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英、天缨
我妈妈要去南乡给我们找吃的。我们三个就跟着爷爷。妈妈从山东到南乡,来来去去,留留停停。在我此后的记忆里,什么时候妈妈在,什么时候妈妈不在,已经模糊不清。我除了上学,回到家就跟着爷爷干农活,我弟弟、妹妹还没有上学,也一起跟着干活。
爷爷往西岭上推粪,我们几个跟着拉车。上岗的时候,我爷爷弓起身子使劲儿往岗上推,我们三个卯足了劲儿给他拉绳子。我拉着中间的那根大绳儿,我弟弟在旁边拉着偏绳儿,我妹妹也拉着我爷爷专门给她栓的小绳儿。我把绳子搭在肩膀上,脚蹬着地面,低着头,拼命地往前拉。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力大无穷,没有拉不动的车,没有上不了的高岗儿。等爷爷把小车推上了岗儿,我们爷四个就坐在高岗上歇歇。西岭上的风吹着,我们看着脚底下的荆堂庄。我爷爷看着我妹妹,笑嘻嘻地说:“笑笑也能帮爷爷拉车子了,套上个绳子,跟着拉车子,总比个大公鸡强吧!”
推完了粪,我们三个又跟着爷爷去西岭上包山芋沟。西岭上的小风溜溜的,把我爷爷铲起来的土从他的铁锨上吹起来了。那些小风儿丝丝地吹着,带着一缕黄土,刮到我们脚底下。我弟弟妹妹还小,主要是我帮着爷爷包山芋沟。我爷爷拿着铁锨铲土铲地久了,手心儿打滑,铁锨杆子也打滑。我爷爷就朝手掌心儿里吐口唾沫,接着铲。
我爷爷说:“向城恁大姑小时候,她姊妹几个就是她爷爷带大的。她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动了,她姊妹几个趴在爷爷铺沿儿上,哇哇地哭,‘爷爷啊!’”我爷爷边说,边流着眼泪。我听我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已经很多次了。我也跟着流过不少回眼泪。我爷爷每次说起这事儿都要哭。这次,他也是边包着山芋沟边流泪。
中午回到家,该吃晌午饭了。我爷爷往脸盆儿里舀了一瓢水,准备来洗洗手。我幼小的妹妹早已搬来了小板凳,把她的小脚丫放了进去,低着头,自己给自己洗脚。
“爷爷还没洗手呢,笑笑!你怎么就开始洗脚了?”我爷爷笑着问她。
“洗洗!洗洗脚丫!”我妹妹说。
杜村的大个子男人,穿着一身蓝,戴着一个荆条编的像是个提篮头儿似的的帽子,搁自行车后座儿上架着两个筐子,来荆堂卖馒头了。隔着院墙,我们听到墙外他的老牛一样的声音:“馍馍——馍馍——”
我爷爷端着一盆子山芋干子,出去换几个大馒头来分给我们吃。我能干活,爷爷就给我一整个大馒头。我弟弟不能干活,干活也偷懒,爷爷就给他半个馒头。那个大个子卖的馒头真好吃啊,又白又大,香香的。
割麦子的时候,我是主力军,我弟弟、妹妹太小,还不太能帮的上忙,只能帮着捡捡麦穗儿。我爷爷早就教会了我割麦子。我先割一把儿麦子,在手上打个拧儿,横放在地上,当做捆绳儿。再“刷拉”“刷拉”割上一堆麦子,竖着放在那捆绳儿上。等那捆绳儿上的麦子放地差不多了,就跪在麦子上,把那捆绳儿死死勒住那堆麦子,勒紧了,打个拧儿,把多余的绳儿头并在一起,塞进麦捆子里。这就成了一个麦个子。
我割麦子不怎么觉得累,我爷爷倒是常常喊着腰疼:“哎哟!我得站起来直直腰。腰跟两截儿的似的!”
我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腰疼!”
我爷爷笑着说:“恁小孩儿当然不腰疼喽,小孩哪有腰啊,小孩儿没有腰!”
麦杆子上粘落着一种红色的硬壳的圆圆的小虫子。我弟弟把它抓在手里说:“大姐!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吗?”
我说:“你不知道吧,这是花大姐。我小的时候,咱爷爷就跟我说了。咱爷爷说,这种花大姐身上的点儿点儿,如果是单数,那它就是好的。如果是双数,那它就是坏的。咱爷爷还说过,‘花大姐,不花了。脸上长个大疤拉’。”
我弟弟看着我,笑着说:“‘花大姐,不花了。脸上长个大疤拉’!”他说着就去麦地里褪下裤子尿尿去了。他的尿呲到麦杆子上,滋啦滋啦的。
我爷爷望着他说:“小红孩,推红车,一推推到高岗上。脱了花裤挠痒痒。起南来了大黄狗,照腚咬一口——。鸿雁啊,你挠痒痒的?看大黄狗来咬你腚膀子哈。”
我弟弟赶紧把他的小玩意儿收进他的裤子里,提上裤子。
“狗呢?”他说。
“狗刚跑!”我爷爷说,“你问问笑笑,狗是不是刚跑?”
