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与元纯阳如约来到听雪茶轩时,日头正暖。
茶轩门口围了一圈蹭听说书的闲人,堂内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正讲到一段市井笑话:
“城西有位爷,身高八尺,拳能开石,走在山里啊,连大虫见了他都要作揖喊声好汉,可这般英雄汉,偏生有个克星,就是他家那位貌美如花的娘子!”
“昨儿个李相公醉酒翻墙回家,月光下忽见院里有对亮晶晶的夜明珠,他还当自个走大运要发财了,凑近一瞧,诶呦喂,是他家娘子正蹲那抓半夜三更不着家的糊涂虫呢。”
说书的模仿完壮汉发抖的样子后,又学起小媳妇的冷笑:“哟,这不是能打虎的英雄吗,怎么走路像做贼?”
“李相公当场酒醒大半,蒲扇大的手掌缩成一团发誓说:‘好娘子,我保证下次……’”
“那小媳妇懒得听这些诓人的话,叉腰白他一眼:您这誓啊,起得比那河里的泥鳅还顺溜,莫不是忘了自个昨儿还喊着要戒酒呢,我瞧您啊,怕真是泥鳅转世,光溜得很,什么都留不住!”
讲到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顾安也停下了进门的脚步,嘴角微扬。
此时街口驶进一辆青蓬马车,不带任何徽记,却透着几分肃穆。
“李相公听到这话立马红了脸,猛地一拍脑门——”说书先生拖长了调子,吊着大伙的胃口。
随即惊堂木重重一拍,顾安下意识抬头,视线越过往来的人影,直直撞进了茶轩对面酒舍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
那正立着一个男人,身形魁梧,几乎将整个窗口堵了大半。
顾安看见一张轮廓硬朗的脸,浓眉如墨,眼如铜铃,皮肤也就比男人身上那件玄衣稍白些,是真正常年在日头下行走所浸润出的肤色。
二人的目光隔着喧嚣的街市,在空中交汇,男人先柔下眉眼,轻轻抿起唇角。
顾安看出他是在对自己笑,她飞速垂下眼眸。
满堂喝彩声又一次响起时,顾安再抬头,对面那扇窗已经被合上,前方驶来一辆青蓬马车,稳稳地停在她和元纯阳面前。
一位劲装护卫利落下车,向她们出示了令牌后拱手道:“镇守府杨将军请您二位前去做客。”
元纯阳下意识看向顾安。
顾安单手在车辕处一撑,身形矫健地跃上了马车前室。她站稳后转过身来,朝仍立在原地的元纯阳伸手:“放心吧,长央姐的人一直在暗处保护我们。”
马车特意绕着将军府溜了一圈,好叫元纯阳清楚地瞧见正前门挂的镇守府三个鎏金大字。
最后他们从后院的侧门悄悄进府,到正厅准备见人谈事时,顾安特意放慢脚步让元纯阳先行。
她跟在元纯阳后头向杨存行礼,问了声杨将军好。
杨存听后拳头抵在唇边,挡住翘起的嘴角。
虽说是三人商议护送元纯阳回都城一事,但顾安大多时候都保持沉默,由着元纯阳牵头发挥。
而杨存也很痛快地同意了元纯阳的要求,承诺从他的亲卫团中调取二十名精锐听其安排,后日一早出发去都城。
顾安半个身子靠在圈椅上,随手拿了块摆在一边的枣泥糕,竟还是温的。
她挑了挑眉,面不改色地炫了半盘。
等元纯阳谈妥了,顾安笑呵呵地问杨存:“杨将军不怕有假吗,我听说近儿各式各样的七公主可冒出不少呢。”
她说完冲元纯阳抬了抬下巴。
杨存:“昨儿有人送来七殿下消息时,杨某尚心存疑虑,但得知与殿下同行的是您这位在祁县出名的顾良义子,那我肯定是要来见上一面的,毕竟顾叔哪有什么义子。”
顾安轻哼:“你说没有就没有?”
“单不论从前,我从十三岁就一直跟在顾叔身旁,从未听他提过什么义子。”
“哦吼,那人家常安郡主可从出生起就是他的亲女了,你能比她知道更多?”
杨存失笑摇头:“那是不能的,所以在你说有后……就有了。”
顾安听到这白他一眼,胳膊却已经抬起,在空中朝杨存虚虚抱了下拳。
看着这二人不同寻常的互动,元纯阳疑惑地拧了下眉。
顾安兴冲冲地和她说了段先前在都城的将军府中,那时也是黑炭的杨存做她陪练一事。
临了顾安又想起什么,强调道:“殿下,您看我后面说的都是实话吧。”
元纯阳故作高冷地嗯了一声,片刻后见顾安还盯着自个看,她倏地露出了两颗虎牙,双眼变成弯弯的月牙,不知想到什么,笑了很久。
送顾安和元纯阳离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依旧停在侧门外。
顾安让元纯阳搭着她的手先上去,她自个慢吞吞地挪着身子,正要上车时,背后终于传来动静。
“今越兄!”
杨存在顾安靠近时,又喊了声:“安安……”
顾安站直身子,故意不应他,只问:“杨将军可是有事?”
