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前脚刚跨进书房,戚廷晖就离座起身迎了上来,嘴里笑唤道:“奉贞且是掐准了时辰,岳父方坐下正问起你呢。”
颜瑾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被他握在掌中,人由他拉着走;她目光落在他侧脸,又投向坐在桌边的颜同文,心底里掠过几分茫然。
她已有些日子不见戚廷晖这样亲近的态度了,今日更不知何故他会突然将她父亲请来吃酒。
“不知父亲要来,我先前出门去了趟庙里。”她一面道礼,一面用眼尾再瞥了眼戚廷晖,“让你老人家和官人久等了。”
颜同文笑容里露出两分严肃:“进香礼佛倒无妨,只你平日里还要少理那些不合妇道的杂事,多关心子朝,早为戚家开枝散叶才是。”
颜瑾喉咙里一哽,也不说出什么来,只是心下庆幸自己今日出门勘测是寻了上香求子的由头。她亦没有心思去追究丈夫趁机向父亲吐了多少苦水。
命中注定,难得糊涂。她想。
“岳父大人言重了,这家里都晓得娘子是我的贤内助呢。”戚廷晖却是笑着打起圆场,顺手往颜瑾肘下一扶,若有似无地推着她一道入了座。
颜同文因着黄柏陂那块地的事,近来其实过得并不算踏实。得知戚府当日就交出了抵押文书,他在探花弄里窝了两天都没出门,后来随着苏州城中那场践行宴上发生的事情终于传到南江,街头巷尾纷纷抱着范提学帮皇上转达的那句“裴卿乃朕之栋梁”开始议论起裴潇回朝的可能,加之戚礼和那边并无什么动静,颜同文这才重新冒了头。
在他看来,现在的情形于自己多少有些尴尬。他爹颜老爷是打算不变应万变——毕竟那块地当初戚府作为聘礼送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们沾手——只纵使戚府要“补”这一份聘礼,恐怕也要看颜瑛那丫头肯为自家尽几分力,偏偏这一点颜同文又没法和颜老爷直接商量。
就连他自己也同时受着戚府和颜瑛的掣肘。
不过裴潇的消息却算得上是个好消息。颜同文琢磨,照此看来,裴却瑕到底不是戚家人能随随便便压倒的东风,不管怎么说颜瑛总是颜家人,她既仗着那点出了头的医术横行无忌,那么他仗着这个女儿的人脉总也是有机会保全己身的。
何况戚府还有瑾姐呢。他更这般安抚自己。
恰好这时戚廷晖差了人来请他吃酒,颜同文只当是女婿也有心让自己为小夫妻调和矛盾,于是赶紧地就过来了。
然而戚廷晖两杯酒下肚,开口时说的却是:“我记得之前程家案发,因着些误会,南缇卫司的掌印程公公还把岳父你老人家在司卫衙门里留了两日,后来是姨姐亲自去求了回。”
他话音落下,颜同文和颜瑾齐齐脸色一变。
颜瑾觉得胸口有些发热,她听见自己脱口问道:“官人这是何意?”
戚廷晖只是把侧脸向着她,一双眼盯着颜同文,面上仍带笑:“都是自家人,我便直说了,江西那边有些事需请程回搭手,我想当初姨姐既能说得动他把你老人家从司卫衙门里摘出来,想必请姨姐出面定是管用。”
“当初姨姐从颜家铺子迁走那块‘著手成春’的匾,也是程公公撑的场面呢。”戚廷晖说着,一笑,又一叹,“不说倒不觉得,一念起来,才发现程公公待姨姐是很特别的。”
颜同文吓了一跳,怕是戚家借戚廷晖的口有意试探来拿自己的话柄,忙道:“不不,程公公是何等人物?我们瑛姐不过是凭着那一点微末的医术为他老人家用着顺手罢了,要说特别是万万当不起。”
颜瑾神色略紧,垂下眸,嗓子里挤出克制的稳重:“移匾一事不过缘分凑巧,彼时程公公将要搬离南江,顺路到家中辞行,我们为给姐姐新开药室壮声势正计划移匾,所以趁水推船才请了他出面撑场。”
戚廷晖见他们父女两个言语间都有为颜瑛推脱之意,脸色就清淡了两分,径拿起面前酒杯抿了口,由着气氛凝滞过片刻,才说:“可不是谁在司卫衙门里都能卖得了情面的。”
颜瑾眉头皱得极紧,张口接道:“能卖得什么情面,那时我也去了,家里拼的不过就是个邻里情分,也盼着程公公能顾念几分我们姊妹照顾程家娘子异乡空寂的苦劳。姐姐毕竟是戚府未过门的媳妇,程公公又是我们得罪不起的身份,官人岂不知有些话你虽不作深意,但听者有心,祸从口出么?”
戚廷晖霎时脸涨得通红。
他从未见过颜瑾这样坚硬的一面,字字句句都顶到他心口,那近乎于指责的最后一句更是叫他十分下不来台。
旁边的颜同文见情况不对,连忙向女儿斥道:“住口,岂有你这般不敬夫君的?”又缓声朝女婿安抚道,“子朝弗要误会,瑾姐只是为你我两家声誉着想。”
戚廷晖垮着脸也不去看他,冷淡地回了句:“岳父只需回我,那时程回究竟因为什么放的你,我这里的事能不能托付给令长千金?”
颜同文自是已看出他的恼意,然而自己心思转了两圈,喉咙里却仍是堵着。要他说出自己那时实则是承了颜瑛生母的人情?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况且他脑子还没有糊涂,戚廷晖一个官商两不沾的闭门书生能有什么大事需要攀着程回来搭手?多半是戚府长辈——甚至是戚义和那里遇着了麻烦。若是如此,他就更不敢随意掺和了,谁晓得这回若再被牵连进缇卫司衙门,颜瑛那点情面还管不管用?
