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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忆荆堂

1.玉梅

玉梅生于1958年,59年自然灾害,玉梅本来刚学会走路的,因为挨饿,又不会走路了。村里饿死的人一个一个的往外抬。所幸玉梅活了下来。玉梅两岁的时候,娘给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让她在麦场里看麦子。鸡来了,她挪着步子对着鸡喊:“噢哧!噢哧!”

玉梅的娘,在生了两个男孩儿连连夭折以后,就接二连三地只生女孩儿了。玉梅的娘一共生了六个女孩儿。到了小七儿的时候,才是个男孩儿。

玉梅在娘家排行老三。前头是大姐、二姐,后头是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和兄弟小七。四妹妹生来就嘴歪眼斜,脑子不太中用。玉梅娘家没有男劳力,姊妹几个跟着她爹干活儿。玉梅的四妹妹在跟着她爹拉胶车子的时候,挣断了绳子,一头栽进了路边的山芋窖子里,摔断了腰。从那以后,这个苦命的四妹妹又变得弯腰驼背了。

玉梅考初中的时候,庄上正因为□□闹派别。姓周的跟姓丁的是两派儿。大队书记丁向奎就不推荐她去上学,说是因为她二大爷参加过还乡团。

“丁向奎非说俺二大爷参加过还乡团。说我成分不好。哪的事儿哎!俺二爷爷是走过草地的老红军,俺大大爷当过儿童团的团长。丁向奎是有意使坏的。”玉梅懊恼地说,玉梅这辈子逢人都这样说。

玉梅恼地卧床不起好几天。她后来跟姊妹几个一块儿去生产队里干活,见了丁向奎,喊他“向奎叔”。丁向奎于心不忍,笑着跟她说:“三姐,你还想上学吗?你要是还想上学,我再到公社里推荐你。”当时玉梅已然退了学,她跟丁向奎说:“俺不去上学了,向奎叔。” 玉梅跟几个姊妹团一块儿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还是爱说爱笑。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文化。人家有什么歌儿啊戏的,她都跟人家学了来,记在一个自己拿纸裁的小本本儿上。

玉梅的爹娘请了醋老师来她家教酿醋。醋酿好了,她爹让她推着胶车子到人家庄上敲着梆子卖醋。一个大姑娘敲梆子卖醋,玉梅觉得很丢人。没人买醋的时候,她就把胶车子放在一边,自己跑到人家家门前跟人家说话。等到有人来买醋了,她再过去给人家打醋。

玉梅长大了,没有好看的衣裳,每天穿着老蓝布的衣裳。打扮地跟个老嫲嫲一样。冬天,生产队里没有多少活儿,爹就让她背着粪箕子拾粪。拾粪也能计公分。一个大闺女天天背着粪箕子拾粪,这比卖醋还丢人。晚上,玉梅跟二姐一起点起煤油灯编毛瓮,娘给她们买了编毛翁的稻草、芦花、麻绳,玉梅跟二姐编了毛翁,爹拿到北山里集上去卖,卖了钱,给玉梅和二姐各买了一条裤子,两条一模一样裤子。

有一天,二姐的裤子找不到了,非说玉梅的那条裤子是她的。玉梅赌咒发誓,说那条裤子是自己的,上头还有她来月经没洗干净留下的黄印印。可是二姐非说玉梅的那条裤子是她的。那是玉梅仅有的一条不带补丁的裤子,生生被二姐夺了去。玉梅很伤心。玉梅赌了咒,谁要是冤枉别人,做了亏心事,等她出了嫁,生了孩子,就死她的孩子。

二姐结婚了,她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没有保住。玉梅很心疼二姐,她担心是自己的咒语应了验,害得二姐被老天爷惩罚。二姐长得不景气,噘嘴头 ,小小的黄黄的脸,眯缝眼。二姐夫长得很秀气,是个老实人,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娶了玉梅的二姐,不情不愿。结婚的前一天,二姐夫蒙着被子哭了整整一晚。

玉梅的大姐玉颜待嫁的时候突然得了神经症,一辈子只能做个黄花大闺女,不能结婚。

她娘心疼她,不让她去地里干活,让她在家里烙煎饼,做饭。让玉梅跟小姊妹几个一块儿出去耪地、种地。大姐个子高大,仗着她娘给她撑腰,就装疯卖傻。她看见哪个不顺眼,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几个小姊妹都受她的欺负。

一个夏天的傍晚,五妹妹从山上干完了活儿回到家,刚从河边洗了脚出来,大姐从背后把她拦腰抱住,要打她。五妹妹脱下凉鞋,甩起凉鞋就朝背后的大姐打去,大姐那回吃了亏。后来,六妹妹跟五妹妹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向大姐宣战,跟大姐对着打。

一天夜里,玉颜睡梦中梦见一个神仙拿着一个算盘,朝她扔过去,跟她说:“大姐!接着!”玉颜跳起来一把把算盘抓在手里。等她醒来以后,让她娘给她买了算盘,她就真的成了一个仙家附体,能唱会念,能掐会算的神仙姐姐了。

玉颜每次“下神”的时候,又唱又念,一句句,一段段,如泣如诉,入情入理。这当然是“仙家”附体。这些“仙家”,有姓黄的,有姓白的,姓黄的就是黄鼠狼精,姓白的就是白蛇精。她们先是折磨她,然后成为她的师父,教给她“仙法”,让她知道过去未来,可以为其他生病的人占课、算命。

玉颜给人“治病”的名声传扬了出去,从山东传到了南乡。南乡小鲁村的梁三婶子因为生病来山东找玉兰看病,一来二去,她们一家跟玉颜一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玉梅长大了。玉梅长得好看。一家有女百家求。上门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她娘家的门。玉梅的婚事,自己作不得主,全听她娘和她大姐的。娘同意的亲事,大姐还要再去打听。大姐对帮小妹打听亲事这件事非常上心。每次大姐一打听回来,总会说出男方的种种不好,于是,这门亲事,娘也作罢,大姐也作罢,玉梅自己也只能作罢。

于潇同样也是媒人介绍的。这次,大姐也是骑着洋车子去于村走了一趟,侦查了男方种种不好。不过,玉梅下了决心要离开娘家。那时,玉梅已经被耽误到二十七岁了。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算是老姑娘了。她娘也就勉强同意了。

玉梅二月里嫁到了于家。玉梅出嫁那天,娘家按风俗,给她在陪嫁的尿罐子里装了喜果子,一对木柜子里也装了喜果子。

于潇会拳脚,于潇结婚,家里很热闹,光是于潇的仁兄弟就来了十几桌。当晚,人家闹洞房,于潇的大哥家的大嫂子,也来问新媳妇要喜果子吃。

玉梅打窗户给老大伯嫂子递出去一包喜果子。嫂子接过去打开纸包,看了看,又把喜果子扔给了玉梅:“哎哟,我以为新媳妇这么舍得,还给我一包喜果子!闹了半天,是半包啊。还有新媳妇娘家拿半包喜果子,来充一整包的?!”

玉梅心知,是她娘小气,装柜的时候,把每包喜果子都抽出了一些。刚嫁进来,在老大伯嫂子面前,玉梅不甘示弱。玉梅就跟她说:“你不吃拉倒!我正不想给你吃呢!”

大伯嫂子听了玉梅的话,登时恼火了:“你就是小气!你就是不想给人家吃的!你就是想留着给自己吃的!”

玉梅也不甘示弱,隔着窗户跟她吵:“谁都不吃!都给你吃!把你吃地胀胀地,好来找我的事儿!”

大伯嫂子骂道:“把你撑胀!把你撑死!”

“把你撑死!把你撑死!”玉梅隔着窗户跟她对骂。

玉梅的婆婆赶来了。

“哟!才刚到俺家就跟恁嫂子吵架了?这以后还有俺的好日子过吗?”

这以后,果然没有好日子过。玉梅的婆婆天天跟玉梅吵架。一吵架,玉梅的婆婆就离家出走,躲到几里外的闺女家里去。于潇这时候就打着玉梅,让她去找。

于潇用拳头对着玉梅的后背狠狠地捣:“娘走了,你去找去!你去找去!”玉梅被于潇的老拳推着往前走,直走到于村家前。于村家前是一片河沿。河沿里,一块块青白的石头,像一只只绵羊,卧伏在白花花的河水里。河水“哗哗”作响,漫过石碑塔就的桥板,从西向东流淌。

在于村家前,他们遇到了于潇的二哥。二哥上来就凶于潇:“于潇!你做什么的!咱娘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能这样打他婶子!”

“我想打就打!她看着我跟狗儿样儿!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让她站着她不敢坐着!”

玉梅很爱于潇,但是于潇凡事都听他娘的。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加。

有时候,两个人正睡在被窝里呢。

玉梅问于潇:“你怎么什么都听恁娘的的?你以后还打我吧?”

“我以后照样打你!我想打就打!”于潇说。

玉梅凑过去跟于潇说:“你打我看看?”

“看看就看看!”于潇说着,“砰砰”!玉梅又吃了于潇两个皮锤。

玉梅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下定决心要跟于潇离婚。在结婚两个月的时候,玉梅自己悄悄地离开了于村,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于潇到处找玉梅,玉梅再也不回去。玉梅的娘胆小怕事,怕于潇来娘家报复,杀光她们一家子,宣称跟玉梅断了关系,不认玉梅这个闺女。玉梅就在亲戚家躲着。

玉梅这回去了北荆堂她四姨家。她四姨夫是北荆堂的李保杰。四姨带着她去庄西头石塱里刨山芋。玉梅跟四姨走到一户人家屋后头,四姨停下来不走了。四姨盯着那家的宅子直打转儿:“你看人家这宅子!多好!前后荆堂没有人家这样的!人家这是六间屋的地势,宽宽敞敞的!”玉梅纳闷,四姨怎么不走的,净夸人家的宅子干什么。玉梅就催四姨娘:“四姨,咱赶紧走吧,咱还得刨山芋呢。”四姨说:“不急!不急!”