“其实像从前一样,喊我杨存也不错。”
“那显得咱多没规矩啊~”
听顾安说到规矩二字,杨存觉得好笑:“不会的,你哪个喊着顺口,就喊哪个吧。”
他说着从胸口取出一枚白玉,郑重其事地递给顾安。
顾安一眼就认出这是顾家的东西,只是这枚玉佩的云纹和她的有所不同。果然在她将白玉掉个个后,在背面看见了顾良的小字。
“安安,有时间可以和你谈谈吗,我曾在顾叔就义前向他许下过承诺,如今是兑现的时候了。”
“什么承诺,不能直接说嘛?”
“必须要单独和你讲。”
“这么重要?”
“很重要。”
顾安刚想催促杨存干脆些,现在说了完事,可眼前的杨存忽然变得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杨存一字一句地重复说:“很重要,关乎到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顾安头顶问号。
后方马车侧帘被挑起道小缝,漏出一只目光幽深的风眉眼。
此刻白玉攥在手心里,咯得顾安手疼。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带着审视的目光,于是沉默片刻后向杨存点头:“好,明日还是这个时辰地点,我来找你。”
杨存跟着嗯了一声,眼瞅着顾安大跨步飞上车,直到远去。
马车上,顾安故意扬了扬白玉,解释方才杨存留她只为转交顾良的遗物。
元初阳听到是顾良的东西,也不好再多问。
此时暮色四合,等顾安踩着最后一缕天光回到明水山庄时,仆从正攀在云梯上,为门挂换上新点的灯笼。
元纯阳瞳孔微缩,直勾勾地看向自小门而出的女人,那个眉间画着朵怪异火苗的红山人。
顾安注意到她的神色,虚叹口气。
在李长央来后,顾安眨了下眼,直接当面问道:“刚刚那位是红山的人吗,她来作甚?”
李长央顿了顿,答道:“雪域那边自开战以来,互市便断了,今年他们遭了雪灾,听说已是饿殍遍野,所以红山的使者多次来访,请求借粮道买粮。”
她说着声音变沉:“我已经拒绝了。”
顾安偏头看向元纯阳:“殿下可知明晖的商号,我的好友正是它设在北境分号的管事,做生意嘛,来来往往的各式人都有,混进个红山人也不奇怪。”
元纯阳勾唇没有多言。
顾安立马顺杆爬,提议不如趁此机会和红山那边做笔生意。
元纯阳:“啊?”
见她没有抗拒,顾安加大马力:“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您遇害的真相吗,或许红山人清楚里头的内幕?”
“他们会告诉你?”
顾安挑眉:“试试不就知道了,我瞧那位使者的来头也不小,说不定就能套出有用的消息,只是到时还要麻烦长央姐了,若长央姐觉得不可行,当我没提过就好。”
李长央秒懂,也朝元纯阳恭维道:“事关七殿下的安危,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话音刚落,顾安立马拍手叫好。
元纯阳狐疑地嗯了一声,下一秒就被顾安和李长央高高捧着,同意了再叫红山人回来“做生意”的决定。
那厢,阮山红居如失魂般飘回藏身之所,纳阿婆赶忙将热茶端到她跟前。
浑身冰凉的她抖着手捧起茶杯,一言不发。
沉默许久后,她才说:“我没法子了……我也没法子了……”
纳阿婆小时叫滚水烫坏了嗓子,说不了话,她的手指在空中急促地比划着,想宽慰她的主子别急。
可阮山红居迅速将头扭到了一边。
“婆婆,若是姑姑在就好了,她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阮山红居忽地又笑了,“也还好……她不在了,不用亲眼瞧见雪域中,因为饿死冻死而堆成山的族人尸体。”
近年,庆国对输往雪域的物资盘查越来越严,有路子能接下买卖的除了明晖找不出第二家,可如今对方一口回绝,阮山红居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借到粮。
难道真要靠对面劳山那位废太子吗?
将全族的生死存亡交到一个连自己亲妹都能下手之人手中,在阮山红居看来,无异于自取灭亡。
半年前,被贬为庶人发往劳山的前太子笼络了雪域的一个小族,借其与阮山红居的兄长,即红山现任族长、雪域领主白青王取得了联系。
这位不一般的庶人主动邀请白青王做交易:只要雪域能设法活捉或让元纯阳彻底消失,他即刻借粮,并立下誓言,待其荣登大宝,不仅重启两国互市,更愿割让北境一半城池予雪域。
白青王自然清楚与虎谋皮的危险,奈何连年雪灾,已经让许多部落存粮将尽。
而这庶人为表示诚意,已先行往雪域秘密运入了承诺粮草的七分之一,剩余的部分则要等红山依计行事,不仅需“交人”,更得将这场绑架干干净净地栽赃给庆国太子璟后方能兑现。
这两句轻飘飘的承诺,在阮山红居眼里,几乎可以说是对因此牺牲了的红山战士撒的弥天大谎,指望那抠搜废太子的一点粮,几万雪域人早死干净了。
于是她不顾兄长警告,主动潜入霁雪另寻他路。
只是眼下看来怕是走不通了,阮山红居垂眸,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热气。
华发老者快步进屋禀报:“少主,明水山庄的人在我们留下的联络点做了记号。”
阮山红居闻言迅速抬头:“看来还有谈的可能,他们约的何时?”
“明日鸡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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