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积雨云沉甸甸地压在仁和医院的玻璃穹顶上,将正午的光线滤成暧昧的昏黄。宁檬站在门诊大厅的旋转门前,腕表指针稳稳划过九点五十五分。
表链上挂着的银杏叶吊坠轻轻晃荡——那是季昀高三时用橡皮刻的,说能带来好运。
雨幕中传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响,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提包的肩带,皮革表面沁出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久等了。"
低沉的嗓音裹挟着雨气擦过耳廓,宁檬惊得转身,鼻尖险些撞进对方胸前的巴宝莉风衣褶皱里。
季昀今日未戴金丝眼镜,琥珀色瞳孔在阴翳中格外明亮,雨水顺着他额前碎发滑落,滴在挺括的西装领上。
他抬手替她拂开黏在脸颊的发丝,指腹触到皮肤时,宁檬如触电流般偏头,却撞进他腕间熟悉的银质手链——那是她大学时送的生日礼物,链节上刻着两人名字的首字母。
"儿科在三楼。"
季昀收回手,从风衣内袋掏出两个蓝色工牌,塑料封皮上的照片显然是连夜PS的,她的脸被生硬地嵌在某个陌生医生的证件照上。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弥漫,宁檬接过宽大的白大褂,袖口长过指尖,恍惚间想起大二解剖课,她偷穿季昀实验服时也是这般滑稽模样。
"李医生今天在VIP病房巡诊。"
季昀替她扣上最上面的纽扣,指腹擦过她锁骨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老陈说休息室的储物柜可能有线索。"
儿科走廊的地砖擦得锃亮,宁檬踩着高跟鞋跟在他身后,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与记忆中某次模拟法庭出奇相似。
那时她作为原告律师首次出庭,也是这样跟在季昀身后,看他西装革履的背影在证人席前从容辩驳。
季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时嘴角噙着笑:
"你走路还是这么像踩高跷,大学时穿我皮鞋摔跤的事忘了?"
记忆瞬间翻涌——那年他生日,她偷穿他的皮鞋想给他惊喜,却在图书馆走廊摔了个四脚朝天。
季昀扶她起来时,指腹蹭过她膝盖的擦伤,语气是藏不住的笑意。
此刻回想,他当时泛红的耳根和现在如出一辙。
休息室的金属储物柜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季昀的同学老陈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医生,他紧张地搓着手,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叮当作响:
"李医生的柜子我撬开了,但你们只有十五分钟,护士长十点准时来查岗。"
柜门弹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
宁檬翻开最上面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扉页用钢笔写着"特殊病例记录"。
季昀的指尖划过纸面,在"X-0423"的编号上停顿:
"这是小杰的学号后四位,旁边标注的'ALT 210U/L'是肝功能指标。"
突然,走廊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季昀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宁檬护在身后。
护士长推门而入时,他已掏出手机对着消毒记录拍照,语气带着疾控中心特有的威严:
"麻烦把三月到五月的致病菌检测报告也拿出来,省卫健委临时抽检。"
宁檬躲在他身后,看着他衬衫下绷紧的脊背,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篮球赛,他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身后,挡住横飞的篮球。
那时他球衣背后印着"7号",汗水浸透的布料贴在背上,她偷偷在观众席画下那个背影,却被闺蜜发现时红了脸。
暴雨在冲出医院大门的瞬间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季昀将风衣脱下来罩在两人头顶,拉着她冲向停车场时,宁檬的手被他攥在掌心。
他的虎口有层薄茧,和高中时打篮球磨出的位置分毫不差,那时他们总在放学后挤在巷口的小卖部,分喝一罐橘子汽水,瓶盖上的锯齿硌着两人交握的手指。
"青松路47号在老工业区。"
季昀将地址输入导航,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急促的弧线,雨幕中城市的轮廓被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李医生的笔记里提到'废弃实验室',你记不记得大学选修课讲过的生物安全柜?"
"记得。"
宁檬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街景,想起大三那年,他们在医学院的废弃实验室里偷做星空投影。
季昀握着她的手调整投影仪角度,指尖蹭过她手腕内侧的痣,低声说:
"宁檬,以后我们要做能照亮黑暗的律师。"
当时实验室的老旧空调发出嗡嗡声响,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廓,带来细微的战栗。
车子驶入老工业区时,锈迹斑斑的铁皮棚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青松路47号是栋爬满藤蔓的红砖楼,墙面上"安全生产"的标语已斑驳成模糊的色块。
203室的门锁覆着半寸厚的灰,季昀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信用卡,在锁孔里辗转腾挪时,宁檬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淡疤——那是高三替她捡掉在铁轨上的学生证时被划伤的,当时他血流如注却笑着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屋内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灰尘的混合气味,天花板的吊灯在启动时发出滋啦声响。
墙上贴满阳光小学的照片,孩子们排队领取加餐的画面被红笔圈出,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维生素B12超标270%",旁边画着指向"儿童健康基金会"的箭头。季昀蹲在散落的文件前,突然捡起张泛黄的剪报:
"看,刘志明是基金会副理事长,照片拍摄于项目启动仪式。"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他手中的检测报告。
宁檬凑近查看时,肩膀碰到他的手臂,两人同时触电般后退。
季昀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他清了清嗓子,指尖划过"重金属铅含量1.2mg/kg"的字样:
"李医生发现加餐里的维生素添加剂被铅污染了,这才是孩子们肝功能损伤的真正原因。"
楼道突然传来钥匙碰撞的声响。
季昀迅速将报告塞进宁檬包里,拉着她躲进储藏室。
狭小的空间里,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喷在她颈窝,带来细密的战栗。
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咒骂:
"妈的,肯定来过了!"