这天,玉梅和四姨又路过那家人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忠厚老实,眉清目秀。四姨对玉梅说:“他叫家军。你看这个人好吧。恁要是各自看得上,四姨给恁做个媒。”两个人听闻此言都羞地脸红了。家军想,人家大姑娘恁么好,能看得上我?玉梅想,人家小青年这么好,能看得上我?这以后,经四姨娘说合,玉梅和家军的亲事还真就成了。

玉梅的娘虽然对外宣称不认玉梅这个闺女,但是玉梅的姊妹们还会偷偷地跟她联系。玉梅的大姐算出来家军寿限短,让玉梅不要跟他。玉梅不听她的,非跟家军不肯。

玉梅去跟于潇离婚。于潇当庭要求玉梅跟他回去。

“我向法官请求,我要跟俺家属和好,俺两个回家好好过日子。”于潇说。

玉梅知道再跟于潇回去定是凶多吉少,坚决跟于潇离婚。

她跟法官说:“我坚决不跟于潇回去!他这是跟他娘一块儿扣好的点儿,想把我骗回去,让我挨顿苦的!他娘跟着挑拨,于潇光听他娘的,天天毒打我虐待我!我坚决要跟他打开离婚!各走各的!”

玉梅前前后后去了几次法庭,才终于把婚给离掉。

玉梅的肚子里早就有了孩子,她本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她想去医院里找她认识的妇产科的大姐,把这个孩子给打掉。可是,她去了几次,那大姐也不在。她就决定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

玉梅四月份嫁到了家军家,十一月份生下了一个女娃。

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娃娃,抱着她到处跟人说:“谁说不是俺家的?你看这鼻子,多像她大姑啊!”

我在九岁之前,没见过自己的姥娘、姥爷,不知道自己姥娘家在哪。

于村跟我没有关系,于潇跟我没有关系。

玉梅是我妈妈,家军是我爸爸。我在荆堂长大。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当年那个妇产科的大姨呢。

2.止水将

我家在荆堂,我姓宋,我爷爷叫宋金平。姓宋的是在我老爷爷那一辈,因为发大水迁过来的。姓宋的老家原来在会宝岭水库西北角上,用我爷爷的话说,是在“水库里”,就是在水库更西的地方。在荆堂,家家户户的房屋、院墙、大门楼子,都是用石头盖的,大街上是比别的庄都要干净的黄土路,路两边儿躺着一堆石头,那是人家准备盖屋用的。路上也有咯咯噔噔的几块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有拳头那么大,有的有鸡蛋那么大,有的有南瓜那么大。一旦你需要,你可以随时捡起一块石头,来擦你鞋底上的烂泥或是狗屎,也可以抓起一块石头来,朝着一个人或是一条狗掷过去。南家前大奶奶家的建国四叔喝醉了酒,常常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块大石头,一路歪歪扭扭地在大街上边骂边走。我喜欢这样的石头。我看见石头磊的院墙就觉得亲切,我看见红色、灰色的砖头和白色的石灰就觉得不干净。那不是我老家的味道,更不是我老家的颜色。

我老爷爷还在的时候,荆堂经常发大水。发大水的时候,水里头有棒头、棍子,橱柜,还有花枝招展的站在橱柜上喊着救命的小媳妇,那当然是妖精了。

水中还有闪闪发光的蒺藜棍子。有人贪财,跳进水里,骑上棍子,去打捞这意外之财。那棍子就吸住那人不放开。即使搭救及时,把那人从蒺藜棍子上拽下来,那人大腿上的肉也会被剥掉一块。这棍子当然是妖精幻化的。有一对兄弟俩去水里打捞财务。哥哥就被这样一个妖精幻化的棍子给困住了。他眼泪哗哗地对岸上的弟弟说:“兄弟,我不能回去孝顺咱爹和娘了,咱爹娘以后就指望你了!”那妖怪听闻此言,知道这人是个孝子,就猛地一甩身,把哥哥给甩上了岸。那哥哥除了大腿上血肉的伤残,并没有丢了性命。

故事都是听老人们说起的,荆堂什么时候发的大水,我并不曾亲见。但是老爷爷亲手刻就的止水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站在爷爷家的天井里。

止水将是可以止水的天将,是我老爷爷亲手雕刻的,用的是一整块的青石。当时,大水从庄东涌近,就要漫到庄里了。危急之际,我老爷爷亲手刻就了这样一位止水将,把他立在庄东头,那大水就真的没有再漫上来。止水将后来被我爷爷用小推车推回家,放在天井里,当做他一手侍弄的小花园的外墙。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就比我高一点吧。那时,止水将已经裂开了缝,爷爷用一圈圈的铁丝箍着,那一圈圈的铁丝已经生锈发黄。我站在止水将跟前仔细打量,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两面都被打磨地平平整整。止水将就站在那块石头上,他是平面的,并不是立体的。那是老爷爷用錾在大石头上“画”出来的一个人形,那人戴着帽子,像是老农的斗笠。止水将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剑,剑锋斜下去指向地上,像是一个天将在责令水怪速速退去,这就是止水将的寓意。

爷爷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止水将曾为荆堂做出了贡献,而今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和他的名字。我爷爷家也为荆堂做出过贡献,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只是村子东面曾经放置止水将的地方,那片土地,多了一个名字,我们全家人叫他家东“止水将”。

去家东“止水将”的小路,的确是一点点地往下降。那条路,因为多少次大水冲刷的缘故,露出了一段一段像是脊骨一样的青石。

爷爷在“止水将”有一片自家开垦的菜园。这片菜园的一方土地,就那么恰巧地生在一大片青石板上。爷爷用很多石块,在菜园四周垒了一道篱笆墙。菜园外,是大片的青石板。小孩可以在上面玩耍,大人可以在上面晒庄稼。夏天晒小麦,秋天晒地瓜干子、晒秋霉豆皮子。爷爷管这片菜园叫“小园”。

止水将是我的乐园。也是爷爷经常出现的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爷爷,那就去家东止水将看看,看看他在不在小园里。爷爷一年四季侍弄着这个小园,在里面剜地、浇水、种菜。一垄一垄的萝卜、白菜、韭菜,菜花引来“嗡嗡嘤嘤”的蝴蝶和蜜蜂。蝴蝶以白色和黑色的居多。成双成对的白色的蝴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黑色的是又坏又倒霉的财主马文才。小时候,因为爷爷讲的这个故事,我常常坐在田埂上发呆,看看地里飞舞的蝴蝶,再想象着祝英台,她当时是怎样纵身一跃,跳进了梁兄的坟的。梁兄的坟里又是怎样的。

爷爷的小菜园西边,是姓张的大爷爷家的小桃园。一二十棵桃树生长在一墩墩的青石上。那青石头,像是一头头大象,在它们的背上、耳朵眼儿里、屁股上,栽种上一棵棵的小桃树,就成了一个个天然的巨型盆栽。

春天,爷爷在小菜园里侍候他的韭菜、胡萝卜,芫荽,修整起小石头垒起来的篱笆墙。我跑到旁边的小桃园里玩。小桃园里,一头头石头大象驮着开着粉色花朵的桃树。那桃树比我还要高,比我的腿还要粗。我迈开大步,从一头大象的背上跳到另一头大象的背上。小桃树的脖子上,粗粗的树皮裂开着,从树皮缝隙里流出了淡黄色、黄褐色、透明的桃胶,像是受了伤。这些桃胶,有的已经干了,像是黄色的、白色的塑料做的冰糖,有的还是软嘟嘟的,像是小孩儿的鼻涕。

小桃林里除了张大爷爷来掐枝、摘桃儿,很少有小孩儿来玩。我爷爷有时煮了豆角、霉豆,就用提篮子挎了来,把豆角、霉豆皮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倒在石头背上。我再来一个儿个儿地把那些霉豆皮子摆开。黑皮白眼儿的霉豆种子,跟一颗扣子似的,时不时从煮烂了的霉豆皮子里滚出来,石头背上散发着一股子霉豆皮子的香味儿。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些霉豆皮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稀罕它,我成天只想着吃肉。

夏天,桃子成熟的季节,张大爷爷弯腰弓背地,来小桃林看桃了。我爷爷跟张大爷爷处地好。张大爷爷摘下头一茬新桃,就把七八个带着红尖儿的鲜桃送给我爷爷,我爷爷拿回家来,给我吃:“吃吧!恁大爷爷给的。”

按老娄奶奶的话说,我爷爷最疼我了,把我当星星,连自己的儿女也没那么疼过,吃到嘴里的东西,见到我,也得吐出来给我吃。爷爷所生五子。大姑、二姑,后面是我爸爸,二叔早年跟我爸爸闯东北,就留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叔在家里,没什么营生。三叔有时跟爷爷奶奶一起种地,有时跑出去,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他跟我爷爷处不来,爷俩儿相逢,像是仇人一样。三叔经常凶我爷爷,甚至揍我爷爷。大姑逢年过节地来看看我奶奶,二姑从来不来。

小时候,每次喊肚子疼,爷爷就给我揉肚子,边揉肚子边念叨着:“肚子疼,找老营。老营不在家,找老八,老八拿出筷儿来,叨出屎蛋儿来。好了吗?好啦!”

