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去南乡
1.去东北
我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跟着父母去了东北。我父母去的大概是吉林省敦化市。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叫吉林,后来又改成银省,后来又被叫成大省。东北野鸡多,野鸡翎子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我爸爸回山东的时候也带了几根,我爷爷抱着我的时候,还在我的棉帽上插过两支野鸡翎子。
贫苦人家去一趟东北注定是艰难的行程。火车票难买,我们打的站票。印象中很多人一起,人挤人人挨人地站着。我爸爸驮着我,我妈妈背着行李。我爸爸旁边的一个妇女驮着一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梨。我手里拿着火烧。我盯着小男孩手里的梨看。那个妇女跟她背上的小男孩儿说:“把你手里的梨给小姑娘吃,行吧?”没等大人同意,我一把抢过了小男孩儿手里的梨,小男孩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火烧。难得有座儿的时候,我们就坐下来,吃妈妈从山东带的西瓜子。路上饥渴难耐,有一次火车靠站,我爸爸走下车门,看到一个洗衣服的大姐,他端起那个大姐的洗脸盆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就朝肚子里灌下去。
我们坐在火车上,忽而听到大人说:“到山海关了,到山海关了!”我抬头往车窗外头看,外头是苍翠的大山,我看不见哪里有什么关。我妈妈说:“出了关就是关外了。咱山东属于关里。”
我知道东北不仅有嘉峪关,还有黑龙江,黑龙江里有秃尾巴老李儿。秃尾巴老李儿是一条黑龙。据说黑龙江的命名就是由此而来。妈妈给我讲过秃尾巴老李的故事。说是山东一对姓李的人家,妻子生孩子时,生下了一条黑龙。黑龙一出生就窜到了房梁上,母亲被惊吓而死。父亲拿起镰刀就去砍杀黑龙。黑龙绕梁逃走,仓皇中被父亲砍掉了尾巴。黑龙因为生在李家,又没有尾巴,所以就被叫作“秃尾巴老李儿”。黑龙很有孝心,它知道母亲因它而死,便呼风唤雨为母亲聚起坟茔,盘踞在母亲坟头整整七日,方才离去。黑龙在江中守护过江乡亲们的安全。
这一日,江里又来了一条白龙,它与黑龙争夺地盘,二龙即将展开大战。黑龙托梦给一位员外,让他率领乡亲们准备好窝头和石灰包。在黑龙和白龙决战时,如果江里“轰隆”冒上来一股白水,证明白龙要吃东西补充体力,乡亲们就赶紧往江里扔石灰包,打击白龙。如果江里“轰隆”冒起一股黑水,说明黑龙要补充体力了,乡亲们就赶紧往江中扔窝头。就这样,乡亲们帮助黑龙赢得了大江的主权,此江由此叫做“黑龙江”。乡亲们过江时,只要朝江中高喊“山东人士!山东人士!”过往的船只保准平安无事。
姓宋的很多本家早早就去东北逃荒了,我们就是投奔他们去的。老家人帮我爸爸找了一份刨参土的活儿,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屋里。我爸爸刨参土,天气好的时候,妈妈也带上我跟着。榛子林里有青青的榛子,妈妈去枝头上采来青枝绿叶的榛子,用石头砸开,剥给我吃。妈妈说,人参得用红绳儿绑上,不绑上的话,它会跑的。人参的花朵也是红色的。妈妈找来一根玫红色的毛线绑着。那玫红色的毛线绑着的人参花,一粒粒,红彤彤的,我在梦里都想得到它。
我妈妈说,好的人参是无价之宝。一个男的在外地做买卖的时候,得了一棵老人参,被客店的店家看上了。店家跟他商量,想出钱买他的人参,让他出个价儿。这个男的一时不知道该出多少钱,就躺在他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在他的床上滚过来,翻过去,翻滚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该出个什么价儿。这时,店家发话了:“唉,行了,差不多啦。你滚了十八番,我给你十八躺黄金。你看行了吧!”十八躺黄金就是在这个男的刚才躺的地方,铺上十八层黄金。这男的一想,可以了,够多了。他也就同意了。店家把黄金给了他,把那参拿走了。那个男的趁店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把那棵参拿了回来,用刀子在自己的大腿上划了道口子,把那棵参藏了进去。那参果然是棵宝参,接触了人的血肉以后,竟然让那伤口自己愈合了。那人收好自己从店家那里得来的十八躺黄金,连夜逃之夭夭,奔赴自己的家乡去也。所以说,财宝不能露面,小心被人惦记。
东北的蚊子是大花蚊子,又叫“小咬”,比南方的蚊子咬人厉害。我妈妈说,一个人要是在晚上,在外头待一夜,会被蚊子活活地咬死的。有一个男的,跟人说,他能在外头待一夜。人家不信,就跟他打赌,他如果真地能在外头待一夜,人家就给他多少多少钱。这个男的答应了。人家就把他栓在一棵树上。夜里,来了好多蚊子啊,把他密密麻麻地围住。蚊子喝饱了血,就趴在他身上不动了。他再熬熬,到了天亮,也就赢了。谁知道这个男人的老婆夜里出来上茅房,看到她丈夫被蚊子咬地可怜,就帮他把他身上的那层蚊子打走了。这下可好,刚才喝饱了血的蚊子走了,又来了一批蚊子来咬他。这个男人最后活活地被蚊子给咬死了。
我妈妈还说,有一个女的,嫁给了她的丈夫以后,她的丈夫做了大官。她的丈夫跟她说,你看,你都是沾了我的福气吧。要不然,你哪能当上官太太啊。这个女的说,不是的,是你沾了我的光。我能旺夫。她的丈夫不相信。她就跟她的丈夫说,你要是不信,咱俩就试试,咱俩离婚,你看看,没有我,你还能不能当官。那个男人就跟他老婆离了婚。女人的丈夫动了坏心思,他故意把离了婚的女人嫁给了一个伙夫,让她永世不得抬头。有一天,有一个紧急情报要送。伙夫骑着马去送情报。他在路上饿了,就生火造饭,等他吃完了饭,就把造饭的罐子挂在马肚子上,继续赶路。那马被热罐子烫得生疼,果然快步如飞,伙夫很快就把情报送到了。伙夫因为战功,当了大官,比女人前夫的官还要大。女人又当上了官太太。而女人的前夫也因为干坏事很快就落马了。
我们的小屋在一个山坡上,独门独户,是人家看山的小屋。旁边的地里种了很多北瓜。这种北瓜只有在东北的时候我才听说过它。我在这儿没见过什么邻居,只见过一个男人,他高高的瘦瘦的,头发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他经常披着件大衣,提着杆鸟枪,满山转悠满地里闯荡。
有一天,他提着枪气冲冲地到了我们家,非说我们摘了他的北瓜。“我的北瓜少了!我昨天才查的,昨天有八个,今天只剩下七个了!是不是你偷的?”他像个野人一样站在我家小屋门前,我看着他,很是害怕。我妈妈从地上提起我家的北瓜,笑嘻嘻地跟他说:“俺没摘你的北瓜。你看看,俺家的北瓜都是俺大娘给的,都好几天了,梗子都老了。你的北瓜是人家才摘的,那梗子还是鲜的吗?”那个野人听了,觉得我妈妈言之有理,才提着鸟枪愤愤地离去。
在东北吃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天,二叔从敦化来了,带来了一篮子红红的沙果。还有一天,我跟着大人,不知道到了谁家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糯米、玉米、豇豆做的裹着紫苏叶子的“粘耗子”。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大刚奶奶家。大奶奶的孙子大刚很是调皮,成天爬树掏家雀儿。他爬到树上,朝树上的家雀扔石头,茅房里蹲着他奶奶,他奶奶知道他又上树了,冲着他就是几声叫骂。
东北有很多向日葵,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妈妈跟向日葵叫“迎之葵”。人家种的向日葵收割了,我妈妈去地里捡了人家落下的,炒熟了,留着冬天没事儿的时候,坐在被窝里头嗑。东北的瓜子不叫瓜子,叫“毛嗑儿”。天冷了,父母起来做早饭,我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嗑瓜子。我妈妈给我一个纸盒子,我嗑下来的瓜子皮,吐在纸盒子里。等我起床吃饭的时候,爸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头烘一烘,我就可以穿上热乎乎的棉裤了。
2.南乡有个小鲁村
我爷爷一封家书从中作梗,我爸爸妈妈没办法在东北继续营生,又从东北回到了山东。那时候,我妈妈没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山东计划生育严格,不宜久留,我爸爸妈妈决定继续出逃,去外地“躲计划”。
我爸爸提议去我大姑家。
我妈妈说:“家军,我去过恁大姐家,恁大姐的老婆婆倒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我跟她处得跟亲娘俩儿一样。恁大姐这个人,怕是不能容纳咱们。再说了,我跟恁娘不和,跟恁大姐也怕是处不好。”
我爸爸满怀信心地说:“没事儿!俺姐能行!”
我妈妈说:“恁姐能留咱吗?你能打包票吗?别到了那里,她再不行。咱还得再回来。”
我爸爸说:“没事儿!我能打包票!”
于是我爸爸拉着板车,板车上,我妈妈抱着我。我们一家三口儿就去了我大姑家。到了我大姑家门口儿,我大姑就坐在她家天井里。我爸爸走到我大姑跟前儿,喊了一声:“大姐!”我妈妈也抱着我从板车上下来,喊了一声儿“大姐!”我大姑耷拉着脸、愁眉不展。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慢悠悠地冒出来一句:“嗯,恁来干嘛的?”
