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讨抚恤金
我爸爸的抚恤金,厂长给了文利大爷,让他帮我妈妈代管。等我妈妈忙完我爸爸的丧事,去找文利大爷要那笔钱的时候。文利大爷却不给我妈妈了。
“大哥,家军的抚恤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啊?”我妈妈问文利大爷。
“不是我不想给你。恁大婶子。”文利大爷说,“恁三小叔子几次来信跟我要这钱,他想拿这钱盖屋的。我要是把钱给了你,我怕恁三小叔子不愿意。”
“这笔钱是家军的抚恤金啊,大哥。理所应当地该给俺家小孩儿的。厂长当时不是说了嘛,这是给俺三个小孩儿的抚养费。因为我当时哭哭啼啼晕头转向,厂长怕我给失落喽。才让你给我暂时保管的。”我妈妈说。
“恁三小叔子才来信问我要过这钱。你说说,大妹妹,我能怎么办?我现在也是左右为难。给你也不是,给他也不是。”文利大爷说。
“大哥,那你的意思是,这钱,你不能给我喽。”我妈妈说。
“我目前是不能给你。大妹妹。恁三小叔子我得罪不起。”文利大爷说。
“大哥,这是家军的死亡赔偿金。咱谁的心里都明白儿的。这笔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哥,你不是说你怕得罪俺三小叔子嘛?你今天把这笔钱给我,福伦他要是来喽,我去跟他说,我就说,是我拿刀子逼着你把钱给我的。福伦他是来抢也罢,来打也罢。我来承担一切后果。与你无关。大哥,你看这样行吧?”我妈妈说。
“你说的那样也不行哦,大妹妹。恁三小叔子那个人,他要是跟我耍无赖,没完没了地跟我闹,我怎么办。”文利大爷说。
“大哥,我今天就想听你一句话。俺小孩儿爸爸的赔偿金,你还能给我吧?”我妈妈说。
“我暂时不能给你。大妹妹。你也别急。就当我替你保管着。等恁三小叔子不惦记这钱了。我再把这钱给你。”文利大爷说。
“俺三小叔子?等他不惦记这笔钱了?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我能等,俺三个小孩儿能等吧?大哥,从家军活着的时候到现在,咱姊妹都惜好惜好的。我来恁家找你几趟了,我好话给你说尽,你就是不给是吧大哥?既然这样,那你可别怪弟妹我翻脸无情了。我转头儿就去凤安乡起诉。咱让法律说话。看看你这笔钱什么时候给我吧。”
我妈妈转头走了。她走路的脚步很重,后脚跟儿咚咚地踏在地上。
我妈妈回来以后跟我们说:“我要去跟恁文利大爷打官司了。咱家跟他家不好了,有仇了。恁小孩儿都装不知道。以后看到他,该怎么跟他说话怎么说话,就是注意点儿,别让他害了恁。”
我说:“知道了。”
我见了文利大爷,还是很亲切地喊他,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地笑着。他长着匀称的不高不矮的个子,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戴着军绿色的帽子。笑起来,双眼皮温和地眯着,还是像以前那么慈祥。
我看到文利大娘,也还是亲切地喊她。总觉得她比别人更亲切。
有一个中午,好几个娘们儿坐在庄里,在宗雨家墙外头的小杨树下乘凉。文利大娘也在。
文利大娘招呼我坐下,我就坐在文利大娘身旁。文利大娘用以前没有过的深刻的眼神看着我:“省儿的小辫儿怎么扎的啊?”她在我背后说。我还是觉得文利大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我们跟着爷爷,我妈妈什么时候去的法院,去的哪家法院,她跑了多少回法院。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法院,法院的传票下来了,文利大爷要接传票。这都是我妈妈后来跟我说的。这笔钱历经一场官司,终于是到了我妈妈手里。
我妈妈不能把这笔钱放在家里。她把钱存到了银行。银行办理存款业务的人叫□□。他很同情我妈妈的遭遇。他帮我妈妈办理了存款手续,跟我妈妈按兄妹相称,叫我妈妈去他家做客。这以后,我常听到我妈妈说起□□大爷、□□大娘,还有她的一个儿子和两个闺女。
有一天,我妈妈带我去□□大爷家。□□大爷家在王庄。我跟我妈妈到了□□大爷家里。他家盖着二层小楼,刷了蓝色的油漆,回大门朝东。我跟着我妈妈走进了他家的小院。院子不大。屋门口儿挂着挡苍蝇的蓝色的珠帘。□□大娘穿着裙子,拿着水果刀,站在天井里削苹果。
“嫂子!”我妈妈喊道。
“大娘!”我也跟着喊。
□□大爷光着膀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几个男的一起说话、聊天。他胡子黑黑,白白胖胖,一身赘肉,摊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是个佛爷,又仿佛是个大老爷。
“来了?”大爷跟我妈妈说。
“来了,大哥!”我妈妈说。
“这是恁大哥!”□□大爷跟我说。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站在他家楼下,笑嘻嘻地。
“去把恁姐喊下来。恁大姨跟恁大妹妹来了!”□□大爷吩咐他儿子说。
不一会儿,两个打扮时髦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她们慵懒地有些不情愿地跟我妈妈打了招呼。
“大姨!”她们说。
“这是恁两个大姐。你看长得好吧!”我妈妈说。
她们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干巴巴地跟着我妈妈坐着。大娘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我接过来拿着吃。等我把苹果吃完了以后,不知道该把苹果核扔到哪儿了。我左看右看,没看到可以扔苹果核的地方,我就跑到院子里,找扔苹果核的地方。
大娘看到了,问我:“你干嘛的?”