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爷爷经常拽着我的胳膊玩。

“扯豆茝,拉豆茝,做豆腐,请奶奶,奶奶没在家,请恁姊妹仨,姊妹仨没裤子,摸喽摸喽肚子”。我的胳膊不幸被拽脱臼了,痛地我大哭不止。爷爷奶奶就把我哄哄,等我妈妈晚上干活回家,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妈妈。我妈妈看到我缩着胳膊哭,就去抱我,谁知道大人一碰我的胳膊,我就哭地更厉害了。妈妈猜到我是掉膀子了,就跟我爸爸说:“家军,大省儿的膀子可能掉了。我听说,坦上集有接骨的。咱带着大省儿去接骨吧。”

我爸爸骑上自行车,连夜带着我去坦上集,找人给我接胳膊。那时候我才两三岁,隐约记得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走过黑漆漆的野外,穿过黑漆漆的人家的院墙,来到一个专门给人家接骨的老人家的大门前。我妈妈喊开门,跟老人家说了我的情况。

老人家摸摸我的胳膊,说:“小孩儿的膀子掉了,可怜!小孩儿得多疼啊!恁早不带来的?”

我妈妈说:“早我不知道,我光搁西岭上干活儿了。她爷爷奶奶带着的。我晚上干活儿回来,看见她缩着膀子哭,我才猜到她是掉膀子了。肯定是她爷爷拉着她‘扯豆茝拉豆茝’扯的。”

老人家说:“幸好现在来了。要是再耽误一夜,血就定了。那时候再来接的话,小孩就更受罪了”。

我妈妈说:“怪不得小孩儿哭地恁么厉害。老头儿老嫲嫲怕花钱,光知道哄、瞒,也不跟我说实话。我要是那样没头脑的,不知道把小孩儿带来看,小孩儿得多受多少罪啊。谢谢恁了,大夫。俺今天晚上来得匆忙,等俺以后有空了,俺跟俺丈夫一块儿,买点东西来庆礼恁。”

老大夫说:“天不早了,恁大人小孩儿也不容易。快回去吧。”

后来,我妈妈跟我爸爸一起,买了东西,又来到坦上集,来感谢那个给我接骨的老大夫。

我两岁的时候,跟着奶奶在西岭上玩儿,我抱着石头从西岭上滚了下来,碰地头破血流。我奶奶抱着我漫山遍野去找我妈妈,等找到了我妈妈,我奶奶把我交给我妈妈。我妈妈抱着我,到北荆堂的题茂老爷爷那里,花两毛钱,让题茂老爷爷把我的头给包上。题茂老爷爷给我包头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看着。

“老嫲嫲!真是个铁公鸡!连两毛钱都舍不得!小孩儿头破了,你不能抱着来给包上嘛。非得抱着小孩儿漫山遍野地找我。等找到我了,都到什么时候了。小孩儿多受多少罪啊。”

题茂老爷爷也不吭声儿。题茂老爷爷是个赤脚医生,在北荆堂开了一个小诊所。说是小诊所,其实就是题茂老爷爷的家。小时候,我感冒发烧,我妈妈经常带我去他那里。是了,我爷爷奶奶的确从来没有带我去过。

小诊所里有一个炉子,炉子下头是一圈灰色的炉灰。炉灰堆里,扔着几个青霉素药瓶子。我妈妈带着我去扎针,就坐在那炉子旁边。我小时候就尿多,一去题茂老爷爷家,就围着那小炉子周边的炉灰尿尿,一会儿一泡,一会儿一泡,把那小炉子尿了一圈儿。

题茂老爷爷生着白净的瘦长脸儿,走起路来身子歪向一边,另一边的一条腿有点拖拉。他拖拉着一条腿去屋门后头高高的药架子上拿药,又拖拉着一条腿拿着一块纽扣大小的圆圆的淡绿色的小石头片儿,把那支药给敲碎。他不怎么吭声儿,只在嘴里时不时地“咳咳”两声,但是没见他吐过,整个人显得很干净。题茂老爷爷用针头“嗞”地一声把药水儿吸进去,再把针头扎进青霉素瓶子里,把药水推出来,跟青霉素混在一起,摇一摇,再把那些药水“嗞”地一声全部吸进来。他把那青霉素瓶子朝炉子这边一扔,仰起针头,把药水往上推推,就一瘸一拐地直奔我来了。我妈妈早就给我褪下裤子,露出了屁股,我娴熟地趴在我妈妈的膝盖上,闭上眼,咬着牙等着。

题茂老爷爷一生没有婚娶,过继了茂可爷爷家的大云姑来传承家业,大云姑在他的小诊所里跟着他学医。大云姑是茂可爷爷家里的一枝花,茂可爷爷家里还有二枝花,三枝花。茂可爷爷、茂可奶奶跟我们一家子处地很近,我爸爸经常找茂可爷爷剃头,我妈妈也经常带着我们去他家里玩。

我自小就经常伤风感冒,我爸爸常常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抱着我,去题茂老爷爷那里打针。我爸爸抱着我,我戴着粉红色带着帽耳朵的帽子,挂着长长的鼻涕。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日常。久而久之,我连打针都不害怕了。我爸爸有时候带着我去萝村挺和医生的小诊所去打针。挺和医生给我屁股上打针的时候,我趴在爸爸的膝盖上,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惹得周围看病的人都称赞我。我因为打针很多,屁股两边那些针眼儿的地方是凹进去的,像是两个酒窝。我跟二姐她们在石塱里玩水的时候,二姐指着我屁股两边凹进去的地方跟人说:“恁看看,大省的腚帮子上还有酒窝呢!”

我大部分时间跟着爷爷奶奶。

我爷爷是个细石匠,同时还会点木匠活儿。我小时候,爷爷特地用一根树杈子给我做了一个小推车。小推车的两个“车把”就是那个树杈,还带着绿绿的树皮,有的地方树皮刮掉了,露着白茬。底下的车轮也是大大的、圆圆的滑轮儿,铁青铁青的,泛着白光。推起来特别带劲儿。一起玩的小孩子没少坐我的车。这个车,年轻,有力量,很少出故障,推人推物,都行。不像大伟的车,显得特别老气。大伟的车,车把是黄色的滑溜溜的木头,车轮子也是老气的,推起来发出“支棱棱”的声音,车中间的网兜座位也不像我的那样年轻有朝气。大伟家就住在我爷爷家西边。他的小推车不知道是他爸爸给他做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做的。反正比我的小推车差远了。

我爷爷还会做“竹拉子”。他把一段手指粗的竹子剁去两头,留下扎把长的一段儿,使其中空,形成竹筒,中间挖个洞。再用一段筷子粗细的竹子,不用剁去两头,留下一指长的一段儿,中间也挖个洞。最后弄一截大洋针那么粗细的竹子,头上留个疙瘩头,下面系上一段细绳,多绕几圈,从筷子粗细的竹子中间刚挖的洞里套进去,形成一个“钉子”形。然后把这个系着绳子的“钉子”形物件放到最大的那截竹筒里,把绳子从竹筒“肚子”里掏出来,拉动绳子,就会发出“格啦啦”“格啦啦”的声音了。

我常常跟着爷爷去家东地里干活,每次我喊困的时候,爷爷总会喊我:“省儿,快看!天上有道飞机杠来!”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果然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云彩,是龙拉着犁头在天上耕地吧。我正抬头看飞机杠呢,爷爷笑着说:“天上有道飞机杠来,回腚门儿往上来!”

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去赶集买年货。张庄集上,就在张庄完小对面,路北旁,就是喝粥,喝豆腐脑子的地方。我们说的粥,是用大米和大豆磨的面儿烧的,白白的糊糊,很香。一碗粥盛上桌,上面撒上一层咸咸的炒熟了以后又煮透的豆子,喝一口,可香了。粥缸外头用一层厚厚的白布裹着,我看不到那粥缸是什么样儿,只知道里头有无穷无尽的粥。

比起喝粥,我更爱喝豆腐脑子。卖豆腐脑子的把豆腐脑子盛上来,再浇上一勺子红红的辣椒粉条汤,给我放到桌子上。我面向西,坐在桌子前头喝。喝豆腐脑儿子,要配油条的。我又如愿得到了一根油条。喝一口豆腐脑子,再咬上一口酥酥脆脆的油条,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爷爷奶奶买完年货,总会给我买一枝大红花,那花是纸做的,红的花儿,绿的叶儿,很是喜庆。那时候,年集上有一种小孩子的玩具,叫“王母娘娘”。一根长长的木头杆子推着的小车上头,坐着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女人,穿着大红凤袍,戴着金凤冠。我把杆子往前推,“王母娘娘”的小车“当当当”地往前走,她老人家的凤袍凤冠就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玩“憋死猫儿”了。在地上或是桌子上,用粉笔交叉画两道杠,然后三面围起来,不围的那一边,划上一个圆圈,作为“井”。两个人各自掐两截草棒子做“棋子”,分别放在两个角上,然后开始“走”棋,走”棋的时候围着画好的线走。如果被对方堵上了,走投无路,就只能“跳井”。

以石板为棋盘,以草棒子为棋子,北荆堂的老姑奶奶家常常聚集了一批下棋的。老姑奶奶就住在我家屋后头,她是我四姨姥娘的老婆婆。我四姨姥娘家就住在她的小屋东边。大冬天里,老姑奶奶用山草、麦秸和几根木头杆子,扎成一个门板,堵在门口,来挡住风寒。老姑奶奶的屋里烧着一盆木头碳火,炭火旁边的石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棋盘。前来下棋谈天的老爷们儿,围坐一团,各自嘴里叼着烟袋。抱着孩子的妇女拱卫在旁边。烟雾缭绕,小屋里甚是温暖。