“狗跑了!狗跑了!”我妹妹跟着我爷爷瞎胡喊着。
我看看地里,起南并没有什么大黄狗。倒是来了一个卖冰棍儿的。
地头儿上,远远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在吆喝着卖冰糕呢。
“冰糕了冰糕——”卖冰糕的骑着个洋车子满地里乱跑。他的洋车子后座儿上装着白色的箱子,箱子里头白色的小棉被底下就是那些可爱的冰糕了。
我们站直了身儿,眼巴巴地望着,我爷爷也弯着腰看着,他大概也是嘴馋那冰糕吧。很快,我爷爷就买来了几块袋装的画着“水蜜桃”的冰糕,分给我们吃。那冰糕是橙色的、冰冰的、甜丝丝的。
回到家以后,爷爷的墙外飘过来一声儿“豆腐脑子——”。那是杜村的大个子男人,挑着担子来卖豆腐脑子了。我爷爷端着小盆儿去他那里买上几碗,他给我爷爷盛好,浇上红辣椒油拌的粉条子,爷爷端回家里来,分给我们喝。
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该砍玉蜀黍了。玉米地里,一片黄,看着香香的,甜甜的。玉蜀黍秸是甜的,我去地里折来一段玉米杆,把它想象成甘蔗,咬在嘴里,使劲儿嚼着,想咂出甜甜的汁水来。
我爷爷拿着砍镰子,砍了一根深绿色的细细的玉蜀黍秸,递给我说:“省儿,这样的才甜。”
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那玉米杆,果然比我自己选的要甜,要鲜。可是,我还是喜欢自己选的黄黄的玉蜀黍秸。我总觉得爷爷用砍镰子砍的秫秸,没有我自己手掰的好吃。爷爷选的那深绿色的秫秸,太甜,我不太喜欢,我喜欢那样香香的黄。
我们干活儿回来,精卫大姐的娘,家振大娘,推着她的胶车子来庄上卖豆腐了。她正走到我爷爷家大门口儿。我爷爷去她那儿买豆腐。家振大娘穿地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留着齐肩的“二道毛子”,鬓角上别着一根发卡,腰板儿挺地笔直,小脸儿也一本正经地本着。她切了一块豆腐放到我爷爷的盘子里,顺手给我爷爷把豆腐打成小块儿,再倒上她自家的韭菜花,端回家就可以吃了。
夏天有丝瓜豆角,秋天有菠菜,冬天春天经常吃的是爷爷炒的大白菜和红萝卜菜。我最爱吃的就是红萝卜菜。穿心红萝卜切成丝,切几个红辣椒,一炒,端出来就是红彤彤的萝卜丝。
我弟弟夹菜勤快了一点儿,我爷爷就不高兴了,他手里攥着筷子,指着我弟弟的头皮说:“就你,能扒菜!菜是引食,你那样扒还行吗!人家会吃菜的,一个蚂蚱腿都能喝四两酒。哪有像你这样扒菜的!”
我弟弟被我爷爷给戳了额头,也不说话。继续吃他的饭。
我可怜的弟弟,自从我爸爸死了以后,除了我妈妈,再没有谁来真正疼他了。他能吃不能干,总是那么不受待见。
冬天,爷爷煮山芋汤给我们喝。爷爷煮好了山芋汤,把山芋捞出来给我们吃,再往锅里放米继续烧。天太冷,我们拿着爷爷煮的山芋,到爷爷家大门外头,靠着南墙跺着脚晒太阳。刚捞出来的山芋还很烫,我们捧着山芋,吹着山芋,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上。冬天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地多长。我们走,它也走。我们脚上的棉鞋,在影子里变得又高又可爱。
天气冷了,南家前二叔家的兰兰小妹带着她的小弟开放,四叔家的小妹娜娜带着她的小弟银龙一起来找我们玩了。银龙小小年纪就长得跟他爸爸一样粗鲁可笑,他肥嘟嘟的脸上,挂着两串鼻涕,那鼻涕上掺和了泥土什么的,黑黑的。
银龙在爷爷家门口儿站着。
“哎呀!你看这个小银龙,鼻子上恁么脏的!”我爷爷说着,从大门儿后头拿过来一把小笤帚疙瘩,拿那笤帚疙瘩在银龙的鼻子上扒拉着。我们看着我爷爷给银龙的鼻子打扫卫生,都跟着笑了。
爷爷的天井里,没有什么玩的,也没有什么吃的。南墙根里,堆着一个柴禾垛子,上头盖着一层白色的塑料纸,压着一层黄色的山草。我跑到柴禾垛子那里,从上头拿下来一块儿厚厚的积雪。我咬了一口。
“嗯!跟馒头一样!”我说,“你们谁吃?”
但那雪白的积雪毕竟不是馒头。我自己的幻想术骗不了别人。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吃这“雪馒头”。没过多大一会儿,来我爷爷家找我们玩的几个孩子像是麻雀一样,飞来了,又很快飞走了。
我们三个来到自己的家。我们的家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空荡荡的。我们坐在堂屋里玩。我十来岁,我弟弟还没入学,我妹妹不懂事。我们三个在一起说着话,说着我们的爸爸,想象着他还没有死。
爸爸的老式自行车还在里间。我说:“我看到咱爸爸的洋车子,就觉得咱爸爸还没死,还会回来,我觉得咱爸爸还会还阳。”
弟弟把一个小板凳倒过来,让板凳腿儿朝上,他把那小板凳当成木马骑着、晃着。
“我也梦见咱爸爸了,我问他,爸爸你在干什么啊?爸爸说,我在开木头火车!”我弟弟说。木头火车,就是棺材的意思。
我家的两个洋铁桶里盛满了水。那是妈妈挑来的,已经搁在那好多天了。天冷,桶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拿来三个碗,把冰敲开来放在碗里,撒上红糖,我们三个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下雪了。淡淡的雪花飘飘落落。我们跟着爷爷,袖着手,哈着气,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晃荡。路两旁是人家高高的青石头的院墙,没地方可去。就回爷爷家吧。爷爷找出陈年的大头皮鞋穿上。这双大头皮鞋,像文物一样被收藏着,经年不坏。每逢严冬,我爷爷就把它拿出来,让它重新上岗。
脚下太冷了。我看到爷爷家柴垛上的芦花,就扯一朵芦花垫在脚下,脚底果然暖和了。爷爷跺跺脚,也找一把芦花塞在鞋窠塱里。
我跟爷爷说:“爷爷,芦花怪暖和哈。”
我爷爷跺着脚说:“芦花不暖和哦。”
我说:“我觉得芦花暖和。”
我爷爷说:“你觉得芦花暖和啊,拿芦花给你套件棉袄试试?芦花不暖和,这是带讲儿的。说是有一个小孩儿,他娘死了。他爹又给他找了一个晚娘。他晚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冬天了,他爹让他晚娘给他兄弟俩儿套棉袄。他晚娘给他套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袄,给他弟弟套的棉袄呢,没有他的厚。比他的还要薄。他爹觉得自己真是找了一个贤妻。”
“这一天,他爹带着他跟他小弟弟一块儿赶着车去拾柴禾。大冬天的,冷哦。他冻地直打哆嗦。他弟弟一点事儿都没有。他爹看到他直打哆嗦,就拿着赶车的鞭子抽他。边抽边骂他。‘恁娘给你套的棉袄比恁弟弟的还厚,恁弟弟一点都不冷。就你冷的?你是装的吧?想污蔑恁娘亏待你的。’他不说话。他爹就气地一直抽他。直到把他身上的棉袄给抽破了。”
“这一抽破不要紧,棉袄里头的芦花露出来了。他爹一看就明白了,原来,他晚娘给他棉袄里套的是芦花啊。怪不得比他弟弟的棉袄厚呢。他爹回到家来,把他晚娘给揍了一顿。‘你个毒妇,你太亏心了。你给俺儿子棉袄里套的芦花啊!’”
