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远山被低垂的乌云笼住,山林深处雾气氤氲,灰蒙蒙一片。雨丝稀稀落下,拍在车帘上,带来阵阵湿气。
官道泥泞,马蹄声沉闷,伴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哧啦”声。
方奎骑在前头,握紧缰绳回首,低声道:“大人,再过这片山林,便是京道了。依属下估计,再行两日便可抵京。”
车内,瞿宝砚掀起车帘,望着前方雾雨,语声沉静:“好。雨天暗得早,不急这一两日,且小心行路。前头还有多远到驿站?”
方奎应道:“回大人,再走七八里,便是一处小驿。”
瞿宝砚点了点头:“今日就在那处歇息吧。”
宝桃儿抱着披风,接声道:“算算日子,眼看立秋了,难怪这天一黑便透着凉气。”说着,将怀中捂热的披风轻轻披在瞿宝砚肩上,“正是换季时候,小姐千万小心别着了凉,早些到驿站歇下也好。”
方奎正要催马前行,忽听山坡上“哗啦”一声,乱石滚落,碎枝飞溅。
他心头一凛,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哨音破开雨幕,惊得前方马匹猛嘶乱踏。
“前方异动——众人戒备!”方奎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林影摇曳,只见瞬时十余道黑影自雨幕扑下。粗布蒙面,脚步齐整,弯刀寒光映着雨水,骤然迫近。
“是山匪!”护卫们大骇。
刀剑撞击顿时与雨点搅作一片,几匹惊马狂蹦,车驾骤然剧晃。
车内宝桃儿险些跌倒,却立刻回身扑到瞿宝砚身前,张开双臂护在她身边,眼神警戒盯着四周:“小姐别出去!”
外头厮杀激烈,却未见伤亡,只步步收紧包围。方奎心中一沉——这些人恐怕并非是为劫财,而是——大人的车驾!他猛然拨马横刀,暴喝如雷:“护住大人!”
忽然,一阵疾风灌入,居中马车的车帘猛地掀起。
下一瞬,寒光一闪。
“唰!”长刀斩落,帘布破裂飞散,雨丝泼洒。
刀锋就在眼前,近得几乎映出人影。
然而,车中之人却并未如预料般惊惶失措。
瞿宝砚端坐车中,身姿笔直,不动如山。发丝飞扬,眉眼间寒光闪映,神色如常。
只那目光,冷锐似冰刃,直逼人心。
黑衣人见状不自觉呼吸一窒,手臂一僵,刀锋竟悬停半空。
雨水顺着刀背滴落,砸进泥地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宝桃儿早张开双臂扑在瞿宝砚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死死护着她,声音都变了调:“小姐小心!”
僵持不过片刻。林中陡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响,刺破风雨。
“撤!”低喝声一出,黑影们旋即退散,消失在迷雾雨林间。
雨声再度笼罩四野,天地间只余泥水溅落与马嘶声。
车内,宝桃儿双手仍止不住地颤抖,脸色吓得煞白,好似被冻僵一般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瞿宝砚赶紧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语声低缓道:“没事了。”
那声音不高,却如沉石入湖,将翻涌的惊惶一点点压下。
宝桃儿怔怔地靠在她肩头,感受那份温度一点点渡过来,直到血气回暖,手心温热了,方才真正缓过气儿。随即喉头一哽,泪水汹涌而出,哭得断断续续,委屈得不行:“小姐……我还以为,咱们今日真要交代在这儿了,呜呜呜……吓坏我了,呜呜呜……”
哭声混着雨声,一下冲散了四周死寂。
瞿宝砚由她伏在怀里哭,待她哭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安抚道:“不会的,你看,这不是还好好地么。”
宝桃儿抽噎着抬头,嘴唇一瘪:“可……只是差一点,他们都冲到跟前来了——”
瞿宝砚见她这副可怜模样,目光微柔,唇畔泛起淡淡笑意,解释道:“放心——我有圣谕在身,是奉诏返京的朝廷命官。一个五品大臣,若在京畿遇害,便是震动朝野的大案。京城近在咫尺,天子耳目所在,朝廷岂能容此?到时追查下来,后果他们担不起,也不会冒这个险。”
宝桃儿仍旧心有余悸,眉心紧蹙,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那他们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是为了吓唬咱们么!”