我妈妈一看我大姑家里不行,就跟我爸爸商量,不能在我大姑家,得另外找地方。去哪里呢?因为大姨的关系,我们一家三口投奔了南乡小鲁村的梁奶奶家。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被安顿在老杜奶奶家里,住在她家南大门西边的小屋里。从此,我们一家开始了在小鲁村的生活。小鲁村的人提起我们,就说是“躲计划的”。因为梁奶奶管我妈妈叫“三姐”,小鲁村的人也管我妈妈叫“三姐”。
我妈妈为了躲计划生育一直在南乡的小鲁村居住,我爸爸还要回山东种地,不是农忙的时候就来南乡看望我妈妈。我呢,从此开始跟着我爸爸两地奔波、两处为家。
一间小小的茅草屋,挤下了我们一家三口。靠近西山墙是一张床。床下左手边就是饭桌。此外,我再也记不起来还有什么家具。一些零碎八务的东西就装在袋子里,挂在墙上的墙橛子上。我爸爸带着我在南乡跟山东之间来来往往。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给我妈妈买了一块肉。我妈妈把那块肉煮熟了,吊在梁头上。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就切下一块肉,放在我盛着糊糊的碗里。我就着糊糊吃肉,她啃她自己的煎饼。有一次吃饭,她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我就看着自己的碗,再看看她。她看看我的眼神儿,突然想起来,她还没有给我切肉,就赶紧去切。等她给我切下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以后,我开始喝糊糊,吃肉,她继续吃她的煎饼。那块肉,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直到长出了绿毛,还在梁头身上吊着,留着给我吃。那种长了毛的熟肉,放在糊糊碗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很好吃。然而那样吃肉的时光也是很少的,我记忆中只有那一快肉。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买来的月饼,我妈妈照例还是留着给我吃的。那几块月饼照例还是留到了长了毛、生了虫儿,可是,每次,我妈妈拿给我吃的时候,我还是吃得很香。在孩子的眼里,即使是长了毛的月饼,也比那些糊糊、煎饼好吃。
我吃这些好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我对面,吃她的煎饼,喝她碗里的糊糊。她吃地很坚定,也很认真。我看不到她眼里对我还有其他额外的关心。我小时候,理解不了我妈妈的眼神。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坚定的,是冷峻的。是没有多少传说中该有的慈母的温柔和慈悲的。
直到我痴长到四十岁,直到我自己吃了很多苦,等到我对我的孩子有了一样的眼神儿,我才知道那眼神儿里头的意味儿。那是为了自己的孩儿不挨饿受冻,宁肯受尽耻笑,也要笑呵呵地抄起要饭棍子,挨门傍户地讨饭吃的朱洪武的娘亲的眼神儿。那是准备只身夜闯瑶池,去为自己的官人盗取灵芝仙草的白娘子的眼神儿。那是准备水漫金山,与法海老贼决一死战的白素贞的眼神儿。那是时刻准备冲破大山,去与自己的孩儿相见的三圣母的眼神儿。
梁家三爷爷、三奶奶对我们很好。我经常跟着爸爸妈妈去他们家玩。他家有一个儿子跟我爸妈差不多大,一个孙子,跟我差不多大。我爸妈带我去他们家,他们吃什么都会给我吃。有一次,我刚吃完饭,我爸爸带着我去梁三奶奶家,梁三爷爷跟梁三奶奶还在吃饭。我爸爸带着我坐在他们桌子的西南角上,跟他们说话。梁奶奶给我一个菜包子,我伸手就去接。我爸爸立刻训斥我说:“刚吃完饭,又吃!眼馋肚里饱!菜包子!” 梁三奶奶笑呵呵地跟我爸爸说:“小孩儿嘛!”
快到晌午了,梁三奶奶做了大米饭。我跟爸爸临走的时候,梁三奶奶给我们盛了满满一大碗大米饭,让我爸爸端回家。我爸爸笑呵呵地端着那碗热乎乎的白白的大米饭,带着我往家走。出了梁三奶奶家,是一条三叉路口儿,路边是人家的篱笆,都用灰黑的枝条围着,那些枝条很高,比我爸爸还要高。我爸爸看看我,停了下来。他走到南边的篱笆旁,掐下两根灰色的枯树枝。他蹲下身来,面朝西蹲着,用那枝条挑起香喷喷的米饭,给我吃。
我们住在老杜奶奶家。老杜奶奶家的老杜爷爷穿着件白背心,他头发花白,眼睛很大,他只有一只手,不太能干活,他的另一只手,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因为放炮被炸没了。老杜奶奶的大儿子叫联合,在外地工作,联合的老婆叫葛梅。
葛梅的新房就在我们小屋正南方。娶葛梅的那天,我跟一群小孩子在天井里等着,要看闹新媳妇。葛梅来了,新媳妇到了。鞭炮放起来,鞭炮炸碎的红纸落了一地,闹喜的小青年拿着那些粉色的捆嫁妆的麻绳子,要把新娘子和新郎官儿捆到一起。大人小孩儿,顶着红纸和火药味儿一起往新房里头挤。终于挤进去了。门外头,外庄上一个来喝喜酒的老太太牵着她手里的孩子在骂谁。骂人家光顾着往里挤,把她的孙子给撞倒了,跌破了头,擦破了皮。那孩子顶着一鼻子灰,头上破了皮,在那里自顾自地哭泣,那老太太自顾自地在那里骂着。人太多,谁也不知道是谁挤的。众人忙着看新媳妇,谁也管不了谁去。大伙儿都到了新房里,新房里,是好闻的刷了红漆的新鲜家具的味道。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有什么甲醛乙醛的,只知道这新的家具就是新鲜、欢喜。
听说葛梅从小没有爹娘,是她奶奶养大的。老杜奶奶不太喜欢她,老是找她的茬。葛梅怀孕过好几回,都流产了。老杜奶奶二儿子叫运动,是个瘸子,个子很高,胖地流油,不怎么说话。最小的那个,老杜奶奶就叫他“小三儿”。
有一回,我妈妈带着我在地里拾庄稼,快回家的时候,“小三儿”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我小,走不动太多路,就主动跟我妈妈说:“三姐,你背着东西多沉,我帮你把大省带回家吧。”我其实跟“小三儿”不熟,我其实是想跟我妈妈一起走回去的。可是我妈妈感念“小三儿”的好意,又嫌我跟着她走回家太累了,她就笑着跟我说:“你先跟恁三叔回家吧,妈妈后头就到。谢谢三兄弟啦!”“小三儿”带着我往家赶。小路的西边,站着一个他认识的小青年儿。“小三儿”要下车跟他说话。他左腿踏着脚蹬子,右腿一扬,从我头上迈了过去。“小三儿”跟那个他认识的人相视一笑。我还坐在他的后座儿上。
老杜奶奶还有一个闺女,经常来看她。一大早,我刚起床,就去了老杜奶奶家里,坐在小板凳上,面向西,看着她们娘儿两个一起吃饭。她们面向东坐着,端起碗吃饭。她们拿筷子夹起一瓣子醋蒜,放在盛玉米糊糊的碗里,“呼啦”喝一口糊糊,把那瓣醋蒜咬掉一半,另一半顺势掉到碗里。然后“呼啦”再喝一口糊糊,把剩下的一半醋蒜吃完。我在一旁看得仔细,她们娘儿两个节奏一致,一样地喝玉米糊糊,一样地吃醋蒜,她们吃得那么有板有眼。
她们喝糊糊,吃煎饼。老杜奶奶的煎饼不像山东的煎饼,山东的煎饼掺了山芋干子,发黑,发甜,没什么筋道,倒是显得很松,好咬。南乡人的煎饼是麦煎饼,发白,比山芋干子煎饼筋道,咬起来有些费劲。南乡人吃煎饼,就盐豆子。
“呱啦卷儿,门上槛儿。老雀要吃煎饼卷儿。煎饼卷儿,卷盐豆儿,老雀吃不够。”老杜奶奶常说这句话。南乡人也都知道这句话。我知道这句话,也会说这句话,但是我总觉得那“老雀”说的就是我们。所以,每当老杜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就不太舒坦,所以我从来不说这句话。也是这句话,让我觉得,这盐豆子离我很远,这南乡的纯小麦的煎饼卷儿离我很远。
葛梅家的新房坐落在我家小屋的正南方。葛梅家西头的石灰地板上,不知道是谁家晒的盐豆子。一笸箩、一笸箩的,红艳艳的盐豆子,里面是黄黄的煮熟了的咸咸的黄豆粒,外面裹着潮潮的、红红的辣椒面儿。那红红的辣椒的裹衣在太阳的照晒下,也不再那么辣、那么怕人了。很多盐豆子粘在一起,成了一块一块的。那笸箩不知道是谁家的,反正那么多,那么咸,也没有人看管。我跟几个小孩子,拿起一块盐豆子,放到嘴里,尝尝人家的鲜盐豆子。那盐豆子咸咸、甜甜,干干,是太阳的味道。
盐豆子很好吃,盐豆子卷煎饼也很好吃,但它终究不是山东的味道,不是家乡的味道。这白白的纯小麦的煎饼,像是一卷白纸,无色无味。在这红艳艳的盐豆子,和白白的纸一样的小麦煎饼面前,我就是一只外乡来的夹着尾巴的“老雀”。
我们小屋的右前方是老杜奶奶的小叔子家。我叫他“二老”,就是二爷爷的意思。他家里养着一头驴。他们家的人很温和。他有两个姑娘,大朵、二朵。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要饭的男人,带着一只小猴子,在他家门口等着,二老转身儿去屋里拿煎饼去了,他家里从屋门口到大门口,扯着一条晾衣裳的钢丝绳。那只小猴子“出溜”一下就爬到了他家晾衣绳上,顺着晾衣绳“出溜”一下,从他家大门口儿爬到他家屋门旁。
大朵、二朵家的驴,就拴在离我家门前不远的土台子上。天气好的时候,妈妈就找来几个板凳来这里坐着,我们把脑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用火柴棒帮我们掏耳朵。
我自己有时候也来这里转悠。一个有点微凉的早上,我穿着一件紫色带白花的有点破了的外褂儿站在这里。几个不认识的小男孩儿在东边玩。我很想看他们玩,又怕他们笑话我。过了一会儿,他们果然开始笑话我了。“花子!”他们说。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嘲笑我。一天,我站在大街上的黄土台子上玩。人家一家子开着小汽车来探亲。从车里走出来一个男孩子,他冲着我们一群小孩撒糖。小孩子都去抢,就我没抢到。他看了我一眼,冲着我的方向扔了几颗糖。我赶紧去捡。那是一颗黄褐色的糖。很像是后来我看到的太妃糖。
土台子上经常坐着几个小老头儿。我还记得的有严标爷爷,严和爷爷。严标爷爷好像没了老伴儿,吃穿赶不上严和爷爷。严标爷爷俨然是生了病,穿着件发白的淡绿色夹克衫,蹲在地上,病秧秧的,苍白的头发卷曲着,眼睛红红的,眼珠子突出来,时而剧烈地咳嗽两声儿。严和爷爷有严和奶奶伺候,穿得干净一些。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背靠着他家的黄土院墙,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因为生病而变得消瘦的大腿翘在二腿儿上,抬着头跟严标他们说话。严和爷爷的背后是他家的两扇大门。门里是严和奶奶,她穿着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端着饭碗给她的小孙女蕊蕊喂饭。
大街上,不知道谁家的唱片机里放着歌儿:“正月里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的哥们儿呀,做错了事情上法庭了哎嗨哟。”
“手里捧着窝窝头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监狱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一顿一个窝窝头儿。”
我经常跟蕊蕊一起玩。蕊蕊又聪明,又调皮。我跟她一起玩,被她骂一句、打两下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蕊蕊去我家里玩,我爸爸切了西瓜,让我们吃。我跟蕊蕊一起捧着西瓜啃。我们都吃得很快,仿佛是在吃西瓜比赛。我的父母就在旁边站着看。蕊蕊吃完一块,我爸爸笑嘻嘻地让她再拿一块。蕊蕊吃完第二块,又去拿第三块。我眼睁睁地看着蕊蕊比我吃地快,抢得比我快。可是,我就是吃不过蕊蕊。
吃完西瓜,我爸爸拿来铁锨,去铲地上的西瓜皮。蕊蕊看见了,就要和我一起玩铁锨。她让我站到铁锨头上,她推着铁锨把儿转圈圈。她转了几圈,猛地把铁锨把一撩,“当啷”一下,铁锨把儿打在我的鼻子上,把我的鼻子打得鲜血直冒。我妈妈赶紧端来水盆子,给我洗鼻子。
等蕊蕊走了,我妈妈就开始数落我了。“大省真没用。吃西瓜都抢不过蕊蕊!不让你跟蕊蕊一块儿玩,你非跟她一块儿玩!以后别跟蕊蕊一块儿玩了!以后还是跟冬歌一块儿玩儿!冬歌不扼你!”
