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芝坐在床前,伸手用罗帕轻轻拭去了颜瑾额角的细汗,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凝了眉轻问道:“瑛姐还在吴娘子那里么?”
秋霜立在傍边,一时未言。
李月芝因没听见回答,转头看来,打量道:“什么事?”
秋霜想着颜瑛的话,把心一横,回道:“大小姐先已来过了,不过晓得二小姐昨天受了姑爷的气,想是寻过去理论了。”
李月芝愣了愣:“子朝?”她提起一口气压在心口,定神又问:“他可有事不在府中么?”
这回不待秋霜答话,便有个声音说道:“他确然有些闲事,就连妻子卧病在床也妨碍不得。”
李月芝循声望去,看见颜瑛神色清淡地一脚跨了进来。她即张口问道:“你去寻子朝说了什么?”
颜瑛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盯着她全无笑意:“也无有别的什么可说,只他做了该挨骂的事,我便将他骂了一顿而已。”
李月芝诧然地看着她,须臾,回头望了眼还在睡着的颜瑾,没有多加言语。
直到离开戚府回探花弄的路上,李月芝和颜瑛心照不宣地坐到了船尾,她才斟酌地开口说道:“你今日与子朝争执,实在是冲动了些。其实他一个男子,纵有些粗心不周之处也是正常,况且他刚刚抛下正事从杭州赶回来,见得此情此状难免心情起伏……”
“那奶奶打算允他起伏到什么时候?”颜瑛静静反问,“到他七老八十,让颜瑾过了一辈子憋屈日子,你老人家再从坟墓里爬出来把他带走么?”
河水在船舷外哗啦作响,仿佛有一个浪头打在了李月芝心上,她愣怔着半晌没有回过神,全没料到颜瑛竟然会说出这番话。
李月芝垂下眸,沉闷的胸中不受控地有些拱动,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你虽是说完了便痛快,可瑾姐还是他的妻子、沈娘子的儿媳。你尚不知这夫妻之间若掺和进第三人,小事也容易成了大事,口角变作仇怨。你并不了解子朝对瑾姐的心意,寻常男子原是做不到他这个地步的——”
“奶奶说的,是他当初计算过后的绝食以抗,还有依你所愿弃了考试么?”颜瑛接过话道。
到了此刻,李月芝也不再隐瞒,只是略略一顿便继续说道:“既你已晓得,便应知我这般请求并非人人都会毫不犹豫答应的,叫一个士子放弃应试,想是亦如同叫你放弃行医——面对吴娘子和瑾姐,瑛姐你也是把‘病人’放在你妹妹前面的,自然,这不能说是错。”
颜瑛眼眸一抬,深深吸了口气。“奶奶为瑾姐流产的事怪我,我无话可说。”她缓缓地道,“不过你竟把戚廷晖那种人看作自己女儿的救命草,到了此时此刻,宁肯给他找那般多的理由也不愿承认他并非瑾姐良配,难道这样自欺欺人就能让他们夫妇合镜如初么?还是当真因为奶奶已习惯了哄着自己糊涂过日子,顺应惯了父亲,也顺应惯了祖父?”
李月芝浑身一震,猛地扬起脸,脖颈已瞬间涨得通红。
颜瑛面不改色地攥住了手心:“你应该最是清楚的,人心易变。当年父亲和你自是相爱过,是以我娘因此心灰意冷,可是后来,他又有了郭姨娘,而奶奶的心也不复从前了。不知你老人家如今想要颜瑾做哪一个呢?我娘,郭姨娘,还是你自己?”
李月芝突地撑身站起,连带小船一晃又几乎把她摔回了座位,她下意识紧紧抓住身侧栏杆,脸色和手背一样泛白。
“你们别动,稳好了就是。”颜瑛扬声对另一头的丫鬟们说道,“奶奶这两日休息不好,有些注船。”她说着,一面向身上取了包送药的蜜饯打开了递过去。
李月芝几乎不能抬眼直视她,唯有脑子里仅剩下的两分清明提醒着自己下意识抓了两颗蜜饯塞进口中,好像这样她就把露出的馅儿又包了回去,好像这样……她就可以不用面对颜瑛的质问。
她终于还是晓得了这件事。李月芝如坐针毡地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她又听见颜瑛继续说道:“在过日子这件事上,我一向以为颜家无有人比我更明白何为‘麻木’,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麻木,是不自知的。”
“对戚廷晖,对颜家,我已都无话可说。只唯有一事应告知奶奶,”她淡淡道,“瑾姐想给戚廷晖纳妾,并非是因那些‘贤惠之道’,她是为了自己免受夫妻相处之苦,还望家中长辈弗要干涉,多做成全吧。”
李月芝揪紧了心口衣襟,只是低垂眼眸,没有言语。
颜瑛也不再说话。
船行河间,水波在阴云下荡出一片灰蒙蒙的绿色,此起彼伏的喧哗掩住了沉默。
春风又换一日。
颜瑛在后院收拾完要用的药材,掀帘出来,便听到药室里有个人扬着声说了句:“你懂个什么!”
