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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1 .换换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题法老爷爷——一个远房的耄耋老人,拿了一刀火纸来祭奠我爸爸,这是对我爸爸忠厚老实人品的高度认可。本以为我家从此与老人家再无交集。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题法老爷爷再次来到我们门可罗雀的家。那是因为可典爷爷。

家军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了南乡,小鲁村的人都知道了。可典爷爷闻听噩耗,不远百里,坐车辗转前来。可典爷爷年纪大了,他裹着军大衣,还是咳嗽不断。我妈妈自然要炒菜招待,请人相陪,喝酒谈天。我妈妈嫌我爷爷不会说话,就请了题法老爷爷来作陪。

我放学回到家,看见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在吃饭。两盘子菜就放在我家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一盘红红的干辣椒子煎黄黄的鸡蛋,一盘切地方方的白白的猪肉。我家没有酱油醋,我妈也不大会炒菜。

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喝酒。席间,说起我爸妈在南乡的时候,可典爷爷多有照顾。题法老爷爷双手抱拳,一次次沉沉稳稳、深情款款地,向可典爷爷鞠躬道情,嘴里说着“蒙情不尽!”这种接待贵宾的事儿,也是多亏了题法儿老爷爷来。要是请我爷爷来,他估计喝上几盅小酒,就忘乎所以,开始又唱又念、又哭又笑,喝倒喝晕,不省人事了。

我家请人吃完饭,剩的几片肉,我妈妈挑了几块儿给我们小孩子吃,再挑了几块子,让我们端着送给我爷爷,她自己一口舍不得吃。

我们端着盘子到了我爷爷家。

我爷爷看了看盘子,瞌醒着脸说:“恁妈把人吃剩下的给我了,都没有几块肉了。”

我们回到家,把我爷爷的话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这个老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猪肉还是恁题法老爷爷出钱买的。咱家哪买得起肉啊?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端给他吃,他还不满足。早知道这样,我连剩菜都不让恁姊妹仨端给他。”

我说:“俺爷爷肯定生气了。你没让他陪着俺可典爷爷一块儿大吃二喝。”

我妈妈说:“恁可典爷爷共总来一回,哪能让恁爷爷来陪啊。恁爷爷是个酒鬼。喝上两盅子酒,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恁题法老爷爷多有人样。”

张庄的表大爷又找了一个新大娘,小日子过得乐乐呵呵。

有一天,我放学以后,我爷爷笑笑地跟我说:“今天,张庄的恁表大爷,带着恁新大娘来了。跟我说说话儿又走了。恁新大娘还喊我姑夫。恁表大爷嘴歪了,吊邪风,没看好。”

我当时不知道表大爷为什么带着他的新老伴儿来我爷爷家。不过,我那时候就知道,大概是旧大娘去的早,新大娘来的巧,表大爷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新大娘四处巡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我爷爷大门口儿。至于为什么就到了我爷爷家呢,大概是因为在张庄,一个鳏夫新丧不久,又新娶了已老徐娘,毕竟不够冠冕堂皇,所以就跑到我爷爷家来炫耀了。

毕竟我爷爷的老伴儿跑了。毕竟我爷爷不是什么工人。所以,我爷爷面对表大爷的成双入队,也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后来,庄上来了丽娜和她的妹妹换换。丽娜本不是我们荆堂的人,她跟她妹妹换换、弟弟阳阳,都不是荆堂的。她们家离我们这里并不近,她爸爸原来是工人,因病去世了。她的继父跟她爸爸是工友,人家就把她妈妈介绍给了她的继父。

她妈妈来我们荆堂,跟她继父结婚的那天,我去看了。她妈妈是一个很洋气很漂亮的女人,不怎么说话。那天,只有丽娜的妈妈一个人来了,丽娜她们没有来。丽娜的继父已经快四十了,人长得白净秀气,因为他早年丧父,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弟兄两个,娶不起媳妇儿,把婚姻给耽误了。

她们结婚不久,丽娜她们姐弟三个就来到了我们庄。我跟她们一碰面儿,就成了很好的玩伴儿。她们是姐弟三个,我们也是姐弟三个。丽娜是老大,她是单眼皮,皮肤不是很白,有一些小麦色,显得文静又洋气。据说,战海大叔看她漂亮,要跟她家定个娃娃亲。老二是换换,有着红彤彤的脸蛋儿,显得机灵可爱,老三是阳阳,不怎么说话。我们白天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一起玩耍。丽娜她们姐妹穿的衣裳都很好看,是她大姨家给的。她们踢毽子的动作也很好看,我都喜欢。我们一起玩,没有什么冲突,她们姐妹也不耍什么鬼心眼儿。

丽娜爱唱歌,我跟着她学了好几首歌。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给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爷爷是个老红军呀!”

“你看那边有一朵,小小花蝴蝶,我轻轻地走过去,弯腰捉住它。为什么蝴蝶不说话,为什么蝴蝶不说话,原来它是一朵小小的蝴蝶花。”

“小金鱼呢,眼睛大呢,游来游去不说话呀。看见一只小鱼虫,噢一口吃掉它,欢欢喜喜抿住了小嘴巴。”

“公鸡母鸡会唱歌,鸡蛋鸭蛋是宝宝。咕哒咕哒咕咕哒!”

那时候,晚上放《新白娘子传奇》。我吃过晚饭就先到她们家等她们,等她们吃完饭了,再一起到她家后头的东善大爷爷家里,去看电视。我们来到东善家里,跟他和大奶奶打个招呼,就坐下来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放到很晚,等到电视结束,我们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丽娜她们家很近,就在东善大爷爷家前头,她们回家方便。而我,还要穿过人们在那举行“路祭”的庄里。我一个走在庄里的大街上,想想电视里的黑白无常,心里真是毛毛的。可白娘子是那样温婉可亲,小青是那样可爱动人,又让人心里暖暖的。我们晚上看电视,白天上学一路谈论着,盼望着晚上赶紧再去接着看。

学校里,同学们也在议论着《新白娘子传奇》。我不知道在哪里得到的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画。我把那些贴画一张张地贴在我的书上,我看着白娘子和小青,仿佛她们就在我身边一样。

“我可喜欢白娘子了。”我说。

“白娘子是赵雅芝扮演的。”张益华黑黑的站在我的面前说。她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

“白娘子唱歌也好听。”我说。

“赵雅芝是舞台歌手。”张益华说。

我第一次知道“舞台歌手”这个词,更觉得张益华见多识广了。

“张益华的妈妈也是舞台歌手。她妈妈跟着喇叭匠子唱唱儿。”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说。

我对张益华更加佩服了。

有一次,看完电视回家,我就跟丽娜、换换各自回家睡觉。我回到爷爷家睡着了,昏睡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半睡半醒,以为是在做梦,可是醒醒困儿,定定心神,居然真的是丽娜的妈妈在大门外叫我呢。

她问地很急,声音很大:“大省,换换到恁家来了吗?”

我来不及起床,隔着窗户就急忙回话。我拉长声音说:“没有!”

丽娜的妈妈哭着说:“换换没回家。换换找不到了!我到东头儿大井里去找找去。换换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心里很难过也很着急,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深更半夜,我一个小女孩也是害怕。晚上看电视看得太困了,我一边难过,一边又癔癔症症地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想着我的像青儿一样可亲可爱的小伙伴,神经质地大喊一声:“换换——”

第二天上学,看到换换,她被找到了,她又安然无恙地跟我们一起上学去了。原来,她看完电视太困了,从东善大爷爷家出来,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个麦瓤垛,她就拱到麦瓤垛里睡着了。看着失而复得的小伙伴,我越发喜欢她、珍惜她。

有一回,在丽娜家前头,在大虎子家的屋后头,吕二的儿子、小娟的弟弟,跟丽娜打起来了。丽娜当然打不过他。他把丽娜推倒,骑在她的身上:“唯唯!”他笑着,鼻子上挂着鼻涕,嘴里发出他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声音。当时,丽娜躺在地上,在他的屁股底下挣扎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干看着,一时不知怎么救援。最后,还是丽娜挣扎着站了起来。吕二的儿子比吕二白一点,眼睛比他大一点。吕二的儿子是个让人恶心的流氓。我在心里记下了。

后来,丽娜的妈妈又给丽娜的继父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字叫赛赛。

丽娜的妈妈长得很洋气,皮肤也白,也会打扮。一个出生不久的小赛赛,抱在她怀里。她还是头发干净整齐,脸上涂地粉白,很洋气,像个城里人,不像庄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有一次,我去她家玩,她抱着孩子,她们后院大源的爸爸刘二恰好也去她家。刘二嬉皮笑脸的对她说:“腚帮子每天都抹地煞白!”她笑嘻嘻的,没有言语。

过些日子,丽娜的爸爸回家了,他一边切着一大把儿老豆橛子,一边嗔怒地数落着她:“在家里跟修仙似的!”她抱着孩子靠着门框坐着,边哭边回应几句,说着自己的委屈。

丽娜的妈妈年轻丧夫,拖着三个孩子,跟我妈妈很像,丽娜的爸爸斯文白净,老实忠厚,跟我爸爸很像。不同的是,丽娜的爸爸上班,家里比我家里像样儿的多。她们家里是崭新的瓦房。我喜欢去她们家里玩。丽娜爱在大锅里倒些油,然后倒些面糊糊,煎面饼子吃。这些也像是我家爱做的事。

丽娜的奶奶也是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成家,她和小儿子一起过。她很能干,推装地沉沉的小推车,挑重重的担子,干起体力活儿顶个男人。但是她的小儿子,祥,却是个好吃懒做不成器的。为此,我们常听到她对小儿子的打骂声。她的声音很粗,哑哑的,粗粗的,像个老爷们儿。

一个冬天的早晨,下霜了,我们去上学,地里白茫茫的。丽娜的奶奶和祥,她们娘俩儿在地里收白菜呢。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又干了什么事儿惹恼了她,她举着大棍子又朝她儿子挥舞着叫骂。祥,到了婚假的年纪,没有新房,没有本事成家。祥的娘也年近六十了。

后来听说,她改嫁了。这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祥的娘独自抚养了他们兄弟俩,一个人吃苦耐劳,当爹又当妈。没想到,她都六十了,大儿子都给她有了孙子了,她一个老嫲嫲还想着要改嫁。

听说,丽娜的妈妈觉得丢脸,一气之下告到战海大叔那里,战海大叔把丽娜的奶奶叫去给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丽娜的妈妈本身也是守寡改嫁,她为什么要阻止她老婆婆改嫁呢?

