半女,想来往后也难有子嗣。
不出意外那人便是少主。
跟在少主身边,总是要好过跟随少主之妹的。
余光扫过心绪激昂的少年,林耀夏慢慢踱步至刀架前,掌心余温度给冰冷刀柄,遒劲有力的手指蜷握抽刀,泛着寒光的利刃映出少年眉眼。
感激,喜极,茫然,忐忑……
五花八门的各种情绪,落进如死水般不起波澜的眼,惹得眼睛主人唇角冷冷勾起。
或许被巨大惊喜吞没,或许是林耀夏竭力克制,少年未嗅出危险逼近。
他捏紧信单膝跪地,眼含热泪掷地有声道:“将军知遇拔擢举荐大恩,连异永世不敢忘!来日若得机会必将结草衔环,以报将军不赀之恩!”
林耀夏越听心越冷,越听眼越寒。
知遇、拔擢、举荐……三件之中随便拎出一件都值得下属忠心耿耿,上官做到这份儿上,却只换得“来日结草衔环”!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林耀夏眼一闭一睁,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黑眸幽暗坚毅,已然做出决定。
结草衔环?下辈子罢!
“这后生怎的跪着?”年迈沧桑的声音自门边传来,“耀夏,可是你仗势欺人?”
绷紧使力的胳膊陡然泄力,林耀夏松开刀柄转身,两鬓斑白的老者抚须沉目,发小立于其后垂眸不语。
连异小心翼翼抬眸,撞见上官微微蹙起的眉心,似有难堪郁郁之意,着急忙慌出声为她解释。
“既是如此,你且快去罢。”张珏下逐客令,连异不好再留,行至帐门边回身三拜林耀夏。
待人走远,张珏撩起衣摆坐下。
他斜看刀架前的学生:“提前暗示瑛娘请我,想来那是封正经举荐信,性子虽急却也不蠢,缺个压制你冲动行事的人罢了。”
林耀夏不置可否,勾起铜壶斟满三杯温茶水,师生围成“几”字而坐。
张珏长吁短叹道:“那时劝你叔父带你回家,着妇人好生教养几年,他若肯听,今日你也不至于落此进退两难之境,连累瑛娘骑虎难下。”
林瑛温声道:“先生,学生庆幸能读书明理,跳出闺阁得见广阔天地。”
林耀夏嗤道:“学妾妇之德,乞求男人垂怜?倒不如横刀自刎。”
张珏先看林瑛:“跳出闺阁,可曾跳出俗世?”而后看林耀夏,“那后生欢天喜地离去模样,还没叫你清醒?你拿什么争?尊长的宠爱?光华也有。除此外你还有什么?你出类拔萃,光华亦卓尔不群。光华无需多言多做,便有能人志士争先恐后攀附,而你呢?”
林耀夏双唇紧抿发白,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
因为,都是事实。
良久,她剖出脆弱现于人前。
“新蔚之战后我真正掌握权力,可这权力非旦没能令我踏实,反叫我夜里时常惊醒。”
张珏便道:“何不学着放下?”
“如何放下?如何甘心?”林耀夏扯起嘴角,“拥有过才知多么美妙。”
是以夜不能寐,生怕失去。
张珏抚须道:“你意已决?”
林耀夏沉重吐息,摇头道:“我不知道,老师,我感觉自己被困在大雾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她眉心紧锁,面露迷惘。
“我与阿兄长在一处手足情深,我不想和他争什么,就像他素日坦荡从不与我争。奈何人向来贪得无厌,拥有之后便想要寻求一个圆满。”
“独一无二方是圆满?”不等她回答,张珏指尖蘸水写下一字,“昔年高祖兵起晋阳,其女高娘子聚豪杰助父业,高祖构厦长安后,册封其为公主,使之安度余生,试问她圆满否?”
林耀夏垂眸辨认水痕:辅。
她双唇轻启似要说什么,踌躇片刻终是选择缄口沉思。
张珏望向沉默多时的林瑛:“你想明白了吗?”
林瑛颔首道:“想明白了,”后面的话引得林耀夏掀起眼皮睨她,“学生跳不出滚滚俗世,只好一个猛子深深扎进去,把这池水搅得更乱更浑!”
“老师,我也有答案了。”林耀夏闻言豁然开朗,轻拍好友肩膀豪迈大笑,“昭公主是否圆满我不知,我林耀夏只愿垂暮之际,忆及往昔无后悔二字!”
