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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下课铃尖锐地撕破教室的寂静,陈枝繁正凝神于笔记本上。笔尖流淌着《瓦尔登湖》的英文选段,字母圆润工整,行距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是她在这喧嚣世界里为自己构筑的、一丝不苟的小小秩序。

突然,一片阴影沉沉地覆盖了纸页。

李薇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移动的笔尖,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笔下的湖光山色。

“周末青山公园野餐。”李薇俯下身,刻意压低的嗓音裹挟着浓郁的香水味,熏得陈枝繁几乎窒息,“记得删掉你手机里的监控视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陈枝繁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合上了那支沉甸甸的钢笔。金属笔帽扣拢的“咔哒”轻响,在瞬间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上个月体育课被锁在冰冷器材室的记忆,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涌上来。校方最终轻飘飘地以“门锁故障”结案,抹平了一切。但只有她和那个身影知道真相——是宋淮安。

“三点,东门。”陈枝繁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李薇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凝固,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她竟然真敢来?

陈枝繁打开手机,收到一条消息:「监控备份完成」。

是宋淮安。

指尖在按键上停顿片刻,她按下回复:「明天青山公园」。

对方回复得极快,带着一贯的简洁与警惕:「带警报器」。

「15:00东门」。

发送后,陈枝繁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三十七秒的停顿,每一秒都带着无声的张力,直到屏幕再次亮起:「我会在松树林」。

最后,又补充了一条,带着一种与前面指令格格不入的、近乎突兀的关切:「记得穿外套」。

陈枝繁的心跳,因为这平淡的四个字,漏跳了一拍。

周六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青山公园里,阳光被茂密的树冠撕成碎片,投下深深浅浅的碧绿光影,本该宁静的林间,此起彼伏的蝉鸣在闷热中显得格外聒噪刺耳。

陈枝繁弯腰锁好自行车时,一眼就看到了李薇他们。

刘倩鼻梁上架着闪亮的Gucci太阳镜,张强脚上那双限量版球鞋在阳光下晃眼,与他们口中标榜的“朴素野餐”形成无比尖锐的讽刺。

奢华的光泽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边!”李薇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拽住陈枝繁的手臂就往一条更偏僻的岔路上带,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快!我们发现个超棒的观景台,视野绝了!”

山路越来越陡峭,嶙峋的怪石和盘虬的树根让行走变得艰难。阳光被浓密的树荫阻挡,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就在这时,李薇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哎呀!我手机好像丢了!”三人立刻调头,装模作样地低头寻找,身影很快没入茂密的树丛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陈枝繁一个人站在愈发陡峭的山路上。

四周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

陈枝繁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地按下了那个预设的警报器按钮。屏幕上,代表宋淮安位置的小红点清晰地闪烁着——距离:487米。

这个数字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山林间的寂静像沉重的幕布压下来,只有她自己清晰的呼吸声。十二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之后,她终于听到了期待中的声音:碎石被碾压、滚落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稳定的、令人心安的节奏。

坡道的尽头,一个身影破开浓密的绿意,疾驰而来。宋淮安骑着一辆线条流畅的公路自行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她身上的黑色运动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浸透,呈现出更深的灰黑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最让陈枝繁心头一颤的是——她的车把上,赫然挂着自己那件遗忘在教室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米白色外套。

“他们从西门走了。”宋淮安利落地刹停在她面前,声音平稳,带着运动后微微的喘息,却没有任何慌乱。

她随手抛来一瓶冰镇蜂蜜水,瓶身凝结的冰冷水珠瞬间打湿了陈枝繁的指尖,那刺骨的凉意让她一个激灵,混乱的心绪仿佛也被瞬间冰镇了一下。

宋淮安将车把上的外套取下,递给她。陈枝繁默默穿上,属于宋淮安车把的微凉气息和残留的一丝汗水味道包裹住她,奇异地驱散了山间的寒意和心底的余悸。

回程的路选择了更平缓的车道。宋淮安始终骑在陈枝繁身侧,保持着半个车身的距离。

她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时不时侧头瞥她一眼,或者在她微微落后时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用行动无声地确认着她的状态。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下,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路面上,两道影子时而平行,时而随着道路的弯曲轻轻交叠、缠绕,远远看去,竟像是夕阳下无声依偎的剪影,一个沉默而坚实的拥抱。

