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醒醒！”
青碧端着姜汤与草药进到屋子里，给床边的炭炉细致地加上炭火，这才轻手轻脚摇了摇虞稚的身子。刑场那日小姐染了风寒，夜里高烧不止，一连过去三日却依旧不见转圜。青碧暗自自责，若不是一时不察跟丢了小姐，也不至于。
刚过午时，院子里日头正盛，里屋却是暗淡低沉的景色。因着担心风扑进来再沾上小姐的身子，门窗被青碧封好，绣着山水花鸟图的纱帘遮住屋外光线，床榻周遭的素白色帷幔上由染料点缀着粉色山茶花瓣，四角床柱上坠着五彩的琉璃珠。
埋在被褥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得泛着青，浑然一副不久于世的姿容。屋内混杂着药草的苦香与松木的沉香，炭火在炉子里噼啪作响，这屋子竟仿佛被苦味浸透了。
“青碧。”
“小姐可算醒了，姜汤和祛寒药都熬好了，奴婢扶您起来喝。”
屋子里点了灯，光影惴惴，小姐的轮廓在屋墙之上层层叠叠，仿若远隔千里。虞稚摆了摆手，帷幔遮着脸，青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着她腕间雕凤的金镯随着拨动帷幔的动作松松滑至手肘处，才恍惚察觉自家小姐的身子近来又轻减一分。
“青碧，你被派到我身边多久了？”
“三月有余，奴婢记着是太后娘娘担忧您遭遇不测，这才从身边调派了些人手来镇国公府照料着。”
“如此，太后娘娘深谋远虑，眼界不凡。谁料当时只以防万一，却成了真，昔日镇国公府的下人尽数惨死，如今竟只剩下你们。”
小姐的面容隐在静室内，炭火盆迸出的火星落在垂眼的眸光中。青碧觉着小姐正睨着眼躲在暗处狎玩她这忐忑不安的神色，她听着这话头，惊出满身的汗，扑通一下便跪在小姐榻前。
“小姐……小姐您说这话，奴婢不明白。”
虞稚笑了笑，声色温和，她抬手无力地扯了扯青碧的袖角。
“你别跪，我没力气扯你起来。”
青碧依言起身，面容忐忑，只觉眼下进退不得。只好端起桌上的草药，递在虞稚手边。
“小姐先喝了药，等小姐病好了，便说什么就是什么，青碧由得小姐发落。”
虞稚又伸手拽住青碧衣角，左右晃荡着，姿态亲昵，仿若撒娇。
“我发落你作甚？这药我喝得多了，闻着味道觉着恶心得紧。你帮我喝两口，让我与母亲交差可好？”
青碧点点头，竟是将那碗姜汤和草药喝尽了。她扣着药碗给虞稚看，面颊边的梨涡绽开少女的天真与稚气，一派邀功的骄傲面色。
“你怎的都喝了？”
“小姐，青碧虽是一届婢子，人微言轻，但知您所想。婢子不是太后的人，亦不会害小姐。您于青碧有大恩，此前太后调派人手，青碧是求了教养姑姑到您跟前来的。若我不都喝完，如何能让小姐宽心？”
“我何曾见过你？”
“三年前您同尤家小姐入宫面见当今太后，当日的皇后。婢子那时正服侍新妃惠嫔，怎料惠嫔依着先皇圣眷，父兄前朝之威势，竟在太后跟前逞口舌之快。太后本欲仗毙我等贴身宫女以警示惠嫔，是小姐救了我等。”
“小姐说，闺阁之内、后宫院墙之中不事前朝。若论前朝，无非君父与君母之子，前朝才华尽显，便应是皇后娘娘抚育得当，才能得此贵子。”
虞稚笑了，使唤青碧卷起帷幔。她笑中带凶，凶气生艳，面容陡然鲜活起来。
“我竟还说过这话，都记不起了。”
“可不是呢！”
小婢女偷偷窥视小姐面容，但见她笑中带凶，凶气生艳，面容陡然鲜活起来。青碧见着这笑只觉毛骨悚然，小姐今日陌生得紧，却像是从地下来的鬼。
