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丝竹声忽然刺入耳中,将顾安从扯不断的愁绪中拉回到现实里。
一切已经开始,不能再分神,她压下心底的异样,一边假装饮酒,一边留心听着上头的谈话。
几轮酒下来,信息逐渐清晰:待到九月九,正午时分,投入最后一个“原料”后,在丹成之际,天阳教主将亲自开炉取丹,到时各地在外的教徒都将回到总坛。
尤其是那位来自都城的贵客,季弄廉在席上笑称到时要派顾安去贴身伺候。
看来很有可能是与自己相熟之人,顾安借着手里的酒樽,挡住她蹙起的眉峰。
必须要趁近日教坛频繁开放的机会,尽快将消息送出去,顾安抬头将酒一饮而尽后,当即有了主意。
而就在宴席将散时,天阳教主下首的位置站起来一位醉醺醺的青年,闹着要去如厕,顺带在路过顾安时往外喷了口酒。
顾安面无表情看向正中她肩头的这坨呕吐物,再抬头瞅见这货在朝自己眨眼。
那人不放心地又往前半步,借着醉意瘫在顾安身上,悄悄用手肘鼓捣了两下她的胳膊。
因为某种原因,对此十分关注的采兰侠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忍住动手的冲动,站在原地不做声。
接收到信号,顾安跟着起身,在天阳教主发话喊人后主动请缨要带男子去偏室醒酒。
她借口自己也想顺带换件干净衣裳。
季弄廉莫名觉得不对,他看了眼身侧的采兰侠,稍作思量后命他一同前往。
到偏室时,顾安诶了一声:“那个李四,这我朋友,你去外头帮忙守下。”
这话是一点不带客气的,采兰侠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个转,一步三回头故作不舍地出去,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顾安屈指叩击石壁,传回的敲击声沉闷短促,她判断即使隔壁有人耳贴石壁想偷听,也难辨此间动静,便放心地朝面具人点了下头。
男子见状取下了面具,与在原木县二人初见那般,恭敬地行了个礼。
顾安绕着他走了一圈:“在这遇见陈大人,真的很难不让人起误会啊。”
陈宗正:“郡主神勇,孤身进敌营,下官既然得知了,又怎能让您一人与那群虎狼做斗争?”
顾安听后拧了拧眉,陈宗正赶忙找补道:“郡主,一月前清州空悬已久的兵马监督到任了,也是大都人,名唤孙前。”
“孙前?!”顾安有些惊讶,“是孙教头,他怎么会到清州?”
陈宗正将能验证孙前身份的令牌呈上:“郡主有所不知,孙监的姐夫原先是刑部侍郎,现在升官成了尚书,孙监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顾安接过令牌查看,确认无误后改了口气:“孙教头光明磊落,一身军功,是戍边英雄,他的官位是他该得的。”
“那是那是。”陈宗正拱手,“正好下官有位兄弟,与孙监身边的一个亲卫是同乡,讲的上话,下官借此向孙大人揭发了天阳教与知州的阴谋,孙监得知后异常愤怒,决心要铲除此等毫无人性的邪教,而新州的兵马监督是他同袍好友,答应借兵并于两日后来此缉拿贼首,清州州长马上魁。”
“所以你先来打头阵,做卧底?”顾安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话题一转,“先前你说知州派人暗杀你,现在他怎么又亲自带你来总坛?”
“因为下官从未与他真正撕破脸,自然有回旋的余地。”陈宗正再次顺了顺自己的胡须,语气带着骄傲,“我用那些案卷假意投诚,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拿到了他的信任,不过郡主放心,案卷下官皆重新抄录过并交给了孙监。”
顾安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他:“大人确实厉害,即如此,为何上次见面你不说?”