3.爷爷奶奶的家

爷爷奶奶的家特别利落、好看。东边的院墙那里,止水将站立的地方,是爷爷用一圈岩石砌成的小花园。石台子上是一缸缸、一盆盆的花草。

夏天,我和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就在石台子下头的阴凉里吃饭。我爷爷家的院子,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黄土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土。我奶奶有时候泡了麦仁,到庄西头儿的石碾上轧了,回家烧南瓜麦仁儿饭。烧好的饭舀在一个洋铁盆子里,端上桌,放温凉了,我们一人一碗。麦仁饭里放了盐,喝起来又甜又咸。三叔就坐在我旁边,我们喝着麦仁饭,三叔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我爷爷跟我三叔好像也没那么水火不容了。

我最喜欢的是一大盆太阳花,因为我可以无限地亲近她。我摘叶、掐花,我爷爷是不怎么管的。太阳花的的叶子像是马齿苋的叶子,水灵灵,肉嘟嘟的。花儿盛开的时候,满盆都是玫红色、金黄色的娇娇嫩嫩的小花朵。摘下来一朵,轻轻挤一挤,掐出水来,放在另一个手的指甲上,指甲就被涂上了好看的颜色。这种花只要给她浇浇水就行了。夏天,盆里积水很多,游动着很多微小的钉子形的小水虫子。

小花园里有比我还要高的美人蕉,还有一棵只开几朵却很红很大的大丽花。那大丽花那么红,那么大,像是参军的战士胸前佩戴的大红花。那时候,我特别想偷偷地给自己折一朵大丽花,可是大丽花太少了,就开了那么一两朵,我要是摘了,我爷爷很快就会发现的。

一串红、鸡冠子花簇拥着大水缸开地正旺,可是我不稀罕。大水缸上,盖着高粱杆子穿成的圆圆的盖子,盖子上是一个葫芦剖开做的水瓢。这种水瓢家家户户都有,把葫芦剖开,晒干,其中的一半就是一个水瓢了。夏天,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地温温的,我在大街上玩地渴了,跑回来抓起水瓢就舀水喝,大人们干活累了渴了,回到家,也端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上一瓢。他们自己要喝凉水,却非要说是跟我学的。我三叔边捧着水瓢喝水,边说:“我也跟大省学学,喝凉水!”可我知道,这水缸里头的水并不好喝,一是太温,不够冰凉过瘾,二是水瓢舀水,总有一股子晒干的葫芦味。我家和我爷爷家都没有水井,都是去别人家压水井里挑水。水缸里的水是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已经把水缸给灌满了。

爷爷堂屋门外,一边一棵粉红的月季花。月季花长地蓬蓬的,像两把撑开的大伞,枝干比我爸爸的手臂还要粗、个头比我爸爸还要高。我记得有一回,我奶奶在屋里跟一个老嫲嫲说话,我拿着筐子到屋外摘月季花。我摘了很多,打算摘了晒上,我其实也不知道晒干了能干什么。我也很喜欢月季花的果子。月季花的果子红彤彤的,圆圆的,像山楂一样,光光亮亮,暖暖的,让人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我家屋门口的一棵月季花头上也生了这种黄黄的、圆圆的果子。这种果子,我无论在哪里见到了,总喜欢摘下来,彷佛那果子的身上有家的味道。我有时候把那果子掰开,里头是碎碎的毛茸茸的“馅子”,那应该是月季花的种子。

爷爷养了一缸橘子。冬天,橘子树结了大大的橘子,红红的,焦黄焦黄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观赏过,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橘子都被谁吃了呢?大年初一,老少爷们儿来拜年,总是围着那缸橘子看。爷爷向他们夸耀着他养的这缸桔子,跟他们说:“天冷,就把橘子搬进来,等打春了,再搬出去。”跟爷爷一个亲娘的二爷爷家的二裙姑来奶奶家拜年,她不跟我爷爷说话,只跟我奶奶搭腔。我奶奶很疼她,就拿买的橘子给她吃。二裙姑低声跟我奶奶说,她这两天不能吃凉的。我奶奶就在烧着松枝的碳火盆里,给她埋了两个橘子,把那橘子烧烧给她吃。

爷爷家东边是两口锅,一口是拉风箱烧茶烧饭的大锅,一口是用来炒菜的二锅。两口锅都是黄泥巴糊的,方方正正,干干净净。

依着西边的一小片院墙和堂屋的小半面南墙,用岩石磊了一个长方形的鸡窝,外面用蓝色的正方形的丝网围着。白天,七八只公鸡、母鸡赤着脚在它们的篮球场上交谈着。它们的脚下,是平平整整的黄泥地和一层若有若无的细沙。晚上,鸡上宿的时候,奶奶就去把那些鸡朝窝里赶,等它们都进了窝,奶奶再用一块石板把它们的窝门口儿给堵上。

院子西南角是青石做的茅房。蹲坑上头覆盖了一整块厚厚的青石板,中间一个小圆圈,脚踏在上面,非常干净。头顶是爷爷搭的丝瓜棚。夏天,丝瓜秧从东南角一直爬到南墙上。正南方是两扇黑色的里头带门栓的大门,门上站着的是持金锏的秦琼和尉迟恭。

爷爷堂屋里也是别有洞天。三间房,正中间靠山墙是一条黑色的雕刻着花纹的条几,爷爷的人参酒,泡在盐水瓶子里。人参不知是在酒里泡发的缘故,还是在酒力下又生长了,一个个像光着屁股的胖娃娃,舒展着一条条长长的白白的根须。条几上,有爷爷收集的不同名目的酒瓶子,有一个香炉,和一个雕刻着麒麟的木牌。

条几东边是一个四条腿儿的灰黑色的橱柜,把里间和外间隔开。里间是爷爷奶奶的床铺,铺上是老蓝粗布的被面的被子。橱柜里是油盐酱醋。爷爷家吃荤油。炼好的猪油放在一个圆圆的有着小巧的脖颈子的黑色釉质的坛子里,猪油沉淀下来像白色的玉。吃油的时候,用一把小巧的带着细长的铁柄的小铁勺子挖一小勺荤油放进锅里。爷爷的橱柜里散发着日久年深的陈味儿,里面还有什么我不太记得了,这坛荤油是我记得最清楚也是最为惦记的。用煎饼卷一勺荤油,再放进去几根脆疙瘩咸菜,这样吃简直太好吃了。

橱柜门上贴着一副年画,一个面若银盆的大闺女,笑嘻嘻地,穿着大红的褂子,手里捧着一朵粉朵绿叶的牡丹。画的左肩上是四个字:春色满堂。关于其中的“色”字该怎么读,二姑家的二表姐跟爷爷各执一词。二表姐力证读“涩”,爷爷非说念“四”,我那时还没有入学,读惯了爷爷说的“四”,一时不太相信二姐的话是真的。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大闺女是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可是,那时候,爷爷跟我说,她是孟姜女。孟家和姜家是邻居,两家中间隔着一堵墙。孟家种了一棵小葫芦,葫芦秧长长了,爬过墙头,爬到了姜家。后来,小葫芦秧结了一个小葫芦。等到小葫芦成熟了,两家都争着要这个小葫芦。孟家说,这葫芦该是孟家的,姜家说,这葫芦该是姜家的。这个小葫芦到底该归谁呢?后来,两家找来了官儿。官儿说,既然两家都要争这个葫芦,那就把它锯开,一家一半吧。两家找来一把锯,把小葫芦给锯开。小葫芦被锯开以后,里头坐着一个小姑娘。给小姑娘起个什么名字呢?两家想了想,就给这小姑娘起名叫孟姜女。

我听了爷爷的故事,还是不明白:“这孟姜女到底是谁家的呢?她在谁家吃饭呢?”

我爷爷说:“她就在两家轮流过啊。这个家过几天,那个家过几天啊。”

“爷爷,葫芦种子好吃吗?”

“葫芦种子不好吃。葫芦种子吃了肯得瘿脖子!”

爷爷屋里间有两个装粮食的大缸。一个小一点儿,高挑一点儿,闪着亮亮的棕黑色釉质,用来放小麦。另一个没有亮亮的釉质,是暗淡的灰色的瓦片做的大瓮,用来放玉米。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爱往里头藏。

西屋是三叔住的地方。靠西山墙,是一个大囤。那大囤纯粹是用长长的窄窄的席子一圈圈盘起来围成的圈。囤的上头是白白的干干的地瓜干儿。

晒干的地瓜干儿囤在囤里,是一年的口粮,也是一年的花销。爷爷要用钱的时候,就装上两袋子地瓜干儿推着去张庄卖。我自然会跟着拉车子。一条绳子系在小推车前头靠底下的横梁上,我拉着。下了荆堂家东的坡,再登上奔张庄的岗,就到了张庄。收粮食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他戴着一顶崭新的藏青色的帽子,矮墩墩,温和和,笑眯眯,白胖胖。因为张庄是爷爷的岳家,对方应该叫我奶奶姑娘,再加上爷爷常来,彼此也就很熟悉。他上前来跟爷爷搭话,问候一下我奶奶,就把地瓜干儿给过了秤,然后带着我爷爷去倒袋子,找钱。爷爷拿了钱,买一两件家用的东西就回家了。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买过衣裳。他的春夏秋冬的衣裳仿佛可以年年穿。

我爷爷个子不高。他剃着光头,有一张看起来像上弦月一样的脸堂。他的眼睛长得偏上,是单眼皮,面皮很干净,紧贴着骨头,他的面皮不胖,有一层薄薄的肉,光滑透明的纹理里沁着一道道红血丝。因为他也会剃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他的脸上始终很干净,只在上嘴唇上留着一层剪地整齐的胡子。他自以为自己很干净,可是旁人觉得他很脏。我妈妈曾经嫌弃地跟我说,我爷爷喝糊豆的时候会把糊豆粘在胡子上。我奶奶也经常嫌我爷爷吐痰,吐的跟屎一样。我爷爷长年吸烟,经常拿着根旱烟袋,可是他的气色很好。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不长不短的山羊胡子,衬着他的下巴更显细长了。我那时候只以为爷爷剃头、刮胡子是寻常事,现在想来我爷爷是不是也很爱美,至少是个自以为很讲究的美男子?

