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宁六年，九月燕京。
窗外微风鼓动，竹影摇曳，屋内幽幽的茶香浸润着萧知微的喉咙，她睡得不安宁，抓着被角的指关节用力的泛白，口中还隐隐念着什么。
八月燕京。
是夜，乌云蔽日，原本一片祥和的燕京被阵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
紧接着是包铁靴厚重的脚步，兵与马声势浩荡地涌入萧家。
朱漆大门被人毫不客气地踹开，门上的金匾更是被人一枪挑落，领头的大太监嫌弃地捂住了口鼻，紧着步伐往府中走去。
府中人听见如此大的动静，便是什么也顾不得，朝前厅走去。
萧敬山心头堵着一股气，这种气萦绕在他心间久久不散去，他的心也跟着阴沉下来。
眼看着宫里来的一行人即将到达前厅，萧敬山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厮，让他告诉后院的小辈亲眷不要到前厅来，能逃则逃。
他虽不知什么他们来意，但眼看着这幅又打又砸的场面，心中逐渐明了。
大太监冲到前厅，扫视周围一行人，露出一个不寒而栗又阴鸷的笑。
他两腮的肉松垮着，展开圣旨的手捏成了兰花指，宣读时的语气如同钝刀刮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原镇北将军萧敬山，世受国恩，统兵戍边，本应忠勇报国，恪尽职守。然其私通敌国，暗递军情，经人查举，罪证确凿，罔顾君恩，实乃国之大奸！
朕念其旧功，未诛九族，然萧远山罪不容赦，着即革除爵职，抄没家产，满门流放。萧氏女眷没入官籍，永不得归良。萧远山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钦此。”
话落，大太监慢慢合上手中的圣旨，将他放在萧敬山的手上，萧敬山的手指颤抖着，他的声音虚弱，双目无神，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早已不复从前的从容。
“臣……接旨。”
乌泱泱的军队个个身披铠甲，前面的士兵毫不客气的上前拎住萧敬山的双臂，拖拽着他往前走，而他身边的其他人也未能幸免，有的人未能从其中缓过来，只是边流着泪边被拖走。
“你们去后院，严查着点，别漏人。”
“是！”
玻璃盏坠地的脆响伴混着箱匣劈裂的闷声，未来得及逃走的女眷呜咽声与官兵的呵斥声叫人听着心痛，曾经风光无限的萧府竟然在一夜之间破落成这样。
萧知微与从小长到大的婢女换了衣裳，卷了些细软和物件便从后墙的狗洞逃了出去。
她一个人跑的漫无目的，但不敢停下来，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水也来不及抹去，曾经具备贵族举止的萧家大小姐如今成了丧家之犬。
萧敬山是她敬重的父亲，这几年父亲身居高位但并未拥兵自重，他博览群书，年纪不大却生出不少白发，上至上朝起奏下至对待百姓下人，其一举一动都为国为民，官居三品的萧府也从未有过铺张浪费，而是提倡节俭戒奢靡，萧知微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父亲是通敌卖国的奸细。
她一个人就这么跑到天明，粥铺开门买了一碗粥，饱腹后又去买了套粗布衣裳。
萧知微很少出门，从未在大众面前露过面，就连当今圣上也不曾见过她，就算官兵挨家排查，找到她的几率也微乎其微。
“婶子，我打听一下，这周围有没有什么人家招丫鬟服侍？就是那种普通的洒扫婢女。”
正在擦桌子的婶子寻思一会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柳府:
“那家，最近要招几个婢女做柳小姐陪嫁侍女，你没准可以去碰碰运气。”萧知微
柳府……萧知微有点印象。
柳氏一族，以茶为业，贾道通达，遂成殷富之家。
只是，陪嫁丫鬟往往从府中年头久或者和小姐关系亲密的侍女中挑选，小姐嫁过去后陪嫁丫鬟一般就会成为侍妾，好巩固主母的权力，怎么这柳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萧知微按下心中的不解，和婶子道句谢后往柳府方向去。