又能好好跟我一起玩,又不会让我太吃亏的是冬歌。冬歌经常来找我们一起玩。她在我家院子里经常一呆就是半天。
冬歌上面还有个姐姐,有十几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冬歌的姐姐经常板着脸,白皙的面容上冷冷的,不怎么说话,彷佛人家都知道她家的心事似的。冬歌的妈妈,我跟她叫大奶奶。她那时候也就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经常笑眯眯的。我妈妈跟我说,冬歌的妈妈得了“花迷”,经常犯病。她犯病的时候,就在大街上脱光裤子,朝着人家喊:“来来来!来来来!”大街上的小孩儿也跟着起哄:“恁都来看,都来望啊!冬歌的妈妈犯病了!”听说冬歌的妈妈年轻的时候,跟下乡的一个大学生谈起了恋爱。后来,那个大学生不要她了。她就得了“花迷”。得了“花迷”的姑娘,不好嫁出去,就嫁给了冬歌她爸爸。
有一回,我的脖子上、脸上,起了一堆小疙瘩。我妈妈看了看说:“这是你不知道钻到哪里,碰了蛾了网了。我带你去找人吹吹。”我妈妈带着我去了老杜奶奶家后头的一个大奶奶家。
我跟着我妈妈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大奶奶家里有‘老师’,你可不要胡说哈!”大奶奶家里正北的墙上供奉着神仙的画像,旁边还贴着一张毛笔写地大大的“寿”字。我知道大奶奶的家里有“老师”,我朝着那些画像和寿字看着,希望能从这些老旧的物件儿里看出来一点“老师”的蛛丝马迹。可是,“老师”在哪里,我的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心里想着,说不定,那张画像前头就正襟危坐着大奶奶的“老师”呢。
我妈妈跟大奶奶说:“大婶子啊,大省不知道搁哪儿碰了蛾了网了,麻烦你给她吹吹。”那个大奶奶就让我跪在她家条几下头,她朝着她供奉着神仙画像的正北的墙上打躬作揖,念念叨叨地说了几句话,就让我妈妈把我领回去。我妈妈谢了大奶奶,就领着我走了。
我说:“俺大奶奶真厉害,还有一个‘老师’,我要是也有一个‘老师’就好了。”
我妈妈说:“有‘老师’有什么好?那些能给人看病的神婆子都是自己得了神经病,等她好了,才能给人看病的。她们自己容易被妖魔鬼怪缠身。恁大姨的老师也是经常缠她。她要是不听她老师的话,她老师就缠她,缠得她吃药。”
后来,我脸上的小疙瘩果然慢慢地没有了。
我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他一向很温和。有一回,他半躺在床上歇息,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拖在地上。我妈妈坐在床沿儿上。我站在我妈妈的跟前儿玩。我妈妈笑着指着我爸爸的□□,跟我说:“这里有大萝卜!过来拔萝卜!”我其实很怕我爸爸,可是禁不住我妈妈的撺掇,我就仗着我妈妈给我的胆子,冲着我爸爸的□□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拔萝卜呢,我爸爸就一下子弹起身,他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把我拎起来,一把把我“竖”到院子里。我爸爸怒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剩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不敢动,也不敢回去。我妈妈还是一个劲儿地在那笑,一时间,就我独自站在门外头。
我妈妈笑完跟我爸爸说:“你可别打她。她还是小孩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漫天飞。” 那时候,我就站在天井里,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地上的家鸡,和天上的野鸡。
妈妈跟我说:“以后大人要是打你,你得跑。大人打你的时候都在气头上,你跑了就躲过去了。你要是不跑,大人更生气,你就挨着了。大人气头上打完你,等消气了,也后悔了。”
我的衣服当然都是人家送给我妈妈的。我记得,人家送我一件绿色的花裙子,那是唱戏的戏服改做的。纱布底子上是绒绒的绿色、棕色、灰色的小花朵。我很是喜欢,常穿着它到大街上玩。那时候很多人出门儿靠骑洋车子。小孩儿的嘴里有句顺口溜儿:“骑洋车子戴手表,额了盖上长个雕!”我看见一个骑洋车子的人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就心血来潮,追着他的洋车子,在后面奔跑,直追到我家前头的陡坡下头,看着那个骑洋车子的人远远地离开了,我才回家。人家看见我追人家的洋车子,赶紧跟我妈妈说:“恁家大省追人家洋车子了”。
庄稼收成的季节,我妈妈背着粪箕子去拾庄稼。我跟着她。人家送我一件小褂子,是淡黄色的,颜色像薄薄的玉米皮的颜色。砍倒了的玉米一棵一棵地倒在地上,我妈妈背着粪箕子踩在那些倒了的玉米秸上,慢慢地往前挪。要是脚底下踩到圆滚滚的,硬硬的东西,那就是一穗玉米了。这时候,我妈妈就弯腰把那穗玉米掰下来,扔到自己的粪箕子里。
我那时候还小,不会拾玉米,就在地头上玩。我玩着玩着,就枕着玉米秸睡着了。等我妈妈把我叫醒以后,我就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走在我妈妈身后头,我妈妈边走边跟我说:“不能在地上睡觉,草稞子里头有蚰蜒,趁着你睡着了,会钻到耳朵里头的。地上潮,你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那些湿气就浸到身体里头了,会得半身不遂。”
到了家,妈妈问我小褂子放到哪里去了,我说不出来。我妈妈就对我好一阵数落。我使劲儿想,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小褂子到底放在哪里了呢?我到家吃完午饭又要睡觉了。我在睡梦里还在想着我的小褂子。我是多么希望在梦里能够梦见它在哪,或是一觉醒来,它好端端的就在那儿啊。
等我醒来以后,我妈妈还是追问我那件小褂子的下落。她让我自己再去地里找找去。那块地离我家应该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我就自己跑到庄前头,走过两旁都是金黄色的玉米秸的东西小路,来到我妈妈先前捡玉米的那块地里。地里,满是金黄的玉米杆子,和淡黄色的玉米皮,还有棕褐色的玉米须。我跟做梦似的,带着满脑子的幻想,翻着那些被砍倒的玉米秸,找了好半天,终于把我的小褂子给找到了。
小鲁村的人对我妈妈很友好,我妈妈的手脚也干净,做人也正直本分。她在小鲁村拾庄稼,没有任何人怀疑她,大家对她都很好。小鲁村的人,跟我们处得很亲近,比荆堂的人对我们还要好。所以,我妈妈总是很怀念小鲁村,提起“小鲁村”,我就想到了那些对我们友好、善良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
3.妈妈的唱儿
我妈妈做针线活,我就在她身边自己玩儿。
我说:“妈,我困了。你唱个唱儿给我听吧。”
“行!”我妈妈说, “我唱‘小蚕(探)妹儿’哈。”
“正吧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啊,又到正月正。我带着你个小表妹妹儿,又去逛花灯。逛灯是假的呀,妹呀,试试你的心呐,咿呼呀呼嘿。二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龙抬头,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逛高楼。高楼实在高啊,妹呀,你扶着我的腰呐,咿呼呀呼嘿。三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三月三,我带我的小表妹妹儿,又去下江南。江南有灯船呐,妹呀,我把心来担呐,咿呼呀呼喂。四月里个小蚕(探)妹又到四月八。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买绫罗纱。裁缝都到齐呀,妹呀,做好新裤褂呀,咿呼呀呼嘿。”
“妈再给你唱个《绣花灯》哈!”我妈妈说完,又挑起她的绣花针扬声唱起来。
“正月呀里来正上月儿正,于二姐在绣房里绣呀花灯。打开为奴的描金柜呀,取出来五彩绒,闲来无事儿地绣花灯。嗯啊依嗨哟,嗨哟,表一表针线呀精精一明工啦依嗨哟嗨哟。花灯呀,上绣呀,是五位老先生:刘伯温修下了南北二京,能掐会算的苗广义呀,徐茂公,有神通,斩将封神的姜太公,诸葛亮烧战船借过东风啦依嗨哟嗨哟。”
但是我对这几个欢快的唱儿并不喜欢。我说: “妈,我想听《大辫子甩三甩》。你唱《大辫子甩三甩》给我听。”
“行!”我妈妈说,“妈唱给你听。”
“大辫子甩三甩呀啊,甩到了大门外呀啊,郎呀郎呀大了辫子要甩开呀啊。
小郎一狠心呀啊,参加了东北军呀啊,撇下小为奴一世靠何人呀啊。
机枪咔咔响呀啊,小为奴往外望呀啊,望来望去望不到我的郎呀啊。”
我听着妈妈的歌,扶着门框。痴痴地听,痴痴地想。
“妈!你唱《李玉兰迈大步》。”
“李玉兰你个儿,迈就大步,走进绣儿房,进绣房,见贤妻,倒落在牙床上。
一更里来,月亮又东升,见丈夫长叹气,满脸愁容。你有了何事情,还不对小为奴细告诉,莫非是俺小为奴惹你把气生。
二老爹娘七路拐心,叫我去当八路军,有心不去当八路,对不住那些子人。
二更里来,月亮照正东,你要去当八路,小为奴也同意。提起来这事情,小奴心里也高兴,你要是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
叫一声我的贤妻细听端详,当八路本为的,为的是国家。你思思,我想想,堂前没有戴孝的郎,到后来,没有儿,别怨你的郎。
