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舟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呼吸沉重，牙关紧咬。
不知从哪一阶起，脚下的酸软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了。
可他却渐渐不去理会了。
痛还在，酸还在，但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只要不把注意力放在“难受”上，难受就没那么难捱。
沈云溪走在他身后半步，望着他脚步微慢却分毫不退，神色微动。
他竟然真的，一步都没回头。
那道小小的背影仰着头，望向前方最后几阶；
汗水早已打湿鬓发，白衣裹在小腿上，喘息声拉得细长，像风声一样落在她耳边。
可他，依旧没有停下。
整整一千零八十阶长道。
五岁的林岁舟，就这么咬着牙，从山脚走到了峰顶。
羽清峰自外门至内门、再至长老席，弟子们将这场登阶全程看在眼里。
宗门登阶礼，虽是例制，却极少见这般年幼者亲履全程。
常人登阶皆为过场，大多早已术法加身、灵力庇体。
而他，仅是启灵之初，连术法都不识。
众人原以为，沈峰主亲引，意在让他走个仪式，轻松回峰。
便是白问庭，也曾想过，若是由他领岁舟君，干脆一把抱上去罢了。
——谁知，沈峰主还是那个冷心冷性的疯神。
亲自领着，却一步都未扶。
原来所谓“亲引”，竟是站在身侧，亲眼看着他自己走完全程的意思。
无灵力渡气，无术法庇护，连一掌之距，都未曾给出。
弟子们神色各异，心中皆惊。
可沈云溪无暇理会。
她依旧步步从容，衣袂无尘，眸光淡淡。
只是心底，却忽然冒出一点烦。
——林煜安，你倒是行。
真当为师要嫌弃你？
她只是……懒得解释罢了。
一副要跟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她轻轻垂眸，看向那道小小的背影。
却忽然，不太高兴了。
玄听有点不想在这种时候自找麻烦去惹沈云溪，但是职责所在，它机械音仿佛未带波澜：“检测到宿主精神阈值过低，请宿主保持情绪稳定。”
沈云溪差点当场把玄听从识海里薅出来。
她神色不变，深吸一口气，仿佛把所有不耐都压进肺腑。
片刻后，才用极轻极冷的语调吐出两个字：“闭嘴。”
玄听：“……”
它果断地关闭了语音，默默退回识海角度自闭。
真的只是职责所在，它其实没有作死的习惯……
沈云溪步步平稳入主殿，身后跟着那刚登阶成功的新亲传。
她于主位落座，神色淡淡的瞥向几近虚脱的林岁舟。
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襟，鬓发湿得贴在额角，小脸苍白，眼神却已略微涣散。
可就算如此，他腰背却笔直，纵然狼狈，依旧处处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
林岁舟抿着唇，走到沈云溪身前行礼：“师尊。”
沈云溪端起一旁的茶盏轻抿，神情冷淡：“羽清峰主修剑道，你既已入门，理应于剑场拜一礼剑道上仙雕像，再入剑冢选剑。”
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音调放低：“不过，你年纪尚小，此事不急。”
“忙了一天，本峰主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林岁舟乖巧的再行一礼，轻声道：“是，弟子告退。”
话毕，他转身朝听风院走去，脚步有些发软，像是好不容易完成一项极限的事，刚刚一时放松下来，身体便开始了反噬。
沈云溪将他踉跄的背影收入眼底，指尖摩挲着盏口，没有作声。
她低头，看向盏里茶水荡开的一圈涟漪。
……路都走不稳了，逞什么强。
沈云溪安排好峰内事务，回到听风院时，林岁舟正扒在侧院的石桌上，小手提着一壶刚烧好的水，往杯里倒，又将杯子放到凉水中降温。
他有些脱水，但娘亲说了，不能喝生水……
沈云溪远远看着，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
她淡淡的在石桌旁，抬手用术法清理一遍石凳后坐下，伸手拿起那水杯，灵力流转间，水温便自然降低。
她像是随手，递给林岁舟。
林岁舟见沈云溪过来，先是行了礼，才双手接过水杯，笑容清澈，眼睛亮亮的：“谢谢师尊。”
沈云溪未说话。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前两天小家伙刚来时，明明表现自然亲昵，也不拘束。
她倒不是觉得难受。
只是……
后山那件事，难道真的是她没有处理好吗？
她是有洁癖没错，可那天……。
要不……解释一下？
……可是她拉不下脸。
最终，她也只是淡声道：“后院灵池有疗愈功效，休息好了，就去泡一会儿。”
林岁舟喝完水，感觉好受了些，听到沈云溪的话，乖乖点头：“好的，师尊，岁舟这就去。”
