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9日。
三伏天的第一个夜晚,林知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明明睡前冲过澡,身上依旧起了粘腻腻的一层汗,这是一种暴雨来临前的闷热。
莒宜县每年夏季总有那么几场暴雨,一连几天,伴随着轰鸣的雷声。
客厅里刺耳的电话声响起来的时候,林知还刚迷糊着睡着,突兀的声音在深夜突然响起,林知还被惊醒,心脏突兀的狂跳了两下。
她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关掉电风扇,准备下床接电话。
栾思申的速度比她更快一步。
听筒里是个年轻的男声,很耳熟,有时候蒋爱文打电话回来,背景能听到他的声音。
好像是厂里一个主任。
栾思申嗯了几声挂断电话,客厅的灯没开,林知还站在他身边,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降落。
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背心,身体有些僵硬立在屋子中央。
“怎么了?”林知还问。
对方沉默不语。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知还感到一阵猛烈地心慌。
栾思申突然转过身,用力拥抱住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来,林知还支撑不住后退几步,身子撞在卧室的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栾思申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了,头埋在林知还的肩头,熟悉的洗发水的香味充斥进鼻腔。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感觉很短暂又好像很漫长。
黑暗里两个人的身体一动不动,林知还抬起胳膊,轻轻回抱住他。
“怎么了?”她轻声问。
“我妈出事了,去医院。”
拥抱是突然的,分开也是突然的。林知还感觉自己的骨头要被压碎的时候,栾思申松开手,上楼换了件T恤,急匆匆出门赶去医院。
午夜十二点,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出租车。
林知还跟在他身后,拼尽了力气追赶前面的男孩。
蒋爱文在市中心医院。
实际上,傍晚的时候她还打来电话问两个人想吃什么,自己第二天休假给他们做。
栾思申接的电话,林知还凑在一旁听,大声说“糖醋排骨。”
手术室的门口,有护士出来找栾思申签字,一张张文件签下去。
年轻的男人站在走廊,跟栾思申诉说事情的经过。
厂里的旧设备,螺丝松了,工作的时候突然出了故障,蒋爱文的工位在正下方,刚好砸在她的身上。
男人一米七出头的个字,戴了副眼睛,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已经快秃了“这种情况也是厂里不愿看到的,蒋姨平日里工作也认真勤恳,该赔的公司一定都陪。家属的心情厂里也都谅解。”
男人拎起放在脚边的果篮,上面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栾思申,栾思申低着头没接,他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林知还,又递给林知还。
林知还也是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像两根木头。
男人似乎看出林知还更好说话,果篮悬在空气里,半天后他摸了摸鼻子,放在林知还脚下。
栾思申坐在走廊的排椅上,脊背挺直,仰头望着天花板,林知还坐到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脑海里不停回荡这些年,蒋爱文与她的过往片段。
手术室的灯在凌晨四点终于熄灭。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蒋爱文的时候,林知还还是没忍住大声哭了起来。
蒋爱文浑身缠满了纱布。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右边的胳膊从肘部截断。
栾思申身子僵直,眼眶猩红。
“家属让一让。”两个护士走过来拨开两个人。
“那个,手术的费用,厂里交了,我的电话在信封上,有事再联系。”沉默了一夜的男人呐呐的开口。
栾思申一脚把果篮踢翻,伸手拽起男人衣领,眼里布满红血丝,冲他怒吼“机器坏了为什么不换新的?为什么不检修?为什么八点出的事故,十二点才送到医院。”
“这个,我就是个小主任,我管不了这些,我也是打工的,别为难我。”男人出了一额头的汗,磕磕巴巴开口解释。
林知还见状连忙上前拉住栾思申的胳膊。
那条胳膊上的血管跟青筋凸起来,林知还觉得自己像在拉一只金属臂膀。
远处护士听到声音,跑过来把两个人拉开。
男人整理了一下衣服,扶了扶眼睛留下一句。
“有事联系。”
转身就走了。
栾思申被摁倒在走廊的排椅上,小护士帮林知还捡起来滚落了一地的水果,提醒两个人“家属不要大声喧哗啊。”
男人没有再出现过了。
留在信封上的号码完全打不通,蒋爱文始终昏迷,医生说伤到了脑神经,如果醒不过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护士来催过几次家属缴费。
栾思申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只是一遍一遍拨打信封上的号码。
后来干脆人也消失了。
林知还下楼买完盒饭,回来看到走廊空空如也。
她以为栾思申回家了,或者去卫生间了。
时间从12:45转到13:45.
