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两时辰，太阳已落山，树林子里黑黢黢的。
顾安坐在火堆旁烘地瓜，悄悄观察四周情况。
采兰侠正低眉顺眼地举着刚烤好的肉送到马车上；赵平嘴里咬着饼子，检查完货后，又去将马背上的行囊重新捆扎了一遍。
看地上他们备的火把和火折子，顾安猜到要赶夜路。打他们出城后，只在开头走了一段官道，后面绕进山都在走小道。
这种雨天的傍山路，泥泞湿滑，车轮很容易偏向打滑。
顾安低头思量，捡起地上的树杈在火堆里扒拉地瓜，精挑细选找了个又大又熟的，她左右手交替捧着瓜剥皮。
黄橙橙的地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中，顾安眨眨眼，正准备大咬一口。
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香甜的烤地瓜不翼而飞，跑到了采兰侠手中。
“嘶——”采兰侠一屁股坐到顾安对面，将地瓜放到腿上，手指缩成一团捏了捏耳垂。
“好烫。”他咬了一口后说。
顾安没好气白他一眼：“诶，等会还要接着赶路？”
采兰侠：“嗯，他们很着急。”
“天都黑了，怎么白天不见他们急。”
“哪个干这营生的敢大白天乱晃荡？”
“那你之前在路县还不是用糖果骗人。”
“就那三小孩，早被人家盯上了，今日要不是我，他们已经下蒙汗药把孩子抱走了，还能拖到你来？”
顾安听后对此嗤之以鼻：“这么说你还是个好人？”
采兰侠吭哧吭哧两口解决完一个瓜，他拍拍手拿出丝帕抹嘴：“怎么，你不信？”
顾安憋气：“我信你个鬼哟!”
采兰侠笑了，安静的夜里，只有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顾安透过火红的光看向他。
像是在笑，眉头却紧锁。采兰侠随意抓了根木棍，不停地杵地，他自己应该都没意识到，此刻的他瞧着有多纠结。
雨水如注，顺着蓑衣的缝隙渗入衣领，顾安抹了把脸，眯眼望着前方泥泞的山路。
赵平走到他们身前，看了眼采兰侠后，他垂眸转身，挡住顾安的视线，叉腰喊道：“出发，出发！”
顾安灭了火后，起身拍拍屁股去牵马，准备继续前进。
三辆马车在雨幕中艰难前行，车轮不时地陷入泥坑，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季弄廉摇了下铃铛，赵平得到命令后，回头吼道：“动作都快点，天黑前必须赶到！”
顾安压低了斗笠，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一辆板车旁。她骑马靠近木箱的通风口处，清晰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啜泣声，不过瞬间被雷声淹没。
“啧，怎么又开始了。”前头有位满脸横肉的汉子冲顾安喊道，“李四他弟，你去后面看着点，别让那些小崽子闹腾。”
顾安应了一声，她点起火折子，掀开最上层的一层稻草，小心地靠近箱子通风口处。
骤然的光亮让孩子们纷纷往后缩，没人再敢靠近这个小口子，哪怕箱子里空间闭塞，呼吸困难。
“别怕。”顾安压低声音，柔声安慰，“很快就到地方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顾安在那圆圆的小孔里看见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
她心头顿时一紧，悄悄将藏在袖中的一块饴糖塞了进去，轻声重复说：“别怕别怕……”
山路越来越陡，雨水冲刷下的泥路如同抹了油。突然，前方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的脆响。
“不好！”顾安转身时，正看见第二辆板车的右轮脱离了路面，整个车向悬崖方向倾斜。
箱子里的孩子发出惊恐的尖叫。
顾安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在马车即将坠崖之际抓住了车辕，她的身体重重撞在岩石上，肋骨处传来剧痛。
“救、救命！”孩子们在哭泣。
顾安咬紧牙关，双脚抵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马车又向下滑了几寸，碎石滚落悬崖，久久听不到回音。
一直注意后头动向的采兰侠迅速掀开车帘。
“愣着干什么，帮忙！”他的吼声惊醒了一旁呆立的傻叉。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冲过来，除了赵平。
众人合力才总算将马车拉回路面。顾安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
赵平这才翻身下马，慢悠悠地蹲在顾安面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身手不错啊，张三。”