三更里来,月亮照正南,咱二人不抗战,有儿也枉然。小为奴今年年长一十九,再过上三五年,欢乐在后头。
你说这话是叫我走,一点的留意也没有,我不如去十年,一去不回头。
四更里来,月亮又偏西,尊一声奴的丈夫,不要生气。今年抗战是第四期,倒不如你仨五月,请假到家里。
叫一声,我的贤妻,实话告诉你,我要去当八路,舍也舍不得你。
你在家恋贤妻,不能抗战,挂家里,男子汉上说这话不怕羞耻。
五更里来,天大明,提起来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你抗战也光荣,光荣牌子挂门庭,全庄上老和少,人人都知情。
李玉兰迈大步,走出了绣房,高堂上辞别了二老爹娘。叫一声我的贤妻,不要你送,再送上三五里,我还是得走。
送郎送到七里坡,四下里无人,她对郎说。你抗战我生产,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到后来你胜利了,咱全家得团圆。”
这些歌儿,因为经常听妈妈唱,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我想不到歌里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也许那女子应该是我妈妈那样的,辫着两个小辫儿,水红的上衣,白皙、清秀的脸;男子应该是我爸爸那样的,绿色的中山装,脖颈里露出白色线织的的衬衣的领子,清爽、斯文、沉默不语。
是的,那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唱唱儿,那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给我唱。我妈妈唱歌的声音很响,她就是那样自顾自地放开歌喉唱,寂静的小院儿只有我们娘俩儿。也只有唱唱儿,才能打发这日长如小年的困苦的时光。
那时候,我只觉得我妈妈是在唱歌给我听,我只知道我妈妈唱唱儿好听。我没有想过,我妈妈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孩子,她的内心里有没有觉得孤独苦闷。她其实不只是为了唱给我听,她的唱儿里,也有不为我所知的她的心情。
有时候,我自己也唱,我唱我妈妈教我的《小五更》:
一更小里来,并上银灯,梁山伯在座上,念上《诗经》。泪水掉在书页上,想起了兄弟祝九红。在高山一里把书读,兄弟们一起拜弟兄,念完了《诗经》进边界,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
二更小里来,明了天,想起了九妹呀好上心酸……
我妈妈不仅给我唱歌,还给我讲这歌儿里的故事。梁祝两家向来交好。两家的男人为八拜之交,两家的夫人几乎同时怀了身孕。两家约定,若是同生男孩儿,则叫他们一起读书习字,若是同生女孩,就叫她们一起在绣楼做些针织女工。若是生一男一女,那就让他们结为夫妻。后来,祝家生了女孩儿,梁家生了男孩儿。梁家家道中落,祝家反悔,不想与梁家结亲。就让祝英台女扮男装,与梁山伯一起上学。二人同窗读书,师娘上茅房,听出有女子的声音,窥知英台是女郎。
师娘为防梁祝私定终身有辱师门,给梁山伯换了牛魂,让他不解风情。梁山伯虽与英台同床而眠,却不领会祝英台的情意。师娘在祝英台跟梁山伯的床当中放了一块砖头,立此为界。半夜,祝英台让梁兄伸腿儿来,意图踢倒界砖。梁山伯因为被换了牛魂,一直老老实实,谨遵师娘教诲,不敢越雷池一步。
待英台返回娘家,梁山伯意识清醒,前去探望祝英台,英台已恢复女儿装,待嫁马文才。二人隔帘相望,祝英台数落梁山伯,如泣如诉,梁山伯痛悔交加,腹痛而死。祝英台出嫁时,一身白衣上轿。轿子路过梁山伯的坟墓,祝英台推说“新人拜新坟”,前去梁山伯坟前哭拜。梁山伯的坟墓轰然打开,祝英台纵身跳下。马文才拉扯不及,扯断了一角英台的孝衣。
所以,那翩翩双飞的白蝴蝶,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其中,有一只蝴蝶的翅膀上多出了一截儿来,那就是祝英台被马文才扯坏的衣裳。
小鲁村经常有戏班子来演戏。常常是在晚上,大人抱着我去看戏。戏里唱得是什么,我看不太懂。在村子里简陋的灯光下,一个盛装的女人被压在山底下,隔着很远的看戏的人群,她嘴里咿咿呀呀地悲苦地唱着。我妈妈看得直掉眼泪。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妈妈说,那个女人是三圣母,她是沉香的母亲。她因为思凡,嫁给了沉香的父亲,被她的大哥二郎神给压在了华山底下。她的儿子沉香长大了劈开大山来搭救她。这部戏就是《沉香劈山救母》。
我能看得懂的戏是《老少光棍□□记》,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也不记得它到底是叫什么名字了,我也不去问我妈了,因为她也老了,她也老早就不记得了吧。戏的内容我还记得:一个年纪大的老头儿,叫马孤驴。马孤驴是个大花脸,长得丑陋不堪。他年老无妻,就去人家闹灾的地方买一个妻。人家那里的百姓遇到了饥荒,快要活不下去,只好自己卖自己。怎么自己卖自己呢,就是自己准备一领破席,钻到里头,谁出的钱多就是谁的。马孤驴使出了十两银子,买了一领破席里头的人,打开一看,是个大姑娘,可把他高兴坏了。
他唱着:“马孤驴,笑嘻嘻,十两纹银买了个妻,明天打马回山西!”
这边厢,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却是愁眉苦脸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也买了一个妻,可是他的妻是个年迈不堪、相貌丑陋的老嫲嫲。那老太太能有多丑呢,她的脸上是:“大疤瘌,套小疤瘌,疤瘌里头是左疤瘌。”
马孤驴跟那个年轻的后生恰好同路。到了晚上,该吃饭了。年轻的姑娘和后生都吃不下饭去。唯独老头子和那个老嫲嫲吃地开心异常。等那个老嫲嫲吃撑了,要去上茅房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那儿哭泣的年轻的姑娘。她便问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姑娘哭着把实情告诉了她,说她不幸被一个老头子给买了。老嫲嫲对那姑娘很是同情,就主动提出来要跟姑娘换一换老公。二人趁着夜色到了对方的车里。
天亮的时候,年轻的后生发现自己车里的老嫲嫲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大姑娘,自是十分欢喜。而那个马孤驴发现自己车里的大姑娘变成了老嫲嫲,自然恼怒不堪。老嫲嫲就劝说老头子,让他成全人家年轻的小两口儿,马孤驴在老嫲嫲的劝说下终于应允了。年轻的小两口喜结良缘,双双过来跟老头子、老太太磕头谢恩。
我被大人抱着看戏。戏台子上的男男女女咿咿呀呀,走来走去。年轻的后生搽了白粉,抹了红胭脂,唱完了戏,笑嘻嘻地跑到后台来解手。等他解完手,台上有人叫他了。
“哎!”他笑嘻嘻地在人群里答应一下,再回到戏台子上继续唱他的戏。
4.妈妈的故事:《红珠女》
妈妈不仅会唱歌,更是会讲故事。这些故事,大都是在南乡,我妈妈讲给我听的。那时候,天井里只有我和妈妈。母女俩儿长坐无聊,又容易瞌睡。为了解闷儿,我妈妈就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们管讲故事不叫讲故事,而是叫“拉呱”。
我犯困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我迷困了,你给我拉个呱儿吧。”
我妈妈就说:“行!我给你讲个《红珠女》。”
于是,我妈妈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坐在门西旁,我端个小板凳坐在门东旁,开始听我妈妈给我“拉呱儿”。
《红珠女》,说的是一个穷家少年赵海自小失去双亲,跟着哥嫂度日。嫂嫂嫌弃赵海,常常不给他饭吃。赵海无奈,只能去河边打捞鱼虾。这一日,赵海拿着笊篱、竹篮来到河边,却见鹬蚌相斗,分外激烈,而河蚌明显处于下风。赵海心生恻隐,决定搭救河蚌。奈何身边没有可用的家伙什儿,情急之下,他将捞鱼虾的笊篱扔下河去,想逼走鹬鸟,可是一击不中。赵海无奈,只好再把手里的竹篮扔下河去。河蚌获得喘息之机,得以从鹬鸟口下逃生。但已是伤痕累累。赵海看着气息奄奄的河蚌,心生怜悯,就将河蚌带回家,放在水缸里养着。他自己因为搭救河蚌,落得两手空空,饥肠辘辘。
这一天赵海出去劳作,等他回到家,只见饭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赵海以为是哪位行好的婶子大娘给他送来的,赶紧狼吞虎咽,一顿饱餐。饭后,赵海问问哥嫂和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才知没有一人给他送饭。
这样的事情一连持续了好多天,赵海自是纳罕。于是他决定假装出门打鱼,实际上躲在家里,想一探究竟。他将自己裹在一领苇席中。快到晌午的时候,只见水缸里的河蚌,幻化成一个俊俏的姑娘,开始忙着给他做饭。姑娘做完饭以后,又想悄悄钻到水缸里去。赵海从背后一把把她抱住,让她不要再回到水缸里去了。河蚌姑娘也听从他的意见,不再回到那个丑陋的蚌壳里,而是与赵海结为夫妻。
河蚌姑娘与赵海细说原委。原来,河蚌姑娘已修炼成蚌仙,有红珠一枚。老鹬鸟要抢夺红珠,遂来偷袭。蚌仙负伤,幸得赵海相救。她感激赵海恩德,于是前来报恩。
红珠女与赵海,每天情投意合,好吃好喝,过着快乐的生活。赵海的嫂子心生嫉妒。这一天,鹬鸟幻化成老道,来到赵海哥嫂家,告知赵海嫂子,红珠女是妖精,让她用绣花针穿上红线前去捉拿。赵海嫂子听了老道的话,赶紧去找红珠女。红珠女正在忙针线活儿,见赵海嫂子到来,忙起身迎接。
红珠女说:“嫂子难得到俺家来了,嫂子恁坐。嫂子恁来有什么事儿吗?”