陈宗正摸清了些这位郡主的性子,也不再藏着掖着:“郡主,官场如赌场,臣怎敢轻易下注,总得两头谋划,本以为您能直达天意,谁想像您这样的贵人竟然会以身涉险,实乃我清州百姓之福啊……”
都这会了,还有闲情恭维……
顾安真是无奈,不如笑笑算了:“陈大人嘴上的功夫确实厉害。”
她说着也不再浪费时间,开始和陈宗正确认行动计划,并快速告知他自己掌握的信息。
虽然油嘴滑舌的陈宗正可疑,但顾安相信孙前的为人,因为他不仅是自己在尚学堂武场中的射箭老师,更是一位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
当顾安准备与陈宗正再核对一遍进山洞的路线时,偏室的门被打开,还是那位冷脸侠采兰公子,逆着光站在门边。
顾安看向他,采兰侠才咳嗽一声:“二位谈得可欢喜,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监理大人可还等着呢。”
顾安闻言立即站到屏风后,简单换了件外袍便随他去到外头,果然没走两步就遇上了被派来寻人的赵平。
但赵平却说宴席已散,让他们自行安排,而陈宗正则由其他教徒带路去与天阳教主汇合,他们将于夜半离开回城去。
最后赵平隔空点了点采兰侠身后的顾安,强调道:“张三,监理大人命你两日后随我一同外出送货。”
怎么也在后天?
顾安故意说:“这么快就轮着我送货了?”
赵平呵呵冷笑:“谁让张三师弟厉害,监理大人指明要培养你呢。”
感受到阴阳怪气的顾安:……
她本打算找阮秀帮忙,但现在消息还没送出去……
顾安低头压下心底的思绪,片刻后抱拳朝人道了声好。
赵平这才独自离开,等周遭再无他人后,顾安与采兰侠并排沉默着,又往下走了一小段路。
她瞄了眼采兰侠,开口问道:“之前是你到路县假借知州手令救的光头男?”
采兰侠并未否认:“他与天阳教有牵扯,我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么合适的人选,怎能放过?”
“你的手令不是教主给你的吧?”
采兰侠笑顾安问了个蠢问题:“你觉得可能吗,自然是我功夫还在时从他身上顺的。”
“那你刚刚为什么对光头下手?”
“不是因为你吗,忘记自己紧张兮兮向我告状的样子了?”采兰侠瞥眼顾安后摇头叹息,“现在又来谴责我,小姑娘,你未免太过伪善。”
顾安一听拳头都硬了,但莫名无法反驳,于是更气了。
半晌,她又问:“季弄廉似乎很信任你?”
“我生的好看,嘴也甜,他喜欢我不应该吗?”
看到顾安脸上出现乱七八糟的表情,采兰侠乐得再度哈哈笑出声:“不过我知道,单是这样讲你是不会信的,你可知为何天阳要求教徒在入教时必须服下青种丹吗,因为丹中都被种了蛊虫,季弄廉以此控制人心,他惧怕死亡,认为所有人都是如此,因为怕死所以不敢叛他。”
他悠悠讲着,末了又扯回季弄廉:“不过一次意外,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是个身体残缺的人……”
骤然间,采兰侠对上了顾安眨巴眨巴的双眼,和她在原木县傻愣愣等着挨骗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倏地不想再说,扭过头去,将调侃的话改为提醒:“此人心胸狭窄,整日阴晴不定,因身体缺陷,在某些方面有特殊癖好,若他要与你单独相处,不要犹豫,尽管逃吧。”
顾安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他肯定是个爱看人穿女装的变态太监无疑了。”
采兰侠讶异地张开嘴,却良久未出声,他慢慢冷下脸:“你的身份果真不简单。”
顾安淡淡道:“其实季弄廉的身份特征还挺明显,就算他有在刻意改变自己的嗓音。”
她说着看向采兰侠,见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变出了枚白玉。
玉佩质地清透,边缘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央是一个古朴的“顾”字。
这是顾家子弟独有的象征,顾安对其十分熟悉,也并不意外它会出现在采兰侠手上。本来她还以为骗子偷到它会立即卖了呢,不想采兰侠还留着。
“之前还不确定姑娘的身份,但看那些人对你的态度,我倒全明白了。”采兰侠垂头哑笑,目光在顾安身上流连,“寻常百姓的生死无人在意,可若大庆将军的遗孤、尊贵的常安郡主死了,能掀起多大的波澜呢?”
顾安认真思考了两秒:“估计也就那样,因为没啥人知道我在这,很容易把真相掩盖过去。”
“也对。”采兰侠难得兴奋,双眼骤亮,“所以我集结了部分人,其中有负责采购硫磺与硝石的,他们每次外出时都会多买一点,运进山洞后再另外藏起来。”
硫磺和硝石?这有何用处?莫不是……
顾安心惊,但面上还是保持反应平平的样子:“所以你要炸了这里,这是你主动入教的目的吗,赵平其实也是你的帮手?”