我说:“我想找个地方扔苹果核。”
“来!给我吧。你去坐着歇歇。”大娘说。
大娘把我的苹果核儿拿到屋里,扔到了她家的垃圾桶里。我之前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还有垃圾桶这种玩意儿。我又继续干巴巴地挨着我妈妈坐着。
“哈哈哈!”男人堆里传来大爷的笑声。
“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空啊!”大爷说。
我妈妈疑惑地看了看大爷,又看了看我,意思是,恁大爷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大爷好像也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又改口道:“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忠啊。”
我跟着我妈妈坐了一会儿,我妈妈跟大娘说了一声,我们就离开了大爷家。
终于从大爷家出来了,我如释重负。
“人家恁大爷家里就有垃圾桶,你怎么还到处跑着扔垃圾的?”我妈妈质问我说。
“啊?我哪知道他家有垃圾桶。”我说。
“那个垃圾桶不就在你跟前吗?”我妈妈说。
“我又不知道那是垃圾桶。”我跟我妈妈说。
“恁大哥看你了。”我妈妈说,“咱是女孩儿,咱不先开口。等人家提亲。”我妈妈说。
我心里想,他看我了,也不是就看上我了啊,咱家多穷啊,高攀不起人家。再说,我不是在上学吗?我还要上大学呢。我心里想着,也没把这话儿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就这样走着回到了家。
到家以后,我妈妈从我家梁头上吊着的箢子里头拿出来一大包黑乎乎的粘在一起的糖疙瘩。
“呐!这糖疙瘩给恁吃吧。我买给恁□□大爷的。人家同情咱,不要。人家要我拿回来给恁姊妹仨吃。我搁在箢子里,都化了。”
二姑夫在庄里包河沿,他也包板栗行。他家的板栗行,是我去张庄上学的必经之路,那片板栗行,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
春天里,板栗行绿树成荫,我们在板栗行里挖灰灰菜喂猪,在树上藏“蒙蒙”,在树林里挖“陷人坑”。板栗行是沙土地,树荫下的土质是潮湿、松软的,我们一个人背过身去,另一个人挖坑,挖好了“陷人坑”,再铺上一层树枝、树叶,最后用干土掩饰好,让那个背过身去的小孩儿来找。
夏天的板栗结果儿了,小小的板栗像一个个黄绿色的小线球儿。板栗花开放了,长长的黄绿色的板栗花像一条条棉绳儿,散发出有些松香气的香味。等板栗花老了,干巴了,就变成黄色,像洋娃娃头上黄色的编发。我们摘了带回家晒干,晚上就可以点燃它来熏蚊子了。
秋天的板栗行,黄叶飘飘,成熟的板栗外壳像刺猬一样,顶着一身扎人的刺。有的板栗炸开了口,露出枣红色的油油亮亮的板栗。这时候,二姑夫就在板栗行里看板栗了。他一个人在板栗行里坐着,支起桌子,坐着椅子,翘起二郎腿儿,喝着小酒。桌子上是二姑送去的几碟可口的小菜。
二姑夫头顶板栗,地上是时而炸裂掉下来的板栗。我路过此地,远远地看见二姑夫,很是为难,想快步走近去打招呼吧,好像我要吃他家的板栗似的,不好;想快步走开,不打招呼吧,好像又不礼貌,也不好。
二姑夫看到我,把我喊过去,让我吃他桌子上的煎饼和菜。我知道二姑夫是出于亲情和同情,但我跟二姑夫不熟,很拘束地吃了几口。二姑夫又让我去捡几颗地上的板栗带走,我却之不恭,小心翼翼地捡了几颗板栗,然后跟二姑夫道别,赶紧上学去。
天气渐渐冷了,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天还黑漆漆的,板栗行里就来了很多挑着箩筐扫树叶的妇女。我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去扫树叶了,我早起去上学的时候,经过那片板栗行,就试着去找妈妈。北风萧萧、天色沉沉,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妈居然在遮遮掩掩的树林里答应了。
一夜之间,无边的树叶飘落下来,镶嵌在刚冒出头的小麦苗上。有的地方落叶不多,像棋盘里的棋子一样,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叫拾柴的人看着,只想把它们一扫而光,全都背回家。扫树叶必然要带上竹耙子,看见了想扫的树叶,一把把耙子甩出去,再篓回来,排布在地上的树叶就被聚之眼底聚之脚下。把树叶篓成一小堆,一小堆,最后一把儿一把儿地掐到框子里,再踩上几脚,框子里就变得实骤了,还可以腾出地方来装更多的树叶。
时间还早,我站在我妈妈跟前,看着我妈妈扫树叶。
我妈妈跟我说:“你说说,恁□□大爷杀了人了。”
我说:“啊,怎么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他儿跟人闹架。恁大爷去向他儿,把人给杀了。他自己跑了。他全家都跑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我想,大爷跑了,他们的家也散了。那么漂亮的小楼,可惜了。
文利大爷家的艳红大姐结婚了。占海大叔包了一场电影,给庄里的人看。庄里的电线杆子上拉着红色的横幅:“南荆堂全体村民欢庆艳红出嫁。”因为艳红大姐的男人是大户,所以她结婚的时候,有村里放电影为她庆贺。其他人家的闺女出嫁,是万万没有这个待遇的。
电影就在我爷爷家门口儿放映。放映机架在西边,电影幕布架在东边。我们搬了板凳坐下来,面朝着家东看电影。
电影里放的是提倡计划生育的:一对生了二胎、三胎的男女,带着三四个小孩儿,日子过地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他们把自家的小儿子扎个羊角辫儿,伪装成女儿,推说没有男孩儿,还要继续生崽。哪知道这个伪装成小女孩儿的小男孩儿,在尿尿的时候露了马脚,他不是像小女孩儿一样蹲下来尿尿,而是褪下裤子,露出小**,开始撒尿。这一幕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看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穿着白色的衬衫,白白胖胖,跟□□大爷很像。
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到了他们家,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地上全是小孩子的玩具。干部走在地上,“吱”地一声,踩到了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孩子的妈妈手忙脚乱地出来接待干部。
干部带了饼干给孩子们吃,没有好东西吃的孩子们吃得那个香,让没有钱来给孩子们买好东西吃的妈妈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怀里抱着孩子问那个干部:“领导,你对俺家小孩儿那么好,你家一定有好几个孩子吧?”
那个胖乎乎的干部竖起食指,笑笑说:“我家只有一个!”
那个女人说:“那一定是男孩儿。”
那个胖胖的干部又笑笑说:“女儿!”那个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后来,那个女人又怀孕了。她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养不起了,她就叫着跳着要把这个孩子给弄掉。她站在自家板凳上跳,没用。她又爬到她家屋顶上跳。她的丈夫跟公公赶紧张开她家的一个大筐子去接她。她“噗通”往下一跳,那筐子里头的一筐子面被她给蹬翻了,弄了她的丈夫白白的一脸。
艳红大姐出嫁了,嫁给了凤安街的首富。不久就生下了一个黑黑的胖丫头。
一天,我跟我弟弟在我爷爷家门口玩儿。我身上穿着我三叔给我买的衣裳,肩膀上有个“小公安”的肩章。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双双对对地从我爷爷家门口儿走过。她们是往北荆堂去的,是去她姥娘家。
我们喊了艳红大姐。大姐淡淡地应了一句,就往北荆堂走了。她身后跟着的中年男人,又高又壮,微微发福。他双手插在裤兜儿里,边走,边低头眯着眼看了看我衣裳上的肩章。
“小公安!”他说。
大姐没有吭声儿,我跟我弟弟站在那儿也不吭声儿。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了看到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的情形。
我妈妈说:“那个男人是离过婚的,跟前妻有一个小男孩儿。他做生意,有钱有势。恁大姐生孩子,娘家人去送朱米,人家拿了好菜好饭招待的,肘子、栗子炒鸡。娘家的亲戚都商量好了,各家就给五块钱,根本不够人家一顿饭钱的。恁大姐家里的鸡蛋都是一针线筐子,一针线筐子的,都搁在那,根本吃不了。”
我说:“听小二说,那个男人可有本事了。他把艳红大姐的兄弟千里弄到邮局里头,专门管分信。千里没有文化,分个信连地址都不认得。他姐夫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
我妈妈说:“幸好那时候,我先把钱要回来了。要是放到现在,再去跟千里的爸爸打官司,他有人护着,咱家就怕打不赢这场官司了。恁爸爸的抚恤金,能不能要回来,可就难说喽。”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妈妈买了几盒月饼。她拿出来一盒,让我们三个分着吃。我妈妈让我弟弟去分。我弟弟把那包月饼拿过来,把渗着油的月饼盒子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有八块月饼,包着白白的酥皮,顶着好看的红红的印章。我弟弟给我和我妹妹拿了两块,他自己也拿了两块。
我弟弟拿了一块月饼给我妈妈吃。我妈妈正倚着西门框做针线。
我弟弟把月饼递到她嘴边:“妈,你吃!”