现在想来,我爷爷家里里外外的布局、使用的物件器具,哪一样都透着匠心,透着美感。幸好我爷爷没钱,否则他会把他的家布置的更美吧。可惜,他家有的,我家都没有。我那时候只知道我爷爷家什么都好,我家什么都不好。我喜欢我爷爷家,不喜欢我家。我那时候还不懂得,爹富而儿贫,这里头也透着必然的因果吧。我爷爷奶奶这辈子尽顾着自己享受了。他们还有个小三呢。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了。只可惜,他们加上他们的小三,也还是一直住在他们的三间老房子里。我爸爸的房子是他自己起石头盖的,二叔没有房子。这很能说明,我爷爷奶奶没有为他们的三个儿付出什么心思和辛苦。

我爷爷常常仰起他的山羊胡子,自得又自负地说:“说三纲,道五常,哪朝哪代,有我不知道的!”

我爷爷家里有一本连环画,说的是罗通惹恼了奸臣苏定方。唐王听信谗言,要将罗通问斩。程咬金之妻七奶奶,大闹金殿,追打昏君唐王,又大闹法场。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爷爷经常拿着那本连环画讲给我听。时间长了,那画上每一页的故事我都知道了。

我跟着爷爷在西岭上包山芋沟。爷爷挥斥着铁锨,铲土、培土,眼面前,衰草连地,常有蟋蟀蹦来蹦去,爷爷就给我讲关于蟋蟀的故事。这一天,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日夜逃奔,夜里累得在地里倒头就睡。忽有一只蟋蟀往他脖子里钻,他一下把蟋蟀撕成两半。这时,他忽听耳边杀声震天,原来是敌兵迫近。刘邦激灵灵醒来,赶紧起身逃奔。到这时,他这才明白,蟋蟀扰他酣睡原来是为了救主报信。刘邦惭愧自己误杀那忠心的蟋蟀,就掐断一节草棒,把蟋蟀的脖子接上,那忠心救主的蟋蟀果然又活了起来。

不仅蟋蟀可以救主,鸽子也会护主。那一日,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慌乱之下藏匿于枯井之中。楚军追至,见井围之上站立着一只鸽子,以为井中无人,就不再搜寻,刘邦因为这只鸽子,才能化险为夷,捡回一条性命。

爷爷说,你抬头看看东边,就在离东山不远的马庄后山上,有一块跑马石,那就是刘邦跑马的地方。我隐约记得那么一座山,那么一块跑马石,那儿有几棵松树。但是我不可能见过刘邦,我只是仿佛看见爷爷,他背着他那锻磨的小皮箱,低着头,走过脚下的山石,从跑马石前走过,然后远走他乡,四处云游去也。

4.山芋的一生

爷爷包的山芋沟是准备种山芋的。北山里的人,一年到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山芋。二三月份,爷爷开始畦山芋了。爷爷、我,三叔和奶奶,一家子推着胶车子,架上筐子,来到家东的山芋窖子旁边。爷爷腰里系上粗粗的绳子,三叔在山芋窖子上面拉着。爷爷顺着绳子下去到山芋窖子里头,把腰里的绳子解下来,把地窖子里头的山芋装满筐子,把筐子搭上绳子上的铁钩子,三叔拉着绳子,把山芋从窖子里一筐筐拉上去。我趴在山芋窖子门口往下看,黑洞洞看不到底。三叔鼓动我,让我也下到窖子里。我其实不太敢去,可是三叔一个劲儿地鼓动我去。奶奶也在一边,笑笑地看着。“去吧!省儿!没事儿的,恁爷爷也在窖子里呢!”我没有办法,被我三叔在我腰里系着绳子,沿着周围都是土的窖子慢慢地沉下去。我被下放了好一会儿,才落到了窖子底。地窖里黑洞洞的,一股子沙土混合着山芋的味道。

山芋推回家,爷爷在天井东边磊起了一个长方形的花圃,里面一个个、一排排地栽满了山芋,花圃上面盖上塑料布,搭起一个小“宫子” 。慢慢地,这些光秃秃的山芋发出白白红红的嫩芽。这些小芽儿慢慢地长高长大,变成了翠绿色的山芋叶子。顶着翠绿色的山芋叶子的老山芋,成了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此时耗尽了养分,有的已经腐烂了,整个天井里散发着**的山芋母子的味道。山芋母子一点都不好吃,被扔到一边。只留下一根根山芋秧苗。

春天,压山芋秧子了。男女老少,扛着撅头,挑着铁桶,粪箕子里背着山芋秧子,直奔西岭而去。西岭的地土不好,半成黄土,半成火焰色、土黄色的烂岩石。包好的山芋垄儿很容易土崩瓦解。爷爷挥起撅头,在山芋垄儿上轻轻一刨,就刨出一个大坑,退着刨,每隔扎把儿长的距离刨一个坑,于是,一个个的山芋坑整齐地散布在山芋垄儿上。

我拿着山芋秧子,跟着刨坑的人往前进,一个坑里放一棵山芋秧子。奶奶和三叔去西岭下的水沟里挑来水,我用舀子往一舀舀往坑里浇水。等水耗下去了,我再蹲下身,一手扶起倒伏在坑里的秧,一手把刨起来的土胡搂到坑里,把山芋秧子培起来。

经过这最后一道程序,一棵棵山芋秧子在阳光下站立了起来。虽然那秧苗枝叶有些打焉儿,但是毕竟是迎着微风站立了起来。一棵棵,翠绿的,为这春日的西岭增添了生气。黄土垄上,是一棵棵幼小的秧苗,黄土陇下,是山里人憋着的期望。

山芋秧子很争气,很快地生长,亭亭净植的秧苗越长越长,直至匍匐、蜿蜒在山芋沟里,生出苍劲的根须,紧紧抓住西岭那贫瘠的土地,精壮的身躯顶着双排的叶子,整个山芋地里是一片的翠绿。

山芋沟里会有瞎杧茧,说不定还会有蛇。有人看见山芋沟里的“白了线” ,也就是白蛇,追着人跑,比人窜地还快。人在山芋沟里跨出一大步,它早已“飞”到人的前头了,像是有了道业。听了这些,我很是害怕,觉得那是电视剧里的白娘子来到了山芋地里。每次跨过山芋沟,我都是飞快地跳走。山芋秧子长得壮,说明山芋沟里的山芋长得好。

十月里,刨山芋了。家家户户,老头子老嫲嫲,壮劳力小伙子,小媳妇大闺女,推着胶车子,扛着?头、挠钩,全到地里去。拉起?头、挠钩刨起来吧。“砰”一下下去,粉皮、白肉的山芋就露出了头儿。再下去一?头,连土带山芋就一起带了出来。刨山芋的弯腰刨,后面的人蹲在地上,拉着筐子拾山芋。满地里都是带着新鲜的泥土的山芋的味道。

有的山芋是多胞胎,一根藤上结地滴啦八挂的,个个都是瘦长身材。有的是双胞胎,拾山芋的人一手拎起两个。这些双胞胎,有的两个都是瘦长型,有的两个都是椭圆的胖子。还有的就是一个独生子,大大的,圆圆的,憨憨的。要是刨的时候没瞄准,“咔嚓”刨在一个胖胖的山芋上,一下劈出来沙白的流着汁水的瓤,那才叫人心疼。

刨出来的山芋都要装车,推回家。推胶车子的人,弯腰,弓背,头埋在盛山芋的筐子底下,咬着牙,在窄窄的几乎无路可走的茅草丛生的山路上,打着滑儿,愣是走出一条路来,低着头推到家。

满西岭的小推车,来来往往,地上是小推车落下的山芋秧子山芋叶子,还有吃地胖胖的瞎杧茧,被车轱辘碾过,发出“砰砰”的声音。瞎杧茧,虫如其名,青绿色的丑陋的大虫子在山芋地里蠕动,吃山芋叶子,女孩子看到它心里总会发毛,要是不小心踩到了更是吓得要命。但是它的蛹像是一颗大花生一样,外头有着棕黄色的油亮亮的壳,壳上还有一圈圈的螺纹。动一动它,它的针尖儿一样的尾巴就会蠕动起来,像是一个裹在包被里头的小娃娃,看起来并不是很可怕。

黄褐色的蛹炒出来香香的。爷爷炒来吃过,我妈妈也炒过。我们把那些黄色的蛹捡来,带回家给我爷爷炒。我爷爷只炒一小盘子,他放的油多,炒好了,一个个油亮亮的,码在盘子里,吃一口儿,香香的。我妈妈炒的多,她一炒一大碗,又舍不得放油,炒好了,一个个干巴巴地堆积在大碗里,吃起来甜甜的,干干的。

秋收了,蚂蚱在地里欢乐地飞,它们鼓起翅膀,像螺旋桨一样飞过去,锯子一样的大腿冷不丁地蹬到人的大腿上,人的大腿上就留下一道红红的印。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因为我们可以逮它们回家。

蚂蚱飞,我们追,扑过去,抓在手里细端详:绿色的蚂蚱绿裙装,那绿裙还有内衬,薄薄银银,闪闪亮亮,是人间天上最漂亮的衣裳。抓住蚂蚱以后,把它两只大翅膀下头的小翅膀各自掐掉一截儿,它就飞不远了。薅一根草棒子,从蚂蚱脖子后头捅过去,把蚂蚱成串儿地插在草棒子上,它就彻底飞不动了。棕褐色的蚂蚱,想必它的肉质也饱满成熟了,回到家下锅里一炒,硬硬黄黄的蚂蚱肉加上大铁锅的油盐味儿、蚂蚱翅膀的焦糊味儿,真是满嘴喷香呢。

