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故事里的所有人而言,2008似乎都是过的无比糟糕,不愿回忆的一年。
七月的开端,褚屹声称要去日本游玩,两天后,音信全无。
林知还起初只是以为国外没有信号,时间久了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那时候网络并不发达,电视新闻偶尔会播报出国遇害的新闻。
她给褚屹打过几通电话,全部都是无人接听。
心脏始终突突跳着没有着落,仿佛一块石头悬在心里迟迟落不了地。
学校附近的网吧开在街角,西城网吧的红色招牌上‘西’字上面一横暗着。门口停放了几辆摩托跟自行车,林知还推开污浊的玻璃门,屋里乌烟罩气一股浓烈的烟味,门口很小,网管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黄头发又长又直散在脑后,坐在桌子后边盯着电脑屏幕嗑瓜子,桌子上立了张牌子,“通宵12,一小时三块,两小时五块。”
林知还说“开两个小时。”
网管闻声抬起头摘下耳机,林知还掏出钱递给她。
她站起来带着林知还绕到网吧的后排,小网吧总共三排机子。
暑假网吧里人很多,基本都坐满了,隔壁的位置三四个男孩围着一台机子打游戏,闹哄哄的。
网管给她把机子打开就走了,她点开屏幕上的□□图标,登上自己的账号,褚屹的头像是灰色的,她点开他的空间,留言板的数量比上次更多了。
“早日康复啊。”
最新的一条时间是两天前的深夜,同一个id。
没死,林知还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离开网吧之前,她拿出一张纸条,搜索了那串号码并添加好友,这是张佳的□□号。
两个小时尚未过半,她站起来准备走,一旁的男孩瞥见了过来问“姐姐,这台机子你不用了吗?”
林知还点点头,把位置让给男孩。
回到家后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找出藏在通讯录底层的,褚屹家的座机号码。
电话响了五六声就被接通了,褚阿姨声音有些沙哑“喂。”
林知还不自觉端坐了身子“阿姨,我找褚屹。”
“哦,是他同学吧?”
“是。”
她甚至不认得她的声音,两家过去的交集早已经淡的如同一根摇摇欲坠的蛛丝。
“我,我找他问问题,联系不上。”谎言脱口而出,林知还脸上臊得慌,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脸红的要命。
对方好似真的把她当成了记忆里的某位女同学“哦,是你啊,电话里没听出来,褚屹还在医院呢,骨头接上了没什么事了。”
“严重吗?”她一下慌了神,接什么骨头?在什么医院?一脑门问题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事,等他好了我让他跟你联系。”
“好,谢谢阿姨。”
电话匆匆被挂断了,林知还听着听筒里不断传来的“滴滴”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
褚屹的电话再拨过来已经是两天后,懒散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你给我打过电话?”
“嗯,你还好吗?”
“不太好。”
“别瞎说。”
对面传来漫不经心的轻笑。
“在哪家医院啊?”
“省第二医院,没事,就是摔断了条腿,前几天一直昏睡没来得及给你报平安。”
林知还捏紧手机,“怎么伤的?”
“关心我啊?”褚屹仍旧在电话那头不着调的笑着,林知还恨不得把手伸进话筒抽他俩大嘴巴子。
“能不能严肃点,我问你问题呢。”
对面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不是去日本玩么,被车撞了,直接给我撞飞了,可惨了。”
“疼吧?”林知还小声问。
“不疼不疼,我被撞晕了,醒过来手术都做完了,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终归是年少情谊,褚屹闭上眼睛似乎都能看到她此刻的模样,慌忙安慰道。
卧室门被轻轻扣响,蒋爱文喊她吃晚饭。林知还松了口气,积压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落地,“那你好好修养吧,我吃饭了先不说了。”
蒋爱文这些日子在家,瞧出了她有心事,老房子并不隔音,这通电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吃完饭后林知还陪她在客厅看电视,栾思申在厨房洗碗,水声很大,电视机声音又太小,她要看着字幕才能听清台词。
“去看看他吧。”蒋爱文突然说。
林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啊阿姨。”
蒋爱文笑了笑,“那个受伤的小男孩,以前总和你一起上学放学就是他吧?省城不远,让思申陪你去?”