天寒地冻的。要是有个“火龙单”就好了。“火龙单”的来历,大概那时候的穷人都知道。说的是一个地主,心眼儿特别坏。长工给他干活,他对长工极为苛刻,长工跟着他吃不饱、穿不暖,尤其到了冬天,连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夜里,下雪了,长工住在马棚里,身上穿着一件破棉袄,冻地瑟瑟发抖,怎么办呢。长工想起麦场里有个碌碡,他就把那碌碡搬到马棚里。他冷了,就把那碌碡滚来滚去,整整滚了一夜,滚地满头大汗。
第二天,地主来到马棚前,以为他早就被冻死了,却见他浑身热气腾腾。地主大吃一惊,说:“这么冷的天,你穿着件破棉袄,怎么还能这么热?”
长工说:“你不知道,我身上穿的是‘火龙单’,是我家祖传的宝贝,所以一点儿都不冷。”
地主闻说“火龙单”是一件祖传的宝贝,赶紧对长工说:“你把你那‘火龙单’给我吧,我把身上的皮袄给你,咱俩儿换换!”
长工说:“那不能给你!”
地主再三恳求,长工才把身上的破棉袄给他。到了夜里,地主为了验证那“火龙单”的功效,也钻进马棚里,结果,当天夜里,大雪封门,地主被活活冻死了。
地主的老婆哭着数落他:“给你皮袄你不穿,你偏偏穿那‘火龙单’!”
咱们没有“火龙单”,爷爷把鞋带系好:“盖上我的条子被!”
我弟弟也接着说:“盖上我的叉子被!盖上我的白被!”
这是爷爷给我们讲的又一个故事。有一个穷人住店,夜里,他冻得要命,就把裤子盖在身上:“盖上我的叉子被!”然后把袜子盖在身上:“盖上我的筒子被!”最后把鞋带也盖在身上:“盖上我的条子被!”房瓦上趴着的小偷一听,这老头儿真有钱,睡觉还盖那么多被。小偷就把铁钩子吊下去,恰巧勾住了老头儿的鼻子,老头儿疼地大喊:“哎哟,勾住了我的白被(鼻鼻)!”小偷不理会,把铁钩子使劲往上一拉:“不管黑被,白被,上来吧!”一下子把老头儿的鼻子钩豁了!
傍晚了,爷爷切开几个馒头,在炉子上烤馒头片。馒头片烤地黄黄的,热热地拿来吃。爷爷不会蒸馒头,蒸出来的馒头酸溜溜儿的。烤馒头片也酸酸的。
后来,我爷爷买了一个铁夹子,专门用来烤饼子的。铁夹子的头上是圆圆的两块铁饼。爷爷把擀好的面饼放在那个铁饼子里一夹,铁夹子里面的花印子就落在了面饼子上了。爷爷双手握住铁夹子的长长的把手,把那两块铁饼放在炉子上烤。烤上一会儿,一块饼子就烤好了。把铁夹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夹子,里头的小圆饼就滚了出来。饼子有一指厚,白白的面皮被烤地黄黄的。饼子上有铁夹子上落下的花纹,那是一只小花猫。有猫头,还有猫爪子。那饼子被夹地硬硬的,吃起来僵僵的,并不好吃。
过年的时候,我爷爷早早地就起来了,他做好了一桌子的菜。好几个盘子里的菜上,还撒了芫荽。我爷爷爱面子。他知道,今天会有很多人来给他拜年。他烧了一桌子菜给别人看,也会让别人来喝两盅,尝尝他烧的菜香不香。我爷爷买不起鲜鱼,就买了咸鱼,煎地黄黄的,摆在盘子里,充当一盘子鱼。桌上,还有我爷爷精心烧的鸡蛋汤。
“我四点就起来炒菜了。鸡蛋汤好喝!我搁的山芋粉子。还浇了酱油。”我爷爷说。
天井里的石台子上,我爷爷早就摆好了香炉。香炉里烧着香。旁边放着几个苹果,还有几碗饺子。我跟着爷爷走里走外,我弟弟睡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等我爷爷召集我们一块儿来给天老爷磕头的时候,我弟弟还是没起来。我们要下跪了,我弟弟才咕噜一下,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跑出来。他跑到石台子跟前,哐哐,给天老爷磕了两个头,又飞快地跑回被窝儿里去了。我爷爷没好样儿地看着他:“小鸿雁,就是没有恁姊妹两个勤快!”