嫂子说:“我来,是想问问妹妹,有没有新制的鞋样子。”
红珠女说:“鞋样子倒是有。嫂子稍等,我去屋里间给嫂子找找”。
红珠女折身回屋,去给嫂子找鞋样子。赵海嫂子瞅准时机,用穿好红线的绣花针,朝着红珠女后背,狠狠刺去。红珠女应声倒地,化为一个巨大的河蚌。赵海的哥哥赶来,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錾,要去劈开红珠女。
赵海嫂子吆喝着:“快快快!快点把她劈开!咱熬一锅河蚌汤喝喝!”
危急之际,赵海赶来,一把抱住河蚌,死死护住,跪求哥嫂手下留情。赵海哥哥不答应,非要来抢。情急之下,赵海一把把河蚌扔到床上。
赵海嫂子操持赵海哥哥:“在床上呢,还不快去劈!”
赵海正担忧妻子性命。此时,天降响雷,“咔嚓”一声,唤醒了红珠女。
赵海哥哥拿着锤子和錾往屋里窜,红珠女手提宝剑迎头赶来。
“狗男女!俺跟恁无冤无仇,恁却要害俺!恁对俺无情,休怪俺对恁无意!”红珠女圆睁了杏眼,手提宝剑照赵海哥哥头上砍去。赵海又赶忙来为哥嫂求情。红珠女看在赵海的面上。饶了赵海哥哥嫂子狗命。
我听了我妈妈的故事,总是有很多疑问,总会追着我妈妈问个不停。
“妈,红珠女变的河蚌有多大?”
“有锅盖亭恁么大。”
“妈,红珠女恁么有本事,她怎么被赵海的嫂子给拿针刺了的?”
“她趁她不注意呗。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哎。”
“妈!赵海的哥哥嫂子以后还来找事儿吧?”
“哪还敢啊,不来找事儿了。”
“妈,那雷怎么把红珠女给聒醒了的?”
“说书拉呱的,就是这样拉的,我也不知道!别问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5.妈妈的故事:《野鸡精》
我妈妈最开始给我讲野鸡精的故事也是在南乡。这些呱儿,我听我妈妈讲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总也听不厌。有时候,我让妈妈给我讲一个新的呱儿,有时候,我自己点一个听过的呱儿,我妈妈就边做针线边给我“拉呱儿”。
说是一个绣楼上的小姐,长得如花似玉,眉清目秀,她每天在绣房里,丫鬟伴着她,做做针线。有一天,半夜三更的时候,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来跟她幽会。此事瞒着堂上母亲,只有丫鬟一人知道。可这男子总是夜半来,天明去。而且,每当快天明的时候,他就像有要事在身似的,急匆匆辞别而去。
小姐遭此男缠身,一天天地憔悴,直到面黄肌瘦,快没了人形。母亲无奈,只好请人来给女儿看病。直到此时,小姐才跟母亲吐了实情。她说每逢半夜三更,就有一个男子来跟她厮混。这男子行为诡异,夜半来,天明去。也从不跟她说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来人问母亲,家中可有什么异常。母亲说,并无什么异常,就是每天晚上赶鸡归窝的时候,少了一只老公鸡。那人悄悄告诉母亲,等男子下次赴约之时,让小姐悄悄留下他的衣裳,等他临走的时候,用穿着红线的绣花针,偷偷地插在他的帽子上,看看他去到哪里,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小姐依计而行。
当晚,男子再来赴约时,小姐悄悄藏起了他的衣裳。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男子又急匆匆要走,可是没有衣裳。男子催促再三,小姐就是不给。时辰已到,男子无奈,只好光着腚急匆匆离开。
天亮了,母亲打开鸡窝,往外放鸡时,有一只公鸡躲在鸡窝里就是不出来,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赶出来。这才发现,这只公鸡全身光溜溜的,鸡冠子上有一根红线。
此时,小姐已有身孕。母亲把公鸡杀了炖好,让丫鬟端到楼上给小姐吃。小姐于心不忍,揭开房顶上的一片瓦,把这碗公鸡肉封存起来。不久,小姐生下儿子,因为小姐尚未婚配,生下私生子实在丢门败户。小姐的母亲便让此儿称小姐为姑母,称小姐的哥哥嫂嫂为父母亲。
多年以后,小姐的儿子考取状元,要在家门前竖旗杆。状元自报身世,说起自己不明就里的“父母”,可是,旗杆就是竖不起来。聪明的状元便觉其中有因,于是回到家,长跪在姑母跟前,请求姑母告诉他自己真实的身世。姑母拒绝再三,不得已,含泪告诉状元,自己就是他的生身母亲,而他的父亲,是一个公鸡精。
小姐让状元郎揭开房瓦,找到他生身父亲的骨殖。时隔多年,那碗公鸡肉还没有腐坏。状元郎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安葬了父亲,再次竖旗,这次,旗杆顺利地竖了起来。
“说书拉呱,那些邪魔鬼祟跟人生的孩子都聪明。”我妈妈说,“白素贞跟许仙生的孩子也是状元。”
这样的故事在我儿时的内心里泛起过很多涟漪,我对小姐的遭遇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憧憬。小姐所遇非人,她深爱的夫婿居然是一个鸡精。这是笑话,还是悲剧。小姐的母亲杀死了鸡精,小姐虽然被骗,但是并不忍心食其肉皮。或许,他们之间也存在过真正的爱情吧,何况这只鸡精还为爱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鸡精死了,小姐在此后的梦寐中是否还会梦见他俊朗的身影?我对鸡精并没有彻底的厌弃,或是完全的嗤之以鼻。我甚至在茫然的寻寻觅觅的童年里,也梦想着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夫婿。这样,我的童年就不会那么茫然和孤寂。
不仅公鸡会成精,银银菜也会成精,也去缠绕人家良家女子。人家问它家住哪里,银银菜说:“我又姓银,又姓菜,家住恁家大门外。”人家大门外恰好生着一棵银银菜。人家就按图索骥,薅掉那棵银银菜,把它斩草除根。银银菜就是苋菜。它就生在人家的墙里墙外。那时候还没有人家种银银菜,那时候的银银菜还是绿色的,我没有见过红色的银银菜。
绿色的银银菜像是大公鸡的尾巴,叶子更香更厚实。它还在地上亭亭玉立的时候,我路过它的身旁,似乎已经能够闻到它在糊糊碗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烧糊糊的时候。掐一把银银菜,洗洗下锅。没有菜了,也可以拿它炒菜吃。那些棵银银菜是可以循环利用的。掐了它的叶子,它还会再长出来。因此,凡是我妈妈掐过的银银菜,她都叮嘱我不能动它,要把它保护起来。我家常吃银银菜,也吃婆婆蒿。这些菜,在我的记忆里,不仅是一种野草,还是一种亲切的味道。
6.妈妈的故事:《朱洪武》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朱洪武的故事。说是一个员外家的臭水沟里出现了一条鱼,员外听高人指点,他家的儿媳若吃了此鱼,所诞下的孙子必定做朝廷里的高官,但是吃的人不能事先知道这是一条神鱼,知道了就不灵验了。
老员外叫厨子精心烹制了此鱼,送给大儿媳吃。大儿媳养尊处优,看不上臭水沟里的鱼,当面拒绝。员外再让人将鱼端给二儿媳,二儿媳聪明乖巧,将鱼接了下来。老员外一听二儿媳接下了鱼,心中暗喜。谁知聪明乖巧的二儿媳对此鱼也是不屑一顾,她悄悄让丫鬟把鱼端给门外的要饭的女人吃。这个要饭的女人就是朱洪武的娘。她吃了此鱼以后,便怀了朱洪武。
这一日,朱洪武的娘觉得自己要生了,可是要饭的花子居无定所,到哪里去生产呢?附近恰好有一座山神庙,朱洪武的娘就只好去那里生产。
当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一文一武两个高官路过此地,前来避雨。两个避雨的官员,看到朱洪武的娘正在生产,不便上前,就让丫鬟前去帮忙接生,而他们则在门外避雨。两个高官,一个门旁儿站着一个,守护在山神庙前。
他们看到朱洪武的娘生完孩子,就对她说:“这个小孩以后福分不浅啊,他出生的时候,我们两个给他保驾,他将来至少也是个二品大员啊!”