“不用,不用了阿姨。”林知还慌忙拒绝,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她实在没想到蒋爱文这么开明。
“暑假又没事,刚好出去玩玩,不管是朋友也好、同学也好,受伤了去探望一下合情合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就从包里翻出几张红钞递给她,叮嘱道“坐火车的话,要提前买票,下车也要打电话报平安知道吗?”
林知还还是有些纠结,从来都是褚屹回来找她,她还从来没有主动去看过他。
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蒋爱文还想继续说什么,厨房的水声停了。
林知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窘迫,慌忙甩下一句“阿姨我,我自己去。”然后拿着钱飞速跑回自己卧室。
栾思申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笑的意味不明的蒋爱文,他皱了皱眉问“怎么了?妈。”
蒋爱文摇摇头,起身也回了自己卧室。
林知还第一次坐火车,紧紧抱着背在胸前的书包,对面坐了个中年男人,头发油腻腻的看起来刚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宿,毫无章法的凌乱,清瘦的脸,满脸油光眼睛凸着满是红血丝。她上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车上了,三个小时后,她下车的时候他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一脸长途旅行的疲态,已经不知道在这班火车上已经度过了几个日夜。
她给蒋爱文打电话报了声平安,然后直接打车去了医院,省城道路拥堵,司机阿姨在驾驶位旁边支了个架子,就着MP4的小屏幕看一部港剧,边看边开车。林知还坐在后排看的心惊胆战。
此刻褚屹胳膊吊在胸前躺在病床上正骂骂咧咧“不是给我带的吗?你自己全吃了。”
单人病房的沙发上坐了个女孩,皮肤黝黑,鼻梁高耸,单眼皮短发齐肩,眉心一颗痣,翘着二郎腿在吃一叠果盘。
女孩闻声放下塑料叉子,“你不是不吃菠萝吗?我给你挑出来。”
林知还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去的,褚屹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般咧嘴笑了起来“知还,你怎么来了?”
林知还目光飞速扫过沙发上表情同样有些发愣的女孩,然后落在褚屹脸上,他没戴眼镜,腿上打了石膏,胳膊吊在胸前,一身病号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
“探病,不欢迎啊?”林知还勉强自己勾出一个笑。
“欢迎欢迎。”褚屹慌忙从床上蹦下来,单脚立在地上,扶着拐杖有些站不稳。
“你躺好吧。”沙发上的女孩见状飞速跑过去,一手扶住褚屹,另一只手不动声色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
褚屹小声说“没关系,她都知道。”
林知还站在门口眼神闪了闪,手里的果篮感觉有千斤重,脚跟定在了原地似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初夏午后,日头毒辣,尽管一路找到这间病房,医院的冷气已经把她身上的汗吹干,但身上依旧黏答答的,甚至带了一丝火车车厢里难闻的浑浊气味。
“快进来,别站门口。”褚屹甩开女孩挽着自己胳膊的手,往前蹦了两步。
林知还艰难地朝他走过去,房门回弹一下关上了。
“给你们俩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林知还。”褚屹回头对那个女孩说。
然后转过头看着林知还“这是我同学,陈鱼,你最讨厌那个鱼的鱼。”
陈鱼闻言扯了一把褚屹,把他推回病床上,然后转头对林知还笑了笑“不好意思,他就是嘴欠。”
褚屹目光始终在林知还的脸上,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累吧?这是给我买的果篮吗?”他笑嘻嘻看着林知还手里提的东西。
林知还把果篮放在桌子上,同时看到了茶几上摆着的几盒精致的水果切。
“是啊,实在不知道该提点什么来,就在医院门口随便买了份果篮。”
“我靠,你空着手来我也不会说你什么啊,浪费什么钱,医院门口水果卖的多贵啊?”
林知还扯了扯嘴角,想反驳“一只果篮我还是买得起的。”
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来这一趟不是为了跟褚屹吵架的。
等林知还回过身,表情已经恢复平静。
“那个,我先回家了。”女孩很识趣,拿起自己的书包,对两个人摆了摆手。
林知还目送病房的门关上,然后走到他的床边,轻声问“胳膊怎么也伤了?”