“我不吃了,好孩子。恁姊妹几个分着吃了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把月饼拿回来,搁在桌子上,拿刀切开,分成三份儿。他把那两堆儿多的给我和妹妹,他自己留了一小份儿。
“恁姊妹几个,都是这样。吃东西相让着吃。让谁分,谁就自己拿少的。给旁人多的。”我妈妈夸奖我们说。
月饼都是省着吃,几盒月饼过了八月十五还是没有吃完。
“最后一盒月饼,留给恁小妹吃吧。她最小。”我妈妈说。我和弟弟都没有意见。我妈妈就把那盒月饼,放在我家东窗户下头的一个袋子里。扒开袋子就能拿到。
一天,我妈妈拿出来一块月饼给我妹妹吃。
“哟,这盒月饼长毛了嘛,都有些蠹碎了。”我妈妈说。我看了看,那块月饼的馅子有些发霉了,透出一股子霉味儿。掰开来,中间的内瓤已经有些丝丝拉拉的了。
“生虫了,妈妈,你吃了吧!”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还是舍不得吃:“我不吃,留给笑笑吃吧!”我妈妈说。
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说:“你说笑笑怎么这样的呢?我不是把月饼留给她吃的吗?人家鸽鸽来找她玩,她就自己去拿了月饼给人家吃了呢。‘呐!俺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吃块月饼吧!’你说她怎么恁么舍得的?”
我也说:“是的啊。她不能给人家旁的吃吗?”
我妈妈转过头儿,又去问我妹妹:“笑笑啊,你怎么把妈妈留给你的月饼给人家吃了的?妈妈都没舍得吃?”
我妹妹不吭声儿。
我妈妈说:“你看这小丫头,对人就是实诚。人家鸽鸽家没有月饼啊,人家怎么不拿月饼给你吃的啊?”
我说:“俺小妹可能为了面子,她觉得人家来找她玩儿,她没什么给人家吃,觉得对不住人家。”
我妈妈说:“小孩儿,讲什么面子。人家都比咱家阔,人家不是吃不起。咱家就这一块月饼,你怎么就拿给人家吃了的?你也是小孩儿啊,你不能留给自己吃吗?”
秋天,我妈妈要去干里捞花生了。她蒸了一大盆窝窝头,自己带着。
她跟我说:“我跟恁二姨去干里捞长果去。恁在家里好好地跟着恁爷爷。”
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
“我过半个多月回来。”我妈妈说。
“你怎么去恁么长时间的?”我不满地问。
“我不能到了就走哎。我得捞到长果再回来哎。要不不是白去了。”我妈妈说。
“那你住在哪?”我问。
“住在干里恁大爷大娘家里。”我妈妈说。
“干里离这有多远啊?”我问她。
“有五十里。”她说。
“你走着去啊!”我问。
“走着去!”她说。
我舍不得我妈妈走,难过地一直哭。
下午,我妈妈背着被子和干粮走了。我想着我妈妈,是怎么辛苦地奔波的。我用粉笔在我家堂屋门上,写下了几个字:妈妈去干里,平安顺利,我想我的妈妈。
半个月以后,我妈妈背着半袋子花生回来了。我们赶紧跑回家去,围着我妈妈。
“妈妈,天冷了,恁夜里怎么住的,恁冷吧?”我问她。
“俺几个人住在恁大娘的屋檐底下。夜里冷。睡着了就不知道了。到底是自己的亲姐,恁二姨,半夜里起来,还给我掖掖盖盖。”我妈妈说。
“二姨比你大,她是恁二姐,就应该关心你嘛。”我说。
“恁二姨也可怜。俺几个捞着花生。我看到她来月经了,跟她说,‘二姐,你裤子脏了。’恁二姨就喇叭着腿走了。唉!下辈子千万别当女的!女的可怜!”我妈妈说。
2.立春的爹,扇了我爷爷的脸
宗雨家正东,隔着宽敞的大街,是王家四兄妹。
王老大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通过换亲得了一个老婆,生了个闺女,叫霞霞。霞霞家住在庄西头,没有院门。有一回,我看见一只母鸡走到她家柴禾垛里下蛋,就跟了过去,趴在地上看看,看柴禾垛里深邃的鸡窝里有没有鸡蛋。
王老二不知道什么原因,病病殃殃,黄干黑瘦,说话有气无力,没有婚娶。王三姐待字闺中,留着给王四换亲。老王爷爷死地早,老王奶奶得了糖尿病去世了。老人家的去世不足为奇,上了年纪的老嫲嫲听说了,只说一句:“脱了苦去了!”
老王奶奶的葬礼还算风光。路祭的时候,王四的几个仁兄弟,戴着孝帽子,红着眼睛,陪着王四跪着。北荆堂年轻的大队书记立春,也泪水涟涟地跪着。除立春之外的好几个年轻人也是光棍,也是我三叔的仁兄弟。
立春人长得瘦高、白净,家境也好,是北荆堂的大队书记。立春还没结婚的时候,有年轻的姑娘喜欢他,常常约他晚上去庄东头的树林子里相见。据说,有一回,他正在跟几个小伙子一起看着电影,看着看着,他就溜走了。半天才回来。几个小伙子跟他起哄,把他架起来,摸摸他的□□,湿湿的。他被几个小伙子架着,逃不了,只是笑。听说,南荆堂就有一个大姑娘跟他有来往,后来,那个大姑娘出嫁到别的庄上了。立春也新娶了媳妇,大婶子个子高挑,白白净净。两个人经常一前一后到家,一个躲在墙角里,吓唬另一个,另一个受了惊吓,拿着树枝就要去打,两个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好不恩爱。
仁兄弟在后面陪跪,陪哭。王四,作为孝子,在棺材前哭地悲伤。围观的群众也可怜王四老实本分,心里酸的很。立春簌簌地掉着眼泪。立春虽然是大队书记,但是没怎么听说他跟谁发过虎威。王四叔叔平时为人忠厚、客气,家境又贫穷,立春肯跟他做仁兄弟。仁兄弟的母亲去世了,立春又像孝子一样老老实实跪着哭丧。这一次,我对“仁兄弟”这个词,对立春,都有了几分敬意。
秋风起了,秋雨也跟着滴滴答答。我们从后院我们家,来到前院爷爷家。一场秋雨过后,水缸边儿的串串红,挂着雨珠,还是开地耀眼。傲霜的秋菊,虽然绽放完毕,但在秋雨中,已然是冷冷清清、惨惨戚戚。爷爷戴着老花镜,端着簸箕,坐在天井里,低头巴拉着簸箕里的粮食。我们越发地百无聊赖了。
可善老老爷爷来找我爷爷剃头了。
可善老老爷爷放着一群羊,他自己也留着一把老山羊毛似的白胡子。他一个人,跟一群羊,一起住在北荆堂庄东头,没有老嫲嫲料理,身上衣裳油亮亮的,有些老山羊的味道。可善老爷爷一家打板栗的时候,我也曾逡巡在他家栗树底下,绕树三匝,不肯离去。老老爷爷就捡几个栗子给我,跟我说:“小妭(娃),你走吧。”
我爷爷拿出他那套剃头的家伙什儿。我爷爷的剃头刀子,跟他的农具一样精致。小巧的木头把手儿,有些厚度的梯形的刀片儿。还有一块手帕大小的专门儿磨刀的油布。老爷爷围着一块布坐在天井里,我爷爷温水伺候着,给他又是洗,又是剃,又是刮,活像是一个专业的剃头匠子。
“大叔,你这个头不好剃。头发发硬,剃地费劲儿。”我爷爷说。
“是的,我多少天也不洗了。给草稞子似的。”老老爷爷说。
老头子剃完头,总是要一起坐着抽几袋烟,说上一通话,一起朝门外吐几口痰。爷爷一口痰吐出去,可善老老爷爷,估量着他刚才吐痰的射程,颇有经验地说:“你这个寿限长啊!你最起码还能活三十年啊。”
我爷爷说:“寿限长有什么用啊,活地窝窝囊囊的。”
老老爷爷说:“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回事儿啊?”
