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住在鸿栖山上的日子没什么好说的,白天就与惊春一起酿酒或者跟着惊春到处瞎转,晚上就在书房写字温书,月末时惊春还会不定期抽查课业,长期下来周如的表现同普通人无异了,在语言沟通上明显能感觉到周如说话的流畅,不再是以往一句话都说不出那般,思考的速度也稍微快了些。
唯一可惜的是周如因为丢了两魂太久,味觉已经丧失了,而且身体更弱了些,因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所以身体愈发瘦弱,夏日炎炎也要披着大衣,风稍微大点时还不能出门,被风吹一下又要发高热。
周宴常年在外,为了给周如找回那两魂日夜奔波,周如几乎见不到他,只有在一些特定的节日才会回来一阵,不出两天他又走了,偌大的鸿栖山只有惊春与周如两人在。
这样的日子一晃眼到第八年,惊春一直照顾着他,寒来暑往,周如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身量不高,相貌端的却是倾国倾城,单看面容就有股温润如玉的公子扑面而来,尽管没有神采,但是周如无光的眼神无意间落在惊春身上时,都让惊春的小腹升起一股难以启齿的燥热感,每次都要念好几次清心经才勉强将那邪火压下去。
又是一日晴天,惊春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支额看着窗前正认真练字地周如。
周如像是发觉惊春在窗外看着他,于是给惊春回了个不太熟练的微笑,随即拿着刚练好的字递到惊春面前,示意惊春看。
惊春便拿起来仔细去瞧,周如的字已经很漂亮了,不需要再刻意去练,一撇一捺极具锋芒,像铁马金戈,是与他如春般的面容截然不同的反差。
惊春的字是簪花小楷,一点一笔甚是工整,还有股可爱感,每个字看着都圆圆小小的。他常教周如写字,却不见周如练簪花小楷,反倒喜欢练行书和瘦金体。
惊春在模糊中记得他曾有一位故人也爱写行书,想仔细回想但是却总是记不起来那位故人的名字与相貌,像是隔着厚重的迷雾,将那人的一切藏起来了。
后来惊春只当他是无关紧要的人,便不去想了。
惊春将纸还给周如,惆怅般又喝了口酒,他在想,周如遗失的那两魂到底何时能回来。
周宴外出奔波了八年,一无所获,用尽方法却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而周宴的记忆也从未恢复过,百年前遗失弄丢的记忆像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一般,一切都恍若开局。
他曾和周宴商量过,叫周如踏入仙途,与他们一样修仙,这般便免去了许多病痛,也省了许多麻烦。
但是周如这一世没有修仙的慧根,注定一世为凡人。
如今仙界没落,先前许多的宗门或大能都已经陨落,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有仙人的传说,那些辉煌的日子已经成为了历史,惊春即使是想强行让周如入道也因为缺少文献资料而无从下手。
惊春摩挲着手中的酒坛,望着周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如见惊春出神,便自己去到院外散步,他记得院前在前几日来了一窝小兔子,也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
正要踏出院门,恰巧此时那股熟悉的苦檀味又席卷周如的鼻腔,白色的身影铺满了周如满眼。
“周宴!”周如激动的一把抱住了周宴,像犬类一般将头埋在周宴的肩膀处蹭来蹭去。
周宴极少回来,八年来周如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基本上只有在接近春日时才会回来,偶尔会给周如带些小零嘴,但是很少对周如有好脸色。
但是周如依然喜欢他,仿佛他对周宴的感情是从一出生就刻在骨头里的,对周宴的喜欢像是与生俱来的。
惊春被院门口的两人拉回了思绪,他对周宴点头,却对周如道:“没大没小,要叫宴哥。”
周如只有在见到周宴时才勉强那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了温度。只有周宴在时周如的春天才会来,那些来自地狱的幽冥鬼火被周宴平静的眼眸掩住,被周宴翩翩的白衣遮住,周宴一人变成了周如的全部。
“最近如何了?”周宴没理会肩膀上可怜的周如,朝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惊春问道:“我是问周如,他怎么轻了?”