山芋刨回家是要负责的。刨完山芋,家家户户又开始擦山芋干子了。最开始用“擦耪子”擦山芋。“擦耪子”是一个洗衣板那么大的木板,中间横嵌着一个刀片,那刀片有镰刀刀片那么大。大人们擦山芋,小孩子跟着把山芋干子装起来,倒到框子里。等把框子装满了,大人再推起胶车子,去地里晾山芋干子。把擦好的成堆的山芋干子均匀撒开,撒到地里,再去把那些重叠的山芋干子挪窝晾开,哪里有缝隙,就再补放几块。

娴熟的大人晾起山芋干子来,蹲在地上,该挪窝的挪窝,该补空儿的补空儿,动作麻利,晾出的山芋干子一片片随机布置,有大有小,浑然一体,灵动飘逸。我可能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又或许是天生的死板,就是不习惯这样先挥洒再补充的方式,非要自己提上一篮子山芋干子,从地头开始,一块一块地排,排地笨笨拙拙整整齐齐。

山芋干晾晒在地里。晾完以后就祈祷有几个响晴的好天气,然后再一家子一起,一块地一块地收山芋干子。如果哪天突然来了雨,还要拿起化肥袋子,推起小推车,赶紧去抢收,总不能让这全家的口粮烂在地里吧。有人家夜里还会睡在地里看山芋干子,防止夜里有小贼去偷。收好的山芋如果不看好,放在地里甚至家里,被人家夜里扛走也是有的。所以不得不谨慎。老温的大儿子温如意大爷,他有一次夜里去看山芋干子,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耳边有动静,等他醒来,发现有人正在偷他家的山芋干子呢。小贼见他醒了,丢下装了半天的山芋干子,出溜跑了,他起来把小贼装好的两袋子山芋干子轻轻松松推回了家。

地里的山芋也是有人偷的。田间地头过往的小孩,看见人家地里露出头的红红的山芋,瞅瞅四下里无人,赶快徒手扒一个出来,拿到空地里,用秫秸棒子盖上,点上洋火烤烤吃。还有一种高手小哥,说是在人家刨完山芋的地里拾人家落下的山芋,但是走到还没有动工刨的山芋地边,看见露出头的胖大山芋,“砰”地一下把?头甩上去,收杆起?头时,那个胖大山芋就被准确又巧妙地“钓”起来了。

十月里,山芋秧子完成了它的使命,懒散地卧在地里晒太阳,等晒得焦干,晒得发黑,老百姓又该去该拉山芋秧子了。家家户户推着胶车子在西岭上来来回回。也不用筐子,把满地山芋秧垛成一垛,打个捆,系起来,放到小推车上,再用绳子勒紧绑好,小推车一推,不怎么费劲就推回家了。

黑色的山芋秧子捆成一大捆,绑在胶车子上,一个人推,一个人跟着,走过地头上长满荒草的小路。秋日的阳光照耀在人们的身上,个个都是乐呵呵,微笑着。庄西头的纪臣大爷来推山芋秧子了。纪臣大爷个子高高的,瘦长脸,黄皮肤,他穿着黄绿色的中山装,像个当兵的。纪臣大娘个子矮矮的,留着二道毛子,双眼皮深深的,大眼睛常常笑着。

庄东头,“小猪秧”的妈妈也来了,坐在柿树底下歇歇儿。她穿着粉色的秋衣,笑的最开心,黄黑色的脸上,笑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绽开的秋菊。她长得比纪臣大娘年轻,比纪臣大娘懂风情。她在吃糖。纪臣大爷看见她,也要吃糖,她就“咯嘣”一下咬下半颗,递给纪臣大爷。

纪臣大爷对庄亲事邻特别热情,就是对纪臣大娘不好,爱打纪臣大娘。纪臣大娘跟我妈妈是好姊妹。姊妹们经常在一起说说各自的愁肠。

纪臣大爷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叫燕儿,个子随妈妈,大眼睛,白白的,很秀气,在萝村当小学老师,除了去上班时路过我爷爷家门前,平时不怎么看得到她。纪臣大爷的儿子长得胖乎乎的,中等个子,很正派的国字脸。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雷锋长得是什么样子的,但我觉得,雷锋长得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吧。

5.煎饼

山东省,山东省,所多的是大山,是青石板,是窗含西岭千秋石,美则美哉,只是不利于长庄稼。人多,山多,丘陵多,每家的地少,地里的石头多,地土不好,只能种山芋。极少的几块沃土用来种小麦。家家户户吃的是地瓜干碾碎烙的煎饼。

那时候每家锅里煮的最常见的是山芋,手里是白白的甜甜的山芋干子煎饼,里头搭配了小麦、玉米,透着细小的玫红色地瓜皮,吃起来发甜。

妇女们为了烙煎饼要费好一番功夫。头几天就要淘粮食,把地瓜干儿和要搭配的玉米、小麦泡泡,淘洗一下,分放在两个铁桶里。条件好的,掺的小麦多一点,条件不好的,掺的山芋多一点。第二天,五更头儿里,天黑沉沉的,我奶奶和几个早就约好的妇女,就呼朋引伴地挑着挑子,去附近的张庄“嗑糊子”去了。张庄到荆堂有五六里路。妇女们走到了张庄,“嗑糊子”那家男的还没起来。妇女们把钩担和铁桶放在地上,黑夜里排着号等着,等急了就去他家喊人。那男人来了以后,开动机器,妇女们挨个把两个铁桶里淘洗过的粮食,倒进机器的斗子里,机器一声响,白色的糊子就出来了。把糊子刮到桶里,两桶粮食,换来两半桶糊子,挑回家去烙煎饼吧。

到家以后,把桶里的糊子倒进两个瓷盆子里,家里的三脚的鏊子支好了,用自己缝的专门擦鏊子的厚厚方方的大抹布,擦上豆油,把鏊子擦亮了。用干干的麦秸烧热鏊子,左手舀上一勺子糊子,倒在鏊子上,右手拿起烙煎饼的竹撇子,赶着那勺糊子在热鏊子上走一大圈,再朝内循环走几个小圈,直到圈子在鏊子最中间缩成一个小黑点。用竹撇子赶着最后一点糊子,把这最后一片光鏊子顶糊上,顺势把糊子厚的地方刮薄一点,一个圆圆的煎饼就烙成了。鏊子底下填一把麦秸,旺旺地烧起来,鏊子上的煎饼变得黄黄的,香香的。竹撇子打边儿上慢慢撇开一个口子,沿着鏊子慢慢伸进去,将煎饼跟鏊子分开,一整张煎饼就从鏊子上揭了下来。

刚烙好的煎饼香香的、脆脆的。鏊子顶上烤黄的几片煎饼更香更脆。新煎饼好吃,烙煎饼的妇女可是受了罪。尤其是夏天。可是,全家人不能不吃饭,再热的天气,妇女也要坐在鏊子跟前烙煎饼。身旁堆着麦秸,鏊子底下烧着火,头上顶着太阳,脸上淌着汗。

往前,年头儿不好的时候,有的人家因为穷,就早早地把自家的女孩儿送到了婆家,当人家的“团圆儿媳妇”,因为年纪小,先在婆家养着,等长大了再跟丈夫圆房。也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不会烙煎饼,烙煎饼的时候就是活受罪。“不会烙煎饼啊,摁着鏊子煎,把手煎地血糊酱烂,想想真可怜!”这是“团圆儿媳妇”唱的歌,我妈妈会唱,我奶奶也会唱。

那时候,烙煎饼是每个妇女必备的本领。谁要是不会烙煎饼,就等于吃饭问题没办法解决。人们见了面打招呼,不是说“吃饭了吗”,而是说“吃煎饼了吗”。小孩子在大街上玩,到饭点儿了,大人们在街上喊:“大伟,回家吃煎饼了!”

吃煎饼,卷大葱,就大酱。拿起一个煎饼,向大缸里挖一勺子大酱,连同大酱里一嘟噜一嘟噜的青花椒,一起抹进煎饼里。煎饼宽大的肚膛里再撸上一根大葱、几根长长的豆角,一起卷上,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我吃过煎饼,也就过大葱,但是大酱、花椒不常得。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凑齐这几样东西,轮起一个煎饼,大口大口地猛吃一气,让大葱的辛辣在额顶上嗡嗡作响,让嘴巴里充斥着青花椒的鲜麻和大酱的浓香。

我妈妈也晒过大酱,她用发霉的煎饼,放在瓷盆子里,加上盐,放在我家东边那半截屋框子上晒。这样晒出的酱,像老红糖一样,浓浓的、沙莹莹的,是我记忆中最有味道的大酱。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娘家每天出去种地,享受不到在家做饭的待遇,就没有烙煎饼的“童子功”,以致于她出嫁以后不会烙煎饼,烙出的煎饼很厚。不好吃,但是压饿。一个大大的煎饼卷儿里头,抹上一勺大酱,青辣椒撕开,让它躺在煎饼宽敞的胸膛里,一起卷上,就是妈妈一顿饭了。妈妈爱吃生鲜的东西。走在田间地头上,有伸出头儿的长长的豇豆角儿、绿豆角儿,她伸手摘下,“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我爷爷奶奶都比我妈妈会做饭。我奶奶烙煎饼的时候,常常趁着热鏊子,做菜煎饼吃。奶奶把大白菜、红辣椒剁成馅子,在煎饼快要烙好的时候,往上倒上拌好的馅子,在鏊子上摊摊,馅子熟了,把整个煎饼在鏊子上卷起来,卷成一个长长的带菜的煎饼卷儿。把煎饼卷儿,拿到菜板上,一段段切开,就是一块块的菜煎饼了。这样的菜煎饼,外面是香香脆脆的刚烙好的煎饼,里面是新鲜的白菜、辣椒,咬一口,鲜鲜的、辣辣的。