不过,丽娜的奶奶还是改嫁了。这个消息确实是真的。对方还是个很有钱的老头子,子女也不少。

“祥的娘是真能干!老头子家里恁么多亩地,都被祥的娘一个人给耪了。恁么长的一杆锄头,祥的娘发出去,拉回来,那一垄豆子一棵草都没有了!人家都说,这老头儿有眼光,这哪里是找个老嫲嫲啊,这是找了个老做活儿的!”这是人家传来的原话。

但是祥仍是不省心。据说清明节,那个老头儿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就拿着离家出走,要周游世界去也。

后来,丽娜的爸爸要把她们娘五个带走了,带到他上班的地方。我跟丽娜、换换的短暂友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很想念丽娜她们。我常常想,丽娜一定过得很好,至少过得比我好。她跟白娘子一样,是一个难得的端庄得体,又很正派的女孩子,她一定是穿着漂亮得体的衣裳和鞋子,上学、下学,玩游戏,坐在院子里写作业。

2. 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我跟我弟弟经常打架。一个夏天,我跟弟弟在我家里玩。我想着人家给我们的两双紫色绒布的棉鞋,样式很好看,就从衣裳袋子里把那两双棉鞋给找出来,倒在屋当门里,拿着看。谁知道,我弟弟把那棉鞋穿在脚上,还系上了鞋带子。

我跟弟弟说:“现在是夏天,不能穿棉鞋。快脱下来!”

我弟弟不听。

我说:“快脱下来啊!哪有大夏天穿棉鞋的啊?”

我弟弟说:“你管我呢!我就穿!”

我说:“不行!不能穿,快点脱下来,你的脚上淌汗!棉鞋沾了汗,到冬天光长毛!”我说着,就去脱我弟弟的棉鞋。

我弟弟不让我脱,跟我打了起来。我弟弟拿起我家的刀就要砍我。我吓得抬腿往我爷爷家跑去。我弟弟穿着棉鞋拼命地追赶。

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站在天井里,我躲在我爷爷身后。我弟弟拎起我爷爷家的木墩子就往我身上夯。木墩子上有个铁环儿。我爷爷劈手把那个木墩子抢在手里,扔到地上说:“你就拿那个木墩子打恁大姐啊!小大省儿也是的,天天高高尖尖地跟他搁架!”

我听了爷爷的话,有点想停战,可是我弟弟丝毫没有熄火的意思。我弟弟挣扎着,从我爷爷的手里挣脱出来,拎着木墩子朝我身上砸来,我反身躲过他的木墩子,拿起水缸上的水瓢朝他泼去。水瓢里还有碗把儿水,那水泼了我弟弟一脸。我弟弟抄起竖在墙根的木锨朝我追过来,我连忙跑到了爷爷的小屋里,把屋门关上。

我弟弟的木锨从窗户里伸进来,我感到巨大的威胁,慌乱中抓了一把袋子里的麦麸朝我弟弟的头上撒去。那麦麸像是一层黑泥,糊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怕。

我弟弟呼地推开了屋门,我看着他恐怖的脸,逃跑不及,吓地抱头尖叫:“啊!”

我弟弟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忽然笑了。

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不断,我妹妹是中立国,从不参战。

我妹妹那时候刚开始会说话,她说话还不是很清楚,经常跟我们说:“我想吃皮果,我想吃皮萄。”我妹妹是想吃苹果想吃葡萄了。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夏天,我们连西红柿、黄瓜都很少能吃上。哪里还能吃上苹果、葡萄呢。

夏天的大街上,晒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我弟弟跟大龙一起抬起我几岁的小妹妹朝着那些麦秸走去,到了那堆麦秸堆上,他们“嗨哟”一声,一下子把我妹妹摔到了麦秸上。大龙高兴地哈哈大笑。我幼小的妹妹又急又气,“哇”地一声,张着嘴哭起来。我跑过去抱起我妹妹,小小的婴童,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被无形的无尽的悲伤给支撑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 “哇”地一声哭出来下一声儿,我知道这叫哭地差点背过气去。我愤怒地朝着我弟弟跟大龙大喊着:“恁怎么把她给摔下去了!以后谁也不准摔笑笑!”

回到家,我看我妈妈在我家天井里搓麻绳儿,我就跟我妈妈告状说:“妈!鸿雁跟大龙一块儿,把笑笑抬起来,摔到人家的麦瓤上去了。俺小妹‘哇’一声就哭了,哭地差点背过气去。”

我以为我妈妈会骂我弟弟,可是我妈妈笑盈盈地说:“鸿雁啊,下回可不能摔恁小妹哈。你别看她人小,脾气大。要是把她给气死喽,你就没有小妹了。”

我们几个有时候跟着我妈妈吃,有时候去我爷爷家蹭饭。

常常是我先去爷爷家里侦查,看到爷爷家有好吃的了,就返回家通风报信:“鸿雁!笑笑!快!走!到咱爷爷家去!咱爷爷包饺子了!”我弟弟妹妹紧接着就跟着我去爷爷家了。

我爷爷在堂屋里,正准备吃饺子呢,远远地看见我们跨进大门槛儿,就笑着说:“大部队来了!”

我妈妈不会寻思着做好吃的,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去买好吃的。我妈妈就知道干活养活我们。大夏天,她背着粪箕子去人家掰完玉米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我爷爷家那天包了饺子,我也想去给我妈妈送一碗。可是,我不能拿爷爷家的饺子送给她。

我就回到我家,拿了我妈妈蒸地硬硬的、黑黑的红高粱窝窝头,掰开了,里头给夹上一勺荤油,再去地里找她。我穿过北荆堂往北走,一直到了河北沿儿,在人家秫秸地里,找到了我妈妈,我把两个黑黑的窝头给她,自己再回家吃饭。

我妈妈有时候买上一捆子油条带回家,让我们吃,她自己不吃。她有时候也会用化肥袋子背回家一堆桃子,她让我们吃,她自己也不吃。我们也习惯了,她不吃,我们三个自己分着吃。不管是弟弟妹妹分,还是我去分,负责分东西的都是把最少的那一份留给自己。

我们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堂屋门前,倚着西边的门框,缝针线。

“能买不值,不买吃食。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她低着头缝着针线说。

我妈妈不会做吃的,但她很会找吃的。夏天,枯死的棒头棍子上,长了一朵朵的木耳,有的黑黑亮亮,有的白白黄黄。我妈妈就把这些木耳从棒头子上采下来:“这些木耳,可是一盘子好菜。我爱吃木耳,我在东北的时候,可吃了木耳了。”

有一天,我妈妈吃完早饭就泡了一大盆的木耳,准备中午炒给我们吃。我妈妈泡好木耳,就在我家院子里铺了一大张塑料纸,她在上面做针线。我们围着我妈妈坐着。我爷爷推开大门来了。

我们一看是我爷爷,赶紧把我爷爷请到家。

我妈妈说:“爹,恁来了。恁坐吧,爹。”

我爷爷这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地坐了下来,一副要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儿的样子。

“恁嫂子,恁光看到我揍恁娘。恁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我爷爷说。

我们看得出来,我爷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要跟我们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了:“恁娘跟竹来相好。竹来到咱家大门口儿一晃,恁娘就接着出去了。她们都是到家东杨树行子里。我那回真是气急了。我拿起木墩子照着她的下身儿楔的。”

我妈妈说:“俺娘还是这样的人啊,俺不知道这些哦。俺娘能干这种事儿吗?”

