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被暂时安置在村东头闲置的旧仓库里,用木板草草搭成了大通铺,男女隔开。仓库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潮气。
艾玛选了最靠里、相对安静的一个铺位,默默铺开自带的床单。耳边是其他女知青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话题中心自然是刚才那个俊朗的年轻人。
“他叫顾良?名字也好听!”
“是村长家的小儿子呢,听说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他刚才帮我拎箱子了,手可有劲了!”
“他好像对谁都挺热情的……”
周晓琳,那个扎着最粗黑麻花辫、模样也最俏丽的姑娘,声音格外清脆:“热情归热情,我看他也就是出于客气。咱们刚来,总不能晾着咱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仿佛已经比别人多读懂了他几分。
艾玛没有参与讨论,她从行李包里翻出一本边角磨损的《高等数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就着仓库高处小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安静地翻看起来。书本里的符号和公式,是她熟悉的世界,能暂时将她从眼前的陌生和嘈杂中抽离出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哨声就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生产队队长粗犷的嗓门在院子里响起:“上工了!都赶紧的!”
第一天的农活是给玉米地锄草。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没干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每个人的后背。艾玛从来没干过这样的重活,锄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得要领,没几下掌心就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前面的人,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顾良作为生产队的记分员,兼带着指导新知青的活儿,不时在田埂上走动。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那个落在队伍稍后、动作僵硬却拼尽全力的身影。他看到艾玛偷偷在裤子上擦手,看到她被玉米叶子划红了脸颊,也看到她偶尔直起腰,望着远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歇晌的时候,大家都找树荫地瘫坐着喝水、啃干粮。顾良拿着一壶凉白开,很自然地走到知青们休息的地方。
“活儿累吧?刚开始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他笑着对大家说,眼神却主要落在艾玛身上,把水壶递过去,“喝点水?”
艾玛确实渴得喉咙冒烟,但她只是摇了摇头,拿起自己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小口抿着里面早已温吞的水。“谢谢,我带了。”
又一次被拒绝。顾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向其他人。周晓琳立刻接过话头,笑语盈盈地向顾良打听村里的情况,其他几个女知青也围了上来。顾良耐心地回答着,态度依旧温和,但那份关注似乎被均匀地分摊开了。
艾玛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假寐。她能感觉到顾良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来,但她不想回应。这种特殊的关照,在她看来是一种负担。她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更不想让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产生太多不必要的牵连。她心里还揣着回城的渺茫希望,还有奶奶临行前塞给她的那叠粮票和叮嘱:“囡囡,照顾好自己,有机会……还是要读书。”
读书,是奶奶那个旧式知识分子家庭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顾良总能找到各种由头出现在知青点附近。有时是送来几根新鲜的黄瓜,有时是借口询问知青们适不适应,有时是传达村里的什么通知。每次,他都会试图跟艾玛说上几句话,问她想不想家,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或者单纯评论一下天气。
艾玛的回应始终是礼貌而疏远的。
“还好。”
“不需要。”
“谢谢。”
惜字如金。
她的冷淡,不仅让顾良感到挫败,也在女知青中引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初只是羡慕,后来渐渐多了些不解,甚至隐隐的排斥。
“装什么清高啊,顾良同志多好的人。” “就是,好像谁都想巴结她似的。” “说不定人家城里大小姐,看不上咱们这穷乡僻壤呢。”
这些议论,艾玛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更迫切地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天晚饭后,她找到王支书,提出了请求:“支书,我想搬出知青点,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也好安心学习。我看村西头张婶家好像有空房,我能去问问吗?”
王支书有些意外,磕了磕烟袋锅子:“集体住着不是挺热闹?张婶是个寡妇,家里条件可一般。”
“没关系,清静就好。”艾玛态度坚决。
王支书看她一眼,想起儿子顾良这几天的反常,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行吧,你自己去跟张婶商量,她同意就行。”
艾玛道了谢,转身离开。在她身后,顾良从屋里出来,恰好听到了最后的对话。他看着艾玛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就这么不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吗?
那天晚上,艾玛在煤油灯下给奶奶写信。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她在信里说,她到了,一切都好,村民很朴实,她会努力适应。她没有提农活的辛苦,没有提掌心的水泡,也没有提那个总是出现在她视线里、让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村长家的小儿子。
窗外,夏虫啾鸣。而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顾良靠在那棵老槐树下,望着村西头那点微弱的、属于张婶家的灯光方向,久久没有动。他知道,那个叫艾玛的姑娘,像一只警惕的鸟儿,刚刚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更远离他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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