经过一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台时,宋淮安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休息。”她言简意赅地说着,支好车,从车筐里拿出两个透明的保鲜盒。

盒子里,肉松饼被切成整齐的小块,草莓三明治边缘干净利落,新鲜的草莓红得诱人。

“吃。”宋淮安递过来一个干净的塑料叉子。

陈枝繁伸手去接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宋淮安的手——那只刚刚掌控着疾驰的车把、曾握过沉重消防斧的手,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颜色略深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另一种形式的专注与力量。

“这里的日落很漂亮。”宋淮安补充了一句,目光投向远方。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带着一种邀请的意味。

陈枝繁跟着她走到观景台的木质栏杆边。眼前豁然开朗,远处的城市在如火的夕阳下铺展开来,玻璃幕墙反射着熔金般的光芒,蜿蜒的河流如同金色的缎带。

山风变得温柔,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轻轻拂过她们的脸庞,吹动了额角的碎发。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这宏大的落幕。

沉默流淌在她们之间,并非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共享宁静的默契。只有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低语。

“为什么帮我?”陈枝繁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她心底盘桓了无数次的问题,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她看着夕阳下宋淮安冷峻的侧脸轮廓,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紧缩,既期待又害怕那个答案。

宋淮安正低头专注地调整着手腕上的心率带,落日的余晖在她低垂的浓密睫毛上跳跃,洒下细碎的金粉,柔和了她脸部过于硬朗的线条。

听到问题,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眼,目光穿透逐渐暗淡的天光,极其平静地、清晰地看向陈枝繁:

“首先,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陈枝繁心中激起千层浪。

“其次,”宋淮安的视线没有移开,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缓缓沉淀、凝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我在乎。”

“我在乎。”

这三个字,平淡无奇,却像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瞬间穿透了陈枝繁心中的阴霾与孤独。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鼻尖,眼眶微微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山间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那个盘旋在心尖、小心翼翼珍藏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冲破了藩篱:

“宋淮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问完,她几乎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目光落在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的天际线。

宋淮安没有立刻回答。她依旧望着那片燃烧的天空,晚霞在她脸上涂抹着变幻的光影。

过了几秒,就在陈枝繁的心快要沉入谷底时,她看到宋淮安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已经是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陈枝繁心中荡开巨大的、温柔的涟漪。那简短的四个字,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让人心安。

晚风忽然变得轻盈,掠过山下平静的湖面,带着湿润清凉的水汽,温柔地拂过两人之间原本存在的、无形的空隙。

陈枝繁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低头,掩饰性地将空了的保鲜盒仔细收好,放回车筐。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指尖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宋淮安同样伸向车筐的手背。

那一刹那的触碰,微凉而干燥的皮肤相贴,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同时僵住了,动作凝固了半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空气中有无形的火花噼啪作响。随即,又像约好了一般,她们同时飞快地、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脸。

陈枝繁盯着自己的鞋尖,耳根发烫。宋淮安则迅速直起身,目光投向蜿蜒的下山路,只是那白皙的耳尖,在夕阳的余晖里,无法掩饰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回城还有七公里。”宋淮安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快了一点,她利落地跨上自行车,调整着握把的位置,视线依然固执地看向前方,“跟紧我。”

车轮重新转动,碾过铺满落日余晖的山路。下坡的风迎面吹来,带着自由的气息。

陈枝繁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略显紧绷的背影,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再次拉长,交织在一起。前方的路依旧漫长,暮色也即将四合,但陈枝繁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轻盈而笃定。

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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