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没怎么睡着的结果就是,早上六点,安雅就已经站在了法援中心门口。
她特意比平时早了两小时出门,为的就是避开那个已经结婚生子还要来招惹她的前男友。
“骗子。”她对着晨雾自言自语,声音在冷冰冰的大门外显得尤为清晰。这时间,连清洁工都还没来上班,她连钥匙也没有,四顾茫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给刘宁宁打电话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早?”刘宁宁拎着早餐突然出现在身后,惊讶地看着她,“等不及想看看你的新办公室了?”
安雅勉强扯出一个笑,“你呢?怎么也这么早?”
她完全不想解释自己是为了躲开程枫才这么早出门,更不愿承认自己又再一次给了他机会。
“我要送娃上学你不知道啊,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刘宁宁双眼无光,把手里的早餐拿了一袋递给安雅,“来,先吃点东西。”
“昨晚我把你的入职手续都准备好了,今天就能送上去审批。”
安雅点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踌躇了几秒,刘宁宁终于下了决心:“关于工资......咱们中心是做法援的,所以只有上面给的补贴,办案子是不能收钱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安雅点点头,法援律师的工作内容和方式她很早以前就在课堂上学过,更别提这些年在业内摸爬滚打,刘宁宁说的这些对她来说都约等于常识。
“安城的人均工资水平也就在4000块左右,小地方,财政也拨不出多少钱。”刘宁宁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但我一定会为你努力申请,至少给你要到5000块一个月。”她就差拍着胸脯向安雅打包票了,“要是批不下来,缺的部分,中心从经费里给你补上,我保证!”
“你别走!”安雅感觉到自己的手再一次被握紧,“我们中心,真的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
感受着手边传来的触感,刘宁宁的手既棉又软,手心里热乎乎的,让安雅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刘律,我......”
其实她想说,钱她有,甚至已经赚够了,完全够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花。
这几年安雅不眠不休,代理费也一路水涨船高,可那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要的,在金都,从未得到过。
安雅还是决定直说:“说实话,这份工作能做多久,我还没有想好,但是......”
车子缓缓停下,不等安雅说完,刘宁宁便拉着她,“走,先看完你的办公室再说。”
穿过空旷的大厅,安雅跟着刘宁宁站在一扇门前向里看去。
办公室的空间并不大,装修简单,有古朴的木框窗,是安雅小时候学校里用的那种。窗子是打开的,外面有几颗巨大的白杨树,风把树叶吹得摇摇晃晃,闪落一地星河。
“这是给我的?”看到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摆在窗前,安雅还是不敢相信,“说好的是赢了就有独立办公室,你怎么知道会当庭宣判?”安雅还想再问点什么,但张嘴的瞬间,心下突然明了。
她很难想象,在这栋称得上简陋的小楼里,刘宁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这间办公室。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相信凭她的判断,这场算不上简单的庭审一定会赢,所以便在安雅回来之前准备好了这一切。
“谢谢。”心口涌上一阵热流,安雅突然语塞。
“哎呀,什么谢不谢的,这都是你自己为自己争来的。”刘宁宁的笑声爽朗:“你在电话里说要做无罪辩护的时候,我是挺害怕。但回头想想,这小姑娘蛮厉害,说不定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她还真能做到。”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你配得起。”刘宁宁拉着安雅坐在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怎么样?舒服吗?咱们区里给法律援助中心的经费不多,但好在地方大,东西我们也尽量置办些好用的,你看看桌子底下。”
安雅俯身,从办公桌下赫然抽出一个折叠床。
“这是我们今年给每个办公室都配备的,中午在食堂吃完饭,还能睡一觉,怎么样,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震惊。
从业这几年,安雅和身边的人都是吃轻食外卖,甚至只吞营养剂也是家常便饭。他们这些人连晚上的睡眠都无法保证,更何况午睡。
在寸金寸土的中环,每家能叫的上名的律所,也只有合伙人级别的律师能有自己的办公室。那小小的一方独立的天地,是安雅在梦里都想达到的位置。