此时柳府门口已堆了些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想当婢女的，形形色色各种人无不期待着这扇青黑色木门的敞开。
约莫过了几刻钟，人越聚越多，木门终于被人从里推开，柳管家眉开眼笑地和几名小厮聊着，不经意间打量着门口的一行人。
“各位姑娘，想来咱们柳府做侍女的跟我过来，老爷夫人亲自会见你们。”
说罢，他甩了衣摆，掉头又往里走。
乌泱泱的一群人也蜂拥而入，各色的姑娘紧挨着踏进柳府，有种把柳府踏翻的趋势。
周围街坊没有不知柳府的殷实家底，就看柳老爷平常进进出出那穿金戴银的模样，定晓得他干的什么茶叶买卖赚的很。
萧知微跟在人群的尾巴，低着头靠边走，又在府中前厅转角处故意落下，随后装作迷了路，一路走到后院。
不怪她摸进人家后院，实在是这后院人太少，又和前厅挨得近一点。
她对里面的小姐不感兴趣，只是好奇府中明明看起来不缺丫鬟，为什么还要找柳小姐的陪嫁侍女。
难道是柳小姐脾气不好，经常打骂贴身侍女，所以不方便将她们带进夫家？
萧知微还没来得及多想几个理由，身后的厢房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咳嗽声，她听得这声音便知道屋子里的人已病重。
果不其然，另一个人立刻轻拍她的后背，心疼地给她擦唇:
“小姐，咳出这么多血。夫人老爷又要心疼了。”
那位柳小姐则是硬撑着冷哼一声，怨载道:
“心疼我吗？难道不是怕没了人嫁与他沈府冲喜？”
“小姐别这么说，夫人老爷也是关心您，沈府世代袭爵，那沈二公子虽被算命先生说是个命短的，可就整个燕京放眼望去，您再也找不到比沈二公子更好的夫家了。”
丫鬟苦口婆心地劝，那柳小姐也油盐不进:
“我若嫁与他前死了，那算柳府错失良机，嫁他后两病秧子对冲，双双死了，沈家也定是要讹诈柳家一次。”
萧知微没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又鬼鬼祟祟走回前厅。
她隐入人群的末端，见竟还未招得，便抬手毛遂自荐。
“老爷，夫人，或许我可以一试。”
她是第一个勇于自荐的丫头，柳老爷精明的眼神立马锁在她身上，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笑容。
“你过来吧。”柳夫人招手。
萧知微双手放在腹前交叠，低着眉走到柳老爷柳夫人跟前，行礼后，她上前靠近二人，贴在柳老爷耳边悄悄附上一句话:
“老爷，柳小姐病重无法结亲，不如和我谈个合作。”
二人神色一瞬间凝重，然后对视一眼，点头。
柳老爷慢悠悠起身，凝视她的眼睛，落下一句:
“就你了，跟我来。”
众人不知萧知微是怎么做到凭借一句话就让柳老爷招她的，见的确是没了机会，才把目光收回。
柳老爷在前，萧知微在后，二人来到一间茶室，柳老爷先就坐，随后摆出“请坐”的姿势。
萧知微顺势落座，她挺直脊背，目光不似刚才的卑微。
“你既说我女儿病重，何出此话啊？”
萧知微毫不遮掩地表示她去过后院。
“面颊潮红如妆，咳唾带血丝，五心烦热，渐成痨症。柳小姐想来患上的病就是痨症。”
柳老爷此时才用正眼看她。
“敢问阁下何人？来我柳府又有什么目的？”
萧知微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又抬眉，介绍道：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跟你们谈合作的，这锦囊里有我母族传承下来的贡茶秘方，你拿来赚钱，我保你赚上原来的三番。”
柳老爷对赚钱这个字尤为敏感，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锦囊，毫不掩饰心中的贪婪。
但身为商人的他也知道以利换利，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柳小姐既然身患重病，就不宜嫁去沈府，更别提给沈府的公子冲喜，不过柳老爷你也是一个聪明人，今天不光是给柳小姐找陪嫁丫鬟吧？还要找一个替身柳小姐，让她......”
