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斜挂上空，安国寺的撞钟发出深沉厚重的回响，在山林庙宇间漂泊。屋檐上垂挂着的细密冰凌渐融化成水流，一滴一滴敲响门阶下的砖瓦。冬雪铺白毯，庙亭坐孤人。
庙亭前是倾斜如瀑的高山雪水，傍着亭身的是一颗枝干颀长粗壮而枝桠稀疏的古树，树根处绽着几簇浓艳的茶梅。在这山水与绿意，沉香与枯藤之间，端亲独坐于此，在石桌上捻棋，与己对垒。温暖的金黄色光芒透过头顶的亭盖铺在她半张脸上，将她的瞳染成琥珀色。下巴埋在狐裘的绒毛之内，她的脸莹润如玉，泛着淡粉色。
半月前，佛塔挺立，英魂碑竣工，楚帝亲率皇室与大臣于安国寺以国礼祭，以安忠魂。帝王俯首奉香，国师祭酒垂悼，碑前烛火长明，香火袅袅不息。她吊随人后，隔着一层一层香火与烟雾，观望与她命运息息攸关的塔楼。
端亲请命来此为父亲守灵已半月有余，她伸手接住一丝暖阳，总算是呼出一口沉浊的闷气。
青碧捧着一壶温酒搁在石凳上，又为虞稚换好新的汤婆子，这才捧着冬枣坐在矮凳上专心吃起来，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像是山间馋嘴的松鼯。
小婢女偷眼去看，见自家郡主专心和自己下棋，便放缓了吞咽的速度。郡主近来身子大好，性子愈发温柔安和，心思却越来越难以揣摩。明明来年开春才及笄，却已像是贵人主母似的主角了。
“你可怨我？”
青碧一愣，往闲亭周围望了望，却不见旁人的影，由是明白郡主在和自己说话。
“奴婢出身低微，幼时便被哥哥发卖进宫，长于掖庭。与宫女夺食，为贵人掌掴，命如草芥。郡主已是对奴最好的人，又愿为我等微贱之人解围，奴的这条命，全听由郡主吩咐。”
她说得认真，这些话如冷泉般潺潺流在虞稚心间，泛着悲凉的冷意。
“我害你卧榻五日，确是伤了你的身子，你便是怨我也好。”
“皇亲贵胄，高大门楣，倾覆便也只在一掌、一指、一念间。天下利来利往，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你我之命，又有何异？”
“奴婢不怪郡主，也不懂郡主说的这些。”
虞稚笑了，这笑颜让小婢女恍惚了片刻。
是了，这些时日以来，竟从未见郡主笑过。
“若你真能获得糊涂快活些，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虞稚伸出指头，逗弄地敲了敲小婢女的额头。
“我身子里的毒已压下的事，万不可与旁的人说。”
“奴婢知晓。”
“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青碧拍了拍脑袋，郡主让她偷偷在民间打听最新的京中见闻，她竟忘了说。
“听坊间那些个挑着担的散贩说，近来洛阳城中的生面孔多了不少，模样看着像大周人，说是个高、雄壮、一身大肉块头……”
“哦……西街和东街中门都贴了不少告示，说是圣上惜才，不忍民间明珠蒙尘不得志，说要允白身入朝堂呢……”
“还有……自圣上即位以来，边防之乱不断。太后言说后宫凋敝，国母之位空悬，张罗着要为圣上选妃呢！”
虞稚支着头，认真听着。忽而抬头望向站在面前的少女，她是圆脸，一双眼睛大大的尽显无辜，眉毛却是有如弯钩的剑眉。
“你很聪明。”
青碧咬了咬下唇，似欲开口说些什么，嗫嚅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
“国事、朝堂、后宫，你明白我想探听些什么。”
“你不必跪。于我而言，这是好事。”
虞稚打断青碧将将要跪下的身子，缓缓开口。