但现在,在离开之后,她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一切,包括身为律师的尊重。
没有性别歧视,没有论资排辈,只要能她做好自己手头的事。但这一切居然最后只能合理发生在一个欠发达的小城里,多少让安雅有点哭笑不得。
她又想起离职的那天,得知努力了几年的合伙人席位只因为自己是女人就被刷下来,荒诞之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
安雅像一个游魂般在金都的各个办公室里飘荡,离职的手续一层又一层,多少让她有点晕头转向。
因为不久前才装修过,所有的内部墙体都被换成了新型隔音玻璃。安雅每每走在里面,都感觉自己像是什么奇怪的生物,为了观察和做实验,被豢养在玻璃容器里。
只要有人进来,就能看见这些美丽又无力的标本。
站在部门主管Charles的玻璃墙外时,安雅看见,他正在参加一个电话会议。黑色的八爪鱼扩音器趴在他硕大的办公桌上,超快语速下,中英夹杂的对话不断跳出来。
“婚姻家事部门的营收本季度又下降了,我早都说了应该cut jobs,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能出什么成绩?”安雅大概能区分出那是金都新上任的中国区主管,“还有,今年的企业性别、人种还有那些什么的多元化指标完成了吗?金都已经蝉联中国区最佳雇主十年了,我不希望在我上任之后,有不好看的事情发生。”
“让HR审查一下,那些休产假的,休婚假的,还有正在哺乳期的,pay more attention,ok?等过了评测再说。”
Charles抬头看见玻璃外的安雅,脸上不悦的表情一闪而过。
她倒也无所谓,只是摇摇头,心里想着这几百美元一片的高级玻璃也并不怎么隔音嘛,还是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辞职的事,想好了?”Charles盯着屏幕上待处理的流程,头也不抬地问,“你也不算小女孩了,标的上亿的案子都做了不少,还是这么闹脾气耍小性子?”
“我申请,你批准,怎么还能扯到这些?”安雅勾着嘴唇轻笑,“Charles,你是不是被中国区上面来的人批了,心情不好?”
看着他逐渐黑了脸,安雅的心里才终于有了一丝快意。
“Anna,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早上的会,我也投的是反对票。你知道为什么吗?”Charles靠在椅子上转了半个圈。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不喜欢你。你什么都要争,什么都不肯低头。小姑娘,你才27岁,懂什么是人情世故吗?合伙人就那么好当?我四十岁才能在那个办公室有一个座位,你凭什么?”
把已经涌到嘴边的“凭我是你爹”生生咽了下去。安雅想,她是女的,不想当这老男人的爹,也看不上这老男人的爹,自然妈也做不成了。
她差点被自己在心里完整的逻辑推理给逗笑,但习惯了做这行,安雅早已喜怒不行于色。
她娇媚一笑,又换上平日里柔柔软软语气,伏在桌前用着极尽爹味的口味,把平时自己每天都听到的话又转述了一遍:“Charles,虽然我要走了,但作为过来人,我还是想说劝你一句。”
“你们男人就应该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别把那些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这样,可显得一点也不professional。”
无视Charles的黑脸,安雅潇洒离场。当她拎着前不久刚买的当季Celine走出律所时,正是傍晚。
她还记得那天,过了大楼的闸机,自己立刻被外面的夕阳所吸引。空气里漂浮着的水润湿气已逐渐退散,只留下淡粉色的云霞,丝丝缕缕的,白日焰火一般。
正如今天安城傍晚簇拥着盛放的云。
“是不是太累了?”看安雅对着窗外出神,刘宁宁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个苹果,“晚上去我家吃饭?”
“嗯?”安雅接过苹果,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和程枫有约,抬腕看表,还差几分钟就5点,的确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下次吧.......今天我还有点事。”
“咱们五点下班,正常情况下不用加班。”刘宁宁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不正常情况下嘛,也要先吃饭,活可以拿回家做。”说完她向安雅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背上包便轻手轻脚地走向了停车场。
按时按点下班的感觉依旧不真实,安雅坐在办公桌旁,来回转着椅子,一口一口吃完了刘宁宁给的苹果。傍晚的风吹进来,连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笑。
等她踩着点走到法援中心门口时,果不其然,程枫的车已经在等了。
他换了一件新的衬衣,衬着他更显好看。
程枫替安雅开了车门,依旧是副驾,这次安雅思考了几秒。
如果说前一天是因为不知道程枫本人的生活状态,恰好随意地坐在了那个位置。那现在再坐在副驾,是不是就有点不礼貌了?