春天里,庄里来了卖鸡鸭鹅的,扯着嗓子吆喝着:“小鸡了好——卖小鸡了好!小鸡了好——小鸭来!”我妈妈也去买小鸡。卖鸡鸭鹅的男人,在自行车后座儿上架着一个筐子,筐子里放着一堆小鸡小鸭儿小鹅。那些小鸡小鸭小鹅站在一起,有黄黄的小嘴儿和绒绒的小身躯。卖小鸡的剁了菜叶,拌了小黄米,来喂那些小东西。那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小小的,叽叽嘎嘎的叫着,闹着,一个从另一个身上踩过,弄的彼此身上的绒毛里都沾上了小黄米。好可爱的小鸡小鹅小鸭子啊,黑黑黄黄灰灰,软软滑滑,像一块块闪闪发光的玉。
卖小鸡小鸭的把我妈妈选好的小鸡放到我妈妈的鸡笼子里,跟我妈妈算了算账儿。我妈妈捏着手里的钱,站在卖小鸡的筐子跟前,皱着眉,在脑子里划拉着刚才的账儿。
卖小鸡小鸭的男人鄙夷地看看她,问她说:“是的吧?”
我妈妈还是呆在原地,沉思着说:“是的。”
我妈妈买了十几只小鸡放在家里,让它们在院子里找食吃。那些小鸡一团团的,黄黄的,绒绒的,很可爱,我也很喜欢。
我家屋东头儿的院墙下头,有一堆褐色的岩石,那些岩石从院墙上掉落下来,散成了碎块儿。那些碎石块儿的中间,印着一棵棵的小树的化石,绿绿的、黑黑的,很好看。
再往南一点,我家大锅东边的地方,是一块空地。我妈妈就把鸡笼子放在这里。那块空地旁边,种了一棵像是橘子一样的小树。刚长到我的膝盖那里,树上有绿绿的尖尖的刺。我妈妈说:“那是枸橘,结的果子跟橘子一样,橘子是甜的,它是苦的,不能吃。”
那时,计划生育还很严,我妈妈一看见“包车”,就以为是来抓她的,吓地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大奶奶,是来抓我的呗?”我妈妈惶恐不安地问老娄奶奶,同时准备着逃跑。
“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是不是抓你的啊!”老娄奶奶也心神不定地回答她。
“庄上来包车了,谁知道是来来抓谁的啊。我还是带着恁弟弟妹妹去躲躲去吧。你在家里跟着恁爷爷。该怎么上学怎么上学。”我妈妈跟我说。
“嗯。”我答应着。
那时候,我妈妈买来的小鸡已经长成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了。
我妈妈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说:“你每天去给小鸡儿撒把玉蜀黍。晚上,等到鸡要上宿儿的时候,你再去把它给赶到鸡笼子里,把鸡笼子盖上口儿,再压上几块石头,别让黄鼠狼子给吃喽。”
“哦。”我又答应着。
“妈,恁带着俺小弟小妹去哪啊?”我恋恋不舍地问她。
“俺还说不准来。白天不敢走,怕遇到大队干部跟小分队。白天,俺就躲到玉蜀黍棵里。等天上黑影儿了再走。”我妈妈说。
“那恁不嫌热啊?玉蜀黍棵里没有蚊子啊。”我说。
“那也没有办法哎。总比被小分队给抓去强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妹妹上午还在家里跟我一块儿玩,下午就跟我妈妈走了。我看着我弟弟妹妹的身影,恋恋不舍。我弟弟妹妹还小,也不像我爱哭,他们昂着白白净净的小脸,走在我妈妈后头,也不知道回一下头。
我一个人到我家里去,推开大门,再从里头挂上门链子,我就独自在我家里想念她们。我们家由热热闹闹到一下子人去屋空,家里的铺上,还有我妹妹换下来的小背心,那是人家给的,白底,印着红心心、蓝心心。我妹妹上午才穿着的。我把它拿在手上,坐在院子里的石台子跟前,抱着我妹妹的小背心哭。她那时候也就四五岁,多小的小孩儿啊。小小的她说话还说不清,常常说“我要吃皮果!我要吃皮桃!”
