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陈枝繁踩着单车穿过街道，车轮碾过湿润的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今天起得比平时早，却莫名觉得心跳有些快——昨晚的梦里，那些刺耳的嘲笑和冰冷的墨汁又缠上了她，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阴霾。
转过街角时，她的视线忽然凝固。
宋淮安站在校门口的银杏树下，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整洁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手里拿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豆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道，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陈枝繁踩下刹车，单车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轮胎在地面上微微打滑。
宋淮安像是这才注意到她，微微一愣，随即勾起嘴角，语气轻描淡写：“真巧。”
“早。”她下了车，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
宋淮安走近，把豆浆递给她：“多带了一份，反正我也喝不完。”
陈枝繁盯着她手里的豆浆，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很喜欢的口味，红豆沙的甜香混着豆子的醇厚。
不过，今天以后就会变成最喜欢的口味。
陈枝繁接过，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触感微凉，却让她心跳陡然加快。
“谢谢。”她低头抿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像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悄悄渗进心里。
宋淮安看着她喝豆浆的样子，目光在她唇边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像是怕被看穿什么。她轻咳一声，状似随意地开口：“今天天气不错。”
陈枝繁抬头，阳光正好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显得愈发清澈。
“嗯。”
“那……”宋淮安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在抬眼的瞬间捕捉到陈枝繁的视线，“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陈枝繁眨了眨眼，心跳突然加快，像是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好啊。”她听见自己答应得毫不犹豫。
宋淮安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却很快收敛，转身往教学楼走去，背影挺拔而利落：“早点到。”
陈枝繁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豆浆杯壁，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
——她刚才，是在邀请我吗？
她人真好。
她推着单车往车棚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连昨晚的阴霾都似乎淡了几分。
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清爽，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到了教室，陈枝繁把豆浆放在抽屉里，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纸袋。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朋友间的普通往来，就像宋淮安昨天递来的矿泉水，今天送来的早餐，都只是恰巧遇见时的举手之劳。
可当她打开书包准备早读时，一张便利贴从课本里滑落。上面是宋淮安熟悉的字迹："下午图书馆见。"
陈枝繁把便利贴折好放进口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个早晨，似乎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
下午三点的图书馆像被揉碎的蜜糖。
陈枝繁推开门，阳光斜漫过书架，将《博尔赫斯诗选》的书脊染成蜜色。
宋淮安坐在老位置——浅灰针织衫，领口别着银色书签，发梢沾着碎金。她正低头用铅笔在诗集上勾画。
“枝繁。”宋淮安抬头，声音清冽。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
陈枝繁在邻座放下帆布包，取出自己的诗集。蓝印花布封皮边角卷翘如云。“我带了本新的。”
宋淮安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上，指尖轻点：“‘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她声音轻得像风，“每次读这句，都觉得像在说我们自己——明明只有一条路，却总在想象别的可能。”
阳光镀亮宋淮安的侧脸。
“博尔赫斯写‘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她突然开口，声音如落页，“你觉得，他是在祈求被理解吗？”
陈枝繁望着她专注的侧脸，那些诗句里的“你”，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可能……更像一种坦诚的交付。”她轻声说，“把最深的角落敞开，看有没有人能懂。”
宋淮安的眼睛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
她抽出张便签，红笔写着：“《阿莱夫》里的‘阿莱夫’，一个点里藏着整个宇宙。”她顿了顿，“你说，人心是不是也这样？藏着无数个世界，别人却看不见。”
陈枝繁手指顿住。昨天看香樟叶零落，她忽然明白——最深的孤单，或许不是身边无人，而是心里的那个宇宙，无人抵达。
“但博尔赫斯也说了，”她迎上宋淮安的目光，“那个点里，有‘整个世界’。是不是说，一个人的孤单里，也藏着……无限的可能？” 她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宋淮安的指尖不经意滑过书页，轻轻碰到陈枝繁的手背，微凉的触感像电流。“嗯，”她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藏着整个宇宙。”
风掀起诗集。陈枝繁翻到《小径分岔的花园》末页：“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她看向宋淮安，对方正低头批注《阿莱夫》，侧脸镀着金边。
“读这些，”陈枝繁问，“真能帮我们看清自己的迷宫吗？”
宋淮安抬眼，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迷宫或许还在，”她声音如雾，“但至少……知道有人也在里面走。” 这句话，像是对陈枝繁那句“交付”的回应。
陈枝繁拿出笔记簿，翻到贴着《小径分岔的花园》插画的一页。“看这里，‘时间永远分岔’，”她指着自己潦草的批注，“我总想，此刻的我，是不是在别的路上，做了不同的选择？”
宋淮安翻开自己的笔记，抽出一张便签：“《环形废墟》里，那个造梦的人，最后发现自己也是梦。”她看向陈枝繁，眼神深邃，“我们以为自己在选择，也许……只是被更大的故事选择。”
“像注脚？”陈枝繁轻声问。
“像……同行者。”宋淮安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
阳光爬上书架顶端，影子拉长。
陈枝繁翻到《界限》，指尖点着：“‘我们害怕的不是失去，是失去后连怀念的资格都没有。’”
“去年冬天，外婆走了。”陈枝繁声音很轻，“整理遗物时，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红棉袄，田埂上笑。我却觉得……不认识她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后来读到这句才懂，害怕的不是她离开，而是……再也找不到和她联结的方式。”
宋淮安默默将《博尔赫斯诗选》推过去，翻开的页面里夹着便签：“失去一个锚点，世界就晃动了。” 她的目光温和，带着无声的理解。
陈枝繁从帆布包摸出个小布包，展开是条手织围巾，针脚歪扭却厚实。“带着它，”她手指抚过绒线，“就像她还在。这不是抓着过去不放……”
“是找到了新的锚点。”宋淮安接口，声音轻如落雪，目光落在围巾上，又抬起看向陈枝繁，“‘我给你我的寂寞’——其实也是在说，‘请帮我记住它曾是怎样的’。” 这是对博尔赫斯诗句最温柔的解读，也是对她此刻行为的注解。
陈枝繁的手指紧紧攥着围巾的绒线，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
离开时，风掀起衣角。
两杯凉透的蜂蜜水，杯壁凝着水珠，像她们轻轻摇晃、未及言明，却已悄然相通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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