见她提到赵平,采兰侠皱眉否认,只想跳过此人:“你知道天阳教为何会选择在这建教吗?”
不等人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教中供养的那群术士,称只有地热上方才能练出青阳丹,此地便是。”
“地热?”顾安开始还不明白,想起温泉还有其他一些事,她猛地抬头,险些控制不止音量,讶然喊道,“活火山?!!”
“这个叫法倒是更加贴合。”采兰侠笑了下,“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迎接九月九了,在他们以为丹成即将开炉庆贺之际,咚!”
他用手比划,如同烟花升上空骤然炸开的场景:“整座山都是他们的坟地。”
疯了,真是疯了!
顾安知道眼前这个没品的人真会这样做,她不自觉地后撤两步,拉开与疯子的距离。
“当然,在功劳谱上也有你的名字,多亏你的一千两,让我买通了地下一层生炉的民工,只要他们得到信号,在术士炼丹时悄悄改变硝石的比列,再一点火,一切都将变得美好。”
顾安无语:真是谢谢他嘞。
她认真盯着采兰侠问:“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为了解气,为了开心?”顾安重新提起江湖上有关采兰侠的传言,“许多人称你是侠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们口中那个劫富济贫、侠肝义胆的人是你吗?”
采兰侠愣在原地,全身肌肉紧绷,眼神中带着讶异,但愤怒更多,他咬牙道:“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顾安放缓语气:“被那种人控制住,定是十分痛苦,可回归正题,若你当真炸了这座山,那下一座呢,你能保证天阳教在其他地方不会死灰复燃吗,哦不,那时你也已经死了,自然不知道若火山因此喷发,不仅会害死所有被困在山中的无辜幼童,还会让周边生灵涂炭。”
她连声质问:“你自己不想活,那他们呢,你有给他们选择生死的机会吗,你这么做和天阳教的人有什么区别?!”
“你……”采兰侠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他看着面前这双冒火的眼睛,莫名地想起前刻在第三层出现那张稚嫩小脸。
“等等吧。”顾安又重复了一遍,“再等等……”
采兰侠听到她轻轻对自己讲:“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真的吗?
他自认内心坚定,这也是他多年来即使独身一人,无论疾病缠身,亦或受剥肤之痛都未曾动摇过。
采兰侠从未否认过自己是位睚眦必报的人,贼人害他至此,他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可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动摇,当然也不仅是因为面前这个爱说冠冕堂皇话的富家小姐,还有那个误入狼窟的孩子。
“火是烧不尽杂草的,必须连根拔起。”顾安对采兰侠伸出手,“所以请你耐心等一等,起码是给无辜之人多一次机会,换种策略抄这邪教的老窝,让他们接受正义的审判!”
太天真了……
采兰侠扶额挡住眼里的悲意,可耐不住心底因顾安而响起的这道声音:试试吧,试试吧,就当是救小焰了……
顾安等着他回答,见人点头了,她也总算松了口气。
两人齐齐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顾安顿了片刻指指还捏在采兰侠手心的白玉,拜托道:“既然如此,你定有法子传消息出去吧,能不能帮我带封信到澜城阮家,交给门口的护卫就好,他看到玉佩后,自会将其一同呈给他们的家主。”
“阮家堂,那个江南第一镖局?”采兰侠摩挲着手指,耐下性子,决定先看看顾安究竟能掀出何风浪。
第四层是普通教徒歇息的地方,后勤管舍监的人见顾安与上层的采兰侠有关系,便卖好给她安排了个单间。
顾安见快到地方了,她想起第三层的小厌,赶忙向采兰侠打听道:“你应该也猜到了,下面有个孩子与我相熟,我想照顾他一点,如何行事更妥?”
采兰侠知她说的谁:“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若他们知晓那孩子与你有牵扯,以此要挟,你所在意的人怕会凶多吉少。”
顾安却不赞同:“按我了解,他们会给第三层的孩子喂养补药,达到成熟标准后再将他们送往下一层,等着进到丹炉变成所谓的原料,要是我不先动手,小厌直接被送到第一层不就晚了?”
采兰侠闻言不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即使到现在,他还在沉溺于责问自己,若是当初他未曾在原木县出现,是不是天阳教的人也不会寻到那?
那么小焰也就不会被抓到这该死的地方……
可讲到底,即使是发现了小焰也在这,若没有顾安的这番话,采兰侠从未有一刻想过,为小焰留出一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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