我爷爷说:“大叔你说,我给你剃头,我自己的头,没人儿给我剃,我得找人剃吧?我去北荆堂找人给我剃头。立春的爹看到了,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嘴里还骂着,‘你真是不通人性啊!恁儿刚死,你就剃头!’”
老老爷爷说:“他凭什么打你的?恁儿死了,你是当爹的,你剃不剃头,有什么说头儿啊?”
我爷爷说:“他凭什么,凭咱家里没人儿,打不过他。你看看姓李的门里有好人吗?都是‘土狗蛇’。”
老老爷爷说:“他这是看你手面子着地了,欺负人。你自己要往开里想,别搁心上。老天饿不死瞎鹰。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做事不凭良心,他会有报应的。”
我爷爷说:“大爷爷,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报应搁哪儿啊?那些欺负人的人活得比咱都好。”
老老爷爷说:“哼!你别忙哎!你看到是的。你把你自己抚养好,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三个小孩儿就是你的火亮儿。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都能孝顺你。”
可是终究无人替我爷爷说理,他背起粪箕子满地里走,自己寻思寻思各种滋味,或是跟别个老头子一起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吸烟,发发牢骚,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大儿子,我的爸爸,死了。我爸爸对他还算孝顺。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冬天,奶奶在烧饭,爷爷穿着大棉衣,戴着大棉帽,靠着西边门框坐着,手里攥着鞭炮,点燃了,扔出去,逗我玩。忽然,一个鞭炮没来得及扔出去,在爷爷手里炸了。爷爷大概被炸地头晕,双手捂着脸,不能动弹。“赶紧去喊恁爸爸去!”奶奶不耐烦地黑着脸喊我。我跑到我家,把我爸爸喊来。我爸爸把我爷爷扶到了屋里。我奶奶很不屑,说他是装的。他那时候还可以装,还有他的大儿子在身边照应呢。
爷爷的身边只有我们几个无父的小儿孙,没有可以顶门立户的亲人。爷爷因为剃个头就被人扇了巴掌的事,没有人为他做主。
后来,南家前金山大爷爷家的五叔从他上班的地方回来了。爷爷跟他说起了这件事。
“说起来孱头人!”爷爷苦凄凄惨惨地说。
“没事的,大爷!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只要有我在,南北荆堂翻不了船!”五叔据说是接了大爷爷的班,在外地上班,平时不在庄里。他年纪轻轻的,相貌俊朗,听说他是大奶奶跟她的二儿媳妇同年生下的。二大娘生儿子,大奶奶也生儿子,婆媳两个同时坐月子。大奶奶生的小五叔,二大娘生的大华哥。
这几年,宋家门儿里叔伯辈儿的人多有折损。
我爸爸去世以后,没几年,我二叔也去世了,听说是因为肝病。二叔去世了,死在了东北,撇下了二婶子和小妹妹娘儿两个人。东北到山东太远了。我爸爸去世,我二叔他们没有来。我二叔死的时候,我们这边儿,也是没有人去。说起来,我二叔是一个人死在东北。幸好,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那才是他最亲的人。
我爷爷家里的相框上,还挂着二叔跟二婶子的照片。二叔穿着蓝色的春秋衫,两条袖子上还镶着白边儿。在金色的阳光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挺拔、俊朗。甜美白净富态的二婶子烫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站在夕阳下的榛子林里,笑嘻嘻地。
相框里,还有一张二叔家的小妹妹的照片,小妹妹跟我妹妹差不多大,戴着一顶小帽子,穿地粉粉的,坐在自行车的儿童车架上。二叔推着自行车,怀里偎着他可爱的女儿。二叔只身在东北闯荡,如今有了家口,这是多不容易啊。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他们父女两个,笑得多甜啊!
二婶子跟我妈妈一样,也做了寡妇。小妹妹也跟我们一样,成了没有爹的人。这以后,二婶子跟她的小女儿娘儿两个是怎么过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彼此都顾不上彼此。但愿二婶子跟大妹妹过地幸福吧。
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啊!
后来,家业大大爷死了,他才六十来岁儿。他先是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后来说死就死了。后来,家山二大爷推着洋车子去上班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也死了。说是突发脑溢血。
家山二大爷去世的时候,我妈妈让我自己去他家哭丧,我让她带我去,她说她去过了,让我自己去。我只好自己去。我进了他家大门儿,帮忙的叔叔大爷们戴着孝,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走到屋门儿口儿,看见二大爷直挺挺地头朝南躺在灵床子上。
曾经光着屁股跟他打架的二大娘哭着:“我的人儿呀!”
小五叔叔也靠在堂屋东墙的椅子上坐着,苦干了眼泪,还在干嚎着:“我始终觉得你是我的亲哥啊!”
我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好硬着头皮,对着门口儿的垫子跪下去,干嚎着:“二大爷!二大爷!”我跪在那里干嚎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正在满脑子发懵,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叔叔,一把把我扶起来:“起来吧,省儿!”我赶紧就势起来。二大爷家天井里,坐着二大爷的大姐,她哭地几乎要不省人事,人家怕她伤心过度,劝她去外头坐坐儿,可她还是挣扎着要进来再看看她娘家的兄弟:“让我再看看他!”