他依旧没回来。
电话打不通。
盒饭凉透了。
林知还去护士台问,小护士说“一个小时前就走了。”
顺便把费用单子递给林知还。
“你们家没有大人了吗?这么多天了,费用再不缴,医院会采取强制措施。”
林知还握住单子看着上面的数字。
小护士又提醒了一句“你妈妈的状况很危急,这么多年在陶瓷厂工作昼夜颠倒,还有尘肺,后续还要继续手术,回去让家里人尽快筹钱吧。”
林知还说了声谢谢,转身也离开了医院。
栾思申并没有回家。
林知还回到卧室换下来身上的脏衣服,打开衣柜,她看到那条蒋爱文给她买的裙子,伸手摸了摸,布料柔软。
打开床头柜底层的抽屉,铁盒子静静躺在里面。
存折上有一笔不多的钱,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填补蒋爱文住院的费用。
她拿出来,又看到旁边的钥匙,房子在自己名下,每次回去总能看到门上新贴的求购电话。
卖掉也可以支撑一家三口生活一段时间。
还有两年就高考了,怎么还支撑不了两年呢。
存折放进书包里,林知还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出门赶往医院。
栾思申第三天下午才回来。
林知还回家换衣服,门被很用力的撞开。
栾思申气势汹汹的把她从卧室抓出来,手指死死扣住林知还的肩膀,林知还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你哪来的钱。”
林知还头一次见他发脾气生气的样子,梗着脖子说“我自己的。”
“你他妈哪来这么多钱?”栾思申还穿着三天前那身衣服,眼珠布满血丝。
“要你管。”林知还也生气了,想甩开他的手,挣扎两下,栾思申手上力道收紧,捏的她肩膀更疼了,只是再疼,也比不过胸口处的疼痛。
“你说不说?”
“你松手,弄疼我了。”林知还皱眉看着他。
“说不说?”
“我爸妈留给我的,我有多少钱还要告诉你吗?”
“谁他妈让你交钱了?谁他妈让你多管闲事了?”
“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那是你妈吗?”
林知还抬手就是一巴掌,栾思申的脸被甩到一旁,白皙的脸庞清晰的红了一片,肩膀上的力道松了,栾思申抬起手摸了摸被打麻了的半边脸,转过头盯着她,眼神里写满不可思议。
“你有完没完?”林知还被他惹恼了,如果他继续造次,她打算在他另外半张脸上再来一巴掌。
“我妈早死了,被你爸撞死的。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提以为我忘了吗?”
林知还冷笑道,话语像刀子一样从嘴里说出来,心脏揪着疼。
“没忘,怎么可能忘?”栾思申恢复了清明,不知道是被那一巴掌扇醒了还是被这段话刺激醒了。
“这么多年了,你吃住在我家里,我和我妈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你供养你,栾平阳欠的债,我们凭什么要替他还?”
“你要讨债,你去找栾平阳。”
“如果我妈不是要养两个人,她根本不用这么辛苦,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
“林知还,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恨你。”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他眯着眼冷冷看着林知还脸色变得铁青。
“你走吧,这里本来也不是你的家,这么多年了,这个债,我们不想还了。”
林知还红着眼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滚。”栾思申嘴唇微动,喉咙轻轻吐出一个字。
“拿上你的臭钱,滚。”
栾思申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她的脚边,袋子跌开,里面是一沓沓红色的人民币。
不多不少7万元整,刚好是她存折上的数字。
栾思申进到她的卧室,打开衣柜衣服一件件往外扔。
衣服一件件砸在地上,砸在林知还身上脸上,白色连衣裙柔软的布料抽在脸上生疼。
林知还从后背抱住栾思申,放软了语气:
“哥,别不要我。”
“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了。”
栾思申愣在原地,脊背僵直,胸前林知还的手交织在一起,用力锢住他。
女孩身材纤瘦,手臂的骨头隔得自己生疼。
下一秒栾思申就冷静下来了,林知还哭了。
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滚落,氲湿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手忙脚乱给女孩擦眼泪。
“我...”