我爷爷说:“怎么不能的?她们什么事儿干不上来啊。小二妮儿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这门亲,小二妮儿就污蔑我。说我不是人。我能那样吗?”我爷爷沉着脸说。

“恁嫂子,恁是不知道。小二妮儿不是人。她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亲,她就领着她婆家的人上俺门上来打俺。小二妮儿横横地走在头里。她婆家人把恁娘按在当天井里,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那时候,喜儿弟兄几个还小来,也被她婆家的人按在地上打。”我爷爷说。

“那后来,俺娘他们怎么又跟俺二姐她婆家和好了的?”我妈妈说。

“恁娘这个人,难说难道的。她看到小二妮她婆家占贤,小二妮儿给她一点儿甜头,她的腿弯子就软了。”我爷爷说。

经过我爷爷这一番解说,我们才知道我爷爷家暴我奶奶,恨我二姑,都是有原因的。

快晌午了,我妈妈说:“恁搁这里吃饭吧,爹。”

我爷爷说:“不了,恁嫂子。我家去了。”

我知道我爷爷不会在我家吃饭,我也知道我妈妈即使炒菜,也炒不出来什么好味道来,所以,我也不挽留我爷爷在我家吃饭。

“妈,俺二姑恁毒的!她还带着人上门儿打俺爷爷!”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她家的事儿,谁知道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恁爷爷吧,吃独食。不疼孩子。他炸上一盘子花生米,每回吃饭,就把这盘子花生米儿放到他自己跟儿里,留着他自己吃,旁人就干看着。我刚来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恁爷爷让我吃花生米儿,我看旁人不吃,我也不吃。恁爷爷看我不吃,就笑笑。一家子看着他自己吃。那时候,花生米儿多稀罕了。”

“俺二姑怎么跟俺二姑夫跑了的?”我问我妈妈。

“恁二姑跟恁二姑夫是自谈的,恁爷爷觉得丢门败户,不同意。恁二姑就直接跑去跟恁二姑夫住一块儿了。有一回,生产队里的其他社员都到齐了,准备开工的,就恁二姑、二姑夫还没到。人家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噢。一个嫂子就去喊恁二姑夫去了。那个嫂子想跟恁二姑夫开玩笑的,走到恁二姑夫床前猛地一掀蚊帐,里头睡着恁二姑、二姑夫,两个人光滑的腚。顿时,三个人的脸上都跟大红布样。” 我妈妈说。

“恁大姑也是跟恁大姑父跑的。恁爷爷一开始给恁大姑定了萝村的婆家,都买了衣裳过红了。恁大姑后来去会宝岭大坝那里拾柴禾,大坝上有‘出夫子’的工人搁那修大坝,里头就有恁大姑夫。他因为犯了事儿,坐了牢,前妻跟他离了婚,带着一个小丫头改嫁了。他见恁大姑一个大闺女,就跟她拉呱,买东西给她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我问妈妈:“‘过红’是什么意思啊?”

我妈妈说:“‘过红’就是把这门儿亲给定下来了。那时候人穷,定亲就是男方给女方扯几尺布,做几身儿衣裳。”

“那大姑原来的婆家怎么办呢?不是已经过了红了吗?”我问我妈妈。

“恁大姑想退亲,恁爷爷不同意。恁大姑一个大闺女,找谁去给她退亲啊。退亲哪恁么容易啊,人家婆家不拉倒!人家光骂!人家恁大姑厉害。人家自己去退的亲!”我妈妈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神色。

“俺大姑怎么去退的亲啊?”我问。

“恁大姑把婆家过红的衣裳叠好,放到洗衣裳的篮子里,上头用旧衣裳盖好,一个人提着篮子去了她老婆婆家。该到恁大姑时运好,那天,只有她婆家奶奶搁家,旁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恁大姑还跟她婆婆奶奶说了说话儿。她婆婆奶奶问恁大姑,‘恁姐你怎么来了的?’‘俺来河沿洗衣裳,俺想俺奶奶了,俺来看看俺奶奶的。’恁大姑跟她婆婆奶奶说了几句话儿,就赶紧走了。她婆婆奶奶觉得不对劲噢,扒扒那一篮子衣裳一看,是一篮子新衣裳。人家就知道恁大姑是来退亲的了。恁大姑搁前头走,她婆家的人后头就追过来了,边追边骂。恁大姑一个大闺女,边往家跑,边回头跟追她的人对骂。‘恁养汉头将的!恁养汉头将的!’恁大姑边跑边骂,一路跑回家来了。”

大姑的脾气跟我爸爸很像,平时都是寡言少语。谁知道她一个大姑娘家,为了亲事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俺爷爷愣是不同意,怎么办?”我说。

我妈妈说:“恁大姑直接去了恁大姑夫家了。”我妈妈说,“恁大姑到了她婆婆家,恁大姑夫脾气好,恁大姑的老婆婆,为人和善,对恁大姑也好。有一回,恁大姑刷碗的时候,把一摞碗给打了。恁大姑吓地‘哇哇’地哭。她老婆婆就问她,‘恁嫂子,你哭什么的?’恁大姑哭着说,‘俺以前搁娘家,要是打了碗,俺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恁大姑的老婆婆赶紧安慰恁大姑说,‘没事儿,打个碗怕什么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别哭了。’大姑听了她婆婆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不哭了。”

“俺大姑夫长得俊。”我说。

“恁大姑夫长得可不赖,人家以前唱过戏。”我妈妈说。

“怪不得俺大姑要退婚。”我说。

“俺听恁大姑老婆婆说的。恁大姑跟恁大姑夫两头儿睡觉,到了夜里,恁大姑都是爬到恁大姑夫那头儿,去找恁大姑夫。”

“俺二姑夫也好看,也俊。”我说。

“是的,恁二姑夫就是俊!”我妈妈说。

到了中午,我妈妈炒了一大碗的木耳给我们吃。光炒的木耳,没什么油,也没有葱姜蒜。

我说:“妈妈,你怎么炒了恁多木耳的?”

我妈妈说:“人说话要有出息,不能嫌东西多。有一户人家,是个大地主。大婆子长得那个胖啊,坐在大八仙椅上,那个腚大的啊,那个八仙椅子都快装不下了。地主的大婆子会说话,说话有出息。人家一说,恁家恁些地的?大婆子就说,哪里多了?地主的家里良田万顷,过得那个阔啊。后来,地主嫌弃这个大婆子了,又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瘦瘦小小的,跟着地主去看自己家里的地。小媳妇边看边说,俺的个娘啊,怎么恁么些地的?地主一听,心里想,完了,好日子过不长了。小媳妇不会说话。后来,地主家越过越孬,再也没有恁些地了。”

我说:“那要说东西少吗?”

我妈妈说:“也不能说少。有一户人家,打了粮食,那个女的去麦场上看粮食,她不会说话,看着粮食,嘴里说着,就这一肚脐眼子的小麦啊。结果,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收小麦,可是来不及,她就趴在小麦上。满场的小麦都被大雨给冲跑了。到最后,真就剩了她一肚脐眼子的小麦了。”

那时候,荆堂的人已经开始种大棚了。我家本来也打算种大棚的,我爸爸已经买好了红色的胶丝绳子了。可是他一死,我家种大棚的事儿也就随着搁置了。那些团成球的红色的胶丝绳子还放在我家里。人家种大棚,都有新鲜的菜吃,我家没有。

一天下午,我们跟妈妈都在天井里,大门外有人敲门,我一看,是住在南家前姓许的“大二蛙子”叔。他是大虎的二叔,我们平时也叫他二叔。“大二蛙子”叔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常穿件利利索索的浅褐色的小西服,黄里透红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二叔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他跟人家一样出力、干活,推车子,但是衣着很整齐、干净,不像个地道的农民。

二叔没结婚,主要还是因为穷。他的嫂子,大虎的妈妈,还是被媒人给骗来的。据说,大虎爸爸家里很穷,住的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大虎的妈妈,经媒人介绍,来大虎爸爸家里相亲。大虎的爷爷奶奶,借了亲戚朋友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摞在一块儿。

媒人领着大虎的妈妈,在窗户外头,探头儿观看。只见屋里头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媒人在大虎妈妈的耳旁夸赞:“你看看人家!吃不完用不净的粮食!”大虎妈妈就这样被骗到了老许家。

二叔提着一篮子新鲜的青辣椒和茄子。

“嫂子!给恁菜吃!”二叔的脚步停在我家院子的石台子前头。

“您看看!二兄弟!谢谢恁了!”妈妈当然蒙情不尽。二叔没再多说什么,倒下菜,提着篮子就走出去了。

后来,听说二叔用自行车推着一床被子去了人家家里,做了上门女婿。二叔个子很高,人也勤劳、实在,那么好的一个小青年儿,因为家里穷,没有出路,娶不起媳妇。

荆堂的小青年儿,就像西岭上的山花子一样,亭亭地在贫瘠的山岭上生长,可是脚下扎根的地方太过荒凉,没有沃土的滋养,外庄上的姑娘闻不到他灵魂里的芬芳。

晚上,我妈妈端来一盆水,她把脸盆子靠在我家天井里的小苹果树前头,那棵小苹果树有一颗大葱那么高了,开着白白的花儿。妈妈让我跟弟弟先洗澡,我们洗完了,她再给我妹妹洗。我妹妹那时候还小,我妈妈一给她洗脸,她就“哇哇”大哭,哭地小脸蛋儿红红的。

我们站在一边儿看着,跟我妈妈说:“笑笑怎么不爱洗脸的?哭地跟杀猪的似的。”

我妈妈一把一把地给她洗着:“洗澡先洗脸,洗澡不洗脸,吃饭光打碗。不怪恁小妹哭。大人的手皮子粗,小孩儿的脸皮子嫩。我这是搓疼她了。”

等我们全都洗完了,我妈妈自己再洗。她洗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我去看看大门栓好了吗。”我妈妈光着身子就朝大门那里走去。

黑影儿里,她的晒黑的四肢与黑夜同形,根本就看不清,我只看见她没被晒黑的白色的部分,在夜色里移动,像个四四方方的机器人。我妈妈的身躯是有力量的,她是我们唯一的神。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没怎么见过我妈妈哭,也没怎么见她难过。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地带着我们生活。她是一个女人,她更像一个男人,她是那么刚强,她是那么光辉、有力量,她的光辉始终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妈妈正在举着洋油灯,盯着蚊帐,用灯头火儿给我们逮蚊子。那是一顶蓝色的蚊帐,因为我妈妈用灯头火儿逮蚊子,上面有好几个被火燎了的小洞。

“你看,蚊帐角儿里都是蚊子,喝的都是咱的血。我得把它逮了,省得它咬咱。”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蚊子,我也起来帮着逮。

“恁热吧?热了扇扇扇子。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夜热。等到七月就不那么热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逮蚊子,我们继续睡觉。想想真奇怪,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跟妈妈挤在一张床上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挤呢?小时候跟着妈妈,没有风扇,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热呢?