关于菜煎饼,还有一段“家”话。一天,我奶奶烙煎饼,爷爷在鏊子边等着吃新煎饼,本来一切都很开心。可是不知怎的,爷爷奶奶却吵架了。等我看到的时候,她们已经结束了战争。奶奶站着,手里攥着?头,眼里含着眼泪,正在跟劝和的邻居老娄奶奶说理。“我做了一个菜煎饼,要给省儿吃的,让他等下一个。他就是不行,非要争着吃!”为了一块菜煎饼,他二人争吵不休,大动干戈。我爷爷好吃,年轻的时候就爱吃独食。儿女长大了都不孝敬。“没用!馋狗不肥!”我妈妈说。

麦口过后,我奶奶又烙了新麦子做的煎饼。咬一口,满嘴儿的麦子的味道。奶奶说:“我烙的这个麦煎饼,没有咸菜也吃的喷香!”奶奶说的是实话。可是,哪家敢天天吃小麦煎饼呢,哪家有那么多小麦呢?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就去逃荒,甚至去要饭。

印象里有一个老男人,杜村的,身材高大,右手拿着要饭棍,左边肩膀上背着一个胶丝袋子。要来的煎饼、馒头,沉落在袋子底。袋子装不满,长长的袋子口儿绕过肩膀,耷拉在左胸前。袋子口儿上系着一个茶缸子。有的人家给他的汤水,他可以盛在茶缸子里,端在手上,边走边喝。

他端着茶缸子,拉着根要饭棍子,到人家门儿上,低着头,眼光偏向门框那边,目不斜视,笑眯眯地、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别生气,姐姐别生气!”他的谦逊的眉眼里又带着点善意的、因为打扰别人而略显愧疚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人很难生气或者拒绝。小孩子见了要饭的就跟着看。“叫花子!”他们笑着说。每逢谁家办喜事,要饭的就来了,他们买挂小鞭,到主家门上,“噼里啪啦”放了鞭炮,再找个搭档喊喊好,门里头就有人出来,端着鱼肉,拿着馒头,送到要饭的手里。

那个年代,能吃上鱼肉、白馒头,是我们这些小孩都要眼馋的事。有一天,一个老女人来庄上要饭,她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甚至还不到六十岁,年纪跟我奶奶差不多。她从头到脚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蓝衣裳,只是她的衣裳比我奶奶的新一点,她收拾的比我奶奶干净一点。我奶奶在庄里看到她,友好地跟她搭话儿。

“要够吃头儿了?你吃饭了吗?”我奶奶客客气气地问她。

“还没吃。正准备找个肃静地方吃的。”她说。

“到俺家喝口儿茶吧?”我奶奶说。

“行!”她就跟着我奶奶一块儿到了我奶奶家。

该吃晌午饭了,她从她的袋子里拿出来半个白馒头,而我跟奶奶要吃我们的山芋。

“你去吃山芋去吧,省儿。到晌午了。”我奶奶跟我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的是那个老太太手里的白馒头。她会不会出于友好也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呢。可是,没有。她自顾自地吃她自己的。

我看看奶奶堂屋桌子上酱色的瓷盆子。瓷盆子里头装满了小山芋。那些小山芋羔子,个个儿都是小手指头那么大,一个个小巧玲珑,刚煮好,盛了满满一大瓷盆子,还带着热气,像是一个个紫色的小老鼠,本来吃起来应该很香甜的。可是我看着那个女人吃着要来的白馒头,我的心里痒痒的,瞬间觉得我奶奶桌子上的那一瓷盆子的山芋不好吃了。

那个老女人吃着白馒头,看着我吃山芋,她的眼神儿里满是对自己的正确道路的认可,和对我手里的山芋的鄙夷。而我,卑微的拿着山芋,很羡慕她能舍得下脸来出去讨生活。我简直要跟她一起去了。是的,我有点想跟着她一起去,一起到人家的门儿上,也去向人家讨一个白馒头。

“你吃山芋吧?我上午煮的。”我奶奶拿了一块小山芋,笑着跟她说。

“我不吃!我在家里吃地够够的了。”她说。这个她说的倒是实话。我也把山芋吃地够够的了。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还是得吃啊。

我奶奶笑着自己去吃山芋。

“我给你倒碗茶喝喝哈?”我奶奶客气地跟她说。

“行。”她说。她并没有什么感激我奶奶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来我奶奶家很穷,穷的只能吃山芋了吧。

我吃着手里的山芋,期待着她能出于友好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可她还是自顾自地吃着。并没有一点儿想给我吃一点儿馒头的意思。而我的奶奶,她还是那么温和地跟她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埋怨她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要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意思。我有些埋怨我奶奶把她给带回家来了。我也有点埋怨我的奶奶,为什么不跟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呢。我又想到了我的妈妈,如果是我妈妈,她一定会舍下面子来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吧。

我奶奶吃了几块山芋就去洗头了。她洗好了头,站在天井里梳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恁长的?”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平时都窝个小缵儿。扎起来。”我奶奶说。

“我的我都剪了,你的不剪剪?”她说。

“我嫌剪来剪去的费事,麻烦。”我奶奶说。

“剪个二道毛子,也显得洋气。”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看你收拾地蛮利索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我奶奶说。

“俺是出来混饭吃的,俺能不穿得干干净净的嘛。不穿得利利索索的人看不起。”她说。

“俺不行。俺得干活儿,穿不干净。你看我这大襟子上,都是山芋粉子。都搓不干净了。”我奶奶说。她说完就去屋里找出我爷爷的剃头刀子,坐在天井的水盆边去刮她的脚底板。

“你怎么刮你的脚丫子的?你别刮淌血喽。”那个女人说。

“我脚上长了鸡眼了。我赶集的时候,看人家花钱挑,我也想花两毛钱挑挑的。我寻思寻思,还是省几个儿吧,就没挑。”我奶奶低着头捧着她的脚说。

“我脚上也长了鸡眼了。走起路来,跟圪针扎的样。”她说。

“是的。”我奶奶低着头吃力地捧着她的脚说。

“你忙吧,我走了。”她说。

“你走啊,不坐会儿了?”我奶奶问。

“不坐了。”她说。这个吃白馒头馋我的老女人终于走了。我对她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那时的我们,平时能够吃一顿“渣豆腐”都算是改善伙食了。所以,有一些山东人早几辈子就逃荒去了东北。姓宋的本家里有几户人家早早地去了东北,在东北安了家。

6.“我的肋叉一下雨就疼!”

我爷爷带我包山芋沟,他抄起铁锨铲土的时候,经常跟我说:“我这个左胳膊不加力了,恁妈妈给我捅的!”爷爷只说,他的胳膊被我妈妈捅了,就是不说我妈妈为什么捅他,在什么情况下捅的他。我妈妈跟我说过事情的经过,起因是我爸爸妈妈要逃荒,去东北。

我爸爸先前也去过几次东北。二叔后来跟他一起去,等我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二叔没有回来,他决定在那里扎根。二叔跟我爸爸一样,脾气好,为人厚道,他跟我爸爸感情也最好。后来,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以后,我爸爸又只身去过一次东北,撇下我妈妈自己在家。晒山芋干子的季节,夜里,下雨了,我妈妈要去石塱里拾山芋干子,她一个人害怕,就带上她养的小黑狗来给她作伴儿。

我妈妈在我家里生的我,1984年,鼠年,那年是闰十月。十月二十三,早上十点钟,我降生了。我奶奶做了油饼,招待接生婆。那接生婆给我妈妈接生完,等着我奶奶烙好了油饼,她痛痛快快吃完了饭,才对我爸爸说:“她生孩子的时候,挣断了一根血管儿”。我妈妈生完孩子,感觉自己下身儿一直出血,以为是生孩子以后残留的血,哪知道是挣断了血管儿。听接生婆子这么一说,我爸爸赶紧用胶车子把我妈妈推到文峰山医院。挂号、排队,我妈妈浑身的血已经快流干了。人浑身一共才有几碗血啊。因为家里穷,没有钱补血,只能接上血管,推回家。回家以后,也没有钱买猪蹄子补身体。我妈妈就得了贫血症儿。我妈妈一向身体很好。但是因为贫血,不能干重活儿,一干重活儿就要犯贫血。

后来,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又怀孕了,家里实在缺吃少喝,我妈妈营养不良,贫血病又要犯了。我爸爸带着我妈妈去萝村挺和医生那里去看。

挺和医生中等身材,微胖的身躯,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褂子。我妈妈跟他说:“大哥啊,俺跟家军要上东北了。我怀孕好几个月了,怕路上劳累,小孩儿受不住,你给俺打个保胎针吧。”

挺和医生看了看我妈妈,跟我妈妈说:“大妹妹啊,你身子骨儿太弱了,别要这个小孩儿了。我给你开副药,你把这个小孩儿打了吧!你要是要了这个小孩儿,你自己的身体受不住啊!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大人小孩儿可能都有危险!”

我妈妈说:“没事儿的大哥!俺跟家军为孩儿没干过亏心事。老天会保佑俺的。大哥,我跟家军有了这个小孩儿不容易。你可别给我开打胎的药哈!”