骨头将自己硌得生疼,周宴眼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自己才两年没回来,周如比上一次见面更憔悴了。
惊春注视着周宴,他道:“你不回来,他不高兴,吃的东西自然少。”
红线埋在他们的命里,连着骨血,与筋脉一同生长,惊春能看见的,那不是自己的红线。
周宴将肩膀上的人扯下来,他对周如道:“先去吃东西。”
周如明显不乐意,还想跟周宴黏在一起,在双手想再次拉上周宴的衣袖时乍然触碰到对方阴沉的眼眸,双手猛然一抖,哆嗦着收回去,垂首走回房间里,轻轻掩上房门。
惊春看着周如的背影对周宴道:“你不应该凶他的,他想你想得紧。”
周宴不欲与惊春过多讨论这个问题,他携着风尘坐回惊春原先坐的石凳上,给自己净手后斟了一杯酒,仔细品尝一口才道:“那两魂我不想找了,就让他这样过一生吧。”
惊春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周宴的解释。
周宴缓缓说道:“八年了依然毫无头绪,无人提点,我放弃了,倒不如陪在他身边,安然陪他过完一生。”
“或许是时机未到呢……总之我不想找了。”
周宴疲惫地深呼吸一口气,漫无目的般的寻找让人焦虑,不过眨眼间八年就过去了,八年里他错过了周如太多,看见周如眼神中的依赖不增反减时,看见周如夜里蜷缩在惊春怀里入眠时,说不难过是假的。
曾几何时周如也曾这么依赖他。
惊春宽慰道:“往后劫数未知,不如就先这样吧也挺好。对了你记忆的事情……”
周宴道:“毫无进展。”
惊春有些烦躁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叩响石桌,他问道:“这八年来真的一点熟悉感都没有吗?”
周宴摇头,他道:“并无,偶尔有过一两丝熟悉的感觉,但是依旧不容捉摸。”
随后便是两人长久的无言沉默。
风声簌簌,外头夕阳无限好。周如独自一人站在窗子后,无神的目光看着外面忽然没了话头的两人,眼底神色晦暗不明,黑暗将他解剖,如果自己不能变成他们认知里的“正常人”,就注定无法被普遍的思想接受。
不合群的事物最终被主观意识驱逐。
……
晚上周如罕见地没有在周宴眼前晃荡,平日周宴一回来周如就死死粘在周宴身上,现在都到晚饭时间了仍然不见周如身影。
惊春都替周如备好菜了,大半天见不着他以为周如又跟周宴玩去了,刚想去周宴的房间叫周如出来用晚膳,没想到反倒是周宴过来问惊春:“周如呢?一下午没见他了。”
惊春也一头雾水,他道:“我还以为他跟你在一块呢,你喊喊他?”
周宴也觉得奇怪,放出神识仔细在鸿栖山上探寻周如的身影。
巨大的蛇息笼罩整个鸿栖山,阴恻恻的目光紧紧盯着每一个角落,一时间鸟兽惊飞四散,,周宴的神识晃晃悠悠在整座山上转悠了几圈才发现周如在离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蜷缩起来了。
周宴收回神识,抬脚往周如的卧房去,连续敲了几次房门都没反应,周宴又见屋内没有点灯,心想周如该不会出事了吧?
周如没有锁门,周宴很轻易就进了周如的房间。
里面昏沉一片,像是某人刻意隐藏的心事。
房间的布局和三千多个日夜前没有多大区别。
周宴对周如撒谎了,他其实经常回来看周如,在一个温良的夜晚,仔细端详着小孩的面庞,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小孩的发丝,就像现在一样。
不可否认他也被这样美丽的容貌吸引着,他喜欢上了周如。
周如蜷缩在被子里,厚重的被褥压着他瘦弱的身躯梦中似是梦到了不好的东西,眉头皱起了周宴抚不平的结,这段时间惊春好不容易养红润的脸庞在此刻不知为何变得苍白又消瘦。
周宴轻拍周如的脸颊,试图将周如叫醒。
……
梦中依旧是长春,桂花飘落在苍梧殿,明明是一幅春和景明之象,周如却感到了丝丝冷意,如针般。
苍梧殿的院中坐着两个人。
周如凑近了去看,他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周宴。
明明是自己熟悉的脸,浑身的气质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
这时的周如穿着正式,神情严肃,但是眉眼很温柔,眉间一道短且窄的剑痕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被溺毙于这温柔的汪洋大海中。
若是周如生在前几代,读过《大衍仙代史》便知道,这不是周如,这是沈竹行,就是修真界里家喻户晓的“云明仙尊”,常年在外平定动乱,扫除邪魔,年纪轻轻便得道成仙,跻身于世间“七仙”之一的“云明仙尊”沈竹行。
说到“七仙”,就是由修真界各位修真人士投票选举的七位优秀并且符合大家要求的仙君,由原先的仙子或仙君统一晋升成“尊”,可以享受凡人的供奉,吃香灰烟火得道飞升成神。
不过沈竹行也只是挂着七仙的名号,他并不吃供奉香火。
换句话来说就是沈竹行根本看不上那点香火,他一生都在行善积德,从未与人红过脸,行善事积下来的德不仅够自己死后即刻飞升,拿到下辈子挥霍都绰绰有余,凡人的那点香火他就没在意过,七仙的名号还是世人硬生生将他排进去的。
沈竹行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浅尝了一口才向周宴问道:“因为何事找本尊?”