"是追踪器!"
季昀突然低咒,从她包里翻出上午在医院拿到的工牌,背面果然粘着枚硬币大小的芯片。
他捏碎芯片的瞬间,外面传来车门关闭的声响,引擎的轰鸣声由近及远。
宁檬这才发现,季昀的手臂一直挡在她头顶,防止她撞到低矮的横梁。
暴雨在郊区的小旅馆外织成水幕,霓虹灯牌上"迎客来"三个字缺了个"客",变成诡异的"迎來"。
前台老头眯着眼打量他们湿透的衣服,吧台上的老式座钟敲出沉闷的声响:
"就剩一间房了,大床,带独立卫浴。"
宁檬正要开口拒绝,季昀已将身份证拍在磨损的台面上。
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时,她拽住他的袖口,羊毛混纺的面料浸满雨水:
"我睡沙发。"
"这破旅馆哪来的沙发。"
季昀推开房门,霉味混合着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小得可怜,唯一的双人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床单,床头柜上放着本2018年的旅游杂志。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件白色T恤和运动裤,塑料包装上印着卡通图案:
"我妹的,生日礼物忘了寄,没拆封。"
浴室的热水驱散了寒意,宁檬穿着宽大的T恤走出时,看见季昀正坐在窗台上抽烟。
雨点击打在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侧影,烟灰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堆。
她想起大学毕业那晚,他也是这样坐在宿舍楼下抽烟,烟头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当时她躲在树后,看他将烟头摁灭在水泥地上,碾出扭曲的痕迹。
"李医生的笔记里提到'上级施压'。"
季昀掐灭烟头,转身时T恤勾勒出紧实的腰线,锁骨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的模拟法庭决赛?"
"别说了。"
宁檬打断他,将湿发拢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上的银质耳钉——那是他大一送的圣诞礼物,说她戴珍珠太老气。
十年前的场景突然清晰:
决赛现场,她作为原告律师即将胜诉,却在最后一刻发现关键证据被篡改。
后来她才知道,是季昀为了让父亲的学生刘志明获胜,偷偷调换了证据袋。
从那天起,他们的世界彻底崩塌,她删掉所有联系方式,换了城市,以为能将过去彻底掩埋。
季昀走到她面前,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
"当年的事,我爸被刘志明用他的学术丑闻威胁,说如果败诉就把论文抄袭的证据捅给媒体。我..."
突然,窗户玻璃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两人同时噤声,季昀猛地拉上窗帘,从背包里掏出防狼喷雾。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三道手电筒的光束透过窗帘缝隙扫过房间,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们找到这里了。"
季昀将她推到衣柜后,老式木板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
"消防梯在屋后,我引开他们,你趁机走。"
"不行!"
宁檬拽住他的手腕,触到他脉搏的剧烈跳动,
"要走一起走。"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十年前的委屈与此刻的恐惧交织,让她眼眶微微发红。
消防梯在暴雨中滑腻如鳅,铁锈混着雨水沾在宁檬的裙摆上。
她跟着季昀往下爬时,高跟鞋卡在金属格栅里,季昀回身替她解开,手指在她脚踝上擦过,带来灼热的触感。
楼下传来追喊声,手电筒的光束在雨幕中划出惨白的弧线,照亮积水里漂浮的落叶。
"往树林跑!"
季昀拉着她冲进后院,泥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溅到她的小腿上,冰凉刺骨。
宁檬的高跟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踩在泥泞中,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季昀突然停下脚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在齐腰深的草丛中狂奔。
她的脸埋在他颈窝,闻到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汗水的气息,那是属于季昀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和十年前篮球赛结束后他抱她去医务室时一模一样。
追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季昀将她放在一棵老槐树下,自己则靠在树干上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雨势渐小,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脸上,照亮他额角的汗珠。
宁檬伸手替他擦汗,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里面映着她的倒影。
"宁檬..."
季昀的声音沙哑,带着雨水的潮气,
"当年调换证据后,我本想跟你解释,却发现你退了宿舍,换了手机号。我去你老家找过你,你妈说你去了南方。"
"我知道。"
宁檬打断他,看着他眼中的震惊,从口袋里掏出枚磨损的银杏叶吊坠,
"林教授去年退休时告诉我了,说你爸后来查出抑郁症,刘志明用这个威胁你。"
雨彻底停了,夜空中露出几颗疏星,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季昀从口袋里掏出枚银质徽章,正是高中模拟法庭的冠军徽章,背面刻着两人的名字:
"你说过,要做照亮黑暗的律师。现在,还信吗?"
宁檬接过徽章,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想起十年前的誓言。
她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漾起细碎的光,就像当年实验室里的星空投影:
"信。但这次,要一起。"
季昀笑起来,伸手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从未分开过,指腹蹭过她耳后时,她听见他轻声说:
"好,一起。"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季昀拉着她的手往树林深处走去。
宁檬望着两人交握的手,雨水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她突然觉得,这场暴雨困住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十年的光阴。
而此刻,他们终于在泥泞与黑暗中,重新握住了彼此的手,就像握住了失散多年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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