我妈妈说了,她带着我妹妹和我弟弟,白天不敢走,怕遇见大队干部和小分队,她要躲到人家的玉米地里,等天黑了再走。此刻,我妈妈跟我弟弟妹妹是躲在哪里呢?我能去找她们吗?我要是去找到了她们,把她们给暴露了怎么办?那么多的玉蜀黍地,我到哪里去找呢?我自己也害怕。
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天缨”。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躲在哪里,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在北荆堂的玉米地里,那里离家近,她一介女流,带着两个小孩儿,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敢去。
等我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路过北荆堂,看到那片玉米地,看到那高高的粉红色的天缨,仿佛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妹妹还躲在那块玉米地里。自此以后,我对那块玉米地,对那么高的玉米,有了感情,那是我妈妈带着我的弟弟妹妹,躲避人家捉拿的地方。我的小妹妹,我妈妈早就给她起了学名,叫天英。天英,天缨,我对那粉红色的天缨,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去爷爷家东的小路上观望,小路两旁是玉米地,我到那儿溜达,仿佛在那里可以见到我妈妈。不只是这一条路,只要是曾经看到妈妈来过的那些小路,我都充满了向往。
我家因为在村后头,靠近西岭,空落落的。大门外是一片竹林,这些竹子长不大,瘦瘦黄黄的杆子,大人们叫它“火竹”。大门门里靠东的角落,种着一片毛竹林,很高很大的一片,有些阴森森的,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这儿时常有各种花色的鸟儿降临在竹枝上头。
大门外出门右手边,是一棵桑树,每到春夏,就会结出紫色的桑葚。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才从老娄奶奶那里知道,我家这棵桑树栽地不好,“前不栽桑,后不栽柳”。
因为有竹林的缘故吧,院子里有些阴森,大门外经常横着一条金黄色或是红斑纹的蛇,让我有些害怕,可是我还是充满了忐忑和向往地来到这里。这里有过童年,有过爸爸妈妈,有过弟弟妹妹,这里是我的家,我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上半天,不用担心谁会来赶我走,我也不用跟谁说话。
2.我家招贼了
我家鸡窝下头,是一块完整的岩石板打磨成的长方形的饭桌。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坐在这里看书,吃花生。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我家,拴上大门,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弄来的《儿女英雄传》,剥着妈妈捡来的花生,沉浸在安学海老爷、何玉凤女侠的世界里。来我家找我玩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蹲在我家大门里头的地上玩耍,我低头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抬头,刚才的小女孩已经回家了。书里的情节与现实中的院落、适才的小女孩的身影与人去院空后的静寂,充满了人生的无常与幻灭,只剩下我,呆呆地对着空落落的天井。
我家天天井里经常有黄鼠狼爬过。我妈妈说,黄鼠狼的脾气古怪,不能乱说话,否则,会招黄鼠狼心烦。黄鼠狼开心了,会给主人家干好事,要是不开心了,也会给主人家干坏事。有一户人家,过年的时候,一群黄鼠狼,一个踩着一个,搭着梯子,往他家粮食囤里拉干粮。这家人看到了,都装作看不见,都不乱说话,只在吃饭的时候,掰开手里的豆包、馅饼,给彼此看看,自己吃的是什么馅儿。都是黄鼠狼给他们拉来的。大家只吃,不说话,怕万一说多了,黄鼠狼听了生气,就不给他们家拉干粮了。
有的黄鼠狼还能成精,成精的黄鼠狼,就是大姨嘴里的“黄老师”。所以,我对黄鼠狼充满了敬畏和害怕。
我妈妈走了,我就听妈妈的话,每天去给小鸡撒粮食,晚上,再去把它们赶到藤条编的圆圆的大鸡笼子里。鸡笼子就放在我家东边,竹园子跟前。晚上,小鸡该上宿了。我从爷爷家赶来,赶小鸡上宿。很多小鸡都很听话,自己跳到鸡笼子上,两只鸡爪子抓住鸡笼子的边边站着,我一赶,它们就“啪嗒”一下跳到笼子里去。那些不听话的小鸡,想让它们进笼子可就难了。我左赶右抄,又吆喝又喊,都没有用。“噢哧!噢哧!进窝了!进窝了!快点进窝!”可是它们都不理睬,都在外面蹦蹦跳跳,四处溜达。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很害怕。我家的屋,靠近庄外,抬脚儿就能看见西岭跟石塱,石塱里是一个个的坟子窝。我家天井里竹园阴森,树木林立,墙外少人行迹。这里,白天都很寂静,到了晚上,我更加觉得害怕。我想让小鸡早点进窝,我把鸡笼子盖好,就可以回爷爷家了。可是那些不回窝的小鸡可不会为我着想。它们“叽叽喳喳”地在笼子外头蹦跶,就是不进鸡笼子。那些刚才进了笼子的小鸡也纷纷又从笼子里跳出来了。
我一个人越来越害怕。我想回爷爷家,可是那些小鸡还在笼子外头,它们要是被黄鼠狼拉走怎么办呢。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们往笼子里头赶。可是它们就是不肯进去。我着急了,拿起小园里的石头就朝它们砸去。小鸡距离我很近,我扔石头的力气也很大,那些小鸡一个一个地被我打中了,有的打死了,有的打残了,它们惊慌失措,叽叽喳喳,更加不进笼子了。
天黑了,我太害怕,就把鸡笼子给盖上,自己胆战心惊匆匆忙忙地回了爷爷家。
等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后,我家的小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妈妈看到仅剩的那几只小鸡居然没有骂我。而我,每逢想起来那些小鸡,都很愧疚。
我当时赶小鸡进笼子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想想办法呢。我在笼子里放点食儿啊,我让爷爷去帮忙想办法啊。如果那天爷爷去,他应该不会像我那么没有耐心,那些小鸡应该就不会惨遭毒手了吧。
我不能原谅自己,尽管我当时只有十来岁,独自一人在家,真的很害怕。可是,当年,我爸爸去东北的时候,我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她是怎样一个人忍受着偏僻和黑暗,守着那个黑沉沉孤寂寂的家的。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也才三十六岁,她是怎么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冒着夜里被贼人翻墙抄家抢孩子的危险,住在那个家里的。也许,她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是我们的妈妈。也许,一个人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啊。
妈妈在山东与南乡之间走走还还。我也在我家和爷爷家来来去去。想妈妈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过北荆堂的大街,走进我家那条小巷,走过艳飞家、雷雷家,题美老爷爷家,走过我家东院墙外堆着的一堆青石旁,来到我家。
有一天,我来到我家门前。看见大门是开着的,还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以为是我妈妈回来了。
“妈妈!”我喊了一声儿,没有回应。平时,我妈妈在家,从来不会把大门敞开,即使偶尔有事,家里要进胶车子,那也是把大门拉在里头,不可能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见没有人应答,还是抱着希望,走进我家。我家的堂屋门也是开着的,我妈妈原来用铁丝拧着的屋门框,被整个连门一起搬了下来。是家里进贼了?