“我知你会武，既如此，还需你为我办一件事。”
“但凭郡主吩咐。”
“你跟着我母亲苏远秋，有任何动向务必及时来报我。”
青碧一惊，杏眼瞪得大大的，片刻后融入几颗欲落的碎光，泪光中折射着一丝幽微的光线。
“郡主，我……”
“我无人可用，也无人能信，此时我需要你。你的秘密，若不能说，便吞下去。”
“谢郡主，婢子谨记。”
山林间忽起一阵寒风，掀开端亲披在肩上的狐裘，寒意袭人，她的手拂过棋盘。黑白色的棋子变成错落泼在地上的水墨，三五颗黑棋在地面跳跃几次，其状如蝇，其形若蛇，张牙舞爪地跃进那株茶梅的容身之所。
虞稚扶额，顿感不安。
“郡主！”
青碧将她的狐裘披风系好，麻利地为她捡回散落各方的棋。
“我没事，不必忧心。”
说罢，虞稚往棋局之内丢入一枚黑棋。
当今圣上，楚帝，楚怀抉。两年前先皇与先太子暴毙薨逝，楚怀抉无诏即位。
接着她素手又设六枚白棋。
京中六大家在先皇登基之时地位已相继稳固，世家为皇权之鼎，六大家各为一角。楚国重兵，是以其中虞、尤两家为翘楚，这两大家世代从兵，占据左、右护国之将位，分别驻守两方边关。
紧随依次是沈家、苏家、林家、魏家。沈家主执掌中书令把控朝政，苏家掌控吏部与刑部。林家掌户部与工部，大批田地与佃户为林家所有，是以穿戴华丽、行事高调奢靡。魏家居于六大家之末流，于前朝险些断绝，后得楚帝任命，官居礼部。
两枚白棋被她撤回棋奁之中。
左将军麾下八万景昌军已全数覆灭，尤家兵符随着右将军的踪迹一起失踪，其麾下景盛军一部分被当作逆党处死，另一部分为楚帝重新收编，兵权如今已不足为惧。
倘若她要肃清棋局，重建棋盘，下一步却要如何走呢？
与羌国战于逐暨，兵力凋零。为今之计，不得不与邻为和，休养生息。可战后重建，必得要招兵买马，楚帝即位不久，不宜强加赋税。
这下一步……
虞稚伸手捻回一颗白棋，那棋子从她手上滑落，溅起泥土与灰尘。
是林家，帝王要财权。
如今楚帝于民间开放擢选，是能在六大家眼前直起身了。可太后出身沈家，在此节骨眼却要与帝王选妃，想是沈家欲借后宫之势稳固前朝之位。如此看来，楚帝与太后行之有悖。
可究竟是谁会给她下毒，又落得什么好处？
她专注地扫视着棋盘之上的局面，眼睫一眨也不眨，执着得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她初次察觉自己手掌酸软、身子柔弱，约莫是在三年前，先太子夜宴之后。不过一月的时日，她挥起刀枪便有些吃力，昔日只当是受寒乏力，愈往后，却是连拿都拿不稳。
不，一定还有旁的事。三年前她虽武艺渐失，身子却不弱，还有什么地方尚未说通。
青碧咀嚼冬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虞稚拢紧披肩，只觉得齿间泛苦。
“青碧，你刚刚说……大周的人进了洛阳城？”
她的声音晦涩喑哑，像是位年迈的老妪。
“是啊小姐，那走地的挑担贩是这么说的。”
大周国，是了。
两年前，楚帝即位之初国势不稳，大周突犯边关，右将军尤敬之抵死守关，父亲赴羌国求援，楚国与羌国大败大周于漠北。此后，楚帝方才逐渐稳住帝王之位，而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却便是两年前的庆功宴之后。
紧接着羌国忽然间不顾盟约袭杀父亲，大周人却潜入了洛阳城。
这其中便事事透露着诡异与蹊跷。
大周国兵力强盛，民风彪悍，喜争强斗胜，侵吞小国无数。楚国素来与羌国较好，由此制衡大周扩张之势，如今弃了盟国，楚与羌必先有一失。