朱洪武的娘没有见识,哪知道官员品级,她憨厚地说:“俺是穷要饭的,哪里指望能当二品大官啊,能当个一品就不错了”!朱洪武的娘金口玉言,朱洪武后来果然是尊贵至极!
当朝皇帝找高人掐算,有一个改朝换代的真龙天子已经诞生。皇帝就让这个高人再算算,看看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高人掐指一算,满有把握地说:“明天午时,有个头顶青雨伞,身穿八卦衣,骑着白龙马的孩子,从河沿边儿上经过!”皇帝便派人前去捉拿。
第二天,几个御林军守在河沿边儿,一上午无人经过。天将午时,一个几岁的孩童,浑身□□,头顶一片荷叶,□□一根白色的麻杆儿,学着马奔跑的样子,跑了过去。御林军一心要等那个骑白龙马的孩子,总也没有等到,天黑了,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去了!那高人问:“有没有捉住那个孩子?”
那些御林军说:“没有,今天午时,只有一个□□的孩子骑着根麻杆儿从此路过,除此之外,绝无他人!”
那高人一拍大腿,叹道:“这个娃娃正是那个真龙天子!”
就是因为这样的故事,我小时候天真的以为,一个小孩儿,小时候吃过的苦越多,长大了就会越有出息。就像那些故事里说的那样,那些穷书生,一开始总是会穷困潦倒,到最后必然是高中状元,金榜题名。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贫寒之家的孩子想要成才,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7.妈妈的故事:《王三姐与薛平贵》
我妈妈爱听戏,她把听过的戏文都讲给我听。王三姐住寒窑的故事,就是她听戏听来的。宰相之女王三姐抛绣球选婿,绣球落到了要饭的花郎薛平贵手里。王三姐的爹爹看不起要饭的花郎,让她放弃薛平贵:“给他点银钱打发他走吧,咱重抛绣球,另择佳婿!”哪知王三姐信守抛绣球的承诺,绣球所定,皆是天命:“抛到鸡随鸡,抛到狗随狗,抛到石头瓦块搂三年”,绝不更改。
三姐的老父亲觉得宰相之女嫁给要饭的花郎丢门败户,气急之下,要与三姐断绝父女关系。王三姐毫不妥协,当场与父亲三击掌,断了父女关系,从此以后,“不做娘娘,不回相府娘家”,“你看那薛平贵花郎模样,到以后得第了,比你还强”!
王三姐的父亲跟王三姐的两个姐夫苏龙、魏虎出了毒计,让薛平贵征西,想让他有去无回。王三姐跟爹爹反目成仇,搬出相府,“不爱你的丞相府,酒海肉山”。她自己独守寒窑,剜野菜为生,苦等薛平贵归来。
“王三姐到湖泊,野菜长得多,剜下一铲子,就有好几棵。甩甩根上的土,就往嘴里搁。咽也咽不下去,苦也苦死我,丞相之女吃野菜……”
我妈妈边讲边唱。
王三姐本人相貌如何,我不知道。王三姐的性格,那等刚强、决绝,跟我妈妈一个样儿。王三姐住的寒窑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连我家那间土墙的小屋都不如呢。我跟妈妈到湖里剜菜,见过很多破落的小屋,王三姐大概住的就是这样的寒窑吧。王三姐用什么铲子剜菜的?那铲子跟我妈妈拿的铲子应该差不多吧。王三姐剜菜,剜的是什么菜,是婆婆蒿,还是银银菜?王三姐的歌儿,从我妈妈嘴里唱出来,像是妈妈把她对爸爸的一片痴心和忠贞都给唱出来。
王三姐思夫心切,见到大雁,就写一封书信让大雁传书,捎给薛平贵。她心地善良,写好了书信,不知道该系在大雁身上哪个地方。系在脖子里,怕耽误它吃食,系在翅膀上,又怕它飞不动,最后系在大雁的一条腿上。三姐贫寒,无从报答大雁的传书之情,就薅了一把野草喂喂“雁兄”。王三姐这样的懂恩情、重情义,也像极了我的妈妈。我说不清是戏文影响了妈妈,还是这样的妈妈,喜欢这样的戏文。
王三姐独守寒窑,曾经长叹,可怜自己受了这十八年的罪,到以后,等丈夫回来,哪怕能过十八天的好日子呢。
十八年后,薛平贵归来,一起归来的还有他的新妇西凉公主。西凉公主通情达理,尊王三姐为大,自己为小。王三姐以娘娘的身份回到丞相府见了爹爹,为自己挣了一口气。可是,十八年的苦苦等待,换来的是油将尽灯将枯的躯壳。王三姐贵为娘娘,金口玉言,一语成谶,她在薛平贵回来以后,真的只过了十八天的好日子就死了。
我妈妈说,人不可说丧气话。
可是,王三姐当初的坚守真的值得吗?看到自己苦守寒窑等待十八载的丈夫,看到丈夫身边娇俏可人的新妇,被艰难的生活折磨地满面苍苍十指黑的王三姐,她的内心,不会破碎吗?王三姐是身体衰微而死,还是心死而死呢?
现在想想,王三姐的爹爹当初对她的阻拦真的是大错特错,罪不可赦吗?他气急之下与王三姐三击掌断了父女情分又是全部出于狠毒吗?一个老父亲的拳拳的父爱和恨铁不成钢的内心,也许只有作了父母才能真正的理解吧。
我小时候,对王三姐悲苦的爱情充满了敬佩和同情。可是等我长大后,等我吃够了生活的苦,看破了爱情这种鬼东西,我才觉得,其实,王三姐的老父亲的决定才是英明的。王三姐如果当初听了她的老父亲的话,她的人生一定会更幸福更美满更轻松的。话说,王三姐根本就不该嫁给薛平贵。有些故事里的故事,真的是骗人、害人的。
真想留在童年,童年的故事总是说不完。真想留在童年,跟那时的父母、弟弟妹妹在一块儿,永远不分开。有时候,我努力地回忆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可是往事总是如云烟般飘散,让我抓不住它的一点碎片。我很想让妈妈有空给我再讲一遍,可是时过境迁,母亲与我都已经不复当年。
我想跟母亲一起回到曾经的家里去。在那里,我们一家子,好好地在一起。我也不用长大,父母也不会老去,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清苦的光阴,哪怕长久地分离,哪怕隔着山海的距离,哪怕为了一次相聚要栉风沐雨。我们就这样在一起,穿着绿色中山装的父亲,穿着水红色的确凉褂子的母亲,我,弟弟,妹妹,三个无知的小姐弟,我们就这样在一起。
可是,命运不可以改变,故乡难以回首,我也再难以回到小时候。我知道艰难的环境偷走了我的母亲,我的曾经善良美好、笃定自信的母亲。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怀念着曾经那个与她的夫君志同道合、同甘苦共患难的母亲。我知道她曾经有多美,有多么一往情深。洗尽世俗的尘埃的沾染,她依然是我美人如玉的母亲。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长大后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我常常梦见小时候,梦见我们的家。梦团圆而不得团圆,父母何尝在我的身边?我去何处寻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我的极少团圆的家?还好,我还有这几首歌,我还有这几个故事。他们,我们,全在歌儿里、故事里了。
8.妈妈的故事:《薛仁贵》
薛仁贵是一员虎将,跟妻子恩恩爱爱。薛仁贵要出征,夫妻二人依依分别,恋恋不舍。
妻子刘迎春有孕,让薛仁贵起个名字,薛仁贵抬头看到一座高山,“手指着高山名字起,一个顶山,一个金莲”。妻子送走薛仁贵,回到家,转身关上大门,门外,正是“雪霜盖地好冷天,刘迎春这才把家来还”。
我听着妈妈的故事,从来没有想过薛仁贵的府邸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他夫妻分别的院落应该是我家那样的,他的妻子应该是我妈妈那样的,她妻子送别他以后,转身关上的大门,也应该是我家那样的。
薛仁贵多年在外征战,妻子在家生下了薛顶山。
薛仁贵是白虎星转世,而他的儿子薛丁山是大鹏金鹰下凡,父子二人命星相克,不能相见。
二十年后,薛仁贵回家探亲,快到家时,在河沿上看到一个贫苦的少年在射雁,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薛顶山。薛仁贵让他射领头的大雁,薛顶山说领头的大雁是先锋官,不能射。薛仁贵又让他射尾巴上的大雁,薛顶山说,尾巴上的大雁是都督,不能射。最后,薛顶山射中了中间的大雁。薛仁贵觉得此子必成大器,将来肯定在他之上,于是想害死这个少年。正在此时,一只老虎从高山上下来,把薛顶山驮走了,那是薛顶山的神仙老师幻化的,要带他去高山学艺。也该到薛仁贵跟他儿子薛顶山,父子不能相见,相见必然有一死。
薛仁贵回到家,看到家里床底下有一双男人的大鞋,就质问妻子,这双大鞋是哪个男人的。妻子回答,是他儿子薛顶山的。薛仁贵这才知道二十年过去,儿子已经长大了。他问起儿子的模样,才知道河沿边遇到的射雁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却被他自己射杀了。夫妻痛哭一场。后来薛顶山学艺回来,代替父亲征战疆场,立下赫赫战功。
我问妈妈,他们不是父子不能相见吗?薛顶山回来,不能见薛仁贵怎么办呢?妈妈恨恨地说:“等薛顶山回来,薛仁贵啊,早该死个老龟孙了!”