正此时，前厅一阵杂乱，脚步声又急又重，直冲茶苑里屋而来。青碧欲出屋打探一二，手臂却被虞稚猛地拽住，一时打了个趔趄。
“小姐？”
“青碧，我可以信你。但我要你试的，不是那个药。”
小婢女的手掌微微颤了颤，稚嫩可爱的面颊略显委屈，出口的话带了犹豫。
“小姐但说无妨，青碧听由小姐吩咐。”
虞稚拉开红木梳妆盒最下层的抽屉，从里取出一个青瓷瓶，她抖了抖瓶身，那黑乎乎的圆丸便滚进掌心。
“青碧，这是真正的毒药。如今我的身子受不住这药丸，若你有心帮我，便在此刻服下它，我会尽量设法保你周全。”
青碧一愣，面孔没变，只眉眼间伴着些细微的悲伤。她点了点，将那药丸服下。
里屋门被拉开的一瞬，青碧忽感自己手脚麻痹发冷，紧跟着喷出一口血来。虞稚柔弱又慌乱地扑向她，打翻了桌上的水盆与茶盏。珠钗坠地，小姐跪在寒冷的地板上，将她的头护在怀里。
“来人！来人啊！”
“快来人！来人！”
门外的一众丫鬟婢子瞅见屋内的情况都直直站在原地发愣，虞稚脸色泛红，奋力抄起手边的茶盏朝房外砸去。
“傻站着做甚？还不快去叫大夫！青碧眼看着不成了！”
素来与青碧交好的粉桃即刻朝门厅外而去，余下的下人却议论纷纷，仿似进退不能。
“你们何事？”
“回小姐，宫里的楚大管事宣旨来了。夫人派我等来引小姐过去接旨，这可如何是好？”
“小姐将青碧交与我等照料着，小姐到前厅接旨可好？”
虞稚冷哼一声，看着像是气极了。
“青碧是替了本小姐才遭此难、受此苦，我怎放心交与你们？”
“你们去前厅回了夫人，本小姐要等郎中看过青碧才可放心。”
丫鬟一行踏着吱吱嗒嗒的步子着急忙慌奔向前厅，又是好一阵喧闹，往院里来的声响愈发大了，像是哪位大人物跺了跺脚直震得人脚底发麻。
虞稚拂了拂青碧冷汗淋漓的鬓发，动作轻柔间略带爱怜。
“青碧，你只消哭闹喊疼，旁的交给我。你遭此苦楚，是我负你，且忍着些痛。”
话音刚落，青碧的哭叫声骤起，屋外的脚步顿了顿，紧接着步子来的更匆忙缭乱些。
“小姐！小姐，奴婢难受……奴婢怕是不能护卫小姐身侧了……”
“哇……”
又是一大汪黑血从青碧口齿间呕出来，弄脏了虞稚竹青色的衣裙，血迹直溅上她的下颌与侧脸。
“栀栀！栀栀，我的儿……”
苏远秋推开身边的嬷嬷，冲到虞稚跟前，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紧张万分的模样。
“栀栀，身子是否有碍？”
虞稚朝着房外的宫内总管太监歉意万分地俯下身子，泪水如珠如串，洒了满脸。
“母亲，女儿无碍。若不是女儿顽劣，不情愿喝这苦药，又不愿母亲知晓伤心，央了青碧为我喝下。恐怕……”
她一时悲痛到失声，慌乱得不知所措，脑袋一个劲往镇国公夫人怀里钻。
“恐怕今日过后，女儿便不能服侍母亲身畔了……”
苏远秋面色铁青，显然是气得不轻。总管太监楚福盛面色也微妙了几分，只站在原地由着主人家把话说完。
“母亲，女儿实在是……实在是怕，女儿久病不愈，究竟是……究竟是我身弱无福还是惹了天怒人怨了？”
将门之后，国公府邸，殉国英雄仅存的妻女。天子脚下，太后庇佑，却仍有奸人是非。
这话微妙，事却不小。
“唉哟……虞小姐，不不不，从今日起该叫端亲郡主了。您这儿遇到的委屈，咱家回宫之后必详细禀明圣上，想是那逆党残余还在垂死挣扎呢！您身份尊贵，圣上定会好生庇护夫人和小姐的。”
正说着，又一人匆忙而来。来人身姿挺拔，气宇非凡，是苏家次子，苏玉。
“楚公公，姑母，表妹。这是怎么了？”