男人们抬起二大爷要去火化了。他的姐姐心疼地去追、去拦。好几个男人女人拉着她。她被阻在大门里,行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的弟弟给抬走了。那个可怜的姐姐气得疼地蹲在地上“呱唧呱唧”直跺脚。
我小时候,见我妈妈她们那些妇女去人家家里哭丧非常容易,她们一哭就哭出了眼泪,可是我那时就是不会。即使是宋家门儿的大爷死了,我也不会。那时候,我觉得我会一直这样,永远不会。可是,到了今天,等我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罪,再想想宋家门儿去世的那几个大爷,我的眼睛居然会湿润。人在外头吃了苦,才会更加思念乡土,人只有体会了外头的冷漠,才更知道亲香自己的叔叔大爷。人在外头吃了太多的苦,仍是没有时间去哭。一旦给她一点因由,她就可以鼻子一酸,扑簌簌掉下很多泪水泪珠。
哭二大爷的那时那刻,如果换作是现在的我,我一定会滚滚地落下泪来:“俺二大爷啊!二大爷!”
南家前本是五子登科的大奶奶,五个儿去了两个。剩下的三叔、四叔,五叔他们开始商量着迁坟。家山二大娘,自二大爷去世以后,就跟二哥经常回她娘家,她娘家爹年纪大了,要去服侍。
大华大哥这边,自打离婚以后,穷困潦倒,吃喝没人问津。他常常光着膀子,腰上挂着一把大刀,带着磊磊,就在大街上瞎逛悠。磊磊白白的小脸蛋消瘦了不少,也不像以前干净了,小小的孩儿脸上竟然有了很多愁容和苦恼。
后来,大华大哥从外面回来了,还带了个女人。立春结婚的时候,他去当司仪,满面春风,风光无限,竟胜过了原先的时候。大哥的女人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她穿着大衣,涂着红红的嘴唇,抹着白白的脂粉,打扮的很洋气。她既不大笑,也不喊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我爷爷说:“恁大华大哥回来了,给姓宋的每家都发了月饼和酒。”
我说:“大华大哥现在干什么啊?”
我爷爷说:“听说他在一座山上当了道士。还收了徒弟。混地怪好的。”
我爷爷看着他茶几上方那个木牌子说:“大华还来咱家一趟来。”
我说:“他来干嘛的?”
我爷爷说:“他问我要那个麒麟牌子。”
我爷爷家那个枣红色的木牌子,有相框大小,是往年发大水的时候,从水里头打捞上来的,上面雕刻着麒麟和祥云,挂在条几上方,看着有些年岁了。
我说:“大华大哥要这个牌子干嘛啊?”
“我哪知道?他打躬作揖的,说他要拿去做法。”我爷爷说。
“你给他干嘛,别给他。你还没给俺弟弟呢。”我没好气地说。
3.爷爷的三间屋被“冲大街”了,二姑夫前来“骂阵”
庄上要冲大街了。南北荆堂,就我爷爷家的三间茅草屋碍事。艳飞大姐家门前是一条南北大街,那是北荆堂的大街。那条大街,正对着我爷爷家屋后头。据说,那条大街正北,是北荆堂的垄沟。从风水上来说,确实是不好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爷爷的屋后头,放着一块石头,上头是我爷爷自己刻的几个字:“泰山石敢当”。大队书记战海去跟我爷爷说,让我爷爷搬家,临时搬到庄西头儿别人的家里。那个临时的家还算宽敞干净。
住在庄西头的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学会了用笼子捕鱼。他经常抄着一个小鱼网,到会宝岭水库去。宗和二爷爷姓刘,经常背着大笼子去西岭上抓鹌鹑,有时候,也带着笼子去水库里抓鱼。他大概六十来岁儿,像语文书上画的杜甫一样,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头,眼睛看向天际,不怎么说话。我弟弟因为爱好逮鱼,居然跟宗和二爷爷熟络了。
宗和二爷爷还给我弟弟一个小笼子,让他自己抓鱼。
宗和爷爷不怎么说话,他几乎不像人家那样在庄里跟人家拉呱。我看见宗和的时候大多是傍晚,他赶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西岭上下来了。他的羊经过庄里,撒下一串串的羊屎蛋子。
有一天,我跟爷爷在西岭上剜地,宗和赶着他的羊群向着人家的地里奔赴过去了。
“宗和这是赶着羊去给人家壮地的。有的人家,就是要放羊的赶着羊,在他家地里拉羊屎蛋子,给他家壮地种庄稼。”我爷爷说。
“有一年,在庄东头儿的白菜地里,我跟宗和吵架了。我带着恁二叔、恁三叔把宗和给揍了一顿。宗和去找大队书记告状,‘是他爷仨儿揍的我!’”我爷爷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宗和说,他是俺爷仨儿揍的!”
我爷爷又说:“宗和小时候可皮了。他光着腚搁西岭上玩儿,人家赶大车的赶着驴车从西岭上路过。宗和朝着人家喊,‘谁是我的儿啊?!’赶驴的甩着小鞭儿吆喝驴:‘我好!我好!’宗和哈哈地笑。赶驴的甩起小鞭儿照他光腚上,‘啪啪’两下,把宗和打地光着腚冒跑。”
如今,宗和不计前嫌,对曾经打他的宋金平的孙子还加以指点和帮助,这是不是一种大度。时光荏苒,他们都已经老了。我的爸爸已经早早地死去。面前这个稚子是宗和仇家的遗孤。小小的男孩子拿着鱼笼也要跟着宗和学垂钓,是因为贫穷寂寞,也是为着肚里空空没有着落,想去水里讨一口吃喝。无论是宗和,还是我六七岁的弟弟,这老老小小,他们都是穷人,他们都很不容易。宗和不可能忘记曾经的那场倚强凌弱的混战,我弟弟是压根儿不知道他祖父辈的恩怨。是宗和接纳了我弟弟,接纳了他一个遗孤的身世和他稚嫩的童年,也是宗和原谅了我爷爷,原谅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妻离子散的老人。
宗和不爱说话,他只埋头干活儿。我猜想,宗和即使给我弟弟鱼笼子,他跟我弟弟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儿。小时候,我对宗和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多年以后,等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我对宗和的沉默和坚定才有了新的了解。
他的脸上,是对逃脱不了的贫苦山村生活的看透与无奈,是咬紧牙关好好过下去的坚定与执着。
爷爷得空儿也经常背着粪箕子去水库转悠。看到飘上来的鱼,就捞上来带回家,放上葱姜、大茴,炖一锅,揭开锅盖儿,一锅鱼肉,散散的,红红的,碎碎的,吃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这年冬天,我大概上四年级了,成绩还不错。每天晚饭后,爷爷睡觉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写作业。我写写作业,抬头看看北面墙上的观音年画。她素衣飘飘,玉指纤纤。脖颈上戴着华美而庄严的珠玉,眉眼俊美,怀抱里抱着两个可爱的娃娃。我喜欢观音。相信观音大士会给人间带来福泽。
那段时间,大源爱来喊我一起去上学。爷爷看时辰还早,就抱来一捆子麦草,放在堂屋里,给我们烤火。我们烤地暖烘烘的,大源心满意足地拍拍他被烤地发烫的棉裤膝盖,我们就一起去上学。
放学以后,我和大源一起去家东止水将那里爬坡。家东高高的土坡上,覆盖着拉拉秧,茅根草。秃出来的坡上还有一个一个被火烧过的小黑洞。很多调皮的孩子直接从高高的黄土坡上滑下来,跳下去。大源也去爬坡,他的后背上的小衣裳秃噜上去,要遮不住他的小身躯了。他就自己动手拉一下衣裳,盖住自己的后背。有调皮的小孩说,大源腚后头有一个尾巴被割掉了。我疑心他到底有没有,但是从来没有亲见过。大源那时候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瘦长脸。说话不折不扣,一是一、二是二。他没有坏心眼,也没有歪心思,就是有些犟。大源的长相跟端午有些像。
一个中午,我去大源家,等他吃饭上学。他吃完了,他爸爸妈妈还在吃饭。他们吃的酱油炒海带,海带丝长长的,红红黑黑,油拉拉的。他们两个人吃着圆圆的黄黄的大烧饼,吃地心满意足。
大婶子吃着,还跟我客气了一下:“大省,你吃吧?”