他转身走回屋子，抱着一套干净衣服出来，衣服外还特意包了层布。那块布，遮得仔仔细细，像是连自己的汗，都不该沾到干净衣角。
沈云溪看着那道小小的背影一步步往灵池方向走，脚步依旧踉跄。
她微微蹙眉，忽而眯了眯眼，神色轻淡，心里却有点发虚：
不是……这家伙学习能力这么强的吗？
从那天之后，他好像一直都很注意。
不会连洁癖都开始照搬吧？
……她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觉得自己像是多了个会观察的镜子。
从听风院往后走百余步，步过石板道，经过一片海棠林，便能看见一个由灵脉之眼汇聚而成的泉池，泉水自山腹涌出，常年清润温凉。
池边种有青竹，地势偏低，这是峰主的私人地界之一。
这里白日池边雾气氤氲，映着海棠影子。
夜晚则有月色映水、竹影婆娑，环境清幽宜静。
林岁舟将干净衣物放在池边，又动作生疏且认真的脱下身上衣物，再依次叠好放在一旁。
他只着里衣，缓步走入池中，水面自动泛起灵气涟漪。
水温温润，一入池中，灵意便顺着骨血缓缓沁入，带着些令人微困的温柔倦意。
林岁舟找了个位置靠着坐下，他有些累，泡着泡着，竟然睡着了。
系统静静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池中的浓郁灵气，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悄悄将之前替林岁舟设下的控制吸入灵气的封印解开了些。
那一瞬间，随着林岁舟的呼吸频率，只见池中灵气在空中自成一股有序的气流，缓缓地涌入林岁舟体内。
启灵四阶、五阶、六阶……
好的，系统表示不贪，立即再次封印。
满意。
自家小崽修炼，果然和呼吸一样简单。
而林岁舟本人，却依旧靠在水中浅眠，眉眼安静，像一枚尚未入世的温玉。
倒是正在听风院树下看书的沈云溪微微一愣。
她皱眉看向灵池方向。
方才那瞬间灵气动荡，她捕捉得分毫不差，紧接着便察觉——某泡澡少年修为从启灵三阶，噌噌噌的涨到了六阶……
她半晌没发出声响。
许久后才艰难的抬手端起石桌上的茶盏，轻抿。
这是什么天道bug，到时候不会被雷劈吧？
……不行，得想办法提前替他遮一遮。
她思索良久，才忽然意识到——
小家伙怎么还没出来？
睡得这么香。
她犹豫片刻，将书册合上，缓缓起身朝灵池方向走去。
林岁舟靠在池边，睡得安稳。
沈云溪站定，神色略有些复杂。
她慢吞吞地想着：睡一觉，修为升了三阶……
可她再一看——那修为，依旧被压在启灵一阶，丝毫未变。
她轻轻眯起眼。
本以为修为掩盖是他主动为之，可今日他早已疲惫，灵池又具安神之效，一入池应当就困倦无比……
既然如此，升阶并非主动，修为遮掩也绝非他有意。
除非他身上有某种稳定压制修为的灵器。
可他身上，空无一物。
那么——
如果是系统，那便能做到这一点。
因为她便让玄听，替她将渡天九阶的修为，强行压到了通识境，以防修炼过快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系统出手，确实能绕过大多数测灵阵。
如果系统能力强，甚至可以瞒过渡天境以下的修者。
而整个修界，渡天境也没几个，百川宗宗主凌寒青，身为修界各宗宗主之首，却也只是归寂五阶。
各峰峰主，多是通识境上下。
换句话说，若不是正好遇到了她。
那这份修为的掩盖，便是滴水不漏。
她站在池边，思索片刻，抬手施法将林岁舟从水中捞起。术法一过，湿气尽褪，衣物也随即包裹好。
林岁舟似是太累，连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沈云溪指尖一动，将他抱进怀中，转身朝侧院走去。
林岁舟睡梦中，似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莫名安心。
下意识地往她肩窝蹭了蹭，然后抱着她脖颈继续沉睡着。
沈云溪偏头瞥了他一眼。
林岁舟的小心思，只要她想，瞒不过她渡天境的神识。
也正因如此，她才愈发不解。
——他说的、做的，全都是出自本心。不是伪装。
他不是穿越者。
她抱着林岁舟回房，将人安稳放下，替他掖好被角。
望着他安静的睡颜，她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便是有系统，只要他不声张、不惹祸，终归是他的机缘，与旁人无干。
修炼快些，又有什么稀奇？
她如今不过六百岁，已至渡天九阶。
凌寒青活了四千年，也不过归寂五阶。
其他峰主亦是年岁漫长。
——说到底，自己本就是个天道bug。
压着便是了。
无需声张，更无须内耗。
她转身离去，脚步无声。
屋内，林岁舟安静睡着，小脸乖巧，神情温软，像是做着什么香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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