瞿宝砚垂眸,指尖轻拭去她眼角泪痕。神色澄澈,声音却冷冽平缓:
“没错——就是警告。”
·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虽未伤到人,却令众人心头都蒙着一层阴影。
护卫们一路不敢松懈,刀半入鞘,时不时四周张望,生怕林中再有黑影扑出。直到道路两旁林木稀疏,官道上空旷开阔,远远望见驿舍檐角的灯火,所有人才都暗暗松了口气。
天色已然昏沉,车驾碾过湿泥,溅起细细水珠。片刻后,一行人缓缓停在了驿站门前。
方奎上前亮出腰间的官牌,随同呈上文牒。门内传呼一声,便有驿卒快步出来接过,低声同值守的人核对几句,又匆匆进去禀报。片刻后,驿门吱呀推开。
一名年长的驿吏躬身迎出,神色恭谨:“大人一路辛苦,快请内里歇息。”
众人牵马进院。雨后地面泥泞,灯火映着湿亮的青石板,行走之间溅起星星点点水光。车驾在院中停稳,护卫们卸下行囊,动作间也多了几分安定。
那驿吏在前领着瞿宝砚一行进了正堂,神情却变得迟疑起来,犹豫几番后,拱着手陪笑:“还请大人先行恕罪。实不相瞒,此处小驿,房舍本就不多,要给大人所有手下安置住处,只怕……房间不够周全,只能委屈大人手下挤一挤了。”
不待瞿宝砚回应,只听二楼廊道传来一道清朗声音:“这叫什么话?哪能委屈了瞿大人的人?”
一人自楼上缓步而下。素净青衫,腰束玉带,眉目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一股书卷气,却不乏洒脱爽利。他下得楼来,目光一扫,笑容不失分寸:“我们人少,挤一挤便是,立刻腾出几间来给瞿大人。”
言罢,转首吩咐随从:“去,把我们东厢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快些整饬干净,再添上火盆给瞿大人她们。”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推辞,仿佛理所当然。
驿吏一怔,忙跟着应声是。
宝桃儿和方奎相视一眼。
堂内火光映照,檐外雨声断续。
瞿宝砚抬眼望去,那人已含笑而来,举止得体,揖礼自报:“在下沈仲礼,如今在翰林院编修一职当差。此番因公路过,暂宿驿舍,未料竟能在此与大人相逢,实在意外之喜。”
瞿宝砚拱手还礼,声音清润:“沈大人。”稍顿,又道:“大人如何认得我?”
沈仲礼笑而不迫:“瞿大人是今科状元,同届考生之中,谁人不识?在下昔日也算是与大人有过同窗之谊,云台讲学之时,久闻大人才名。今日得此机缘相遇,实乃幸事。”又自谦一笑,“只不过云台同窗无数,大人不记得我,也属寻常。”
瞿宝砚神色微缓,唇角一弯,轻轻摇头:“沈大人过谦了,这话可是折煞我了。”
沈仲礼揖手笑道:“大人奔波日久,天冷夜寒,实在辛苦。”随即又吩咐人去煮茶,道:“此茶温养精神,饮了可驱寒暖身,也不必担心夜里扰眠。还望大人稍候片刻。”
瞿宝砚拱手:“有劳了。”
片刻,一壶热茶便送上案几。白雾袅袅,氤氲着火光,仿佛瞬刻便驱散了旅途湿寒。
两人对座案前。
沈仲礼亲自为瞿宝砚斟上了一盏。
清茶倾下,细流如线,入盏时泛起微微雾气,茶香随之氤氲而起。
他神情温润,语声平缓:“素闻大人策论高绝,尤善于洞察世事成败之理,令同辈折服。”
双手奉上,微微一笑:“沈某才识浅陋,常思及往日云台讲学之时,未得一晤,心中颇觉憾然。在下近来于翰林修书,偶遇一桩疑难,至今未得其解,适才尚在思索。今既于此处遇大人,实属幸事,若大人不弃,沈某斗胆请教一二。”
瞿宝砚接过茶盏,温声道:“沈大人所言过誉,世事纷繁,谁又敢言洞察分毫。今日在此相会,若所问之事在鄙人所及,自当尽力。请说。”
他目光落在茶盏翻起的热雾上,声音转得微沉:“史籍记载,向来以直笔为上。我那日校书,偶翻到《成德录》一则旧篇,见一段奇事。说前朝有一位贵人,素性怪僻,喜在隆冬时赤足游园。按理,此等嗜好,既不关治政,原也不必留入史册。”
“谁料有一年大雪,他赤足行走园中,不慎滑跌,牵连在侧的幼年储君亦受了伤。此事一发,遂引起朝堂争议,终成一桩政案。”
沈仲礼轻轻叹息:“我便苦思——若如实书之,等于直指贵人之过,得罪权势;若讳而不书,则史册有失其真。那位执笔修书的官员,终究删去此段,后世读来,皆叹此书有瑕。”
说到此处,他缓缓抬眼,眼神温和,却在火光中暗暗透出锋芒:“大人素来明断,若遇此境,当作何处置?”
堂中一时静寂,只余火盆噼啪作响,茶香绕梁。
瞿宝砚:“史官之职,便是当如何写,便如何写。”
沈仲礼:“大人之意,是要如实书之?”
瞿宝砚抬眸望他:“沈大人既已言‘直笔为上’,如此,又何必再虑他端?”