这些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妈妈怎么那么有功夫给我讲故事呢?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孤寂的院子,我妈妈不给我们讲故事,还能做些什么呢?那时候,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也有讲不完的故事。真是多亏了那些子故事啊,它不仅陪伴了我的童年,更是陪伴了妈妈。那些一个人带着孩子漂泊异乡的日子,那些独自守着空荡荡的黄土小屋的日子,那些缺吃少喝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9.家军啊!家军!家军——
我弟弟降生在人家麦场里的场院屋里,那个麦场就在小鲁村的村子东北角儿。那时我爸爸恰好也在。他去请了接生婆。我弟弟出生以后的当天夜里,我们就在人家的场院屋里住下,陪伴我妈妈和我弟弟。十一月的天气,一间小草屋里。金灿灿的麦秸为席,麦草上是一床红红的棉被,还有笑呵呵的爸爸,我们一家四口,好不温暖。
我妈妈生完孩子回到我们的小屋坐月子。好心的大娘、大爷因为同情三姐和家军,给我们送去了白面、红糖和鸡蛋。我妈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人家大爷、大娘对她的好,她都一一记下,等我爸爸从山东来了,她总是让我爸爸去人家家里坐一会儿,跟人家说说话儿。山东有什么土特产,我妈妈也让我爸爸去小鲁村的时候带着,分给那些对她好的好姊妹儿、好娘们儿。
夏天,起蒜的时候,我弟弟才几个月大,小小的,躺在我妈妈怀里。老杜奶奶家起蒜了,一家子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妈妈不去帮忙吧,不好意思,去帮忙吧,怀里的孩子又没有人照顾。
可是,我们毕竟是住在人家家里。我妈妈想一想,就狠下心,放下我弟弟,硬着头皮去帮老杜奶奶家挖蒜。我弟弟一个人睡在小屋里,我妈妈拿着小铲子帮老杜家挖蒜,心里也是记挂着我弟弟。等她干完活儿回家,老远儿就听见我弟弟的哭喊。一个小娃娃,妈妈不在身边,他太害怕,哭地太久了,他哭地已经变了声儿了。
“啊哼哼哼哼!啊哼哼哼哼!”我弟弟躺在小床上哭个不停。
我妈妈赶紧抱起我弟弟,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嗷!鸿雁啊!妈妈回来了!乖孩子!拜哭了!嗷嗷!”
老杜爷爷就在屋外溜达,也不去跟我妈妈说一下。
好在我们都在长大。襁褓里的弟弟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爸爸去南乡看弟弟了。
爸爸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弯把儿的大金鹿的洋车子,那是最老式的洋车子了。从山东到南乡小鲁村,有一百多里地,骑车要骑整整一天。
我爸爸一大早带着我,再带上一筐子大山芋去兰陵集上卖。吃早饭的时候,他买一份热豆腐,蘸上红辣椒,笑呵呵地看着我吃。我吃完以后,就坐在爸爸自行车前头,跟着爸爸从兰陵、底阁,出了山东,再到南乡小鲁村,一路上见了不少风景。
我去了南乡,就抱起弟弟,围着葛梅的新房子转着圈儿跑,我妈妈又开心又担心地跟着看着、喊着:“大省!你跑慢点儿哈!别摔着恁小弟!”
那时候还没有妹妹,弟弟也很小。有一次,爸爸妈妈忙着做饭,我在天井里玩。忽然,我听见妈妈说:“家军你看,鸿雁在吃屎来!”我们一看,我弟弟正一手扶着桌子站着,一手抓自己刚拉的稀屎吃。
我爸爸回山东的时候,天还是黑咕隆咚的,他推着他的洋车子出发了。洋车子后架子上,是两化肥袋子我妈妈给他准备带回家的粮食。印象中,我爸爸很少从山东给我妈妈带过粮食,倒是我妈妈,把她捡来的粮食,都给我爸爸留着。
常常是爸爸前脚走了,我妈妈才发现他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或是她有什么话忘记了交代他。她就驮着我弟弟,一声声喊着我爸爸的名字,在黑夜里追过去,寻过去。我妈妈本来就是个大嗓子,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声音是那么响,那么亮,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家军啊!家军!家军——”
我一个人躺在铺上,在迷迷糊糊中听着她的声音,心里也跟着焦灼起来。油灯泛着黄黄的光晕,那光晕越来越大,大的仿佛可以笼罩下我们的小屋。我的耳朵里飘过“嗡嗡”的黑夜的声音,那声音无休止,仿佛我是置身在宇宙里头。我一点点熬着,等妈妈回来。
屋外,不远处,谁家的狗“汪汪”地,一阵一阵的狂叫着,我的心跟着一阵阵地跌落、蜷缩。爸爸在哪里,妈妈在哪里?那一声声的夜半的狗叫,让我的心一点点走失,百爪舞挠。
暗夜里,妈妈背着弟弟追着、喊着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了,我妈妈能追地上他吗?我真为我妈妈担心啊。我在屋里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知道她正背着我弟弟朝大堰赶去。暗夜里,她在追我爸爸。我妈妈能追得上我爸爸吗?她一定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说,她可一定要追上他啊。
好在,每次妈妈都能追地上爸爸。
“恁爸爸都走到大堰上了!”妈妈回来跟我说。几乎是每次,我妈妈都要追我爸爸。她为什么不事先把话都跟我爸爸说了呢?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在黑夜里追着他喊呢?
有一次,爸爸来南乡的时候,要去港口干活儿,给人家的大船装炭,妈妈让他把我也带上。爸爸带着我来到港口边儿上,就去干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运河边上玩。不,不是玩,是纯粹地站着、转悠着等他。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爸好端端地从高高地坡岸上走下去了,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人家大船主的孩子从容地走在长长的甲板上,从这头走到那头。我也想去甲板上走走,但是我每次走上几步,就得退回来,我不敢再往前走。甲板又窄又长,站上去摇摇晃晃,脚下的运河水,不声不响。
我爸爸去哪儿装炭去了,我不知道。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在港口边沿着运河走。运河边上停泊着一排大船,另一边,没有多少大船的岸边,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煤炭。轻轻动一下,煤炭粒子从小小的尖顶上“哗啦啦”地往下淌。我看着这些黑沙似的煤炭,在静寂的运河边盼着爸爸出现。运河有开阔的河面,我仿佛掉进了运河一样的白天。
不知道是为了怕我饿还是为了哄我,爸爸给我带了一袋子点心,那点心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面果子,像猫屎橛子似的,我妈妈就把它叫作“猫屎橛子”。我拿着那袋点心,一个人在港口边瞎转。运河里静止的大船上,一个女人进进出出,她在晾衣裳。她的身后,是她家的船舱。她的船舱里一定很温暖吧,她的船舱里一定有很多包“猫屎橛子吧”,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我时不时地看着运河,看高高低低的岸边偶尔冒出头儿来的,穿着打扮跟我爸爸相仿的劳力,那些劳力给茫然中的我带来多少惊喜和误会。
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妈妈想念爸爸,跟着爸爸想念妈妈。我最幸福的事,是跟着爸爸的洋车子去南乡看我妈妈。最痛苦的事,是我要跟爸爸回山东老家。
我跟着爸爸回山东的那天早上,我妈妈给我穿上了她给我新绣的花鞋。那时候,很多妇女会“插花鞋”。人家给女孩绣花鞋上绣的是牡丹,兰花,鸡、狗、白菜——“鸡吃白菜狗撵鸡,小孩活到八十一”。我妈妈自创了一种针法,给我的花鞋前头绣了两条大鲤鱼。绣花鞋上绣鲤鱼非常罕见:片片鱼鳞高低起伏,凹凸不平,有棱有角,不知道妈妈是怎样“轻拢慢捻抹复挑”,才把鱼儿绣地如此惟妙惟肖。
我爸爸把他的洋车子推到门口儿,我们该走了。
妈妈把板油炼的猪油渣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头,挂在我爸爸的车把上:“大省饿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了。”
我爸爸戴上他的墨色眼镜开始赶路了。这个眼镜,他去石塱里起石头的时候也戴着,可以用来保护他的眼睛,不被飞起来的石头渣子崩着。不过,他的眼睛好像在起石头的时候给石头渣子崩着了,所以,他的眼睛有些怕光,所以,他还是戴上那副眼镜。
爸爸带着我,穿过遍布朝阳的金光的小路,早雾渐渐散去,路两旁的枝枝叶叶上,有蜘蛛结的网,蜘蛛网上挂着晶莹的小水珠。这样的小路,我跟我妈妈和我弟弟一起也走过很多次。这时候,我们距离我妈妈跟我弟弟还不是很远,仿佛我朝南转身儿一声叫喊,我妈妈还能听得见。我很想我妈妈,很想我弟弟。我不停地抹眼泪,又怕被爸爸知道,于是我装作好像被蜘蛛网迷了眼睛的样子。
“恁多蜘蛛网的。”我说。
我爸爸估计也知道我是在哭吧,他不吭声,也不问我。
爸爸的洋车子,前头大梁上带着我,后头车架子上一边一个化肥袋子,里头是塞地满满登登的粮食。遇到交警查车牌了,我爸爸赶紧靠近路边停下来,两腿蹬歪着,挣扎着要下车。
遇上好心的交警,人家就会和善地对我爸爸说:“别下车了,赶紧走吧,有小孩儿呢!”
“谢谢同志!”我爸爸笑着客客气气地说。他收回去他想要迈下来的大腿,就又带着我继续赶路了。
我坐在我爸爸的洋车子大梁上。我爸爸带着我,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路上要尿尿了,我爸爸就把我放下来,让我在路边尿尿。我因为坐地太久,脚都麻了。两只脚像是穿了麻麻的高底儿的靴子,根本挪不动。
人家小孩儿坐大人的洋车子,车大梁上都放个小板凳儿,我家没有。我爸爸带着我去南乡的时候,有没有向别人借过,我也不太记得了。
半路上,人家的电焊铺里,有人拿着面具在悍东西,电焊的光芒特别刺眼,我爸爸就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恰巧碰上大街上逢集,我爸爸就带着我到卖汽水的摊子前,给我买一杯汽水喝。那种橘黄色的汽水装在一个大大的透明的塑料箱子里,像是一个循环的瀑布一样,从箱子上头倾泻下来,再流回到箱子上头去。我从小就爱喝汽水儿,这样流动的汽水,真是看一眼就想喝。
“多少钱一杯啊?”我爸爸问人家。
“两毛钱。”卖汽水的男人说。
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杯,看着我喝完,问我:“还喝吧?”