我爷爷家里养鸡,我们没怎么吃过他的鸡蛋。我爷爷每天早上把碗放在磨台上,舀上一勺子荤油,暖壶里倒点儿开水,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来抚养他自己。

“人家跟我说的,你可得把自己抚养好。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你呢!”我爷爷边吃边说。

端午节的时候,栗树行里的小核桃都结了小小、绿绿的果子,看起来像个小苹果,翠绿可爱。只是里头的核桃壳还很薄,壳里的核桃仁还像是娇弱的大脑皮层,包着果冻似的水嘟嘟的果肉。核桃还没有成熟,还不能吃。

我妈妈用核桃叶子煮了一锅鸡蛋,分给我们几个吃。

鸡蛋煮好了,捞出来,放在石台子上的瓷盆子里头,用凉水浸着,等鸡蛋凉透了,她就喊我们三个过去吃鸡蛋。

“吃吧。一人三个!”我妈妈说,“拿核桃叶子煮鸡蛋,小孩儿吃了不长□□瘟。”□□瘟就是腮腺炎。得了□□瘟,腮帮子下头会肿起来。

用核桃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被棕色的墨汁染过了一样,黄黄的,黑黑的,比寻常鸡蛋显得更有味道了。

我们就开始剥鸡蛋吃。

“妈妈,你吃鸡蛋吧?”我问她。

“妈妈吃鸡蛋!”我妹妹说。

“我不吃!恁吃吧!恁是小孩儿!妈哪能跟恁争着吃啊!”

我妹妹不会剥鸡蛋,剥出来的鸡蛋壳子,还带着一层蛋白儿。

“笑笑,你是怎么剥的鸡蛋啊!鸡蛋白子都剥掉了。可惜了吧,妈都舍不得吃!我搁凉水激的,都离骨儿了哎!”

我妈妈走过去帮我妹妹剥着鸡蛋,把那带着一点点鸡蛋白儿的蛋壳放进她的嘴里。

“鸡蛋壳子也有营养!人家有的人,专门用鸡蛋壳子下挂面吃!”我妈妈把那鸡蛋壳子吃了,她嚼地很香。

“恁爷爷平时舍得煮个鸡蛋给恁吃吧?”我妈妈问。

我们摇摇头。

“俺爷爷都是留着给他自己呲鸡蛋茶喝。俺爷爷说的,人家都让他把他自己的身体给抚养好。俺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他。”

“三个小孩儿靠他啊?”我妈妈对我爷爷的话嗤之以鼻,“鸿雁贫血,他都舍不得给鸿雁冲个鸡蛋茶喝喝!鸿雁多叨筷子菜吃,恁爷爷都指着他的头皮骂!我也能给自己每天冲个鸡蛋茶喝喝!我能那样吧?我要是光顾着自己都吃了喝了。恁小孩儿怎么办了?鸿雁要是指望恁爷爷啊,早就给葬送死了!”

但是鸡蛋壳子毕竟没什么营养,我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鸡蛋。我妈妈吃鸡蛋壳子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不久,我妈妈的贫血病又犯了,她常常从萝村的挺和医生那里,提回来两大瓶子跟农药水一样的补血水。那是很大的玻璃瓶,棕色的。补血水很甜,我妈妈蹲在屋当门里倒着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妈妈就用汤匙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我贫血底子又犯了,不能干重活了。”我妈妈说,“我要是倒下来了,恁姊妹仨就没人问了。指望恁爷爷,能管什么乎哎。”

我妈妈又说:“‘能叫云里走,不叫死到手’。我要是得了病快死喽,我就把恁姊妹几个头上插上草棒儿,送给人家养着,谁能把恁姊妹几个养大,恁就认谁当娘。恁爷爷是不同意哦,他是‘能叫死到手,不叫云里走’。他知道什么哎。”

3.拾柴禾

那时候,家家都缺柴禾,很多人都拎着大筐子去拾柴禾。

夏天,我妈妈经常去河北沿儿割草,把割的草晒干了当柴禾,我放学以后,就去找她。那是一个低洼的地方,在北荆堂以北。与北面的白山村一河之隔。这里百草丰茂,河水清清,天宽地广,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青青的小苹果,把它放在我家箢子里,在梁头上吊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静静地呆在箢子里,绿绿地,很好看。我想,妈妈既然先不给我们吃,那我们就等着,等哪天,我妈妈让我们几个分着吃。我也能尝上一口。

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姊妹多的孩子,活地太老实,太憋屈,太窝囊了。要是搁现在,我要是得了一个苹果,根本等不到我孩子亲自发现,我就双手给她奉上:给!去啃!去吃!去造!去浪费!

一个星期天,我想去西岭割柴禾去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咱去西岭割柴禾去吧。”

我妈妈说:“天热,路太远了。不去了。”

我说:“我不怕热,我背着粪箕子。”

我妈妈说:“我不去。你想去,你自己去吧。”

我那阵子说不上是想割柴禾,还是想去西岭上玩了。我真的就背上粪箕子去了西岭。我一个人背着粪箕子爬上了西岭,到了我爷爷家的山芋地那里。太阳升起来了,路边多的是高高的狼尾巴蒿子。我随便一割,就割了满满一粪箕子。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岩石层上积了很多水洼,我把凉鞋伸进水洼里,涮着玩儿。不远处就是人家的坟子,这些坟子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点也不害怕。

我背了一下粪箕子,有些沉。我往我家的方向看看,我在高高地西岭上,在远远的大西南。我家在低低的荆堂,在远远的大东北。我盼着我妈妈能来接我一下,或者我妈妈能派我弟弟来接我一下。可是夏天的中午,看不到几个人。我看没人来接我,我就自己背着那沉沉的粪箕子往家走。

青青的狼尾巴蒿子很沉,粪箕子压地我肩膀很疼。我想把那些蒿子扯下来一把,减轻一下负担,可是我又舍不得扔。我就咬着牙,背着粪箕子往家赶。一路上,我走一走,歇一歇,好几次,遇到了我们庄上的人,我都想让他们带个信给我妈妈,让她来接我一下。可是我又忍住了。就这样,我满头大汗地把那一粪箕子沉沉的蒿子背回了家。

我推开我家大门,正准备跟我妈妈说话。却看见我妈妈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正分给我弟弟妹妹吃呢,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但我没有提小苹果的事儿。

我跟我妈妈说:“我跟你说我去割蒿子去了,你怎么不去迎迎我的?我一路背着回来都累死了。”

我妈妈说:“我不是不让你去的吗?你自己想去的,怪谁啊 。你割那蒿子又不好烧锅,光沤烟,不起火儿,我烧锅都不想烧它。”

我说:“那我背地那么沉,你就不能去迎我一下啊?”

我妈妈说:“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怪谁啊,活该。”

我被我妈妈一句话堵地又气又没有话说。想想我妈妈趁着我不在家给我弟弟妹妹吃苹果,更加委屈、窝火。我就这样一口气被憋住了。

一连几天,我的肚子里都是鼓鼓的,吃不下饭。

我妈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话给气的。”

我妈妈听了,笑着说:“你真的被我气着了?我给你想办法哈。我炒点糊粮食,烧点糊粮食茶,你喝喝,就好了。”

我妈妈说完,就去外头大锅里炒了糊粮食,烧了茶,放在石台子上,留给我喝。

我妈妈说:“有的人气性大,要是气地厉害了,能气出病来。要是得了气鼓,就不好治了。有一个女的,她被她老婆婆欺负,她不吭声儿,就知道干活儿。一天,她正烧着锅,突然就倒下了。她丈夫把她推到医院一检查,心脏都裂开了。硬硬地被气的。”

我喝了一碗糊粮食茶,果然很快就不憋气了。

没有青蒿子可以割的时候,我妈妈就去石塱里割酸枣树烧锅,她把酸枣树割了来,背回家里,堆在我家屋东头儿,晒干了,用叉子挑着,放到锅底下烧锅。庄上也有拾柴禾的妇女,但是成天拿着镰刀,背着粪箕子,割酸枣树来烧锅的,只有我妈妈一个。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割的这些圪针怎么烧锅啊?光扎手。”

我妈妈说:“枣圪针都是油,好烧锅。恁小孩不要烧,我烧。”

我说:“妈,你怎么想起来割枣圪针烧锅的?你不嫌扎手啊?”