沈仲礼叹息:“大人此言极是。不过,修史一笔若真触怒权门,史官一身,怕连妻儿老小都难保。此等因果,若真落在己身,大人可有更好的法子么?”
瞿宝砚轻抚盏沿,神色不改,缓缓开口:“真到那一步,唯当事人自知如何取舍。你我不过后世观卷之人,纵使评议,也难体会当局者的水深火热。旧事与今日,表面虽似,却终究不同,不可一语以全。”
她稍顿,抬眼与沈仲礼对视,眸光如炬:“更何况,取舍之间,沈大人心中已然自有分寸。旁人所言,终究只是旁人的立场;纵然合乎道理,却未必合乎大人之情。沈大人以为呢?”
沈仲礼微怔,含笑轻摇了摇头,他微微叹息,似感慨,又拱手道:“仲礼受教了。”
话音方落,他似忽然忆起什么,转头吩咐随从:“去,把我随身带的那株玄参取来。”
不多时,一只锦匣便捧至案前。沈仲礼亲自推至瞿宝砚近前,笑道:“在下有位友人自渌州过路,曾言前些日子大人身体抱恙,全城祈福。今日能在此相遇,亦是缘分。方才承大人解我一惑,我也算借花献佛——这株玄参便奉上。”
他笑了笑,似随意解释:“此物出自丞相大人故里南溪,素来罕见。前阵子家母病重,赖丞相夫人好意,托人寻得两株。母亲服了一株,果然转危为安,余下这一株,便赠与大人。”
瞿宝砚闻言,浅浅一笑,拱手道:“多谢沈大人好意。只是近来身子已大好,皆因圣上体恤,让我将养数日,待痊愈后再入京复命。今日能在此重逢同窗,畅叙几句,已是意外之喜,何敢受此贵重之礼?再说,不过闲话两句,算不得什么功劳。”
沈仲礼笑而摇头:“大人言重了。玄参虽珍,却谈不上贵重。况且听闻大人治水赈灾,劳心劳力,泽被一方。此物若能助大人调养元气,也算它一场缘法。”他顿了顿,目光含笑:“且此物自土中采出已有九日,药性最盛不过十日内——此刻服用,正当其时。大人便收下罢。”
话已至此,似是再推也显得生分。
瞿宝砚轻咳一声,唇角微弯,语声淡然而和缓:“沈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参类多有活血之效,女子每逢月信,原是避而不用的。大人一番美意,在下心领了。”
语毕,沈仲礼微愣,旋即失笑,赔礼道:“这,倒是我疏忽了,实在失礼——”
他话音未落,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名驿卒跌跌撞撞闯入:“不好了!后厨走水,火已烧到后院了!”
门外方奎闻言脸色大变:“糟了!方才属下才命人将那几口箱子搬去后院!”
宝桃儿闻言,面色也瞬间煞白——那几口箱子里装的正是此次返京述职所需的账册。火一烧还得了,到时候面圣拿什么述职?只怕立刻便要问罪!
便慌忙道:“快,先去救箱子!”
瞿宝砚神色未见慌乱,却也疾步而出去后院查看火势,沈仲礼眉峰微挑,目光一闪,也快步随众人同往。
夜风猎猎,火光映红天际,后院火势已成燎原,烈焰卷着浓烟直扑檐角。人声鼎沸,驿卒、护卫乱作一团,提桶排水,手忙脚乱抢火。
“快!先搬箱子出来!”
有人大声惊呼:“不好,有一个已经着了!”
“那就快用湿布盖上!拎水泼!快!”
烈焰呼啸,火屑四散飞溅,映得众人汗水与惊惶的神情交织一处一片混乱。
沈仲礼立于廊下,火光跳跃,映得他侧影明灭不定,但那神情却与眼前滔天的火势格格不入。他似乎并不担忧这火情,闲淡从容中竟带着几分静观好戏的意味。
他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的瞿宝砚身上。
眸光却倏地凝住了。
只见瞿宝砚负手立于廊下,火光映着眉目,唇角竟微微扬起。
——她在笑?
那笑容极淡,却分外从容,仿佛在喧嚣火海中生生割开一道静寂。
沈仲礼心头蓦地一沉,背脊发凉。眼底的戏谑也尽数褪尽,只余怔然与震动。
那笑里无惧,无惊,分明透着一种……了然。
仿佛有所感应,瞿宝砚眉目微动,侧眸目光极快地从他身上掠过。
只一瞬,却令沈仲礼心口一紧。
她知道了?
知道···他为何现身此地?
知这场火的用意?
不可能——她是怎么知道的?若是真知,又何以任由这场火恣意燃起?
火光翻涌,烈焰如潮。
映得瞿宝砚面容沉静如水,也照得他眼底层层困惑愈烧愈炽。
我宝砚大人,就是这么牛逼![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明天还有一章~[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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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返京述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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