连异由林耀夏亲手提拔,他的离去引起林建军注意,林光华那夜的玩笑自然入耳,欣慰与火气并存。
心不在强留亦无用,扁担花行事很大气,决云儿和连异双双欠她人情,还打发走怀有二心的下属。
让他恼的是决云儿乱开玩笑,得亏扁担花懂事不和他计较,否则业还没兴就闹出手足阋墙,传出去徒惹人笑。
这样想着,他狠记连异一笔,唤来秋四命他带句话给扁担花。
“心腹是心腹,男宠是男宠。”林耀夏放下擦拭一半的佩刀,“失了心腹再找便是,怎可与男宠混为一谈?”
天下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一网兜下去形形色色眼花缭乱,连异想走那就随他去好了。
暗示她不再限制谢元朝,这就是三叔给她的补偿,失一心腹还一心腹?
谢元朝应该是心悦她的,但这样他就更不能做她心腹,乖乖依附她供她予取予求,哄她欢喜快乐足矣。
可能是她太宠他,让三叔误会。
她狮子大开口:“若是三叔真觉得我受了委屈,不如准我组建火箭营。”
秋四调侃道:“你一个兵马使就想建火箭营,三郎岂不是要建火箭军?”
林耀夏贼笑两声,凑上前问:“三叔几时知道谢元朝在我帐中?”
秋四挑眉道:“不如问三郎几时知道谢元朝那小子狗胆包天。”
“几时?”
“去年年初。”
“这么早啊……”想起之前装作断情绝爱,林耀夏尴尬地笑了笑,“三叔当时应该没生气吧?”
“没生气。”秋四陷入回忆,“也就抽得那小子丢半条命,足足休养两个月才好,若非陶夫人哭求小命休矣。”
林耀夏后知后觉:“难怪去年三四月我格外忙,原来有这宗官司在,”她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感谢三叔没冲他脸下手。”
“行了,不与你闲扯。”秋四撑着桌案起身整理衣摆,“正经想些三郎能答应的奖赏。”
林耀夏试探道:“亲兵火箭队?”
她的亲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妇,肯定是能比过寻常牙兵的,但谁家亲兵不是精挑细选的,总得借外物弥补不足。
听秋四转述林耀夏狮子小开口,林建军忍俊不禁摇头笑骂,心头却是愈发欣慰,爽快允准她的亲兵装备火箭。
三十二支火箭齐射飞驰,林瑛放下空了的火箭筒,大步走向场边喝茶的林耀夏,大马金刀坐她旁边的交椅。
“拿人前程换五十火箭筒,值。”
林耀夏翻了个白眼道:“他的前程就是好好伺候我,”顿了顿多说一句,“不许叫他知道。”
林瑛轻啧道:“咱姐俩从小穿一条裤子,还用你多嘴提醒?”
不消几日,林望舒亦领军开拔。
裴劭调遣汾州、沁州河东驻军支援治所晋阳城,永定六年的秋在他与林建军你来我往的攻伐中结束。
永定六年九月末,攻克石州的林望舒与拿下仪州的嵇浪夹攻汾州,不出一月汾州刺史出城投降,太原府彻底沦为一座孤岛。
永定六年十一月上旬,汾州长史苏瑾及其家眷囚送阳曲大同军行营。
乍然瞧见形容狼狈的苏瑾,林建军一时没认出人来,听得名字才叫人给他打水,取一身冬日穿的厚衣。
简单洗漱后苏瑾走进帐中,长揖到地遥拜交椅上的男人,落魄潦倒仍是不卑不亢。
林建军安静打量苏瑾。
从前和苏勉交好,与他的几个弟弟自然有来往。
苏三是个混不吝的,他不喜,苏沁年纪太小只拿他当小孩捉弄,面前与他年纪相仿的苏二,却是儒雅清正的端方君子,因此和他来往较多。
较真来算,两人是有交情的。
苏瑾自然也觉察落身上的目光,并非锋芒毕露的利刃。
他撩起袍摆跪下,沉静道:“昔年长兄失智疯魔犯下大错,苏瑾不敢乞求节帅放在下生路,还望二哥看在少时情谊,开恩允准贱内携子归家。”
说罢,他俯身叩首。
凤翔,节度使幕府。
苏勉挥袖扫落案上器物,抬脚踢翻紫檀桌案,抓起博古架上古董花瓶砸个干净。
四封家书催他辞官归凤翔,他不听,现在好了,成阶下囚,送上门给人羞辱。
三郎混账,四郎贪玩,原以为二郎是个好的,到头来就他惹的麻烦最难收场。
落到谁手上不好,偏落到那人手上!夺妻之恨,安能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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