颜同文只得继续装傻:“贤婿的事自然是我们的事,但奈何我所知亦不过明面上这些缘由,如何又能强说出别的来?程公公自离开南江后也不曾与探花弄的旧邻有过什么往来,我也担心,他如今不知对我们这些人如何看待,瑛姐又三天两头少不得要和范娘子见面,倘有个误会差错,这……”
颜瑾只是把眼瞥着桌上那盘一动不动的鱼。
戚廷晖到底年轻,又没怎么经过事,倒真地被颜同文唬住了几分,因担心横生枝节把麻烦惹到自己头上,戚廷晖虽心里那口气还没过,却也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他亦因此更感恼火。
“罢了。”戚廷晖唇齿一松,下巴微抬,“若非自家人,我也担心女流不成事。”
颜瑾眸光微转,视线掠向他。
颜同文则暗暗舒了口气,旋笑着和调:“是是,妇人短见,恐受她们拖累。”一面亲自倾身执壶给戚廷晖筛了杯酒。
颜瑾站起身来,腿向后碰到凳子,发出刺耳的沉响。
“你们慢饮,我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回屋歇了。”说完这话,她也不去看戚廷晖和颜同文的脸,径自薄薄一礼,转身去了。
***
颜瑛掀帘出来,抬眸便看见了立在堂前顾视的戚廷彦。白墨从柜台后走到颜瑛身旁,轻声道:“小姐,戚大公子找你。”
戚廷彦已举步行至她面前,张口说道:“我有些事与你商量。”
当着外间打量的道道视线,颜瑛从容点头:“那去院子里吃盏茶吧。”又唤了小燕和白墨跟在左右,大大方方与戚廷彦主仆一同去了后院。
“你这里收拾得不错。”戚廷彦随在颜瑛身后走入檐下,视线轻转,口中说道,“相比别的药室,倒能让人静心。”
颜瑛伸手示意他在茶桌前落座:“戚公子去过许多药室么?”
戚廷彦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当是明知故问了。”
颜瑛看了看他,没有言语。小燕和白墨在不远处围炉煮水,戚廷彦的小厮鹤童也走了过去。
桌上二人相对静静坐了片刻,戚廷彦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子递到她面前:“我听说念慧师父的医术颇为高明,想请他为我祖翁诊病,还望你不要反对。”
颜瑛并未伸手去接那药方,只是看着他淡淡一笑,说道:“行医治病,望闻问切。你是把我师父当作了神仙,还是也打算倘你祖父有个三长两短,便要拿这账与我来盘算?”
戚廷彦微顿,避开她的目光:“我并无此意。”少顷,又定神续道,“前事既已了,我们谁也不必再提了,只是你我两家毕竟已结了子朝和令妹这门亲,我想你我之间还是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后事。”
颜瑛把双手交握于身前,面上不见半分波动。
“公子请说。”她回出这句话,心跳忽然有些快。
戚廷彦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洞察的神情,他若有似无地牵了下唇角:“如你所愿,我们可以解除婚约。”
颜瑛不由呼吸一屏。
他又接上续道:“现在你可以答应为我祖翁医治咳症了吧?”
颜瑛抬起脸,向檐外的蓝天白云望了一阵,说道:“不可以。”
戚廷彦听清了这淡淡沉沉的三个字,一愣。
“你我婚约本是错配,自然应该解除。”颜瑛转过眸来,“只是戚大公子,你我都心知肚明戚府内宅发生了什么事,也清楚如今手里捏着把柄的人是我,不是你们。你来的已是比我想象的晚些,且看你这番情状,只怕你此行也是擅作主张,想必你祖翁根本不曾想过——也不敢用我的药吧?”
戚廷彦心下大震。随即他便从颜瑛平静深长的目光中顿悟了什么,脸上瞬间涨红了,牙关咬得死紧。
颜瑛只是随意地掠了他一眼便收起目光,犹自神色如常地说道:“还请戚大公子细听,我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戚府不可亏待颜瑾;二是解除你我婚约。作为交换,我会为你的前程守口如瓶。”
戚廷彦腾地站了起来。
“你们戚家不缺大夫看诊。”颜瑛稳坐椅中,语气微嘲,“我不过是你祖父挑中的一柄刀,又怎能治得了他的病呢?”
戚廷彦转身往外走,颜瑛又在他身后出声道:“我劝你也不要再打念慧师父的主意,你祖父这病最怕急火入心,若教他晓得自己要靠着我这间药室延续春秋,还需时时提防报复,恐怕不妥。”
戚廷彦深吸一口气,返身又回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沉道:“你何必如此,难道你祖母和那姓吴的事就不算把柄么?”
“壮士断腕,壁虎断尾。”颜瑛缓缓站起身,目光不闪不避,“我听人说,本朝只有张阁老曾在父丧时为陛下夺情,未曾丁忧回乡;我虽区区女子之身,不敢与国之肱骨并论,但蜉蝣亦有天地,正譬如你们戚家人从前甚至不屑提起与我母家的姻亲关系,今日你戚大公子却纡尊降贵来我的药室求医——”
戚廷彦凝滞半晌,轻扯了下嘴角:“你说的那个人,是裴潇么?”
“事实既在,人人可言。”颜瑛转开脸,“总之我的条件已提出,戚公子若还是做不得主,不妨回去再与你祖父仔细商量。”
心底猛地一刺,戚廷彦抬脸扬眸:“不必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一言为定。”他重重撂下这四个字,踅身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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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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