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升,颜瑛走出付家大门,才发现昨夜又死了人。
“幸而那抢回来的海寇不过几人,又在付家大院里折了大半,不然恐怕这街里巷间死伤还要严重。”那护送颜瑛来此的参随皱着眉头说罢,向她拱起手,“我也知小姐是女医,诊治男子多有不便,但昨夜当街损了两个医者……”
“不必多言。”颜瑛拿面巾遮住口鼻,“带我去吧。”
她说着正要迈出脚,忽听得身后有人嚷声追来,回过头,只见付三公子提着衣摆急急赶到近前,张口便道:“我娘子才刚脱险境,小姐如何能走得?”说着,当了颜瑛的面就往那参随和旁边两个差役手里塞了两包碎银,“县里官兵已去给罗县令报了医者不足的消息,府城知晓官爷们在这里受了损伤,也定会排遣援手。几位奋战了一夜,不如先在家用些饭食?”
颜瑛见那参随欲言又止,似是想驳回去却又揣着顾虑;她看了眼护卫在付家门里门外的那些县里官兵,微顿,开口说道:“付公子,昨夜三少奶奶险情最重之时,我好像未见你在场。”
付三郎一愣,旋道:“那些海寇……”
“是啊,我也知那些海寇又杀过来才是最紧要的险情。”颜瑛语气平静地道,“现下既然险情已过,公子正好可以亲身照顾少奶奶,只要贵府上下依着我的医嘱行事,让她好好休养,我在这里便无有什么用处了。”
言罢,她问傍边的参随:“相公先前说那破了肚肠的伤者在何处?”
付三郎在后面听了,脸色一青,险些呕出来。
颜瑛一行看也没有看他,径直去了。
她这一日便在长洲县里又是从早忙到了晚,直到念慧乘着船和府城的大夫前后脚赶来支援,颜瑛才终于松了口气。
月夜又深。
颜瑛走出收诊的药室,忽然眼前一晃,歪身就要往地上坐去,斜刺里却有只手比小燕更快地用力搀住了她。
颜瑛靠着门边轻轻坐了,往口中含入小燕递来的药丸,缓过两口气,缓缓抬眸看向眼前人,问道:“严寒?”她说,“我认得你的身形。”
严寒低首示礼,默认,说道:“付家医事既已了,小姐不如还是先回南江吧?小的担心你操劳过度,此地劫后也不利于歇养。”
颜瑛回首向药室里望了望,半晌,偏过脸来,问他:“你可有他在福建的消息?我听说,这些海寇是从那里流窜来的。”
严寒嘴角微抿,避开她的目光。
“你是没有,还是……”颜瑛盯着他,“不便说?”
须臾,严寒垂着眸道:“小姐见谅。”
颜瑛把他看了看,嗓子里挤出一点笑来:“他把自己的人留在我身边,明里暗里管着我的事,却不许我晓得他的近况么?”又说,“我知他此次南下不是只为了在书院里陪他父亲授课,你若不让我知他安危,我又如何能安心?”
严寒沉默了片刻,说道:“二爷已经离开福建了,小姐过些日子……”他顿了顿,“二爷会在杭州停留一段时日,归期未定。”
“杭州?”颜瑛观他神色,不知何故,才平复不久的心跳忽然又砰砰急起来,“他为何归来久留?”
严寒的眸中渐渐凝重起来。
颜瑛慌得也不顾许多,一把抓住他:“你说!”
严寒眉头紧锁,良久,才开口说道:“二爷他受了伤,去杭州访康太医。”
***
杭州城里又下起了雨。
裴潇坐在窗前,随手翻过一页书,目光在短短一句话间停留许久,又掠回开头首字,重新看起,如此往复到第三遍时,有人走了进来。
“却瑕。”来人唤他,行至近前,往桌上铺开的那张刚刚写就的法书看了眼,微顿,说道,“今日春风微雨,不如出去逛一逛吧?我也许久没有看过这江南风景了。”
裴潇取过窗沿上放的一枝梅花顺手夹在书里,笑道:“我倒是无妨,不过爹你今日可得空么?我记得你应了倪大人的请。”
裴扬一听,反是讶道:“是今日么?”
裴潇笑意更深:“是今日吧。”
裴扬不由地抬手拍了拍脑门:“哎呀,我给记成明天了。”又问,“那你与我同去?”
“爹,”裴潇道,“我在养伤,诸多忌口,你要我看着你们吃喝未免有些过分吧?”
裴扬就不好说什么了,点点头:“那我早些回来,今日也该把家书写了,你母亲那里已瞒了有些日子。”
裴潇笑道:“总之这回须得你老人家挡在我前头了。”
裴扬牵起唇角,轻叹了口气,又看着他:“左右是要过这关,我还是先把家书写了,叫人送回南江去吧。”
裴潇目送他出了门。
风吹过檐外树梢,枝头梅花落下几片花瓣,又掩去一缕香气。
裴潇望着枝头外渐渐消失的人影,挂在眼角的笑意一点点收起,眸中缓缓归于寂静。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膝上,那本夹着梅花签的书还没有看完。
“二爷。”冯春从外面走来,说道,“康太医来给你复诊了。”
裴潇重新拿起书的手略略一顿,忖道:“今天不是复诊日。”
冯春道:“康太医说他明日家里有事,所以今天来。”
裴潇点点头,从书桌后转出来:“请他进来吧。”一面随手把书放在了桌角。
冯春转头出去,不多时,引着一个人进了门。
“啪嗒”一声,置在桌角的书掉在地上,裴潇还未有反应,冯春身旁那道人影就疾步行上前,蹲身放药箱于地,捡起那本露出半截梅枝的书,半晌,抬起脸,伸臂把书放回桌面,眼睛直盯着他。
“你清减了些。”颜瑛说,“这些日子没有好好进食么?”