我说:“喝!”
卖汽水的男人趁机鼓动我说:“哟,这个小丫头还怪厉害来!真能喝!”
我就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我爸爸没有阻拦我,他温和地看着我喝。他自己一口都没喝。
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够好,我也知道我爸爸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不够好。我现在想想,他对我好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报答我妈妈吧。毕竟,我妈妈一个人在南乡给他生养了孩子。又或许,我妈妈独自在南乡给我爸爸生养了孩子,也是为了报答他。
我爸爸带着我走上了一条大柏油路。前头,柏油路分了叉。一个男人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骑着洋车子赶上来,用普通话问我爸爸说:“同志,去青岛怎么走啊?”我爸爸说:“往左拐。”“谢谢!”那个人说着,骑到了我们的前头。
印象中,爸爸是一个温和的君子。别人遇到他,因为他的温和,也自然对他温和了很多。爸爸的眼睛是单眼皮,像温顺的老马的眼睛,眼珠里流露出温和安静的神情。爸爸的脸庞也是舒展的干净的,像马儿的面庞。爸爸经常穿着绿色的或是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爸爸通身都是温和的沉静的。
我妈妈不一样。我妈妈的眼睛是有神的敏锐的,是永远不会迟钝的,是易反抗易反击的。我妈妈的两颊和鼻头是像山一样挺立的,是刚强的,是锋芒毕露的,也是极易招人挑衅,极易反击的。我妈妈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像崖壁,沧桑又坚毅。
等我到了山东,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奶奶说:“奶奶,咱晚上吃鱼吧!”
“哪有鱼啊?”久未见荤腥的奶奶惊奇地说。
“在我的花鞋上呢!”我看着我脚上的花鞋说。
“哦。恁妈妈给你插的花鞋。”我奶奶又不吭声儿了,我的玩笑话带给她不少失望吧。
晚上,我跟爷爷奶奶坐在天井里说话。黑沉沉的天空里,月亮亮堂堂地升起来了。奶奶说:“月亮里头有桂花树、还有一头小猪,是月亮姥娘养的。”
我爷爷说:“月亮姥娘亮堂堂,里头养了小猪秧儿。吃豆腐,喝酸浆,吱咯吱咯想它娘。”
我看看那月亮里头,光明一片。看不出来有什么小猪。只是那光明耀眼的月亮里,有深蓝色的阴影儿,像是一棵树一样。那是桂花树吧。
到了第二天,我穿着我妈妈给我绣的花鞋到大街上玩的时候,总会引来一些女人的围观和夸赞。
“你看大省妈妈手多巧啊!”
“就是的,你看看,给大省绣的大鲤鱼。真俊!”
几个女人说着话儿就把我包围起来了,她们又开始追问我妈妈的下落了。
“大省,恁妈妈给你生了小弟弟了吗?”
她们撅着腚弯着腰,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俺有小弟了。”我说。
“大省,恁妈妈搁哪躲计划啊?”
“俺不知道。”我说。
“恁爸爸带着你一趟趟地去南乡,你不知道吗?”她们说。
“南乡恁么远,我哪能记得。”我说。
我那时候虽然还小,但是心里有数,我就跟她们打马虎眼,就是不跟她们说实话。小孩子本身也说不出具体的县、乡这样详细的地址,但是从山东到南乡,这一路经过兰陵、苍山、底阁……多少次的往来,我已经耳熟能详。可是,我不能跟她们说,我妈妈也多次叮嘱我不要跟她们说。每次再见到我妈妈,谁谁谁追问我了,我还会一五一十地跟我妈妈说。
婶子大娘们到底是聪明的,知道我不肯说,一个女人就推开她家的黑色的大门,拿出来一个馒头头子递给我。
“大省,你跟我说,恁妈妈到底是搁哪儿躲计划的?”她说。
“嗯,俺爸爸带着我路过兰陵,底阁。后面儿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一面想着怎么应付她,一面享受着她给我的馒头头子。
“大省这小孩儿精!不肯跟咱说!”那些女人说。
“那可是!都是她妈妈教的!”她们又说。
我干嘛要跟她们说呢。我妈妈在南乡躲计划生育,我跟我爸爸是万万不敢对人说我妈妈的地址的。那时候,山东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抓地多严呢。我最怕听到庄上来“小分队”了。
“小分队来了!小分队来了!”
“还有包车!包车来了!来包车了!”
一听到风声儿,那些家里超生的男男女女就要扶老携幼,举家逃窜。
跟我们家一样因为超生被“通缉”、罚款的是大翠家。她家也是三个孩子:大翠、丹丹,大翠弟弟挪挪。“小分队”一来,不光大翠一家要跑,连大翠奶奶、大翠大爷一家都吓得躲起来。往哪儿躲呢,她们躲到石塱里。庄西头的“石塱”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那里有石头堆,有一个个的大坟头子。听说以前老百姓家躲鬼子,“跑鬼子反”的时候,婆婆会烙块大饼给媳妇揣在怀里,又暖和,又充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大翠奶奶。躲“小分队”的时候,她也会烙一个大饼带上吧。
其实“小分队”到底长得什么样,我也没有见过。只是从大人的惊恐里,我觉得他们是一群特别可怕的人。“小分队”进村,大队书记也要好生接待他们。据说有个村里的大队书记很聪明,他热情、友好地接待了“小分队”,啤酒、汽水、花生米,统统拿来孝敬“老总”们,他热情地招呼“老总”们吃着、喝着、吹着,给那些“超生”的乡亲们的逃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小分队”进村,主抓的是那些应该结扎但是没有结扎的妇女,还有应该交超生费,但是交不起,拖欠着的家庭。这些家庭往往是女人跑了,男人留在家里,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地里的庄稼还要收割,每年的公粮还要上缴。既然女人不在,男人就要去接受“审问”。轻则被辱骂,重则被拳打脚踢,“严刑逼供”。听说大翠爸爸就被抓去打过。我爸爸因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战海大叔也不忍心打他。此外,文利大爷那时候是庄上的干部,他跟我爸爸处地好,护着我爸爸,经常在战海大叔跟前替我爸爸说话。因此,我爸爸虽然也是频繁地被大队书记叫过去“审问”,但是好像没有挨过打。
那时候,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想骂谁骂谁,想揍谁揍谁,打了白打,揍了白揍。为了躲计划生育,有的举家逃窜,不见踪影。“小分队”来了不见人,就用挖掘机把他们家的房子给挖塌了。我家因为超生,被罚款四千块钱。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里“万元户”都很少的时候,四千块钱对一个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巨款,何况我家还有三个孩子要吃饭。
“小分队”来抓人,要钱,这对童年的我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梦魇。有时候看见村头有个“包车”,我就开始心虚、心惊胆战,害怕自己被抓了去。害怕他们哪一天把我妈妈给抓了去。
有一回,我爸爸自己去了南乡,没有带我。
我妈妈就跟他说:“我夜里梦到一只老鼠,被人扒了皮,血红淋拉的。大省没事儿吧?”
我爸爸说:“大省没事儿。就是脸上起了一脸疙瘩子,血红淋拉的。”
我妈妈说:“你看看,我做梦可灵了。我就说大省有事儿吧。我听人说吃□□肉能治脸上的疙瘩子,你回去买点□□肉给她吃。”
我爸爸说:“大省不听话,一到夏天就赤着脚丫子。她脸上的那些疙瘩都是火气。”
我妈妈说:“□□皮上的那些白水,是□□的‘蟾酥’,‘蟾酥’有毒。□□肉去火消毒的。回你买了□□肉,让恁娘弄给大省吃哈。”
我爸爸说:“集上没有□□肉,我看看有青蛙肉吗。”
我妈妈说:“青蛙肉也行。那你就给她买青蛙肉。”
等我爸爸回到山东以后,果然买了很多青蛙肉,一串串的,交给我奶奶。我奶奶先是炒给我吃,她炒地黑黑的,很好吃。后来又煮,煮的也好吃。我爸爸买给我吃的东西,我三叔明面儿上是不吃的。但我怀疑他会偷吃,我怀疑我奶奶很可能跟我三叔串通作弊。
有一次,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我三叔跑到他的屋里间,拿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在他自己嘴里吃着。
“你吃的什么?”我仗着自己是个小孩儿子,壮着胆子问我三叔。
“辣椒子!红辣椒子!”我三叔说!
“不是的,是红枣!”我说。
“就是辣椒子!”我三叔说,“你看!”三叔把那只藏着的手伸出来给我看,他的手还是攥着的,手心儿里露出来一点点红。
“就是红枣!给我一个!”我说。
我奶奶笑笑,吃她的饭,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进一步去抢他的。在这个家,我能安稳地待在这儿,已经是奶奶和三叔看在我爷爷的面儿上,给我的很大的恩典了。此外,我哪里还敢造次呢。只是,那次,我始终也不知道我三叔手里拿的到底是啥。但是,绝对不是辣椒子。这个我是可以肯定的。否则,他不会那么藏着掖着,不给我。我三叔有什么好吃的,我奶奶也不会跟我说的。毕竟,她疼三叔是远远胜过我的。
等我跟着爸爸又到小鲁村的时候,我妈妈又撺掇着我爸爸跟她一起去捉癞蛤蟆。那天,我们一家子难得一起出游了。我们一起来到小鲁村的灌溉站那里,那里的蓄水池子已经快干了,里头有很多癞蛤蟆。我爸爸带着从人家那儿借来的网,抓上来很多癞蛤蟆,一个个,巴掌那么大,在灌溉站那儿的水池子上头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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