“我不吃。”我说。
我等到大源,就一起上学去了。
大源家的海带丝我记了一辈子。那是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的最好吃的海带丝。对,人家就的还是大烧饼。那味道简直是美极了!棒极了!
那个冬天,战海大叔心血来潮,他看我爷爷跟二姑家不来往,就出面调停,希望两家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和好。二姑看在大叔的面子上,勉强请老父亲去她家一聚。爷爷也被大叔说动了心,他到竹来的小店里买了两包黄色的糖果,羞答答地要去二姑家“认亲”了。那两包糖果鼓鼓囊囊地装在他的蓝色大棉袄的挎包里,他好生捂着他的挎包,舍不得给我们吃。
据说,我爷爷到了二姑家里。二姑也叫了几声爹,大姐、二姐也叫了“姥爷”。爷爷脸上也现出来父亲、姥爷的庄重的颜色。
到了年关,二姑也给爷爷送了跟大姑一样的年货:煎饼、馒头,猪肉无有。
我那时候只知道大姑、二姑不送我爷爷猪肉是出于馊抠,是舍不得钱。我现在才进一步明白,她们就是故意不买猪肉,赌气不买猪肉。因为她们小时候,她们的爹吃独食,她们家杀了猪,他爹看着满盆子的猪肉,全都留给自己吃,一口儿都不给她们吃。那时候,弱小的小女孩儿,得馋地有多难受?你个当爹的在我小时候都不给我吃猪肉,等你老了,我凭什么要给你吃猪肉?这不是抠搜,这是因果循环。想到她们的童年,她们过不了自己内心的这一关。
第二年春天,我爷爷就开始在老屋旧址附近,重新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磊屋。我们三个跟着递石头,我弟弟还没有上学,大的石头搬不动,我爷爷就凶他。我妈妈看我爷爷一个老头子盖屋可怜,也去帮忙搬石头。到了中午,我爷爷只管我们三个吃饭,我妈妈自己回家烧个盐茶,泡碗干煎饼吃。
学校里组织我们这些小学生到各个庄上游行,呼吁家长让孩子上学。我们在牛老师的带领下,个个举着红纸、绿纸、黄纸折成的小旗子,迤逦到了我们庄上。
“发展教育,振兴国家!”领头儿的小男孩儿举起手里的小旗子喊。
“发展教育,振兴国家!”我们也跟着奋力地喊!
我妈妈、我弟弟正在帮我爷爷盖屋,地上是乱乱的一堆石头。我妈妈看见小学生路过,就停下来,笑嘻嘻地站着看。我在队伍里看到了我妈妈,可是不敢跟她说话。那天,我妈妈穿着一件人家给的绿色的褂子,扎着两条小辫子,面皮白白的,笑眯眯地看着我,看着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她那时候还年轻,我妈妈那天很慈祥很好看。
我们游行的队伍到了白山,也就是牛老师庄上。白山庄屁股就坐在白山上,庄里脚踩拦绊的都是石头。我们坐在庄外的石头上歇息。有的同学就去庄外人家的家门前转悠。一家家的青石墙壁,墙壁外是一丛丛的葡萄藤,一粒粒的葡萄青青的,酸酸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教室里看电影《圆明园》。我爷爷突然来了,他把我喊出来,问我要钥匙:“我打发恁弟弟来跟你要钥匙,恁弟弟半路上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把头给磕破了。”北荆堂的蓄水池一直是干的,我弟弟掉进去,肯定是摔坏了。
我把钥匙给我爷爷,我爷爷回家去了。我弟弟摔破了头,我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是回家呢,还是在学校看电影呢。我居然决定留在学校看电影。那时候,我还愚蠢地认为集体活动意义非凡,我不看《圆明园》会给我的人生留下巨大的遗憾。
等我放学回到爷爷家,看到了我弟弟,他的头上包着一层白布,不闹也不哭。
我妈妈见了我,说:“鸿雁去找你要钥匙,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了。”
我说:“他怎么不好好走路的?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妈妈说:“恁弟弟说,他在水池子边上走着玩儿,一不注意掉下去了。幸好北荆堂的恁一个大娘挑着挑子路过,听到小孩儿喊‘救命’,才把恁弟弟给救上来的。恁大娘还夸鸿雁聪明,人家把他救上来,他还知道问问人家是谁。小孩儿,也说不清。别是咱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想害恁弟弟的吧。”
这以后,我妈妈每天给我弟弟煮上一个鸡蛋:“恁弟弟淌了不少血,要给他补补营养。恁爷爷到底不行,恁弟弟摔破了头,他也舍不得给他冲个鸡蛋茶喝喝。我看他没人儿帮忙,我去给他帮忙,晌午我自己回来烧点盐茶,泡点煎饼吃。我寻思着恁姊妹仨跟着他吃,我就不搁他家吃了,给他省点粮食。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恁爷爷瞌醒着脸,理都不理。”
我爷爷家盖屋,没有人帮忙。我二爷爷家的二叔秋生,推着小推车来,忙前忙后,搬石头,磊墙,样样都干。二叔帮着爷爷干活儿的时候,我爷爷的脸本着,不吭声儿,对二叔也不热情,倒像是二叔欠了爷爷的。
我回到家,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秋生二叔好心好意地给俺爷爷帮忙,俺爷爷怎么还不理人家的?”
我妈妈说:“这几年,恁爷爷觉得他年纪大了,想把地租出去。吕二跟恁二爷爷两家都有意。恁二爷爷一家碍于不搭腔,不好开口。恁秋生二叔就想着,恁爷爷能看在他帮着他盖屋出力的份儿上,能把南大地的那块地,租给他家,他家好把恁爷爷的地跟他自己家的地,合起来,种大棚。恁爷爷不喜恁二爷爷一家,不想租给他家呗。”
我说:“我觉得俺爷爷应该租给俺二爷爷一家。旁人不说,就是俺二叔,人家还能来帮着俺爷爷干点活儿。是个帮手,多好啊。”
我妈妈说:“就是的。谁知道恁爷爷怎么想的。吕二跟恁二爷爷一家还有仇。”
我说:“有什么仇啊?”