挺和说:“那行吧,大妹妹。我给你打上维生素B12,是补血的。你回去以后注意休息。”

此去东北,路途遥远,我父母在家做了火烧,准备带到路上吃。我还隐隐约约记得那些小烧饼,是难得的用小麦面粉做的,面和的很杠,一个个跟月饼一样大小,厚厚的,硬硬的。我爸爸妈妈要去东北逃荒了。

听闻东北那边儿人野道,是孔圣人没有走到的地方。我妈妈恐怕路上有什么闪失,就找了一个镰刀头子,在水盆子边上架起磨刀石,自己蹲在水盆子边上,用镰刀头子磨了一把小刀,用纸壳子包裹起来,别在自己裤腰里,用来防身。

我爷爷奶奶听说他们要去东北,都不高兴,怪我爸爸妈妈远走笑笑,不能在家孝顺他们。

第二天就要去东北了,我妈妈去我爷爷奶奶家,跟她们说道说道,让爷爷奶奶不要怪她和我爸爸,她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我妈妈走到爷爷奶奶家西墙外,就听到爷爷奶奶的声音,爷爷奶奶很生气,正在跟文利大娘指责我爸爸妈妈。

我奶奶说:“让喜儿把吃我的奶还给我!”

我爷爷说:“都是那个奋事的女人,要不,喜儿也不会去东北!”

我妈妈知道爷爷奶奶还在生他们的气,就走到屋里,对我爷爷说:“爹啊,你不喜我,我明天就去东北了,不在荆堂碍你的眼了!俺跟家军去东北是去逃荒的,俺不是去享受的!恁可别怪俺!俺去东北还为的是躲计划生育,养小孩儿!俺不走,在荆堂,粮食不够吃的,俺大人小孩儿吃不上喝不上,都得挨饿!有了小孩儿,也得被计划生育的给抓了去刮了!俺去东北,家军在那里刨参土,能给大人小孩儿混口吃的。有了小孩儿,计划生育的也不能给抓到。俺给您说明,俺明天就走了,恁可别怪俺了!”

我爷爷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往屋门外走,我妈妈、文利大娘,都以为他要出去上茅房,哪知道,他走到屋门口儿,一把拿过靠在墙上的那把小?头,照我妈妈腰上就夯!我妈妈躲闪不及,被打倒在地。我爷爷的?头接二连三地打在我妈妈身上,文利大娘吓坏了,拼死拼活地拉架。我妈妈顾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挣脱着往大门外爬。我爷爷轮着镢头穷追不舍。

我爷爷奶奶属狗,我爸爸妈妈也属狗,我爷爷大我妈妈两旬。那年,我妈妈三十岁,我爷爷才五十四岁。文利大娘和我妈妈两个女人,跪在地上,四只手抓着我爷爷的?头,都夺不下来。我爷爷把?头猛一晃,我妈妈跟文利大娘就一起被扑倒在地。我奶奶抱着我,在一旁观看。文利大娘一边拉架,一边对我妈妈喊:“妹妹,你快跑!妹妹,你快跑!”

我妈妈已经退到大门外,还是无法脱身。她抽出腰里防身的镰刀头子,朝我爷爷举着?头的肋叉就扎过去。我爷爷应声倒地。我还记得那血,大门外,黑红黑红的血,流了一滩。

“喜儿家的把喜儿的爹杀了!杀人了!”我奶奶立刻开嗓大喊,立刻有人围了上来,要抓我妈妈去蹲法院。我妈妈撒腿就跑。我妈妈在前,他们在后。一直追到家东河沿儿。

我妈妈钻到了苇子汪里,战在齐腰的水里。岸上的人不敢下水了,就在边儿上等。我奶奶抱着我,诓我妈妈道:“省儿她娘啊,大省儿找你了,你来看看她!”

我妈妈知道我奶奶是诓她的,任凭我奶奶怎么哄,她就是一个不吭声儿。

岸上的人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我妈妈的踪影儿,拿不准她是跑远了,还是躲在苇子汪里。天黑了,蚊子上来了,他们经不起蚊子咬,等躁了,就走了。我妈妈这才顺着苇子汪,一路北上,到了别的庄上。

到了人家庄头儿河沿儿,我妈妈看看自己身上,满是鲜血。就把自己的小褂儿脱下来洗洗,拧干,再穿上。

天黑了,一个小媳妇,到哪里住宿呢。我妈妈看见庄头儿上,一个老大爷,手里拿着木锨,在收粮食。

我妈妈就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大爷啊,恁忙的啊?”

大爷说:“是的,恁姐。”

我妈妈问:“大爷啊,恁家俺大娘在家吗?”

“恁大娘在家,家里还有恁哥,也在家。”大爷说。

我妈妈说:“大爷,俺是跟俺丈夫惹气出来的。天晚了,俺没地方住了,能搁恁家住一宿吧?”

“行!”大爷答应着。

我妈妈跟着老大爷到了他家。到了家,见到了老大娘,老大娘也是个热情的人,她让我妈妈跟她一起住下。

该到是我妈妈跟老大爷他们家有缘分,我妈妈在他们家一住就是十几天。慢慢地,我妈妈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了老大爷。老大爷、老大娘待我妈妈如亲生闺女,老大爷的儿子对我妈妈也不孬。

后来,大爷说:“恁大姐啊,你住在俺家,我不嫌。可是说,你家里还有丈夫、孩子,你这样住下去不是办法”。

我妈妈说:“是的,大爷,我这样住着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得回去”。

老大爷说:“这样吧,我让恁大哥到恁庄上,给恁丈夫捎个信儿,让他来接你。”

我妈妈说:“行!大爷!”我爸爸接到信儿,就来接我妈妈了。我爸爸推着洋车子来接我妈妈了,他见到我妈妈,不说话,沉着脸,照我妈妈的腚上踢了一脚。

我爷爷在住院。我还记得我爷爷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张着嘴儿,吃我奶奶给他剥的橘子。他挨了我妈妈的镰刀,我奶奶跟我三叔一时间跟他紧密团结了起来,一致对外,要让我妈妈坐牢。

我奶奶抱着我,跟我三叔一起,去告我妈妈。我妈妈走在最前头,一点也不怕。

到了法庭上,法官问我奶奶:“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奶奶说:“她是俺儿媳妇,俺是她老婆婆。”

人家问:“恁谁先说啊?”

我奶奶说:“我先说!”

她就掐头去尾地把我妈妈捅了我爷爷的事说了一遍:“我跟她老公公好好地坐在堂屋里,她进来,拿个刀子,照着她老公公的肋叉就捅。”

法官问我妈妈:“恁老婆婆说的对吧?”

我妈妈说:“俺娘说的不对,是这样的”。

我妈妈又把缘起来往,从头到尾再说一遍:“俺跟俺丈夫打算去东北,俺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因为怕路上遇到坏人,俺磨了把镰刀头子别在裤腰带里,准备路上防身的。俺怕俺去东北,俺老公公老婆婆忌恨俺,俺想去他家跟他说个明白。结果俺老公公见了我,二话不说,走到屋门外头,拿起靠在屋门外头的镢头,照着我拦腰就夯。俺文利二姐正好也在,是她拼死拼活给俺拉的架。文利二姐拉着架,让我快跑,俺老公公穷追不舍,举着镢头一边追,一边朝我身上砸。我的腰上、腿上到现在还有淤青。法官同志,恁如果不信,恁现在当庭就可以验伤。我退到俺老公公大门以外,还是逃脱不开,再被他打下去,俺母子两个性命难保。我这才从裤腰带里拔出来防身的镰刀头子,趁着俺老公公举起镢头准备来砸我的空儿,我这才冲着他的肋叉捅过去。俺公爹的血撒在大门外头。我说的句句属实,法官如果不信,恁可以去当场查验。”

法官问我奶奶:“她说的是事实吧?”

我奶奶说:“是的!”

法官说:“你看我怎么办?有年纪人儿?我把恁儿媳妇逮起来?”

我奶奶客客气气地说:“行!法官!恁看着办!”

法官说:“你说,我判她几年啊?我是判她三年五年啊,还是判她十年八年啊?”

我奶奶客客气气地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行。恁说了算。”

法官说:“现在休庭。”

休庭的时候,我妈妈拿出随身带的药,要吃药。法官看见了,问我妈妈:“小周,你想干什么的?”

我妈妈说:“法官同志,俺想吃药的。俺怀着身孕,又有贫血底子,俺怕胎儿有危险,俺让医生给俺开的保胎药。”

法官说:“小周,那边茶壶里有开水!你自己去倒!”

结果当然是我妈妈不用蹲法院。他们一行人一起去,又一起回来了。

我妈妈不用蹲法院,我爸爸又没有把我妈妈痛打一顿,我三叔跟我爷爷奶奶失望透顶。

一行人回到我爷爷奶奶家。一落地,我三叔上去几拳头把妈妈打地鼻子嘴里往外窜血。我妈妈脸上冒着血,伸手去我奶奶怀里抱我。

我看着害怕,挣扎着不肯叫我妈妈抱:“俺要跟俺奶奶!俺不跟你!俺要跟俺奶奶!”

我爸爸妈妈回到了自己家,在堂屋门口儿坐着。我爸爸靠着东边的门框坐,我妈妈靠着西边的门框坐。我三叔来到我家在大门外,端起鸟枪,朝着我爸爸妈妈射击。一击不中,三叔又把鸟枪朝着我爸爸砸过去,我爸爸转身躲过。我三叔捡起鸟枪,扣动扳机,又要去打我爸爸,我爸爸又转身躲过。我爸爸冲过去夺我三叔的枪,我三叔身量小,我爸爸个子高,才没被我三叔打坏。

后来,我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望了之前收留她的老大爷一家。

这件事情是我妈妈讲给我听的,我那时才几岁,不太记事儿。但是我知道,我妈妈跟我爷爷奶奶吵架是常事儿。我也知道,我三叔跟我奶奶不喜欢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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