我进屋查看一下,我家里唯一的陈设,我爸爸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给我买的金黄色的马蹄表,一直放在里间我妈妈的床头,现在不在了。装着玉米面和麸子的面袋子也被打开了。堂屋,吊在梁头上的半袋子花生,我妈妈去北山里捞来的,也没有了。
我家招了贼了。
我赶紧回爷爷家喊我爷爷。我爷爷跟我一起来到我家,确实,我家是着了贼了。我爷爷把我家的门都扶好,跟谁也没有说,只等我妈妈回来。我家有什么呢?我爸爸去世以后,人家厂里给了四千块钱的抚恤金,我三叔想拿来盖屋娶媳妇,代为保管的大队干部也想私吞。贼来我家,大概是惦记这个吧。
我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去战海大叔的大喇叭里,把那贼人骂了一顿。
“恁个养汉头将的!恁偷俺家的东西!天打雷劈死恁个王八羔子!家军夜里去把恁整死!”
我妈妈平时说话,嗓门儿就很大,乍听起来,跟吵架似的。我以前路过人家门前,听到里头有洪亮的、激愤的女人的声音,就疑心是我妈妈。我很佩服我妈妈,她说话有口有心,她讲起理来,好像从来都不怕谁。
妈妈说:“幸好当时咱都不在家,在家更危险。人家能把小孩儿给偷去。”
“贼是谁呢?”我说。
我妈妈说:“谁知道啊?庄里有名的吕四儿,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难道是他?”
我家招贼,是我妈妈不在家。我爷爷就在家里,大门栓的好好的,也招了贼了。那是秋天,刨完山芋以后,我爷爷把两筐子山芋推回家。傍晚了,我爷爷急着烧饭,就把一筐子山芋从小车上卸下来,倒在屋门前的天井里。另一筐子山芋没卸,还搁在筐子里,放在小车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爷爷家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筐子山芋连长筐一起不见了。
我爷爷急着刨山芋,一时没钱,也没时间去买个长筐,就用家里拾柴禾的圆筐子来装山芋。爷爷把那个八斗大的圆筐,用麻绳绑在小车上,另一边,配着剩下的长筐,用小推车推着,去刨山芋。等过了忙季儿,手里宽松了,再去张庄集上买个新的长筐来配上。
“失火了!失火了!”黑夜里,庄西头儿不知道是谁大喊着。老刘奶奶大门对面,谁家的柴禾垛起火了。清明三叔闻声起来,跟众人们一块儿,挑着两铁桶的水,直奔庄西头去救火。
清明三叔、福林大叔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儿。福林大叔的大闺女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她比我妹妹要小一两岁,比我妹妹轻瘦,所以,每当我看见她,特别想抱起她。小妹妹黑黑的笑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我抱起她的时候毫不费力,像是抱起一个洋娃娃。
天黑了,福林大叔把浇地用的一桶柴油提进屋里,把屋门在里头插好。大婶子带着他们的大闺女和小儿子准备睡觉了。
小弟弟说要喝水,大婶子一时找不到电灯拉绳,就跟大叔说:“我怎么找不到灯绳儿的?”
福林大叔划开了一根火柴棒,跟大婶子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大婶子把电灯拉亮了说:“看到了!看到了!”
福林大叔扔下了手里的火柴棒,堂屋里,“轰”地亮起了一道红光。
“起火了!起火了!你个逼养的!”大婶子哭骂道。
“哇哇——”大婶子怀里的小儿啼哭着。
大叔去开门,几次跃跃欲试,却走不到屋门口儿。大婶子把自己的夹袄子给小儿子罩在外头,把小儿子放在床头的衣柜上,把大女儿揽在怀里。两个孩儿哭着。
大婶子哭着跟福林大叔说:“你去开门!你个逼养的!娘啊!失火啦!来救火啊!”
福林大叔也喊着:“失火了!救火啊!爹呀!娘啊!来救命啊!清明啊!”
住在后院的二爷爷、二奶奶,二姑、二叔,隔壁的清明三叔,听到了声音,披衣赶来。二爷爷把门从外头撞开,大叔跟大婶子抱着孩子冲出重围。大叔、大婶子,两个孩儿的背上都被严重灼伤。
大叔、大婶子跟她们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医院,二姑、二叔,三叔、二爷爷,都跟着去伺候去了。两个大人的惨状自不必说,两个几岁的小孩子背上被烫出了大水泡,吃饭睡觉只能躺着。
家里,只剩下二奶奶了。当时是十月,推山芋秧子的时节,二奶奶一个人去推山芋秧子,干着家里的活儿,想着大儿子一家子的事儿,心挂两肠。
一场大雨下来了,二奶奶推着山芋秧子走在路上,大雨瓢泼一样浇灌在二奶奶的头上,二奶奶的小车摔倒了,再爬起来推,推起来,再滑倒。二奶奶的身上、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泥浆,都在哗哗地流淌。
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东院福林家里失火了,一家子都住院了。”我爷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样儿,可是我笑不出来。我爷爷看我不笑,他也不怎么笑了。
后来,大叔大婶子一家出院了。两个小孩儿从家门里跑出来玩儿,小弟弟、小妹妹都剪了短头发。尤其是小妹妹,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剪了短头发,样子改变地很是明显了。
两个小孩子笑语盈盈地在大门口儿玩耍。