我妈妈说:“恁二裙姑之前经吕二介绍,说给了他在萝村的小舅子。八月十五,吕二的小舅子挑着一挑子东西来送节礼。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恁二爷爷办好了好酒好菜招待,找了一群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来陪大客。开席了,人家让吕二的小舅子坐上席,那货就真个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大席上了。你说,这不是七叶子(傻子)吗?头一回到丈母爷家送节礼,一桌子的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哪个头脑正常的男人敢坐上席啊。”
“人家又劝他喝酒。他高高在上,喝地醉不拉几的。恁二爷爷看不下去,劝他说,‘恁哥,你少喝两盅吧。’哪知道吕二的小舅子说,‘恁凭什么让我少喝的?我自己带来的酒,恁不给我喝!’恁二爷爷一看,这个人是个双料的‘七叶子’了。等到他酒饱饭足以后,恁二爷爷把他带来的点心、酒肉,一块儿拾掇拾掇,都给他挑了回去,把这门亲给断了。”
“吕二知道了自然不高兴。有一回,恁二裙姑在家东干活,碰到了吕二。吕二就开始找茬,骂二裙姑,‘不跟人家了,还觉得自己亏啊,你又没跟他睡!’恁二裙姑虽然个子小,但是性子也烈。二裙姑就回嘴说,‘恁家兴(婚前一起睡)这个,俺家不兴。’”
“吕二听了恁二裙姑的话,窜过来,骑在恁二裙姑身上,一顿拳打脚踢。把恁二裙姑给打团了。恁二爷爷家的人后来把恁二裙姑拉回来的。可怜!”我妈妈同情地说。
吕二其实长得缩头缩脑,用今天的审美来讲,有点像光头强。可是二裙姑一个大姑娘,哪里是吕二的对手。吕二携私报复,把对二爷爷家的怨恨都打在了二裙姑的身上。
二爷爷家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丁,二裙姑没有能为她出头的弟兄,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二裙姑因为不嫁给一个傻子,被人痛打一顿出气,吕二当然也不用赔偿坐牢。
吕二的为人我自此知道了。我很同情二裙姑。当年,我爷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应该很高兴吧。他只知道兄弟阋于墙,二爷爷家的不幸就是他之大幸。或许二爷爷家对我爷爷家的事,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们不知道的是,强拳之下血泪纷飞的,是弱者的身躯,被人践踏辱骂痛哭呻吟的,是宋家的儿女。
吕二的为人除此之外我了解的不多。但在他狭长又弯曲的鞋拔子似的黑黄色的脸上,在他始终带着笑意的溜溜转的眼睛上,我看到了鬣狗一样的凶残和狡诈。这正像他的儿子,那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子,那个同样一脸笑容又同样凶淫的男孩子。他当时才只有**岁,他躺着鼻涕骑在丽娜身上,□□着晃动屁股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秋生二叔很老实,种地、干活都很勤快,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没有媳妇。他在他自己家干活的时候,也是吃苦耐劳的一把好手。经常见他推着装地满满的山芋秧子的小推车,伸着膀子,低着头,撅着腚推车往前走。因为他个子矮小,一大车山芋秧子挡住了他的头。
“只看到满满一车的山芋秧子动,看不到后头推胶车子的。他一家子都这样,长得跟个炮弹似的,一把攥住两头不冒。”爷爷老是这样讽刺二爷爷一家。
我爷爷家的老屋本来是三间,我爷爷家,跟老娄奶奶家,本来隔着一条路。重盖了以后,我爷爷的屋变成了两间,跟老娄奶奶家的屋挨在了一起,中间隔着一道墙。石头是原来的石头,屋梁也是原来的梁头。屋梁上的高粱秸扎成的把子也是现成的旧有的,只屋顶上的麦草,自己准备就行了。我爷爷打理完那些长长的高粱秸把子,又去理麦草,他把麦草理地整整齐齐。等石头磊起来,梁头架起来,麦草铺上屋顶,这个屋也就盖起来了。庄稼人盖屋,真是好打发。石头,高粱秸,麦草,都是土里生土里长,这些,光靠自己动动手就能扒拉出来了。
爷爷的新屋上梁的时候,大队书记战海召集庄里的壮劳力,给爷爷上了梁。战海大叔从大队里出了钱置办饭菜,秋生二叔去买了猪肉、“春不老子”,和大馒头。
上梁那天晚上吃饭,战海大叔也去了。一桌子年轻力壮的小青年在庄西头我们临时的屋里吃饭。
战海大叔站起来给大家敬了酒:“我代表俺大爷,谢谢大家!”
“哪要谢!俺姑老爷的事儿,俺本来就该来给帮忙的。”结实笑着说。
那个年月,人们都还很朴实,给人家帮忙干活儿,只管饭,没有钞票补贴。我爷爷的家被拆了,全靠我爷爷自己带着小孙儿重盖,三间屋变成了两间。我爷爷也没有任何补贴。我爷爷也不知道问,有没有补贴。我爷爷家上梁多亏了战海大叔找人帮忙。战海大叔对我爷爷还不错。至少他没打过我爷爷,更没打过我爷爷的脸。
对于我们来说,被拆掉的三间老屋,被压缩成两间,在原址上重新盖起来,虽然有点折腾人,但是,能够又重新盖起来,能够让我们有个窝,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爷爷的新屋盖好了,我用一整子香烟的红色的包装壳子,缝了香炉似的一个大红灯笼,我爷爷把它高高地挂在梁头上。那是大鸡香烟的包装壳子,上头挺立着一个个老公鸡,红红的,挂在屋里,显得很吉利。
是的,我从小就会做针线。那时候的很多女孩子都会做针线活儿。我会自己缝沙包,自己缝破了的衣裳,自己缝袜子。
我缝好了那个大红灯笼,就脱下袜子来给自己缝袜子。
“缝袜子的时候,疙瘩头儿要打在外头,这样不硌脚。”我妈妈跟我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时候庄里开了一个小学堂,就在我爷爷家左前方,在我三叔跟我奶奶曾经借居的那个院子里。庄里没出嫁的一个大姑娘在里头教小孩读书。战海常在那过来过去。我们有一次,看见战海,也看见她了,好像是战海跟人喝酒吃饭,让她也去,她推说不去,战海非让她去,手还搭上了她的肩膀。
战海这个名字听起来怕人,但是,他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还行,没揍过我们,也没骂过我们。我们看见了他,规规矩矩叫一声“大叔!”