我妈妈说:“我没生你的时候,恁爸爸上东北了,我自己搁家里,我没有柴禾烧,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枣圪针烧锅。冬花的娘看到我割枣圪针,她就觉得不痛快。成天对着我指桑骂槐。‘天天割,天天割。我点的庄稼都让她给我割了。割了恁么多枣圪针,往哪儿塞的啊?塞的下吗?也不怕撑死了。’”

“那你不骂她吗?”我说。

“我怎么骂?人家又没有明着说。人家仗着人家丈夫弟兄四个,占贤。”

我说:“冬花的娘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喝药死的。”

我说:“她恁么厉害,她怎么喝药死了的?”

我妈妈说:“因为她老公公买了桃,送给几个儿媳妇吃。不知道是因为分给她的少了呢,还是给她送晚了。她跑到她老公公家,跟她老公公大吵一架。回家就喝药死了。”

“天呐,她老公公说她什么了,是不是骂她了?”我问。

“人家她老公公脾气可好了,拿着儿媳妇可疼了,什么事儿都是让着儿媳妇。人家可没骂她!人家比恁爷爷奶奶强!”我妈妈说。

“那她干嘛喝药死了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儿了。”我妈妈说。

“她那些日子不是骂你嘛,结果自己给气死了。”我说。

“咱别笑话人家。恁爸爸不也是死的早嘛。”我妈妈说。

“她死了,冬花跟她大姐,只能跟着她爸爸了。”我说。

“是的。撇下两个小孩儿,可怜吧。抬手不打无娘子,开口不骂赔礼人。”我妈妈说。

“现在冬花成了没有娘的人了。”我说。

“人家有她爸爸。她爸爸能挣钱。我不能挣钱。”我妈妈说。

“那我还是觉得有妈妈好。”我说。

“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当妈的再难,都会对小孩儿好。当爹的会找后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我妈妈说。

“冬花跟艳飞好,跟我不好。她骂人可厉害了。我跟她玩不到一块儿去。”我说。

“玩不到一块儿,你就不跟她玩。”我妈妈说。

“妈,人家都说冬花的鼻子是黄鼠狼子给咬的,是真的假的?”我问。

“是真事儿。她还在月窝窝儿里的时候,大人把她自己搁在一边儿睡觉,没看好她。被黄鼠狼子给咬了。小孩儿,可得看好。”我妈妈说。

有一回,我妈妈割柴回来,背回了一粪箕子跟臭花生一样的东西。

“这是草决明,我搁石塱里看到的,跟臭长果长在一块儿。草决明是一种药,旁人都不认得。臭长果臭,草决明不臭。草决明晒干了,剥剥,放锅里炒炒,泡水喝,眼亮!”

草决明晒好了,决明子跟绿豆差不多。一大早,我妈妈烧上一瓷盆子开水,里面放上一把决明子,那水泡出来红红的,等凉了以后,就可以舀着喝了。

我上学的时候,用空塑料瓶子装上一瓶,带到学校里喝。张益华她们不知道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高级的饮料。

“宋大省喝的是红糖水吗?”有人问。

“是可乐!”比别人都有见识的张益华说。

“不是的,是俺妈妈烧的凉茶。草决明的凉茶!”我说。

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草决明,都觉得我手里的红红的茶水好看。

“我还当是可乐!”张益华说。

可乐是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喝过。我家里有一个红色的可乐罐子,上头用白色的字写着“Coca Cola”。还有一个绿色的罐子,是健力宝。那是我妈妈在去东北的火车上捡的。那种矮矮的,圆滚滚的易拉罐,看起来很可爱,摸起来滑溜溜的。

我妈妈有时候也烧火楝豆茶。她在南乡的时候,看到公路边上有火楝豆树,那上面有毛豆角一样的火楝豆,她就摘下来,带回家。火楝豆外头的壳像黄豆荚,里头的仁儿像是杏仁儿,甜甜的,苦苦的。放在锅里炒炒,有一股子糊粮食的味道。火楝豆泡茶喝去火。我那时候不爱喝,因为它苦。后来想喝的时候又没有了。

我去我爷爷家,有时候走东边,走题美奶奶家门前,有时候走西边。我家墙西边那条路,很不好走。小路东边是人家的院墙,路西是不知道谁家起的石头,摞地有一人多高。这些石头堆下头,是一个个的大水坑。里头长着苘馒头和臭长果。路面也不好,总是疙疙颠颠的。下雨天,更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无处下脚。我就在这条夹缝中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我走过冬花家门口儿,看见冬花的爸爸在院子里站着。冬花好像不在家。冬花的爸爸姓徐,排行老三,冬花家东边就是她二大娘家。她二大娘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单眼皮,神情常常是恨恨的。她的丈夫倒是个老实人,以至于她的儿子脾气也不错。二大娘的儿子叫大峰。比我高好几个年级,他脾气温和,我跟他叫大哥。大峰家东边是金荣大姐家。

大峰的妈妈坐在她家的东院墙底下,正在跟她家东院的金荣大姐吵架。金荣大姐是南荆堂竹来大爷的二闺女,嫁给了北荆堂的徐老四,跟大峰的娘做了妯娌和邻居。大峰的娘坐在她家东院墙墙根儿下,气定神闲地跟金荣大姐骂架。骂架这事儿对于大峰的妈妈来说,那是得心应手,小菜一碟。她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地骂着金荣大姐,跟唱曲儿一样,信手拈来,面不改色。

金荣大姐毕竟年轻,平时为人也斯文,骂起架来要吃力地多。她坐在椅子上,隔着院墙,对着墙西的大峰的娘,把头使劲往地上控着,使尽全身的力气和仇恨来骂大峰的娘。大峰的娘在年龄上比金荣大姐大了一大截儿,她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金荣大姐虽然拼劲全力,也看得出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内力。她在苦苦支撑着跟大峰的娘的骂战。大峰的娘正精力充沛,后劲儿十足。她就坐在板凳上,跟金荣大姐一唱一和。

大峰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他习以为常地看着他的媳妇,跟他的兄弟媳妇儿打持久战。他管不了,也不去管。他就在院子里忙活着烧饭。他时而到天井里烧锅,时而进屋拿面粉。他的媳妇就坐在他旁边,跟他的弟媳妇有来有往地骂战。这场骂战不知道要持续几天几夜。

4.“方猪儿”大爷

我家后头是一排老年房,从西头儿起第一家,住着题法老爷爷老两口子,第二家就是徐大爷爷老两口子和她们的大儿子“方猪儿”。“方猪儿”在徐家排行第一,因为患病,未曾婚娶,一直跟着他爹娘一起住。有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正坐着帮他爹娘烧锅,看起来像是好人一个。

“方猪儿”四十多岁了,夏天,他穿着个黑皮掌子钉起来的凉鞋,看起来更像个野人。奇怪,我爸爸也有那样的一双凉鞋,怎么我爸爸穿起来就没有那么难看呢。“方猪儿”,是人家给他起的外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小时候觉得就是“谈迷”的意思。

“方猪儿”经常犯“羊羔子疯”,他犯了病,就在大街上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儿到处翻滚,滚地一身土和泥。他清醒的时候,经常在南北荆堂到处走动。他板着脸,瞪着眼,长相有些凶狠。他的腿上、脸上经常血糊淋拉的,那是犯了病以后摔的,有时候碰在石头上,有时候一头栽到灶台上。这让他看着更吓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他都害怕。

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我的弟弟居然会冒然惹恼了这个太岁,让我也跟着受了好一场惊吓。

那天,是一个晴天。我弟弟正光着屁股在我爷爷家玩儿。我爷爷家的大门比我家的大门阔气,是双扇门儿。我弟弟光着屁股,踩着门槛,把东大门后头的门栓拉出来一半儿,他就吊在门栓上,“吱嘎”一声荡过去,又“哐当”一下荡过来。他太瘦了,两个胳膊屈起来的时候,后背的肩胛骨突出来,像两个小翅膀。他的脊梁骨上,算盘珠子似的小骨头,突出来,一个一个的。

我妹妹也想爬高,可她太小,不敢爬,就倚着门槛看着我弟弟,边看边笑话他:“哥,你看你个光腚猴子!”

我也跟着嘲笑他:“光腚猴子,爬门楼子。烟袋杆子,戳腚眼子。”

我们三个说着,笑着。这时候,我爷爷大门外,“方猪儿”远远地从庄里走过来了。

我看见了“方猪儿”,小声儿地跟我弟弟、妹妹说:“方猪儿!方猪儿!”

我弟弟、妹妹一听“方猪儿”的名号,赶紧从我爷爷家大门里探头到大门外,屏息凝视。

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竟然远远地冲“方猪儿”大喊了一声“方猪儿!”