褚屹拉过她的手腕,让她坐在病床上,答非所问“你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是吗?”
“是啊,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
“家里知道吗?”
“嗯。”
“可惜我受伤了,不能带你出去玩。”褚屹看了看自己的腿跟胳膊,表情有些懊恼。
“我不是来玩的,就是想看看你。”林知还声音很轻,心里那颗重石彻底落下来的同时也顺带把她整颗心脏砸的分崩离析。
林知还回头看了看茶几上摆的那几盒水果,有些她都喊不出名字。
“吃苹果吗?”她走到茶几旁,想挑一只漂亮的苹果,买果篮的时候她挑了个苹果比较多的,因为摊主告诉她苹果寓意平平安安。
“不吃,苹果最无聊了。”
林知还手微不可闻的顿了顿,“那你想吃什么?”
“不想吃。”褚屹说“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林知还就重新坐回了他的床边,褚屹晃了晃她的胳膊“我想好好看看你,好久没见了。”
“才一个多月没见而已。”
“对啊,都一个多月了。”
林知还听他讲事故发生的全过程,褚屹的嘴一张一合,林知还感到一阵眩晕,最后他问她“你有没有在听?”
林知还点点头笑了笑“有啊。”
“晚上住我家呗?”褚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林知还摇摇头“我下午回去吧。”
“别啊,现在都两点半了,回莒宜县的火车最晚三点半,你来不及,明天再回。”
褚屹扯了扯她的衣袖“我爸妈不在家,我今天下午出院,回家了也是一个人,我家有客房,你留下陪陪我。”
林知还隐隐有感知,这一趟她真的不该来。
可她还是答应了褚屹,今天留下。
车子拐进明湖路开始攀坡,褚屹同她坐在后排,指着山下的湖说“要是我没受伤还能带你去泛舟。”
林知还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翠绿的湖面上泛着一只小舟,像一块翡翠镶嵌在重峦叠翠的山林里。
车子最后开进半山腰的联排别墅,灰砖红瓦的三层建筑,门前一大片草坪,院子里站了个年岁较大的妇人,手里推了张轮椅。
“到家了。”褚屹轻声说。
司机帮他们两个人打开车门,褚屹对妇人喊了声“陈姨。”
褚屹的父母忙于生意时常不在家,他的日常起居都由住家阿姨照顾。
陈姨推着褚屹回房,边走边问晚上有什么想吃的。
林知还跟着他们身后,悄悄放下的心在看到客厅坐着的两个老人的时候又悬了起来,老头老太太穿了款式差不多的深色唐装,老太太一头银发,围了条深色披肩,端坐在红木椅子上脊背挺直喝一盏茶。
“姥姥姥爷,你们怎么来了?”
褚屹边说边滑着轮椅过去。
“你妈妈说你今天出院,他们回不来,我们得来看看你吧。”老太太说着拿起茶几上放着的厚厚的红包递给他,“出院红包。”
褚屹接过来,转头看向一旁乐呵呵的老头“姥爷,你的呢?”
老头大笑几声,从口袋里拿出早备好的红包拍在他的大腿上,“我的。”
褚屹也乐了,拿着红包回头冲林知还挥了挥“发财了,快叫姥姥姥爷。”
“姥姥、姥爷。”林知还微微鞠躬。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坐到自己身边“是褚屹朋友吧。”
老人的手心干燥温润,和自己姥姥布满茧子的手心不同,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林知还点点头,红木椅子坐起来硌的屁股不舒服。
“叫什么名字呀?和褚屹一个学校吗?”