顾安抬了抬下巴：“那不是吹的。”
“呵。”赵平冷笑一声，突然出手扣向顾安手腕脉门。
顾安迅速闪避，右手比做刀刃向前劈，在距赵平脖颈的两寸外停住。
她抬头时目光狠厉，下一秒语气又带着笑：“赵哥，现在可不是切磋的好时候，你想玩怕是得另寻个时间了。”
赵平松拳，侧身站起来环视众人，在旁观望的纷纷低头假装继续整理货物。
远远看着一切的采兰侠扬起嘴角又放下，进到马车向季弄廉禀报。
赵平再度靠近顾安，用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和李四真是一路货色，旁人不知他身份，我却一清二楚，什么狗屁大盗采兰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连条狗都不如。”
“哦？”被利石划破的裤脚下依稀可见血红的伤口，顾安按住因为疼痛打颤的左脚，直视他的眼睛应道，“难道你不是吗，主人摇铃铛，狗狗乖乖摇尾巴。”
轰隆一声，闪电照出赵平扭曲的面容，他双拳紧握，半蹲着凑到顾安耳边，咬牙道：“奉劝一句，你所谓的师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趁命还在，赶紧跑吧……”
顾安有些惊讶他会与自己说这些，正要解释，却听赵平忽地哈哈笑了两声，扭头冲其他人大喊：“动作麻利点，赶紧出发！”
顾安见状抿唇歇了打探的心思。
雨势渐小，在山路尽头，即将要转入一片密林时。赵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们开始分发黑布条，但季弄廉乘坐的那辆马车却拐个弯往另一道走去，还特意在顾安跟前绕了一圈才离开。
车帘被人刻意掀开一条小缝，顾安听见季弄廉在问：“可要让三儿一同来？”
采兰侠：“师弟才来教中，不如先让她在底下熟悉熟悉。”
季弄廉似乎在笑：“四儿一项想得妥当。”
赵平在马车离去后拿着覆眼的布条朝这走来：“规矩都知道，所有人蒙住眼。”
到顾安身侧时他重重喝道：”不该看的别看！“说着便用力扯紧顾安脑后的黑布并打了个结。
顾安被他拉得脑袋猛地向后一仰。
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顾安在心底咒骂，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为了记住路线，她竖起耳朵努力提高精神，左转、上坡、再右拐……
潮湿的泥土气息渐渐消失，周遭又阴又冷。顾安被推着向前，脚下踩的路也变得凹凸不平。
“低头。”有人按着她的后颈。
顾安弯下腰，耳边响起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她靠右走时还摸到了湿漉漉的石壁。
听到混着杂乱的脚步传回来的声音，顾安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密闭山洞，而此刻他们正行走在一个隧道里。
约莫过了一刻钟，前方传来铁链摩擦的声响，然后是沉重的门轴转动声。
“到了。”黑布被粗暴地扯下。
顾安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巨大的地下洞穴被火把照得通明，数十间木栅栏围成的牢房依壁而建，里面挤满了孩子。
顾安屏住呼吸，抬头往上数，一直到洞顶，有六层楼高。每层楼的石壁上凹凸不平，只零星插着几支火把，装修极为简陋。
可就在一层的地面中央，却突兀地摆放着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物件，一台直径约三丈的巨型转轮。
那转轮通体乌黑，边缘镶嵌着数十颗鸽血般鲜艳的红宝石，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现在顾安从入口处进来的位置，刚好是在第二层，从上往下看去，勉强能看见转台的表面刻着副巨大的太极图，阴鱼与阳鱼交界处线条锋利如刀。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太极的两个眼位，那是两个碗口大小的坑洞，深约三寸，边缘光滑得像是被人反复抚摸过。
顾安强压下心中的愤怒，故作好奇地张望：“这……这么多孩子？”
赵平眯起眼睛：“怎么，心软害怕了？”
“不，是太震惊了，谁想到你们的规模能整这么大。”顾安干笑两声，“真是……厉害了呢。”
“你们？”赵平冷哼，上前两步，“看清楚了，一旦越过面前的这条线，可就是我们了，不过要想成为我们天阳教的教徒，可没有这么简单。”
顾安惊讶道：“天阳教？”
赵平皱眉：“怎么，那贼东西没和你说？”
顾安猜到他说的是谁，睁着眼睛摇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来？”赵平啧了一声，双手抱胸嘲笑道，“蠢得可以。”
二人说话间，从上层下来一对身着白袍的教徒，其中一人朝赵平拱手行礼：“赵队，新来的孩子已经归笼了。”