萧知微没再说下去，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柳老爷，目光带着戏谑。
柳老爷被猜到真实所想也不恼怒，而是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小姐真是个聪明人，不错，柳某正有此意。”
他不怕萧知微将这个秘密透露出去，她既是来合作的，就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萧知微如今孤身一人，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寻找洗刷萧府冤情的步伐。
她不清楚还有多少人跟她一样侥幸逃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知道。
一个人一条命，身后了无牵挂。
而她计划代替柳青儿嫁入沈府就是她的第一步棋。
萧家被抄家前，父亲曾与什么人有过来往，萧知微一清二楚。
虽说她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但萧府的探子却是她的耳目，况且，江湖上有名的王圣手是她的师父，跟他学医的这几年，王圣手经常将一些江湖上的风吹响动跟她讨论，也不管年幼的她能不能听懂。
每年最炎热的几月她都会到外祖家避暑，江南好风景，她自是每次玩的不亦乐乎。
在外祖家避暑的那几个月，她出入自由，外祖父分给她一个僻静的院落，三两个丫鬟服侍，平日不叫人打扰她，以至于她三年前偷偷在院子里养了一个受伤的男人也没人知晓。
萧知微端起茶杯，小酌一口。
不愧是卖茶的，这品质堪比宫里的御茶。
“柳老爷，你看，我和柳小姐，有没有几分相似？”
柳老爷听出了沈知微的画外音。
萧知微和柳青儿的身形相似，都是一副弱柳扶风娇小姐模样。
眉眼不像不打紧，只是......
柳老爷话里多了几分无奈：“青儿几年前被歹人劫走，虽保住性命，但手臂上多了一处约两寸的疤。”
沈知微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但在此时却显得空洞无比。
“好说，麻烦柳老爷让我见一面柳小姐。”
柳老爷心底好像知道萧知微要做什么。
他没有叫门前的侍女，亲自领着沈知微来到柳青儿房门前。
“青儿，睡了吗？”
屋里的人很快有了动静，接着，丫鬟打开门给柳老爷行礼。
柳青儿坐在榻上，盯着踏入门内的沈知微。
她眸光奕奕，身子却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位......”她看着沈知微逐渐靠近，最后停在她身侧。
“小姐，麻烦请掀开您手臂的伤处。”
萧知微语调缓慢，但包含着不容反对的威压。
柳青儿见父亲没有阻拦，便颤颤巍巍地掀开衣袖。
果不其然，那疤痕约两寸，明显是被匕首类似的刀类划伤，最宽处看起来凹凸不平，大概是当初被硬生生地削下了一层皮肉。
沈知微看完就替柳青儿放下袖子，然后仔细地给她掖好被角。
“柳老爷，麻烦再帮我找个郎中。”
“好……”柳老爷后退一步。
萧知微起身，走到铜镜前。
夜色如墨，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得铜镜中的脸忽明忽暗。
萧知微盯着自己的左腕——那里本该光洁如玉，如今却要刻下与柳青儿一模一样的烙印。
她握紧匕首，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芒，像一道无声的誓言。
她不能犹豫。
刀尖抵上肌肤的刹那，寒意刺骨，可她的眼神比刀刃更冷。
手下用力，皮肉绽开的痛楚如烈火灼烧，她却连眉都没皱一下。血珠顺着腕骨滚落，在桌面上溅开细小的暗花，像极了她破碎又重铸的命运。
烛火猛地一晃，映出柳老爷骤然惨白的脸。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桌沿，青筋暴起，仿佛不这样撑着，整个人就会瘫软下去。
“你、你……”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浑浊的眼珠剧烈震颤，盯着那截染血的纱布，仿佛看见恶鬼现形。
一旁的柳青儿更是如遭雷击。她本就病弱的身子晃了晃，手肘撞翻了药碗，瓷片碎裂声里，她捂住嘴，却掩不住那声颤抖的哽咽：“姑娘……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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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割肤投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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