“姥姥我叫林知还。”
老太太还想再问,褚屹赶忙打断。
“姥姥,这是我发小,今晚在我们家吃饭,你别问了。”
说着拉着她就去了自己的房间。
褚屹的房间在一楼西边,房门关上之后,林知还感到瞬间轻松了。
他的房间整洁到不像有人住过,房间很大,整体黑灰色调,靠墙的玻璃柜摆满各种造型的乐高玩具。
床铺在房间中央,床边摆了张原木大桌子上面有一台电脑,靠窗是两张小沙发一只茶几,
褚屹靠在轮椅上,看着林知还在四处打量自己的房间。
“我姥姥就这样,很八卦,每次见到我身边的女同学都要盘问,你别介意。”
林知还看了他好一会才说“嗯,没关系,你姥姥很,”她想了想,“慈祥。”
褚屹闻声大笑起来,“慈祥?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是怎么被她摧残的,吃饭,呃”褚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沉了沉“今晚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可能很安静,没人说话,你别觉得不舒服。我姥姥姥爷就这样,规矩多。”
褚屹妈妈那边的情况,林知还自小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家里曾经显赫过,后来落败了,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褚叔叔的事业发展也少不了妻子母家的推波助澜。
如果要悉数人生中最难以下咽的几顿饭,那么在褚屹家的这顿晚饭算得上位列前茅。
很多年后林知还甚至已经记不清当天晚上桌子上都有什么菜,只记得,她低着头只吃自己面前那一盘青菜时候的拘谨。
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
林知还几次忘记换公筷,老人的目光扫过来像一把把利刃将她万箭穿心。
夜深了躺在二楼客卧的床上,林知还辗转反侧,房门被褚屹轻轻敲开,他气喘吁吁,单脚着地蹦进来,手里拿着一牒点心。
两个人盘腿坐在客卧的地上,林知还吃的嘴角蹭满渣滓,褚屹伸手用拇指帮她擦掉。
“我姥姥姥爷规矩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林知还,挠了挠头,问“吃饱了吗?要么我再去帮你拿一盘?”
“嗯。”林知还点点头,眼睛圆圆的,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唇角,有些呆萌的望着他。
褚屹一时看愣了。
等他回过神,林知还已经别开了脸。
他摸索着站起来,单脚就要往外蹦。
“哎,我是说我吃饱了。”
林知还终于笑了出来,褚屹背对她站着也悄悄松了口气。
“睡不着的话,要不要去和我一起拼乐高?或者玩游戏?”
褚屹回头问。
“好。”
两个人悄悄溜下楼,褚屹完好的那条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那她当拐杖,慢慢往楼下走,生怕吵醒在二楼尽头休息的老人。
路过客厅,褚屹的手放在林知还的发顶,把她的脑袋往右拧了四十五度“冰箱在那边,去拿两瓶可乐。”
褚屹家的冰箱双开门,很高很宽,林知还踮起脚勉强够出来两瓶可乐。
房间里电脑屏幕亮着,□□账号挂在上面,林知还一眼就瞄到了聊天页面的那个对话框,id无人岛的鱼,对话框在抖动。
褚屹着急忙慌跳过去关上。
林知还别过脸,表情淡然,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褚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地毯上散了一堆乐高的零件,林知还拿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拼。
褚屹扔掉拐杖,坐在她对面,把图纸展开,那是三月份新发售的一款‘绿色杂货店’,买回来他一直放着没拼成。
两个人沉浸在积木世界里,褚屹把整体全部拼接在一起的时候,一抬头想要和她击掌庆祝,却发现林知还躺在沙发上眯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很低,褚屹拿了条薄毯子给她轻轻盖上。
睡梦里,林知还的眉头紧紧蹙着,褚屹伸手轻轻把她把脸颊上的碎发捋到耳侧。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生怕吵醒她。
电脑音响发出一声咳嗽,他走过去点开陈鱼的对话框,她给自己发了好多消息,几十条消息吐槽的都是同一件事;她家阿姨把她的裙子洗坏了。
“我陪你条新的,别生气啦。”他这样回过去。
阳台的窗帘没拉,关灯后,光洁的玻璃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褚屹嘴角那一抹笑,温润和熙如春风一般地对着电脑屏幕。
林知还闭上眼睛,褚屹关掉电脑,房间陷入一片黑暗,片刻后他退了出去。
在这一年的夏天,林知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将要学习一件事:接受任何人的离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