赵平指了指自己的后头：“这次还带了个新人，李四的师弟，经监理大人推举入教。”
护卫：“既然已得监理首肯，是否可以直接带他去清身？”
赵平嗯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们，冲顾安咧嘴一笑：“得天授，知天命，改生死，天阳永存，张三，欢迎来到天阳教。”
话音未落，他便抽身离去。
这口号喊的，回过神来的顾安撇嘴，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
她跟在前面那两位白袍小哥身后，聊了几句见他们还好说话，便试探问道：“我们这是去哪，清身吗，这又是何物？”
样貌年轻的人以为顾安是紧张，自认贴心地说：“小三弟放宽心，你是监理大人举荐的，可跳过验身，直接去天池洗尽一身污秽，再就着天池水吃下青种丹，祛除心灵的肮脏后便可入教。”
啊？喝洗澡水？？？
顾安有万分的疑惑，以至于没收住表情。
另一位教徒瞧出她的抗拒，有些不悦：“小三，你要珍惜此次机会，不少人便是在初次净身中体会到长生的奥秘，你别看青种丹只是青苗丹的残次品，但它的药力也不容小觑。”
他们此时正穿过第二层的长廊，顾安注意到有些孩子在牢笼里安静得出奇，眼神空洞，显然已经被关了很久。
教徒瞥了眼孩子们：“近年教中丹药需求大，他们关在此处，方便直接炼化。”
顾安：“……怎么个炼化法？”
这位年轻男子非常自然流畅地说：“一层的转轮连通丹炉，地下的教徒热好锅子后，便直接传送原料到炉中。”
“原料？”顾安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是人啊……”
另一人只是淡淡回了句：“能成就长生秘术，这是他们的幸事。”
顾安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
年轻教徒：“要不是过了年龄，我定第一个就往下跳了。”他说这话时表情还有些自豪。
天阳教规定炼制青类丹的原料必须要十岁以下的童男，此丹共分三类：青种、青苗、青阳。青阳丹便是他们口中吃了能扭转乾坤，从此长生不老的神丹。
没救了……
顾安遏制住想暴揍他们一顿的冲动：“你们真的相信能长生不老，你们见过谁不老不死的？”
“等青阳丹炼化成功便有了。”年轻教徒理所应当地点头，“你若不信，只要成为教徒，每月教中都会赐一颗青苗丹，不少重病的教徒服下吃丹后都重获了生机，我们天阳教也因此日益壮大。”
顾安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所以赵平也是为此而来？”
反正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教坛所处位置幽深，几乎没有生人能逃出去，所以年轻教徒也不怕走漏消息：“赵队原本是为他娘子所求。”
“原本？”
“对，他家娘子半年前去了。”年轻教徒见顾安一脸果然的神情，赶紧解释，“不过那是因为赵队三年前犯了教规，让一个药人跑了，所以被关禁闭，无法领药给他家娘子，他家娘子没了天恩自然就离开人世了。”
顾安无语：“那他怎么又出来了？”
“惩罚结束当然要重新归教，教中纪律严明，十分公正，不会错罚一人。”
“公正？”顾安哈了一声，“对那些孩子公正吗？”
两位白袍教徒脚步一滞，当即无言。
沉默良久后另一人神情严肃地看向顾安：“小三，你的思想很危险，若不是因为监理的大人的举荐，我定要上报让他们重新考察你入教的资格。”
还想苟住的顾安：“……别这样哥，这不闲聊嘛。”
“得天授，知天命，改生死，天阳永存。”她快速背诵刚才赵平念的口号，立正稍息，“等我沐浴在我们天阳教的圣光，定能端正思想！”
听到这样诚恳的保证，对面这俩货满意点头，交换了眼神后在第二层最南边的石壁上摸索起来，用力按下其中一块凸起的石头。
顾安注意到在石块上方雕刻着类似太阳的圆形图案，她不经与自家明晖的标志对比起来，还好当初她选了个太阳的简笔画做企业图腾，不然还和这邪教的太阳鸟撞号了。
咔嗒一声响，石壁中央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缝，分成了两块方形石面，并各自向左右移动。
随着石门的打开，一股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还隐隐散发着硫磺的特殊气息。
顾安跟在二人身后进入了石室，她看到西面的石壁上流淌着一股细流，细流汇聚落下，在地面人为凿的石坑中汇聚成小型温泉。
温泉上方飘荡着白色的热气，顾安看着送到自己手边的托盘，上面放着与天阳教教徒一样的白袍。
糟糕，不洗是她有问题，洗了就要暴露。
顾安蹙起眉，她瞄眼跟门神样杵自己面前的两人，疯狂转动脑筋，心中开始天人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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