他喊完后,掉头跑回家,躲到大门里头。我正想着如何收场儿,这时,我五六岁的妹妹,竟然也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方猪儿!”她喊完,也赶忙跑到大门里头。

我弟弟、妹妹竟然当面喊了“方猪儿”的名号,这可如何是好?我探身儿到大门外看了一眼,“方猪儿”果然生气了。他转身到老娄奶奶大门前头的柴垛上,抽了根柴棒,他抄着柴棒,朝我爷爷家大门口走来。我跟弟弟、妹妹赶紧躲进爷爷家里来,“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把门栓栓上。

“方猪儿”果然来到了大门外,手里抄着根柴棒,在门外候着。我们都吓得躲在大门里头,不敢出去。

我爷爷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我跟他说,我弟弟、妹妹喊了“方猪儿”。我原以为爷爷会帮我们抗着门,他却笑着要去把大门打开。我怕“方猪儿”进来打我们,不让爷爷开门。可是爷爷就是不听,笑着走去开门儿。

爷爷把门打开,“方猪儿”果然在门外,抄着根枯黄的柴棒,怒目而视。

我们躲在爷爷身后,生怕“方猪儿”发作起来,大动干戈。

我爷爷却笑着劝“方猪儿”说:“行啦!小孩儿,你恁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按照辈分,“方猪儿”给我爷爷叫叔,我们该给他叫大爷。我爷爷是在以一个大爷的口气给他说话。

“方猪儿”听了我爷爷的话,竟然没说什么,笑笑,走开了。

后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我妹妹感冒了,我妈妈要背着她去会宝岭那里的诊所去看病。从荆堂去会宝岭要绕过西岭,下一个坡儿,再爬一个高岗,大概要走几里路。我妈妈让弟弟在家里跟着爷爷,我弟弟不肯,妈妈只好把他也带上。

“主贱!搁家里跟恁爷爷多好!非要跟去!”妈妈骂道。

“福建!”我妹妹趴在我妈妈背上也骂道。

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会宝岭上的小诊所,里头有很多人。有的躺在小床上,大腿上扎着银针,有的坐着,在等医生给他打针。医生给我妹妹开了药,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回家了。

野外,传来“烧香果供”的叫声。我们那时候跟“布谷鸟”不叫“布谷鸟”,叫“烧香果供”。

我妈妈说:“‘方猪儿’会学‘烧香果供’鸟叫。”

我说:“学‘烧香果供’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会啊?”

我妈妈说:“‘方猪儿’学‘烧香果供’学地像。就像真的鸟叫一样。有一回,‘方猪儿’搁会宝岭水库边儿上转悠,嘴上学着‘烧香果供’的叫声。‘吱呀’一声,一辆过路的小轿车停下来了。从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带着警卫。老干部说,这样的天气,怎么有‘烧香果供’的,‘烧香果供’不是割麦的时候才有吗。老干部下车来四下观望,就看到‘方猪儿’在桥底下叫,那声音跟‘烧香果供’一模一样。老干部觉得‘方猪儿’是个奇人,想把他带走。让‘方猪儿’回去征求他爹娘的意见。‘方猪儿’回去跟他爹娘一说,他爹娘愣是不同意,舍不得让他走。”

我说:“‘方猪儿’要是跟着那个老干部走了就好了,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妈妈说:“可惜了,要是当时跟人家走了,说不定他的病早就被人家给治好了。”

我说:“妈,‘方猪儿’恁么厉害,他还会鸟语!”

我妈妈说:“‘方猪儿’就会学‘烧香果供’,不会鸟语。他又不是公冶长。”

我弟弟问:“公冶长是谁啊?”

我妈妈说:“公冶长是个人。公冶长懂鸟语。”

我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俺爷爷给我拉过!”

我妈妈说:“公冶长听了小燕的话,赶紧来到南山,真的背回家一头大肥羊。他把羊肉煮煮吃了,就是没把肠子给小燕儿吃。小燕儿一生气,就决心报复他。又有一天,小燕儿又喊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又赶忙跑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南山上,他当时又是一只肥羊,生怕被旁人抢了先,就边跑,边急急地喊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谁知道,这回,不是大肥羊,是一个死尸。公冶长被县官老爷给抓走喽。”

我弟弟着急地问:“公冶长被抓走了怎么办?”

我妈妈说:“县太爷要治他的罪,他就跟县太爷解释,他说他会鸟语。县太爷不信,就叫人抓了一只小燕儿,搁到笼子里。剩下那只母燕子在笼子外头,对着笼子喳喳叫。县太爷问公冶长,小燕儿说的什么?公冶长回答,小燕儿说的是‘张老头,张老头,我跟你一无冤来二无仇,你为什么把我的孩儿关在里头!’公冶长说的对,县太爷就放了公冶长。”

我说:“妈,你说,真有人会鸟语吗?”

我妈妈说:“肯定有这种能人哦。”

我说:“我要是会鸟语就好了。”

我弟弟说:“我也想会鸟语。”

我说:“要是会鸟语的话,能多吃多少好东西啊。”

路边,灰黑色的树枝上粘着一个黄色的泡沫似的东西。

“这是螳螂。”我妈妈说。她把它从树枝上给掰了下来。

“螳螂不是绿的嘛。”我说。

我妈妈说:“这是螳螂的茧种子,就是螳螂变的。里头儿都是油儿。你吃吧?吃了对嗓子好。治咳嗽的。”她说着把那个螳螂递给了我。

“我不吃。”我看着那个螳螂说,“你问问鸿雁吃吧。”

我妈妈说:“鸿雁小,不敢吃。你吃了吧。你这回不吃下回想吃没有了哈。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了。”

我看着那黄色的螳螂,也真的一点儿不让人害怕。那么金黄黄的一团东西,看着油汪汪的,跟猪油渣似的。我试着咬了一口,咸咸的,有些像咸蛋黄似的,还真的蛮好吃的。

5.苇子汪、战海一家离开荆堂

后来,大队书记战海叔决定改造家东的苇子汪。他让全庄上的男女老少都来出力,深挖湖,高筑堤,广蓄水,利庄利民。

挖汪前,要先把苇子汪里的水抽干。苇子汪抽水了,汪里的水越来越少,男女老少,都卷起裤腿儿来汪里抓鱼。大家一起在齐膝的汪水里走来走去,汪里的水浑了起来,大家都趁着浑水好摸鱼。我和我弟弟还有大龙、大伟都来了,我们拿着网兜在汪水里绕来绕去,捞来捞去,我们一群小孩儿在水里走着,叫着,捞着,也收获了半碗底的小毛鱼。别人家的壮劳力弯着腰蹲在水里,闷声不吭地在汪里摸,时不时摸到一条大鱼,“呱唧”一下甩到岸上,他的家人,另一个壮劳力,在岸上等着拾鱼。

我爷爷平时也常去水库边上捞鱼,这次他居然没来。我和弟弟把我们捞的小毛鱼带回家,爷爷刷刷锅,给我们煎鱼。虽然是几条小鱼,但是我们也吃得喷香。

我以前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没有来跟我们一起捞鱼。爷爷抓鱼比我们有经验,他抓鱼的法子和工具也比我们的多。他为什么不去呢?爷爷如果去了,说不定能抓到几条肥肥的大鱼呢?可是爷爷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他也许根本就不想去?

我到现在想想,才稍微明白一点,也许是爷爷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怕人说自己一个老头子还那么馋嘴好吃?还是因为那汪曾经是二姑家承包的,所以我爷爷不屑去捞她家的鱼?还是因为爷爷怕自己去苇子汪捞鱼,二姑夫看到了,会羞辱他?

不久后的一天,庄里的男女老少拿了铁锨,铙钩,来苇子汪干活了。全体男女老少被分成一组一组的,把汪底的土用铁锨扬起来,堆到汪坝上。跟往年间“出夫子”修大坝似的。挖苇子汪的任务,每家都有份儿。我家没有男劳力,只有我妈妈一个人。

我上学回家,去苇子汪找我妈妈,她正抄着铁锨,跟庄里的人一起挖苇子汪呢。庄亲事邻在一起干活,倒也是热火朝天。战海大叔和大队干部是不会去干活儿的,战海大叔顶多拿着茶杯,去监督一下工事的进程。苇子汪里到处是泥土和沙砾,站没站的,坐没坐的,战海大叔溜达一圈儿也就回家了。他让人把一根长长的苇子杆,插在大坝上的土堆上头,以此为标记,大家要把土堆到那根苇子的顶头上,才算完成任务。

大家干得又苦又累,还惦记着自己的田地,心里发急,就商量着把那个做标记的苇子杆掰断一截。大家商议已定,跟我妈妈说:“嫂子,你去掰一截儿去。”我妈妈说:“那我掰了哈!”大家说:“行!战海回家喝茶去了,他不知道。咱谁也别说。”“好!”我妈妈立刻放下手里的铁锨,走到那土堆上树立的苇子杆旁,踮起脚后跟儿,“咔嚓”,就把那做标杆的苇子杆掰掉了一截儿。这下,大家的工期缩短了一些,心里都轻快了不少。

那段时间,我跟大芬走地很近,大芬的爸爸,我跟他叫三爷爷,他这几年跟战海走地很近。三爷爷个子很高,细长脸,白净、爱笑,一笑起来,那张瘦长的脸,像济公的僧帽一样,仿佛要弯起来。三奶奶嘴巴翘翘,腮帮子微鼓,大芬长得像她。

