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掉出来一张有些泛黄的笺纸,戚廷彦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画着两枝桃花,旁边小楷题诗:“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画是他的随笔,诗则是裴雪君的字。
他站在桌前,执纸看了良久,然后揭开旁边的香炉盖子将笺纸投进去,霎时,一室恬雅的沉香便染了几分焦烟。
“公子。”鹤童从外面走来,“颜大小姐到了。”
戚廷彦回过头,看见颜瑛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面于不远处站定。
“坐吧。”他招呼着,一面向椅子上坐了。
两个人面对面落了座,还是戚廷彦先开口问道:“听说你妹妹已有了两个月身孕,她可还好么?”
颜瑛点点头,礼尚往来一般地回问:“大公子这些日子在杭州一切也可还好么?之前听府上说你打算要在浙江长住一段时间。”
戚廷彦笑了一笑,身子靠向椅背,随手整了整衣摆。“或许颜大小姐是希望我在杭州住一辈子才好吧。”他道。
“哪里,只是我听外面人说着,以为是大公子觉得在南江待着多有不便罢了。”颜瑛神色不动地说。
戚廷彦微微一顿,把她看了两看,说道:“你近来所为我也略有耳闻。”
颜瑛抬手扶了扶鬓发。
鹤童送了茶上来,她端起一盏,不紧不慢撇开浮沫,啜下一口。
戚廷彦屏退小厮,将她看着,说道:“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这药室并非说不让你开,但何必一定要事事亲为?听说头里你还在府外众目睽睽下救了个晕倒的艄公。”
颜瑛抬起脸,将嘴角淡淡牵了牵:“公子是有见识的人,应该晓得这世上没有用嘴看病的大夫;再说我那药室里‘著手成春’的匾还高高挂着,实在不好丢了官家和程公公的脸。虽我有心不愿府上和公子为难,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这婚约还摆在那里,也就只好请府上多担待了。”
戚廷彦心知她是在提醒自己可以解除婚约,于是闭了口不再言语,随手端茶抿了两口,又似突然想起什么:“我帮二叔采买杭扇的时候,也给你挑了一柄。”说着,吩咐鹤童向桌上取了扇囊递到她面前。
颜瑛随手接下,道过声谢,放在一旁。
“头里二叔寄来那封家书上说,他从江西去福州赴许总督的寿宴。”戚廷彦道,“顺道在立心书院见过了裴大先生和裴却瑕。”
颜瑛抬眸向他望来。
她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但那双眼睛却让他明白,她还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戚廷彦迎着她这般眼神,突然之间心底就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本该让她明白如今是自家叔父的仕途更上了一层楼,劝她不要总做一些明知不合适,让戚家长辈并不喜欢看到的事;然而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裴潇仕途落后的消息并不能让她皱眉,这让他感到心头微闷。
于是开口时,他说的便是:“听闻裴潇身边有个才色俱佳的外地女子,好像是他在帮浙江总督剿匪立下功劳的时候有人引见给他的。”
颜瑛听着一愣,旋问道:“剿匪?为何南江没有传来消息?”
这回却是戚廷彦不由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颜瑛听了这样的话,却只注意到这短短两个并不重要的字。
沉默了片刻,他撇开眼,重新端起茶盏:“这种小事,怎么传也传不到南江的市井闾里来。”眉头略皱了一皱,他说,“那浙江总督的次子与裴潇是同科进士,裴潇南下途径他处前去拜访也是寻常,只不过碰上那时恰好温州有流民匪患作祟。”
颜瑛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半晌不语。
戚廷彦清了声喉咙,说道:“杭州数日前才刚抓杀了几个流窜过去的海寇,你近些时也最好少些出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颜瑛仍是凝思不言,好像全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戚廷彦正要再开口,却忽见吴爱姐房里的丫鬟巧儿从外面走来。
他随即顿住,移开目光,低头饮茶。
“大公子。”巧儿向他一礼,说道,“我们娘子肚子有些不舒服,想请颜小姐早些过去看一看。”
戚廷彦还没回过神,就见颜瑛已站起来匆匆随着巧儿去了。
屋里清寂得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呼吸声。
戚廷彦缓缓移过目光,落在颜瑛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那柄套着绢囊的杭扇就静静躺在扶手边,原封未动。
“鹤童。”他唤道,“你去看看,吴娘子那里……”
少顷,他又说:“算了,不必。”
***
夜深人静,颜瑾刚刚放了书准备休息,便听得外面有人在拍门,一边拍,一边还念喊着“奉贞”。
丫鬟连忙过去把门开了,颜瑾跟在后面才探出身,迎面便压来一个黑影;她腰背一沉,不由地皱了下眉,鼻子里闻到一股浓重的混着脂粉香的酒气,肠胃瞬间翻了两翻。
“姑爷,你快当心些。”秋霜一面喊着,忙忙和旁边的人来把他从颜瑾身上扒开。