“我错了,你别哭。”
“我不该凶你,是我不对。”
“要不然你再扇我两巴掌?”
栾思申抓着林知还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
林知还不说话,一昧掉眼泪。
栾思申耐着性子哄了好半天。
扔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收拾好,林知还坐在床边从栾思申手里接过来一一挂回衣橱。衣橱的最深处,是一个白色包装盒casio的字母印在上面,栾思申的生日就要到了。
去厕所洗了把脸,两个人背上书包一起去了医院。
蒋爱文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偶尔意识清醒几分钟,很快又沉沉睡去。
栾思申和林知还两个人坐在走廊的排椅上。
栾思申偶尔下楼一小会,回来之后身上一股浓重的烟味。
蒋爱文就是这个时候离开的,挂在走廊的钟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他站起来摸了摸口袋,准备下楼。
走到电梯口的拐角的时候,他听到一串拉平了的滴~
然后是女孩的哭声。
葬礼上,来了很多陌生的亲戚,有些甚至是栾思申从未见过的,一群人乌泱泱站在殡仪馆七嘴八舌,等着吃葬礼结束后那顿席。
吃饭的地方在殡仪馆前厅。
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寻了个机会给了这些人叙旧。
栾思申跟林知还坐在一桌,听桌子上某个大肚子中年男人吹嘘自己生意做的有多大,一年赚多少万。
这个人栾思申自出生起就没见过。
“累死的,可惜了。 ”
“要不是还要养一个,那用的着这么卖命的工作。”
身后那一桌对话断断续续传过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蒋爱文葬进郊区陵园,跟她姥姥一个墓地。
“你别听他们乱讲。”
傍晚栾思申跟林知还回到家,上楼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栾思申突然对她说。
林知还没说话,两个人都累了,也没心思吃什么,各自回了房间。
林知还在床上坐了半天,维持着一个姿势,天渐渐黑下去,她也懒得起床开灯,就一直坐着,直到腿都麻了,失去知觉,她才突然站起来,拖着麻掉的一条腿,打开灯,垫着脚踩在床上从柜子顶端取下自己的箱子,开始收拾东西。
书都塞进书包里。
然后是衣服,胡乱塞进箱子里。
还有床头柜底层的铁盒子。
她收拾的很慢,眷恋的想在这个温暖的家里再多呆几分钟,哪怕几秒。
十二点的钟声敲过。
她终于收拾好了。
拖起箱子,书包搭在上面,拧开卧室的门。
栾思申就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沉着脸盯着她,眼神凶狠。
“去哪。”
他问。
“回家。”
“你现在不就在家吗?”
“回自己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么多年,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了,蒋阿姨不欠我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非亲非故的总不能一直赖在你家。”
“怎么就非亲非故,如果因为之前我对你发脾气,我向你道歉,我怕你昏头了把你姥姥留给你的钱全花了。如果因为今天葬礼上那些人的话,他们的话更不用听,多少年了,没见过一次,出事后不来,死了全凑上来了,这种人的话有什么可听的。再说怎么就非亲非故了,我不是你哥哥吗?”
“栾思申,你什么时候喊过我妹妹。你真觉得我是你妹妹吗?这些话说出来,你就一点都不心虚?”
栾思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确实心虚,也确实没有把她当成妹妹,可是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那是他藏在心底不见天光的情愫。
于是只能沉默的站着,像是在相互抗衡。两个人杵在门口一动不动,让林知还想起四年前,他也是以一个相同的姿势站在阴暗的楼道里,和他的妈妈一起接她回家。
原来只有四年而已,倒像是过了半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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