因为三爷爷有文化,新做了荆堂的会计,每次他在广播里讲话的时候,总是把“咱”说成“我们”。那时候,庄上的人还不兴说“我们”。那时候,我们把“我们”说成“咱”、“俺”,把他们说成“怹们”。所以,每次大喇叭响起来,三爷爷在里面说“我们”,“我们”的,我都觉得别扭,觉得他狗吃玻璃——净拽洋词儿。他为什么非要与众不同地说“我们”?是不是在卖弄他的文化呢。我对此颇有些鄙夷。三爷爷的文化,在他这么多年推胶车子、推山芋的过程中,恐怕早就所剩无几了吧。那时候,我已经上四五年纪了,自信比起三爷爷来,我认识的字,只多不少呢。

我去他家找大芬玩,三爷爷杀了猪,把煮熟的一大盆猪下水端上来,一家子围着吃,老娄奶奶也被叫了来,三爷爷也没躲避我,还给我挑了一块香香的猪耳朵。

有一天晚上,我又到她家里去找大芬玩。三奶奶包了饺子,战海光了膀子,乐呵呵地吃着饺子。他们一个会计,一个大队书记,边吃边说着以后的工作,计划着过些日子去西口走走。三爷爷跟战海说着、谈笑着,其乐融融、君、臣和乐。

又是一个晚上,还是那个夏天,三爷爷小心翼翼地躲在屋里不出去,让大芬去大门口观望着,随时来报告外面的情况。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也跟着大芬一起在大门口观望。后来,就听说,战海去王四的哥哥王三家里跟王三打起来了,大概因为超生的原因吧,战海与他结怨已久。二人在厮打之际,王三的老婆拿起菜刀朝战海的腿上砍去。结局是战海自己一瘸一拐的离开了荆堂,向西,奔西岭而去。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回来。

那段时间,我去上学的路上,经常看见王三和他的岳丈,一起骑着自行车,顺着南家前的小路,往乡政府的路上进发。他们的自行车,像一匹战马,在南家前的小路上颠簸起伏。他们的脸色沉沉,肩上、腹中,装着沉沉的心事。他们的脸上,有着荆轲刺秦的肃穆和义无反顾。

战海叔一家子离开了荆堂,去别的庄上居住了,连同他的老婆孩子。大婶子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被战海叔多次打骂,多次被婶子大娘拉架,也没有离开他。战海叔还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像妈妈一样温柔,儿子像战海叔一样威风,尤其那双小小的孩童的小眼睛,跟战海叔一样,凶巴巴、虎虎的。

6. “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

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家跟海良家,跟很多家的友好关系也就淡了,没了。以前,有我爸爸在,人家看他是个壮劳力,有什么事儿能给人家帮上忙,有力可图,人家才跟我们来往。如今,只剩下我们娘四个儿了,家里的天塌了,吃不上喝不上的,谁不怕沾着挨着呢。

我跟几个小孩子一起在家东的高岗儿上玩,玩地无聊了,我们就到高岗下头的地里玩。我看到海良家的蒜地,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太无聊,太没有吃的了,我就去秀东家的蒜地里拔了几根蒜苗来跟那几个小孩子一起吃。海良的爹叫秀东。

不一会儿,秀东来了。他看到地里的几棵蒜苗,阴沉着脸说:“好好的蒜苗儿就给拔了,这还真是偷鸡摸狗拔蒜苗来!”他沉着脸收拾着地里的蒜苗,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看着他那张长着麻子的黑黄色的脸,我知道,家军死了以后,家军家跟他们家也就没有什么友谊了。家军家跟秀东家的友谊,随着家军的死,跟着一起没了。

所以,我对人情的冷热看得很开,人情也如花开花落,来时热闹、去时冷落。

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天井里,对着一天井的麦穗,抱着棒槌砸。麦子是她捡来的。她的眼睛是肿的,哭了很久的样子。

“我跟西院儿的男的吵架了。海良的二哥,他家要架电线,想从咱家天井里穿过去。我不同意。人家是故意扼咱的。他家架电线,走咱家干什么?人家恁题美奶奶家架电线都没走咱家。我跟他好好说的,我说,二兄弟,我不敢让恁家的电线走俺家,我怕打雷下雨的,电着俺三个小孩儿。海良的二哥腾地一下就起火儿了。‘哪就把恁家小孩儿电死了!’我就因为这个跟他吵的。”

我说:“海良家跟咱家以前不是蛮好的吗?他爹秀东跟恁跟俺爸爸都蛮好的。过年,恁还让我去给他家送竹子。”

我妈妈说:“那是因为有恁爸爸在哎。现在恁爸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给人家出力。人家跟咱还有什么。”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问我妈妈说:“俺二婶子说什么了吗?”

我妈妈说:“她没说什么。她抱着小孩儿搁一边儿看的。人家有男人,我就一个娘们儿头子。人家男人打能打过,骂能骂过。人家还要说什么?就这样,恁爷爷还说我奋事。”

我妈妈骨子里是个很刚强的人。可是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到底会思念起我们的爸爸。

“我去恁爸爸坟子上哭了一场”。妈妈跟我说。她眼泪“啪嗒!啪嗒”掉着,她的脸上沾了一道黑杠,她自己不知道。她手里还是抡着棒槌,“扑通!扑通”,结结实实地砸在天井里的那一小片麦子上。

我什么也没说。妈妈应该知道,她到爸爸坟上哭,并不能唤醒爸爸,爸爸不会再给她任何回答。可是她居然去爸爸坟上哭了。小寡妇哭坟,这是我从小就听过的故事。印象中的小寡妇是柔弱无助的。可是我们的妈妈真的很坚强,她要照顾三个孩子,哭坟的寡妇,不是她会做出的事。可是她还是去了。我那时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我能帮妈妈什么呢。我什么也帮不了。

妈妈不到四十,为了保护孩子们受尽委屈,她把这委屈跟十来岁的女儿说起,女儿又怎么能知道她的悲苦,女儿又如何保护她呢。我什么都没有说。妈妈也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她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三个小儿女怎么懂得。她的苦都在她的眼泪里流过了,留给女儿的,是她浮肿的眼睛,脸上的泪光,和她脸上的一道黑杠。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妈妈脸上有一道黑杠。那是她擦眼泪的时候,把手里的黑灰抹到脸上了。

我不知道跟我妈妈说什么。我趴在我家屋门旁的鸡窝上玩了一会儿。

“鸿雁跟笑笑呢?”我问我妈妈。

“跑到南荆堂恁爷爷家玩儿去了。”我妈妈说,“你饿吧?你饿了自己去屋里拿个馒头头子吃去。我还没来得及烧饭。”我妈妈跟我说。

我去屋里拿了块白白的干干的馒头头子,趴在鸡窝前头的石台子上吃了起来。

但是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我们过活,她一如既往地拉风箱,用金黄的玉米茝子给我们烧饭。她还是那么爱唱唱儿,她的唱儿还是那么多。

她拉着风箱,烧着锅唱: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梧桐,叶呀叶落完。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的友谊才开头。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崭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镖盼君还。”

她坐在大门里头,对着我家天井里的小竹林,边簸着簸箕边唱:

“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领导的主意高。二月里刮春风,金匾绣的红。金匾上绣的是**,人民的好总统。”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里浪里把花开。把花开!”

有一种鸟,我妈妈叫它“棘棘棍子”。每到快晌午的时候,它总会飞来,在我家大锅前头的小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会笑着抬起头,看向那棵小椿树,喜笑颜开地冲着那只鸟说:“喜鸟报喜来,俺添人又添财!喜鸟报喜来,俺添人又添财!”

妈妈其实告诉过我们,“棘棘棍子”叫,主家会有不好的事,她故意说些吉祥话来破破这个霉运。

到了三年级,换了安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数学老师换成了蔡老师。

有一回,学校应上级的要求要组织一场大型考试,几校联考。

安老师事先跟我们说:“同学们要互相帮助。该给同学看的要给同学看。学校里已经把监考老师招待好了。校长杀了一只羊,俺几个女老师陪着来监考的女老师吃饭,灌她们喝啤酒。她们喝地醉不拉几的,没工夫管你们。你们放心大胆地抄,监考老师不会拿恁怎么样的。我要是听说,谁不给同学看,我回来跟他不拉倒。”

下午,考试开始了。监考老师进来了。监考老师是个年轻的大姑娘,梳着大辫子。大概是刚被我们学校里的女老师陪着吃饭,灌了不少啤酒的缘故。她鹅蛋型的脸蛋上红彤彤光亮亮,她的嘴唇是天然的红润,像红花瓣一样。但是她一点不娇羞。说话做事很大方。像个男人一样。像她这样又美丽又大气的女子,我还很少见过,我真喜欢她。我猜,老娄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坐在靠着教室门的椅子上,晃着手里的一本书来扇凉。我们仗着安老师的话,原本不想骚动的,现在也开始骚动了。

我们骚动了一会儿,那个监考的女老师说:“行了!你们声音不要那么大!不是看你们老师的面子。早就把你们抓起来了!”

不一会儿,校长夫人来了。校长夫人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在她家附近的村子里教数学。

她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跟监考老师打个招呼:“怎么办?好几个单元都没有教。”

她开始在黑板上写答案:“同学们,跟我一起来写答案。快一点!”