戚廷晖笑呵呵地直起身,抬手挥开两个丫鬟,扶住颜瑾的双肩,低头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娘子,我回来了。”
颜瑾一时没说出来话,只顾拿帕子把口鼻捂着。
戚廷晖忽然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直直奔着床房里去,惊得秋霜连声在后面喊“姑爷不可以”,颜瑾也禁不住紧张地用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喊什么?”戚廷晖停下脚步,回头皱眉看了秋霜一眼,又继续抱着颜瑾进了房。
颜瑾因着这一受惊,终于勉强把胃里翻涌按捺住,身子刚挨到床,便忙着要撑身起来,口中应付道:“官人喝多了,我叫秋霜给你拿盏解酒茶。”
“不用不用,我没有喝多。”戚廷晖把她按住,非要她躺下去,然后牵了被子来把她盖住,还顺手裹了裹。
秋霜们见状,方悄声退了下去。
戚廷晖坐在脚踏上,把头靠在了颜瑾枕边,笑着说道:“我就是觉得你真好。”
颜瑾微愕。
“他们都说,我比大哥有眼光,我也这么觉得。”戚廷晖径自续道,“你才貌双全,可是从来也不张扬,连我娘都挑不出你的不好,你还这么快就有了我的孩子,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养自己的孩子。”
他说着,把一只手从被子底下伸进去,轻轻放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像在摸着什么宝贝:“我们的儿子,就是戚家的长曾孙了。”
颜瑾感觉到他掌心异样的热度隔着衣衫传来,半晌,才找出一句话来接应他:“也可能是个女孩。”
“女孩就女孩吧,也是我们家第一个曾孙辈的。”他笑着,“像你就好。”
颜瑾微微笑了笑。
戚廷晖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娘子日后还要少让女儿和她姨母走近,你也晓得你姐姐的事,有些话我们夫妻间是可以说一说的——”他说到这里,慢悠悠呼出一口带着酒意的长气,“我大哥和她到底是两种人,就算成了亲,将来也是很难过到一起去的;倘大哥中了进士去外地赴任,多半也就和二叔一样,把妻子留在本家替他尽孝,姨姐既是抛头露面惯了的,到时还不知闹出什么来。”
颜瑾静悄悄一声也没言语。
她抓住戚廷晖轻抚自己小腹的手,向旁边放开,侧转身来面对着他:“若依官人这般言语,那祖翁又何必一定要为伯兄娶我姐姐?”
戚廷晖顿了顿,赔笑道:“这……那时候谁也料不得姨姐竟会要开个药室坐堂问诊吧。”
“那么现在两家商议着寻个解脱之法也不妨事。”颜瑾道,“反正姐姐和伯兄的婚约也去年秋天才因着气运冲撞延了期,正好两家可借着这一说就此把婚书废了,这也不是谁无故不肯履约的事,就是官府也不能说什么。”
戚廷晖坐直了身子,抬手在额角挠了两下,语气里透出两分劝解:“你这也是太过了些。”
颜瑾也撑身坐了起来:“这如何‘过’了?我还以为,官人也会赞同这是两全其美之法,如此你也不必担心日后一个屋檐下,我们这房会因着我姐姐受到拖累。”
“这是两回事嘛。”戚廷晖起身走到桌边去提了壶倒茶,侧影对着她,“姨姐是祖翁给大哥看中的媳妇,再说你有没有问过你祖父他们的想法?姨姐的姻缘本就拖延了,如今又和太监搅在一处自立门户开堂坐诊,若失了我大哥这门亲事——就算明面上说是玄学之故,但乡里乡亲的谁不听些风声么?平白给人议论——日后她找不到更好的去处,莫非你能给她负责么?”
他越说越流畅,及至到了最后更是手拿着杯子又转回来面对着她,很是气壮。
颜瑾皱了皱眉,须臾,说道:“程公公惜才,姐姐又帮过她,君子之交并无什么可说的。”
戚廷晖忽然笑了一下,他放下杯子,走过来一手揽住她的肩膀。
“我的傻奉贞,和太监说什么君子之交不君子之交的,你这话叫人听了才要偷笑。”他说,“我倒也不是说姨姐和程公公不君子,只不过有些事你做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一回事。你看,为何你就不找程公公做靠山呢?”
颜瑾攥住了放在身前的手。
“官人说话还是要小心些。”半晌,她说,“程公公到底非常人。”
戚廷晖就着搂了她的那只手安抚地把人拍了拍:“你放心,我省得。听爹说程回前些日子就离开苏州了;你我私房话,也传不出去。”
“他离开苏州了?”颜瑾压住心头浮动,问道,“是……回京了么?”
“他们这些活阎王的行踪如何好透露给旁人晓得,不过他身为南缇卫司掌印,应该不会轻易北归,若非奉召返京,那想必就是去了别的地方巡察吧。”戚廷晖道,“并不是我有意不与你通气,只那会子你也才刚验出身孕没几天,我哪有那个心思去管这些闲消息。”
说完,他又低头在她脸上一亲:“我的乖乖,夜深了,你也快些安睡吧,弗要累着我们的孩儿。”
戚廷晖重新把她按回了床上躺着,牵过被子裹了。
颜瑾看着他转身去洗漱的背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良久,从被子里伸出手,向衣领内掏出一枚拇指大小的核雕吊坠,指尖摩挲,细细看着。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菩萨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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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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