周宴垂眸,他道:“师妹一事,还请师尊再调查一番。”
沈竹行面上的笑意僵住了,又是师妹,十句话有八句话不离师妹,师妹就那么好,叫他魂不守舍?
“这事你该跟慎邢司说。”沈竹行道:“怎么?去探望李师妹她叫你求请了?”
周宴不说话了,无声便是默认。
沈竹行心中没来由梗了一下,冷道:“这事绝无可能,你回去吧。”
周宴还有没有脑子,沈竹行简直要被气笑了。
事情是这样的,李望如是“七仙”中斗荷仙尊的弟子,斗荷仙尊与沈竹行一师同门,算是沈竹行的师兄,近日收了个女弟子,便是李望如。
沈竹行那日带着周宴去找斗荷仙尊商议关于北海蛟龙暴乱的事情,也好叫周宴见见世面,没想到自己徒弟跟仙尊的徒弟似乎一见钟情了,总之两人关系异常要好。
这原本没什么,沈竹行也不管徒弟的男女之情,唯一问题就是李望如总对他抱有敌意,目光犹如毒蝎,要将他吞之入腹方可解恨一般。沈竹行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前日七仙开会商议各家子弟前往上古结界的事情,李望如毫无目的刺伤沈竹行,随后被慎邢司扣押,经过三审后一致同意将人发配武原山替山民除邪祟,造福一方。
武原山灵气稀薄,山民喜欢以暴制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李望如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此时慎邢司司主柳贵桂来访,手中捧着资料,面色严肃。
邢慎司是修真界的法庭,掌管着刑法和法律,是最公平的代表,邢慎司司主柳贵桂作为“七仙”中的岁寒仙尊,也是最早列入“七仙”一行中的女仙尊,手段阴狠毒辣,在修为上也是早早进入了化神期,是世间难寻的高手。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朝周宴抛了个白眼,随即将会庭三审的资料递给沈竹行,道:“李望如一事没有翻篇的可能性了,明日慎邢司就会将人压送至武原山结界处,武原山邪祟一日不除,就多受一日折磨。”
沈竹行点头,道:“倒是可惜了她的天资卓越。”
虽说李望如并没有对沈竹行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斗胆刺杀七仙,本来就罪不可赦。
柳贵桂心想你还觉得可惜上了,嘴上却道:“这次是斗荷仙尊的疏忽,来时碰见了他,道是来日登门赔礼。”
沈竹行笑道:“赔礼倒不必了,倒是我的错,毁了徒儿一桩姻缘。”
周宴被点名,眼神中有些不安,他连道:“是我打扰师尊了,此事是我识人不清,还请师尊大人有大量。”
柳贵桂涂着丹蔻的指甲点上自己的朱唇,嗤笑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云明白养你这么多年。”
沈竹行抬首,他神色暗下来,有些不虞道:“岁寒何必咄咄逼人。”
柳贵桂面色不爽,眼底是对周宴的鄙夷,她指着周宴对着沈竹行道:“我早看这臭虫不爽了,师尊被行刺未见一字关心,却想着给相好求情,亏得你教他这么多年!如此还要继续纵容他么?”
“岁寒……”
“沈竹行你闭嘴,这徒弟要是在我门下我早给他抽筋扒骨丢外边去了,畜生就是畜生,养不熟的狗东西。”
沈竹行忍无可忍般,拍桌而起道:“够了!”
一旁的周宴也站了起来,揣着手,看着沈竹行,又看看柳贵桂,最后只是沉默。
沈竹行墨色的眼珠看着柳贵桂清绿色的瞳孔,无助的情绪与水光渐显,他道:“再如何也是我的徒弟,既然当年我点化他,又收他为徒,这便是缘分,我教得再如何不好也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岁寒仙尊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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