大婶子从大门里出来,端着小碗喊她的小儿:“来!宏伟,吃饭了!”大婶子也剪着一头短发。秋日的天气里,她的形容显得更加清瘦了。
但是,毕竟是劫后余生,大难之后必有大福。大叔大婶子一家子还是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有一天,我爷爷端了一碗肉。
“这是驴肉。”我爷爷说。
“什么时候买的?” 我问爷爷。
爷爷有些羞惭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买的驴剩”。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我知道爷爷因为没钱,又想吃口驴肉,只好买些驴下水来吃。我就不继续问。
爷爷把驴肉烧好以后,又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深莫测地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吃驴剩这种东西也不是头一遭。以前,三叔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庄里常来阉猪的,阉猪以后割下来的猪的零件儿,奶奶照样炒炒吃了,虽然有点骚腥气,但那毕竟是肉。那时候,奶奶家里还养了一头猪,猪圈就在天井西边,靠着院墙。猪圈里头,还有一棵“母鸡花”树,阉猪的时候,那“母鸡花”开地正盛,一树粉红。
爷爷在靠近东院墙那边养了几只兔子。兔笼有两层,上头给兔子住,下头给兔子拉屎。我有空就帮着薅“猫子眼”喂兔子,清理兔笼子里的兔子屎。兔子死了,爷爷就炒兔子肉吃。爷爷炒兔子肉,放上一把我捡来的板栗,加上酱油红烧以后,兔子肉和板栗都熟透了,又香又烂。爷爷把炒好兔子肉的小耳朵锅,端到堂屋进门儿的地方。我们爷俩儿对着小锅,吃兔子肉。来跟我玩的大龙这时候还不走。坐在堂屋门里看。我爷爷就跟他说:“你该回家吃饭了。”我怕爷爷生气,不敢拿兔肉给大龙吃。
冬天的时候,我爷爷居然捡了一头猪。那天早上,清冷清冷的。我放学了,回到爷爷家,推门推不开,大门从里头拴上了。我推了又推,爷爷才出来开了门。我走进天井,发现天井里有一头黑猪。爷爷正忙着杀猪,给猪褪毛。
我爷爷看看我,耷拉着眼皮说:
“今天清起,我背着粪箕子去西岭上转悠,不知道谁家扔了一头小死猪儿。我就背回来,煮煮吃了,可不要出去说啊。”
不要出去说的原因,大概是怕别人说穷,又馋鬼贪吃吧。我当然不会出去说。
此后的日子里,爷爷家的饭桌上有了猪肉。都是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还带着黑色的猪毛。
恰巧大姑来送年礼了。大姑以前来奶奶家,主要是来看望我奶奶的,她并不怎么热爱她的老爹、我的爷爷。我奶奶跑了以后,她还是象征性地来给我爷爷送年礼,平时根本不来。她应该知道我奶奶的去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大姑来送年礼的时候,磕醒着脸,高兴不起来。她也记得爷爷自己吸溜着油油的手指,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
她红着眼睛、酸溜溜地跟隔壁老娄奶奶说:“大奶奶啊,俺爹就这样,就这样”!大姑吸溜儿着手指,学着爷爷旁若无人地独自享受猪肉的下三滥样子。看来,她对她爹以前吃独食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看来,她来给她爹送节礼,也是迫不得已。
老娄奶奶劝说着大姑:“她大姐,老的无过天无过,谁叫他是老的呢。”
大姑来给爷爷送年礼,都是带一包煎饼,蒸几个馒头,不买猪肉。
不过这次,爷爷家里有。大姑很少跟我爷爷说话,她总是去隔壁二爷爷家里跟他们说话。
临吃饭的时候,爷爷让我去喊大姑吃饭。
爷爷坐在正北上岗儿上。大姑面朝东,我面朝西。
大姑这次吃地两嘴油油的,很是满意。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吃饭,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吃饱了,就把裤腰带松开,再接着吃。
这回,我大姑也笑着说:“我也跟大省儿学学,把裤腰带松松再吃!”
这一幕,我以前觉得是大姑贪婪。她已经成年,她家明明有钱,却不给俺爷爷买猪肉,还跑到俺爷爷家里吃。可是,我现在想来,我才慢慢顿悟,是俺大姑在俺爷爷那里,从来没有得到一个闺女该得到的宠爱和娇惯。是的,大姑是爷爷的女儿。她吃她爹的几块猪肉又有何妨?可是,不是等到她成家立业,成了半老徐娘,不是等到她爹人老珠黄快完犊子了。她爹还不知道该去疼她这个闺女,给她这个闺女一口肉吃呢。
这是什么父亲?这是什么父和女?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乌鸦尚且知道哺乳。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待他的一堆小儿女,尚且不如一只乌鸦乎?大姑二姑她们对爷爷的凉薄我看地清清楚楚,可是当年,爷爷对她们的残忍我又何曾亲眼目睹?我只知道爷爷吃不上闺女送的猪肉实在可怜,我哪里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父亲独自吞吃猪肉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苦?
因果循环。事在人为。父和女之间这辈子填不上的鸿沟,该怪谁?
