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艾玛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依旧沉默,但看向顾良忙碌背影时,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然而,生活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周晓琳对艾玛的敌意,随着顾良的“名草有主”而并未消散,反而发酵成了一种更深的嫉恨。她无法理解,艾玛这个处处显得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凭什么能得到顾良如此维护,甚至不惜娶回家供着。
一天晌午下工,艾玛因为整理农具落在最后,周晓琳故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艾玛,现在可是称心如意了?”周晓琳语气带着刺,“顾良哥对你可真是一百一,听说连洗脚水都给你打好?”
艾玛眉头微蹙,不想与她纠缠,加快了脚步。
周晓琳却不依不饶地跟上,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不过啊,我劝你也别太得意。男人嘛,婚前殷勤,婚后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他心里要是装着别人,你这日子,怕也不好过。”
艾玛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周晓琳:“你什么意思?”
周晓琳得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你还不知道吧?前年隔壁村桂花姐托人来说亲,顾良哥可是没点头。桂花姐长得俊,干活又是一把好手,村里多少小伙子惦记呢。听说……顾良哥心里早有人了,只是人家看不上他,这才轮到你捡了便宜。”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留下无限遐想空间,然后扭着腰肢快步走开了。
艾玛站在原地,阳光晒得她有些发晕。她知道周晓琳的话多半是挑拨,但“心里早有人了”这几个字,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就并不牢固的心防。她想起顾良最初看她时那种专注而热烈的眼神,想起他一次次被拒绝后的失落……那种情感,真的能轻易转移到一段基于责任的婚姻上吗?
这天晚上,艾玛有些心不在焉。顾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吃饭时多看了她两眼,但终究什么也没问。
夜里,艾玛在清洗两人换下的衣物时,习惯性地摸了摸顾良外套的口袋,防止有东西被洗坏。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她掏出来,是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封很普通,寄件人地址写着邻县某公社,字迹娟秀。
艾玛的心猛地一跳。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的内容很简短,主要是问候顾良近况,询问农事,但末尾一句却格外刺眼:“……听闻你已成家,姐衷心为你高兴。往事如烟,望你珍惜眼前人,好好过日子。”
落款只有一个字:“桂”。
周晓琳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艾玛拿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所以,那个“桂花姐”是真的存在的?顾良心里,确实曾有过别人?那么现在,这“往事”真的能如烟散去吗?他对自己好,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只是一种移情?
她将信纸原样折好塞回信封,放回口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洗衣。但这一夜,她失眠了。炕另一端的顾良呼吸平稳,而她却思绪纷乱。她发现自己竟然会在意,在意他过去可能存在的感情,在意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是否纯粹。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感到恐慌。她不是打定主意只将这段婚姻视为权宜之计吗?不是早就认定他们并非灵魂伴侣吗?为何现在会因为一封语焉不详的信而心绪不宁?
第二天,艾玛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顾良看着她在灶前忙碌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艾玛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没有,挺好的。”
顾良看着她明显疏离的背影,眼神黯了黯,默默拿起锄头出了门。
那封来自“桂”的信,像一颗怀疑的种子,悄悄埋进了艾玛的心底。而顾良,则明显感觉到,艾玛刚刚对他有所缓和的态度,似乎又退回到了最初的冰点。他不明所以,只能将之归咎于自己可能哪里做得不够好,或是她依旧无法接受这段婚姻本身。
无形的隔阂,因外界的风言风语和一封意外的来信,再次加深。两人刚刚有所靠近的距离,又悄然拉远。
接下来的日子,艾玛变得更加沉默。那封“桂”的信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无法直接去问顾良,那显得她多么在意,多么可笑。她只能将这份猜疑和莫名的委屈压在心底,用更厚的冰层将自己包裹起来。
顾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试图用行动弥补,起得更早,把家里收拾得更整洁,甚至偷偷托人去县城买回一小包珍贵的白糖,冲水放在艾玛晚上看书的桌边。但艾玛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说声“谢谢”,便再无他话。那杯糖水,往往放到凉透,也未见她喝一口。
这种无声的拒绝,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人挫败。顾良心里的憋闷和无力感与日俱增。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无论朝哪个方向冲撞,都碰不到艾玛的心门,反而被那冰冷的墙壁反弹得遍体鳞伤。
矛盾的爆发,源于一件小事。那是个阴沉的下午,眼看要下暴雨,顾良提前从地里回来,想赶紧把院子里晾晒的柴火收进屋。他浑身是汗,泥土沾满了裤腿,进门时带进一阵热风和汗味。
艾玛正坐在炕沿看书,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打扰,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用手在鼻尖轻轻扇了扇。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好被抬头擦汗的顾良看在眼里。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顾良猛地停下动作,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他看着艾玛,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始终对他冷若冰霜的妻子,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不甘的火焰直冲头顶。
“你就这么嫌弃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打破了长久以来维持的平静。
艾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住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嫌弃我身上的汗味?嫌弃我满脚泥巴?嫌弃我是个地里刨食的,比不上你那些书里的‘圣人’?”顾良一步步走近,眼睛泛红,“是,我没文化,是个粗人!配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
“顾良,你胡说什么!”艾玛站起身,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不喜欢他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胡说?”顾良苦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悲凉,“艾玛,从你来到杨柳村第一天起,你眼里有过我吗?我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当我是什么?一块挡箭牌?一个帮你应付你奶奶、应付村里流言的工具?”
“你……”艾玛被他戳中心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是!我顾良是傻!明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还是巴巴地娶了你!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总有一天能把你焐热!可我得到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你宁愿去劳改都不愿意嫁给我!现在嫁了,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我睡在那板凳上,像个傻子!我到底算什么?”
他指着炕中间那条无形的界线,手指都在颤抖:“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你那些书的一页纸都比不上?”
艾玛被他连珠炮似的控诉砸懵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顾良。那个总是沉默、包容、甚至有些笨拙地讨好她的男人,此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她心里又慌又乱,还有一丝被说破心思的难堪。
“不是这样的……”她试图解释,声音微弱。
“那是怎样的?”顾良逼近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找出一点点真实的情绪,“艾玛,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成你的丈夫?还是说,你只是在利用我,等哪天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中了艾玛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高考恢复的消息虽然还没传来,但她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藏着回城的渴望?何尝没有将这段婚姻视为暂时的羁绊?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怔怔地看着顾良通红的眼眶里,那清晰可见的痛苦和绝望。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雷声,预示着山雨欲来。
顾良看着艾玛苍白的脸和沉默的态度,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熄灭了。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家门,消失在渐渐密集的雨幕中。
艾玛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顾良字字泣血般的控诉,浑身冰冷。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也像打在她混乱的心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那些所谓的“独立”和“清醒”,是如何一次次地伤害着这个真心待她的男人。
可是,爱吗?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爱?她依旧分不清。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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