“哎!”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一下,从来没有装作听不见或者看不见。所以,我隐隐觉得,战海叔,其实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至少,他对我们一家还好,他没打过我爷爷,也没打过我爸爸妈妈。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结过扎,推说他腰疼,不怎么去地里干活儿,主要是在家里带我,地里头的活儿,都是我奶奶、我三叔干地多。我奶奶走了以后,我爷爷没办法,只好一个人种地推车。夏天,爷爷穿着凉鞋、大裤衩子,攥着车把儿撅着腚往前拱。
庄西头儿的吕二说:“老东西,老嫲嫲在的时候不干活,老嫲嫲走了,自己穿着大裤头子往前拱。”
等我爷爷决定自己的地花落谁家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地租给秋生二叔,而是租给了从不来帮他干活的吕二。我爷爷盖屋那么缺人手,吕二压根儿就没来帮我爷爷干过活儿。我爷爷偏偏就把地租给了他。
吕二虽然没帮过我爷爷,但他很会说话。
他跟我爷爷说:“大叔,你看!你盖屋那会儿,我也想过来给俺大叔帮忙来,可是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一点儿空儿啊!我一心想着,等我忙完了,我赶紧来帮着俺大叔盖屋!谁知道,等我忙完,你早就把屋盖好了!到底是俺大叔!不愧是宋老师儿!细石匠!干活儿利索!”
我爷爷听了吕二的话,乐地哈哈大笑。吕二就这样把我爷爷的地给接手了。
收麦子了,吕二推着两袋子粮食给我爷爷送来。
我爷爷见了他的面儿,乐地哈哈大笑:“俺儿来孝顺恁爹啦!”
吕二边撅着腚把胶车子往我爷爷屋里推,边甩他一句:“嘿!老家伙!”
一个妻离子散的老头子,谁会儿看得起呢。我清楚吕二是个狡猾暴戾的人,他对爷爷必然不如二叔忠厚。可是爷爷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秋生二叔想不开,就想来跟爷爷说道说道。他其实还是想说通我爷爷,让他把地租给他家。二叔搬把椅子,坐在我爷爷堂屋东边门框下,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跟他大爷说话。
“大爷啊,你看,你盖屋的时候,我帮你出恁大的力,恁怎么能这样对我的?”二叔温温和和地说。
“哼!我盖屋的时候,恁爹恁娘离地那么近,天天搁这儿过来过去,没来搭一下手儿!”我爷爷恨恨地说。
“俺爹俺娘没来帮忙,我来给你帮忙还不够吗?我搁这儿给你帮忙,俺爹俺娘过来过去的,也没说什么。这说明我来给你帮忙,他们是同意的。”二叔说。
“你不来给我帮忙,我自己也能干完!我顶多是晚几天上梁!”我爷爷说。
“大爷,你盖屋的时候。南北荆堂,除了我,谁来给你伸一下手儿了?再怎么说,咱也是一家子。你把地租给我,我能亏了你啊?”秋生二叔说。
我看看二叔,我心里想,二叔说的对呀。是应该租给我二叔啊。可是我爷爷就是不发话,我当不了我爷爷的家。
“哼!我对老二一家是够够的!他一肚子坏水!恁爷爷在的时候,年纪大了,来不及了,搁当天井里拉了一泡屎,老二就去凶恁爷爷,还让他自己拉的自己吃喽!最后是我去给恁爷爷锄的!恁大娘走就是他坏的!我把地租给谁我都不租给他!”我爷爷恨恨地说。
我的爷爷,对他家,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任凭二叔如何开解,他就是死活不松口。爷爷只记得二爷爷一家的不好,根本不买二叔的账。仿佛,他通过此事狠狠地打击报复了二爷爷一家。从此以后,二叔也不来帮忙了。
我认为这是我爷爷干的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那时候已经孤立无援了。他应该跟二叔结成同盟的。他那时候大概没有料到,他的三个小孙儿后来都离开了荆堂,离开了他。他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吕二除了见面时逗地爷爷哈哈大笑,是不会给他任何帮助的。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恁爷爷不该把地租给吕二的,恁秋生二叔帮他恁么多忙。恁二爷爷一家虽然没去帮忙,但是人家也没拦着恁二叔。人家过来过去,看着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人家都不管,人家就是让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的。恁爷爷应该把地租给恁二爷爷的,他把地租给恁二爷爷,他以后碰上什么事儿,说什么,恁二叔也会帮他。他这回好,把恁二叔也得罪了。小老头不明白,蒸不熟煮不烂。给个尿泡不知道轻,给个磨台子不知道重。”
我爷爷跟我二姑虽然在过年的时候达成了和解,但是终究是父、女不能两立。没过多久,被战海叔强行搭建起来的父女的桥梁再次崩塌。
年后,不冷不热的天气,二姑夫不知因为何故,又跑到我爷爷家门前,来骂我爷爷了。二姑夫坐在吉祥大哥屋后头的石头堆上,怡然自得地对着我爷爷的大门骂着。我从外面回家,看地清楚、听地真切。知道二姑夫在骂我爷爷。
“宋金平,你真不是个人东西!”我二姑夫骂着。
我爷爷在家里,因为聋了,知道有人在骂,就不出去。二姑夫一直在骂。爷爷一直聋下去。
“你敢出来吭一吭声儿,我就揍断你的狗腿!”二姑夫骂着。
“骂谁的?咱不出去!”我爷爷耷拉着眼皮跟我说。
我爷爷是个聋子。大家都知道,爷爷好像是装聋。大家也知道。据说,有一回,二姑在门外喊门,喊多少回“开门”都无人回应。最后二姑急了,喊了一声“爹!开门!”大门立马应声而开。这次,二姑夫前来骂阵,爷爷又聋地厉害了。我知道爷爷应该知道,门外是二姑夫,二姑夫是在骂他来。只是形势不允许他不聋,爷爷此时出去,必定被二姑夫苦打一顿。
爷爷四面楚歌,连救驾的人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爷爷只好继续聋着。
我看不下去了,又没本事让二姑夫离去。我那时也就十多岁。
过了半天,我才出去,跟二姑夫说,“行了!二姑夫,别骂了!”
二姑夫压根儿就不理我。好在,二姑夫还没有打我、骂我。他还是悠哉悠哉继续骂着我爷爷。
“哎!我就喝着小酒儿,天天骂你!”二姑夫说。
我爸爸如果还在,我二叔如果还在,二姑夫还敢这样吗?虎落平阳被犬欺。惶惶如丧家之犬。爷爷就像一头大势已去的老狗,拖着如柴的瘦骨,秃噜了皮,秃噜了毛,踽踽独行,无人问津了。谁想去欺负他都是可以的。
有句话叫“你不就看我好欺负吗?”“你除了欺负我还欺负谁呢?” 这样的话很天真,很好笑。说这话不是废话吗?谁让你好欺负呢?既然你好欺负,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呢。人家欺负你,就是你没本事啊,没本事不是活该被欺负吗?甭管你是鳏寡孤独,还是老弱病残。人家欺负你,你就活该被欺负了。你就得受着。外人不但不同情,还觉得就你那熊样儿,活该你被欺负,你就得被欺负。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人家想生儿子,想要多生几个儿子的原因了。到底是儿子架势啊。有几个儿子在门前站着,谁还敢这样欺负呢。只是我爷爷的两个儿子,他们死地太早了。只是,我爷爷,他的儿子闺女,对他视若寇仇的,太多了。他的两个闺女和他的小儿子都不喜欢他。骂他的可是他的亲闺女婿啊。这话儿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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