其他人不由纷纷朝那陡然高声的山羊胡老丈望去,就连正在坐诊的念慧也抬眸向他望了一眼。
老丈自觉有些过意不去,牵唇点头笑笑,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这才继续对身旁的人说道:“你们这些人只当裴二爷受了腿伤,今后仕途受阻,而戚府公子却是还有大好前程,就以为别人就此一蹶不振了。老夫早就说过,裴翰林从杭州返乡那日能不顾他人目光坐着轮椅往戚府堂上去做客,心性就非常人可比,焉知其离了朝堂,在这苏州就无有立身之道?现今你们都晓得了苏州提督织造太监蔡内相奉召回京的践行宴是在裴府大爷的宅中举办,这两日玉带河上老爷们往苏州城的盛况你们可是瞧着的,怎地还只说是戚老爷的面子?”
颜瑛站在柜台前,慢慢清点着药箱。
另一个人接了话道:“这裴翰林自然不是寻常人,可老丈你这话也多少有些偏向了。裴二爷再了不得,裴府现今也只出了他一个官身,他老人家又因伤不能回朝,虽说这伤是在福建战场上受的,可朝廷至今还没个说法,想来是皇上还顾不过来恁许多将领兵士的。老实说,以裴戚两家的姻亲关系而言,现在可不是都指望着戚府的义二爷和大公子么?”
又有一个道:“是啊,虽说蔡内相的践行宴是在裴大爷的宅中办,可头里不也是传出话来了么,两家都道是戚老爷牵头攒的局嘞!就连唱戏的班子也是戚府送过去的——诶,那行头可装了好多箱笼单用了条船载过去的。”
前一个道:“对了,那戏班还是程家以前养的那个,程……那人倒霉之后,班子也被戚府给接了。再怎么说,也就是戚家能从缇卫司手里接过东西了吧?”
一时间引得旁听众人纷纷窃窃私语,颔首感慨,起先为裴潇说话的羊胡子老丈也闷起来再不言语了。
“算了,终归也不是我们的事。”有人安慰他道,“衙门和两府的老爷们今天都在城里行宴,我们就在这里吃药吧。”
众人又听得笑起来。
颜瑛背起药箱,向念慧道了句:“师父,我去戚府出诊了。”
念慧点头,周围的人纷纷向她说着“颜大夫慢去”。
颜瑛平静跨出大门,迎面一阵风来,她抬起头看着白云从蓝天飘过。
今日。
***
“范提学到!”
裴潇坐在轮椅上抬起眸,看着戏台前众人起身相迎,目光从容地转过来向旁边的蔡万里一笑:“蔡公公与范提学也是初见吧?公公奉召回京,范提学应旨而来,不得不也算是一种缘分。公公来苏州这几年,想是对陛下也极是想念,范提学是皇上钦点提拔,今日他也是看在公公情面才冒着监察之过来此赴宴,两位倒不妨正好彼此聊聊京城风物,共叙一乐。”
蔡万里本是因不得不奉召回京而觉心中忧悒,此时听裴潇这一提醒,方猛地恍然,于是即笑把手一抬:“裴翰林用心良苦,这情,蔡某记下了。”言罢,自也站起身来迎到前面。
裴清不似裴泽那般积极,立在后面听了两人对话,又眼看着范提学在人堆里露出半个戴帽的脑袋左右叙礼寒暄,忍不住道:“二哥,今日这风头你可都让给戚家和蔡万里了。”
裴潇淡淡一笑,眼中幽静:“是么。”
那头初来乍到的范提学好不容易与苏州本地官员和乡绅豪族认完了脸,又向戚老爷身畔移了一步,笑向站在那处的裴扬道:“裴大先生,此次多谢尊夫人引荐良医与小女,来苏州之前她特意叮嘱我请你们代为向那位颜大夫道谢。”又一面向外探着视线,问道,“对了,裴翰林可好么?出京之时皇上还特意叮嘱我要到贵府上替他探望一番。”
话音落下,四周皆静了一静。
其他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裴扬和戚老爷。戚廷彦站在自己父亲身旁,看着范提学的背影从蔡万里和戚老爷的中间走过,由裴扬和蔡万里左右引着,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裴潇相向而去。
“裴翰林。”范提学人还未近,话已笑着出口。
两人把礼一叙,裴潇含了笑道:“裴某身有不便,还望范大人见谅。”
“裴翰林哪里的话,当是晚生该早来拜访才是。”范提学的神色与他的语气一般恭敬,“裴翰林,皇上有句话叫我转达。”
此言一出,不仅裴潇,在场众人皆作拱手低眉之状。
范提学微抬下颌,深吸一口气,沉着中带了三分亲切地说道:“陛下言:‘裴卿乃朕之栋梁。’”
风吹过枝头花叶,簌簌之间,园中满地皆寂。
晃动的光影照进颜瑾屋里门窗,她抬起头看了眼檐外的云彩,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急急而入。
“二少奶奶。”是府里跑腿的小厮。
府里其他人都去了苏州城里赴宴,如今只剩下颜瑾一个能做主的。
她见来人神色不对,便放下书站起身:“怎么了?”
小厮大喘了口气平复过呼吸,用一种毫不意外的语气郑重地说道:“吴娘子她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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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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