难道朝中竟有人胆大到与大周国暗通款曲？羌国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虞稚苦笑两声，只觉得头疼欲裂。心头缀上一颗陈年的顽石，那石头在此刻变得更大了。虽预料到所对抗的东西并不简单，可若深究至此，却难免使人畏惧。被隐在恐惧之后的，是愈来愈烈的空虚与孤单。
这么难的一条路，这么险的一条路。一条命到终了，能有拨云散雾的那一日吗？
“不必跟着我。”
端亲步履维艰地往山间走去，她越走越远，孤影在视线中变得很小，素色狐裘与雪地融为一体。发间的金钗在日光下璀璨夺目，她转身看着隐在自己脚印下的黑泥与落叶，径直将那金钗从发髻间拔下，紧握在手里。
思绪飘零之间，脚步先于她来到了英魂碑前，虞稚恭谨地奉上三根长香，跪坐在碑前纹丝不动。直至日光低沉，她才恍然如大梦初醒一般，伸出手抚摸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姓氏与名讳。她恍惚间觉得那碑上的名字就是他们伤痕满布的、恶臭冲天的尸体，此刻整齐有序地堆叠在一起，有如一座坟山。
一座佛塔挺立在英魂碑背后，那上面经幡满布，长明灯泛着橙红色的泪光，金色的经文镌刻着最虔诚的祝祷。端亲只觉讽刺，如何令含冤之人超生，如何要世间不得好死之人偏得好死？
“我命由谁？谁欲杀我？”
她轻叹一声，呵出一口气。
“父亲，女儿有失您昔日之教导，此来赔罪。女儿本才疏学浅，只习得您武艺四成，如今既失了您毕生所传，又悖逆臣子之道。可若您真有在天之灵，定要睁眼好好看着，看着女儿如何用太傅所教之能下这一盘棋。女儿所行，不仅为您、为景昌军，更是为女儿自己。此番算计，终究只为活下去。”
语毕，她拿出捏在手中的金钗，狠狠插进左手掌心，竟是化开一条红线。她看着掌心的血在碑前汇聚成一汪湖泊，又伸出一根食指将那刺目的鲜红抹在自己唇畔。
“如今女儿歃血为誓，背命而行，九死不悔。”
虞稚眼眶通红，目光却变得更冷更静。
“郡主。”
“国师大人。”
忽闻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站起身，盈盈行了一礼。
眼前站着的，正是楚国国师祁无惑，他年事已高，一双眼睛却澄清透亮。笑眼弯弯的，白发与髭须散出几分岁月的智慧与沉着。
“郡主，七杀命，官伤身。前路多危途，何不就此停下？”
“我必登高见浮屠。”
虞稚笑了，察觉有人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尚且还淌着血的手心，便抬起眼。那人站在国师身后，一副青玉质面具覆面，只露出一双风拂湖面的眼，湖面清澈宁静，湖底却机锋深沉。他身子挺拔如松，一手盘弄着佛珠，一手束在身后。发冠上嵌着的黑曜石发出微弱的荧光，玄色的扳指昭显贵重，湖蓝色的氅衣显得他越发清隽。
“这位是？”
“一位佛缘深厚的小友。”
国师依旧笑眯眯的，拱了拱手朝虞稚答。
“无旁的事，这便先行一步。”
端亲提步，从那人身边借步走过。擦肩的瞬间一股极为浓烈的视线附着在自己身上，她侧过脸，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开那人眼前的发丝，露出一双一览无遗的，混合着探究与杀意的眼。
她扭头，若无其事地走入黑暗之中。
掌心的血迹在白雪间绽开一朵朵红花，紧随着她的背影。
而那神秘人站在英雄碑前，她方才所处的位置上，捻起一滴地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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