我原本也没觉得那些题目有多难。可是,既然是老师报答案,我们也觉得格外新鲜。赶紧跟着凑热闹,看着黑板,刷刷地在试卷上写了起来。

监考老师坐在那儿,笑眯眯地不说话。

不一会儿,巡考的领导来了。校长夫人赶紧躲到教室门后头,在监考老师靠着的门后头藏了起来。巡考的领导站在讲台上,面朝着大家看了一下,转身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校长夫人从门后头出来,继续作案。

当时,我还以为巡考的领导,是真的没有看到校长夫人,现在想来,一个大活人,躲在门后头,领导怎么可能看不到。除非,那领导故意不想看到。想必,那领导,也被我们校长的羊肉汤和啤酒给拿下了。

我身后的同学用笔捅捅我的肩膀,要问我题。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该给他看。我觉得我是秉承了独立思考和公平、公正的原则,拯救了他想投机倒把的灵魂。

等考完数学以后,我们走出教室,在外头放风儿,等着第二场考试开始。安老师抱着一沓子下一场的试卷来了。她看到了站在外头的我。她把我喊住了。

“宋大省,你怎么不给同学看的?!”

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知道,就在刚才,我没给他看答案的那个同学去安老师那里,把我给告了。

你虚荣!”安老师说。说完,她转头走开了。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蔡老师,他的年龄大概跟我爸爸差不多大。他也是民办教师。每天,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骑着他的自行车回家,他家是大泉的。

蔡老师的皮肤很白,两腮上经常红红的。他的眼睛很大。脾气也很大。我们都很怕他。

有一次,他给我们改数学卷子,他坐在讲台上,他一边改,一边喊我们订正。我们默默地写着作业等着,他默默地改着。改着改着,他把穿着蓝色丝袜的脚丫子从鞋里掏了出来,悠闲自在地晾在外头。他的那只蓝色丝袜坏了一个洞。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没把他的脚丫子伸进鞋壳塱里去。听说,蔡老师家里有两个女孩儿,他家经济估计也紧张吧。

蔡老师边改,边把出错的学生喊着名字叫上去骂。

“张益华!上来!写的什么东西!猪脑子吗!”他一边骂,一边把张益华的试卷在他的双手里一团,生气地往地上掷下去。

“拿回去!重写!”

张益华无声地哭着,蹲在地上,捡她的试卷。

又有好几个同学收到了同样的召唤,受到了同样的招待。

有的同学,因为错误太多,他的试卷被蔡老师给撕成了碎片,扔到了讲台前面的地上!他只能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把那些碎片捡起来!

我就坐在前排,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碎片。我的心里真是害怕极了。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宋大省!”蔡老师喊我了!我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听他的掘地一声吼。可是,这次,蔡老师并没有发飙。他异乎寻常地温和地跟我说:“拿回去订正!”

蔡老师既没有吼我,也没有撕我的试卷!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蔡老师的温柔。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他知道我的爸爸死了,因为他也是一个爸爸!

那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每逢寒暑假,总能得到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只是,我的名次每次都是第六名。

有一回,安老师让我们几个成绩好的去学校,帮她改试卷。我,张飞飞、李东,张思文,李美,宋大秀,张大龙他们都去了。我们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在教室里帮安老师改卷子。到了中午,安老师端着一瓷盆子猪肉豆芽子,和一袋子烧饼进来了。

“来!恁几个帮老师改卷子辛苦了。先吃晌午饭吧,吃完饭再改!”安老师跟我们说。她把瓷盆子搁在一张课桌上。

“我给恁拿了碗,恁一人一碗!”

我们拿着烧饼,去那瓷盆子里挖菜吃。

“好多肥猪肉啊!一大块子一大块子的!”李东说。

“这猪肉上怎么有紫色的印章的?别是有毒吧?”宋大秀说。

“这不是毒,这是人家检查的盖的章,盖了章证明猪肉是安全的。”李东说。

“我不爱吃肥猪肉!”张飞飞说。

“我能吃肥猪肉!我吃!”宋大秀说。

那天的猪肉,真的好大,一大块子一大块子的,明晃晃的。我吃着烧饼和碗里的猪肉,心里又得到满足了。

下午,张飞飞她们说:“该誊分儿了。谁誊啊?”

宋大秀说:“我们几个分工誊呗。”

张飞飞说:“好。那,我跟李东一组,你跟宋大省一组,张大龙跟李美一组。”

宋大秀说:“还剩下张思文怎么办?”

张思文说:“我来监视你们!”

张飞飞说:“行!你想帮哪一组就帮哪一组。”

我们开始誊分了。我们在草稿纸上写呀,划呀,终于把分数都给誊好了。

张飞飞说:“宋大省,你这回考了第四!”

我说:“啊?真事儿啊?我从来没考过第四,我不是一直都是老六吗?第四是李美啊!”

张飞飞说:“你就是第四,李美是第六!我跟李东算了好几遍。你不信,我们再算算。”张飞飞说着,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算了起来。

“宋大省就是第四!你比李美高六分儿。”张飞飞说。

“前五名能拿两张奖状。第六名只能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李东说。

“啊?我是第六啊!”李美说,“我回家了哈!我回家帮俺娘盖苫子去了!”李美说着走了。

“李美跟安老师一个庄上。他两家还住地蛮近的。”张飞飞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张飞飞是什么意思,只是,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不管怎样,我头一回考了第四,我还是很高兴的。

下午,回到家里。我跟我妈妈说:“妈,我这回考了第四!”

我妈妈说:“第四好!进步了!”

我说:“这回的试卷是安老师让俺几个成绩好的帮她改的。我的分数是张飞飞跟我说的,要不我还不知道呢。张飞飞的意思是我以前就是第四,是安老师把我的第四给了她庄上的李美了。所以我一直是第六。”

我妈妈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可不要对安老师说哈。人家恁安老师对咱家也蛮照顾的。”

我说:“哦,我不说。”

我跟我妈妈一块儿坐在堂屋里。没过多大会儿,我发现我的鼻子流血了。

我妈妈赶紧出去拿脸盆子给我倒水。

“快洗洗吧!你这都是改试卷累的。以后别去了!”我妈妈说。

“俺老师今天给俺吃的猪肉豆芽子,还有烧饼!”我说。

“那有什么用哎!你都累地鼻子淌血了。”我妈妈说,“你淌恁多血上哪儿补去。一个鸡蛋才一滴血。”

那时候,我的作文不错。安老师经常表扬我,经常拿着我的作文念给全班同学听。她边念边点评:“你看,人家宋大省写地多好!”

有一回,安老师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她跟我一起在教室外头的花圃旁边蹲下来,和蔼地跟我说:“宋大省,你的思维能力很强,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作家。”

我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话,漫无目的地拿了个小花枝在花圃里平滑的鲜泥地上划着。安老师边跟我说话,也边跟我一样,拿了个小花枝在花圃里划着。

那时候,大人总是爱这样鼓励小孩子。你如果作文好,就说你长大了可以当作家。你如果爱画画,就说你以后可以当画家。你如果胆子大,就说你以后可以当警察。我也就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还会真得以为我长大了可以当作家。等我渐渐长大,到了初中,我就不再这样想了。越长大越知道,“家”离我太远了,不是那么容易成就的。后来,等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才知道,“家”也是可以成的。关键是,你要经历非同一般的苦难,你要拥有非同一般的能够承受那种苦难的灵魂和身板。

放了麦忙假,我跟我妈妈一起坐在我家堂屋里。大门口儿有个女人在喊门儿。我二姑破天荒地来我家了。她用篮子给我们姊妹三个挎了六个龙凤碗,说是这阵子兴姑姑给侄子、侄女买碗。二姑坐着跟我妈妈说说话,又把我喊到她家里去。

“你从她妗子那回来了?”二姑夫坐在堂屋里问。

“回来了。她家就那一条蚰蜒路儿,种的都是果木,把天井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二姑抱怨着说。

二姑给我找了一身我表姐不穿的衣裳:蓝色的娃娃领的的褂头子,大红色的绸缎似的长裙子。

我穿着它,跟二姑、二姑夫、大姐一起,登着木梯子爬上他们瓦屋的屋檐,朝西边,朝会宝岭那边看。那儿,刚下过雨,天空中升起一道蛟龙似的的长长的青色的云彩。

“会宝岭那边看到龙了。”二姑说,“刚才那场雨是不是这条龙闹的呢?俺娘跟我说过,天上下雨,都是龙行的雨。有时候,龙行完雨,上不了天了。落在旱地上。老百姓知道它那是行雨累的,就提着桶、挑着担子,朝它挑身上浇水。龙得了水,就一阵雾气儿,飞到天上去了。”

二姑夫说:“像那些小雨,那就不是龙行的雨,那是□□、青蛙那些妖怪行的雨。□□、青蛙行的雨,到底不像样。有时候,东家下雨,把水缸都漂起来了,西家还没有雨来。”

麦忙假结束了,我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二姑给的那身衣裳去上学。头天晚上,我还在帮着爷爷收麦子,没来得及好好洗洗衣裳,第二天就穿着去上学了。蓝色的褂头子脏地灰头灰脑的,我端端正正坐着,我的胳膊也晒地黑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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