苏玉只站在屋外，遥遥望着里屋的乱局。
“怀瑾，你怎么来了？”
苏远秋忙起身回应。
“姑母重伤初愈，祖母又听闻表妹感了风寒，这才派我过来看了回禀好让老人家放心呢。”
“表哥，怀瑾表哥。我这下人误食，眼看着不成了。听说你从前曾师从太医院首席御医，能否劳驾为我这婢子诊断一二？”
虞稚慌乱中打断两方寒暄，跪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泪眼祈求地望向苏玉。
“自是可以，便劳烦嬷嬷扶着那婢子到偏方。我虽才疏学浅，倒也可堪用用。”
“那再好不过。”
苏远秋深呼出一口气，像是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虞稚盈盈起身，向楚福盛行一礼。
“自父兄逢遭变故，这三月以来小女恍如梦中。今日直面此奸人诡计，只觉性命垂危，惊惧不已，实在是吓坏了。于公公宣旨时失礼，实非我本意，还望公公莫要见怪。”
礼仪规矩，不失分寸，楚福盛暗自点头，却看那小姐脚下一软，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又觉可惜。将门之后，从前夜宴剑舞，惊为天人，如今竟是直不起身了。
“郡主可安定些，那咱家便是要宣旨了。”
一屋子人诚惶诚恐地拜下，静候帝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以身殉国，朕深感沉痛，贼人伏法，逆党屠戮国公府，朕日夜忧心，恐愧对镇国公在天之灵。即日起，追封镇国公为镇国亲王，以国制礼法于安国寺修建英魂碑享万民之香火，告慰景昌军在天之灵。封镇国公夫人为一品诰命，其女虞稚端方亲慰，封为端亲郡主，钦此。”
苏远秋抬手接了旨，伸手要扶虞稚起身。这女儿却摇了摇头，虔诚再拜了楚福盛。
“谢楚公公，谢圣上庇佑。”
“咱家会带到郡主的话。”
楚福盛的脸笑开了，随着苏远秋一路送到国公府大门。
虞稚迅速赶往偏房，见自家表哥正闲坐在桌前喝茶。
“乌头毒，没过量，尚未危及肺腑。你干的？”
“是。今日多谢表哥，来得及时。”
“何种处境却要你拿人命设下这棋面？”
虞稚摇头苦笑，顺从苏玉为自己诊脉。
“我中毒已久，若无这一局自保求医，恐无来日。两日后我将为父亲守孝为由前往安国寺小住一月，届时，有劳怀瑾表哥为我调理一二。”
她低头咬了咬唇，显出些挣扎的姿态。
“我此时不甘死。”
“毒侵肺腑，确生不如死。你是个有主意的，如何让自己危难至此？祖母吩咐苏家不可与你走得太近，假以时日，苏家与你镇国公府必要割袍断义。”
“栀栀晓得。”
苏玉行至门廊，忽然转过身。
“你那旧友，看着眼熟。”
“萍水之交的可怜人罢了。”
三日前，茶楼分别之际，虞稚扯住尤合璧的手。
“还有旁的事？”
“我这身子若再无医治，便是到了强弩之末，回天乏术。如今八万景昌军殉国，我镇国公府再遭此灭族之大难，至多三日，圣上必要下旨抚慰民心。若发现我府中婢女出府寻医，你便拿着玉佩速请苏家二公子苏玉来救我。”
尤合璧点点头，推开窗门的身子顿了顿。
“你那小婢女，可是不简单。她武艺不错，我费了些功夫才甩得掉。”
“是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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