她内心还在挣扎,但程枫却丝毫不觉。
“怎么了?”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要是贸然说出,让程枫觉得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意思,那岂不是更麻烦。心里的纠结在程枫发动车子后依旧没有散去,一路上安雅无话。直到程枫偷瞄了她几十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一会儿去吃点什么?”
实在是忍不下去,安雅冷笑一声:“怎么?偷吃的感觉很好吗?”
“要是我把你这几天和我做的事都告诉你老婆,你说,会不会比偷吃更有意思?”程枫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安雅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感。
“什么?”
“你结婚了?”
两人同时提问,紧接着就是尴尬的沉默。
半晌,程枫压低了声音:“没结婚。”
“没结婚就有儿子?”一股气从胸口莫名升腾上来,安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不依不饶,反正都已经是前男友了她没必要较真。
因为安雅语气里明显的敌意,程枫愣了几秒。看他轻蹙着眉头,安雅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紧张,指甲扣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程枫的眼睫在焦糖般的夕阳下微微颤抖,认命一般,终于说出那句话。
“他......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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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该死啊!”闭着眼睛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次之后,安雅终于敢抬起头来看程枫。
但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也没有在等着安雅做出什么反应。只沉默着开车,好像刚才只在在讲一个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现在程枫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但轮到自己说点什么的时刻,安雅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对她来说,这并不常见。
以往都是她在法庭上把对方辩到哑口无言,更有甚者,前脚刚走出法庭大门就嚷嚷着要打人。但安雅完全看得开,自己赢了案子又赚了钱,难道还要在意对方的态度?
久而久之,这在安雅心里反倒成了来自于对手的另类认同。工作的习惯不出意外延伸到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准确的说,从她进了香港金都的那一天起,嘴就再没饶过人。
“抱歉。”安雅继续低着头。
根据已知信息,安雅不断在心里复盘,试图找到什么突破口来缓解一下心里的愧疚和尴尬:程枫的妻子去世了,而且小孩一出生就没了妈妈。又听说他儿子已经快要上小学了,那算下来......这些年,他又当爸又当妈的,应该过得很不容易。
但是自己又在刚刚口无遮拦地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这......真没脸再见他了。
在安雅终于忍住了想要因为丢脸而跳车的冲动后,程枫放慢了车速。
“你不是有意的,我知道。”程枫温声回应,脸上看不出悲喜,“昨晚回去我就一直在想,应该要早点告诉你我有儿子这件事。”
“但又怕你会觉得......唐突。”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怕安雅嫌弃自己,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现在说完了,你还愿意和我这个单身父亲一起去吃晚饭吗?”
“吃!”安雅连忙应声,壮胆一般,越说越起劲,“单身父亲怎么了,我觉得挺好!虽然可能一个人带孩子会辛苦点,但绝对值得。”
“你这么想?”程枫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他思考问题时微微歪头的样子有几分天真,总让安雅想起还在读高中时的程枫,满满的少年气。
“当然了!”看他还愿意和自己有来有回的聊天,安雅顿时舒了一口气,“我都听说了,要不是因为你,区医院的妇产科早倒闭了。”
程枫脸上的诧异不像装出来的:“有吗?我可能是在这一片小地方待的太久了,没怎么注意过这些消息。”
“当然啦,因为出生率下降,全国的医院都在关停妇产科。”安雅逐渐放下防备,再一次舒服地缩在程枫副驾,“你不知道是因为区医院的妇产科规模和就诊人数在逆势增长,我们程医生名声在外,这附近的孕产妇开几个小时车都要过来找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好像,是有很多不是我们辖区患者。”他略沉吟:“难怪我这个月的加班时数又超了,今天也是,幸好来接你没迟到。”
“敢迟到你就完蛋了!”安雅压低了声音,“不过你说妇产科真的有那么多疑难杂症吗,如果真的从其它地方过来,只为了看诊,那多折腾,一天就为了那十几分钟?”
安雅忍着不笑:“该不会......是觉得程医生眉目清秀,心里喜欢,想多看两眼?”
程枫:“那你呢,想多见我几次吗?”
他突然俯身靠近,安雅还在痴痴望着他的侧脸,来不及收回目光。眼神相触,一种强烈的欲念从安雅心底瞬间升腾。
她突然觉得熟悉,好像以前在他们之间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只要我按时下班,都来接你一起吃饭。”程枫继续说下去,“和以前一样。”
以前......安雅以为自己早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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