裴潇直到听着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在耳畔,才猛然回过神,把凝在她面庞的目光一侧,手不觉按着盖在腿上的丝毯,指尖微扣。
颜瑛看着他身下的轮椅,眼里慢慢红了。
冯春已悄悄退出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了半晌。
颜瑛听见她和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似乎谁的都被紧紧牵着,又似乎谁的都很平静。
裴潇松开按在毯上的右手,舒掌递到她面前。
颜瑛看着他摊开的掌心,一顿,仰起眸。
“我腿脚不便,你先起来坐。”裴潇微笑地望着她,“如此你的脚会疼。”
颜瑛鼻子猛地一酸,又咬唇忍住。她没有言语,伸出手去抓住了他递来的手,温热,有些粗粝的掌茧。
她站起来,却也没有向旁边去坐,而是站在他面前,用这一身康府小厮的打扮对着他。
“你往南江那边寻的什么借口?”裴潇问。
“我在苏州城支应完,便让官府帮我带了消息回去。”颜瑛道,“我说要来杭州城拜访康太医问几个病例,就来了。”
裴潇听着,莞尔一笑:“是个好借口。那你便早些随康太医回去吧,如此装扮在外,仔细被人撞见。”
“我来给你看诊。”颜瑛说着,提着药箱向前一步。
裴潇把手按在毯上:“不必。”他说,“康太医应也同你说了,我伤在腰腿,不便。”
颜瑛看了他几息,说道:“你送我那间药室时,也觉得我只能给女子看诊么?”
裴潇一时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太明白。”颜瑛再向前一步,立在他身侧咫尺,“我是医,你是患,你既说信我的医术,为何连伤情也不敢让我看?”
裴潇默了默,垂眸,又抬起脸一笑,平静说道:“我不是不敢,是没有必要。”
“我这伤,不是一定要你来医。”他说,“但你一定要来医我,却只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你今日来给我看诊,尚且须得寻个理由,换这身衣服,又如何担负得起我这耗时日的伤?”
颜瑛想也不想地便道:“我这般乔装,是因你有心隐瞒,我担心寻上门来不得见面;若你肯让我和康太医一起为你医治,我岂有什么不敢担负的?”
裴潇一愣。
颜瑛提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窗外忽然传来冯春的声音:“老爷,二爷他正在里面针灸呢。”
裴潇立刻对颜瑛示意道:“去帘后。”说时,伸手来拉她。
颜瑛反手捉住他,迎着裴潇诧异的目光,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针囊。
两人正自无声对峙着,忽然,虚掩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裴扬在窗外和他们对望了半晌,也没去管旁边满脸讪讪进退不是的冯春,只把眼掠过屋里两人旋即分开的手,又在颜瑛身上打量了两回,末了,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本想悄悄看一眼就走,劲使大了些。”他问裴潇,“你好些了么?”
“今日本没有什么,我正与康太医的弟子说不必施针也行。”裴潇镇定地道,“父亲可要出门了?”
“啊,可以出门了。”裴扬说着,余光又往颜瑛那里瞥了两瞥,向儿子笑笑,“那我走了,你听医嘱吧。”
颜瑛只顾低着头,脸有些发烫。
裴扬在外面把窗掩上,脚步声很快便远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对,又沉默了片刻。
“等我父亲走了,我再让冯春送你出去。”裴潇道。
颜瑛把他看着,问道:“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裴潇默然,说道:“你先回南江,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自己的事。”
颜瑛看着他如常平静的脸,又看了看他盖在丝毯下的双腿,说道:“你也是我的事。”
裴潇转开眼,面向着那扇虚掩的明窗。
“颜瑛,这是我的‘果’,无论最后滋味如何,我都当自己接受。”他说,“我并非你‘理所当然’的病人,你也从不欠我什么。”
颜瑛才要接话,他又侧过脸,说道:“你先回南江,以后——我们再说。”
以后。
她忽然从这短短两个字里听出了许多肯定,又听出了许多的不确定。
颜瑛突地一步跨过去,把掌心向他面前一摊:“手给我。”
裴潇愣愣把她看着。
“你给不给?”颜瑛皱起眉头,两眼只是与他对望着,“那我自己来。”
说完,她就一把抓起了裴潇的手,搭指按在他脉间。
裴潇反应过来已是不及,手才一动,颜瑛便更用力把他抓住,口中道:“反正我力气没你大,你把我推倒摔一跤就是了,最好是伤筋动骨在床上躺个百天。”
他就倏地定住,一动不动。
颜瑛凝神给他把完了脉,末了,目光复杂地往他眼中一望,说了句:“我过两天再来。”随后提了药箱,转身就走。
过了会儿,她又推门走回来。
裴潇抬眸把她看着。
“……我许久没有看过有趣的本子了。”颜瑛与他对视着,手攥着药箱背带,“你无事的时候,可写两个与我看看么?”
裴潇点点头:“好。”
颜瑛浅浅抿了下唇角。
“无事的时候写写就是了,也不要累着自己。”她说完,又叮嘱,“情节只管编得快活些,不必文以载道。”
裴潇不觉也随着她笑了一笑。
“好。”他说。
颜瑛又把他深深看了两眼,两腮微红,说了句“好生歇息”,这才转身去了。
裴潇望着她后影消失在门边,良久,回手拿起放在桌边的书,抽出那支梅花,低头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莞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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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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