吃了肉以后,爱害渴,光想喝水。
我爷爷说:“穷人吃顿肉,三天凉水喝不够。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猪肉吃多了,还会闹肚子。有一回,我看见爷爷一边往茅房跑,一边说:“肚子里油水少,乍吃顿肉,受不了。”
爷爷闹肚子,我没有闹肚子,大概是他吃地多,我吃地少吧。一头猪,不小啊,除了饭桌上飘着的带着黑猪毛的几块薄薄的猪肉,我好像没有吃多少肉来拉拉馋,更没有吃到什么好肉。那些大块的肉呢?猪蹄子,猪排骨呢?我没见着。大概是爷爷把好肉藏起来自己躲着吃了吧。大姑、二姑说的,她们的爹杀猪自己吃,她们却没吃上猪肉的典故,大概是真的。
3.精卫大姐、王三姐和二裙姑
我们学校大门西边儿一棵大柿子树下,有一个说书的。每逢张庄集,他就来说书。一群老头子围坐在他周围,听地专注、出神。我也常常去那树下徘徊。夏天的时候,那树下落了很多小柿子,青青的,带着浅浅的白色的棱线,顶着黑色的触须,像从说书先生嘴里掉落的一个一个的小故事。说书的端着一个碗收钱了,大家自觉地往碗里投钱,五分的、一毛的,都行。
我妈妈说,说书的脑子转地快。有一个说书的,大清早起来去说书。路上,有一坨牛屎。他一路上,在脑子里转了转,就编了一部书,叫《三打牛屎山》。
我妈妈还说,说书的人不能得罪。有一个人,就是武大郎,他老师对他有过大恩,他让他老师在他家住着,他好生地伺候着。后来,他因为有什么事儿,让他老师误会了,以为他恩将仇报,嫌弃他老师了。他老师就从他家里离开了。路上,他老师写了一部书来拐着弯儿骂他。他发现他老师走了,赶紧去追他老师。等他追上他老师以后,他老师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可是,他老师写的书已经四散开来,想收回都来不及了。
说书的先生可以把旁人的事儿随便编排的。一个说书的先生,在写书的时候,写到关公护着二位嫂嫂不得已投降曹操。曹操奸诈,故意安排关公与二位嫂嫂共处一室。说书先生写到此,本想写关公对嫂嫂大不敬。谁知道先生刚要提笔,那灯就被一阵风吹灭了。先生掌灯再来写,灯火又一次被风吹灭。先生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先生,手下留情”。先生知道,是关公显灵了。关公忠烈,关公虽死,可他的名节不容亵渎。先生长叹一声,挥笔写下关公秉烛读《春秋》:关公的嫂嫂在里间安歇,关公远远地在外间侍立。待嫂嫂安歇以后。关公拿弹弓帮嫂嫂熄灭灯火。他自己则侍卫在外头,长夜秉烛读《春秋》。
说书人不来的时候,那几个老头儿就搬个板凳坐成一圈儿,让他们中一个认字的老头来读书给他们听。读书的捧着书,撅着花白的胡子,脸上挂着书中人物的笑,慢吞吞地读地仔细,听书的闭着眼睛,撅着花白的胡子,听地入迷。
那时候估计很多人家里,光景都不好,要出来混口吃的。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到学校大门口儿。看到张庄前的大街上,来了两个男的,跟我爸爸一样的年纪,跟我爸爸差不多的模样,肩膀上背着袋子,手里抱了琵琶。那时快到饭时儿了,可他们并不急着到别人家的大门儿上去,他们在张庄前的一块高高的大石头垒成的石台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抱着琵琶低头弹唱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就在这个地方,我竟然见到了北荆堂的家振二大娘。原来,二大娘家的精卫大姐说亲说到了张庄,男方是张庄大队干部的儿子。
那天,家振大娘一如既往地穿地干净利落,剪着“二道毛子”,鬓边上别着一根发卡。
她推着自行车,嘴里夹着香烟,跟亲家道了别,飞身上了她的单车,威风凛凛地从亲家送别的队列前冲过,意气风发地向前飞去,像是去参加一个飞车比赛。
我看着了她,叫她一声“二大娘”,她“嗯”了一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棵大柿树底下,是一个小陡坡儿,二大娘像骑着一头牛似的骑着她的单车,冲上陡坡。她双手攥着车把,朝右一歪头儿,“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烟把儿,又风驰电掣地顺着张庄前头的大路,直奔荆堂奔去了。姑娘说亲说给了张庄大队书记的儿子,这是件荣耀的事。自家闺女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二大娘作为老母亲,也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家振二大娘性格很好强。我亲眼看过她跟她的亲妯娌,家兴大娘,两个人,在她们的婆婆家的天井里骂架。她们妯娌两个已然是都上了岁数,快要当奶奶了。她们的老婆婆更是垂垂老矣,管不了她们了。她们两个激烈地骂战,她们的婆婆,一个为人很老实的老太太,顶着满头的白发,站在一边,紧闭着双眼“听战”。
家兴大大娘头发已经花白,嗓子嘶哑,为人比较老实,她家里只有两个闺女,没有儿子。大闺女在家里招的女婿,生了个男孩儿叫“交托”。我们那时候不知道“交托”的意思,只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奇怪,荆堂的小孩儿都叫他“胶拖鞋”。家振二大娘精明强干,口齿伶俐,家有一儿一女。两个大娘骂架,论嘴力和体力,大大娘都不是二大娘的对手。可是论对错,说不上是谁对谁错。精明强干的人固然强势,可是头脑不太精明的人也有她的昏昧和固执。
大大娘拿着铁耙子,面向西,站在二大娘跟前,不停地弯腰低头,像耙柴禾一样,把铁耙子往地上耙着,比划着,嘶哑着嗓子冲着二大娘骂:“你个昏了心的女人!我弄死你!砍死你!把你剁八瓣儿!”大大娘手里的铁耙子,早就用地快要散架儿了,它现在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头上只有十来个铁条儿弯成的齿儿,即使朝谁砸去,吃上她一耙,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和破坏力。
二大娘压根儿没把大大娘放在眼里。二大娘面朝东坐着,大腿翘在二腿上,左手把着一杆铁锨,右手托着一个青苹果,抬起脸儿,边朝着大大娘得意洋洋地啃着,边跟大大娘对骂:“砍死你!砍死你个鬼东西!”因为根本没把大大娘当回事儿,所以二大娘的音量和火力反而比大大娘的小地多。
大大娘突然出击,轮起铁耙子就朝二大娘砸去。二大娘“蹭”地一下站起身,奋起直追,把大大娘追地冒跑。
农村人,有些地方的农村人,男人,还有女人,会吵架,会骂架,好像是打小就有的天生的本事。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这是基因里自带的,这是长年累月地熏陶造就的。我那时候直到现在也说不清,这是一种陋习,还是一种生存的技能。或者说,长此以往,成了一种传统和传承。
二大娘有空儿还是做豆腐,做好了豆腐,自己推着小车,在南北荆堂转着卖豆腐。她做的豆腐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技术和质量都是上乘。
男方家就在我们小学校门口。我上学的时候,也见过精卫姐姐站在她婆家门口的样子。她穿着粉色的喇叭花袖口儿的连衣裙,亭亭玉立,紧闭的朱唇,扭成石榴花的模样。
那时候,我一度怀疑。人家不上学就能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这可是一步登天,登峰造极了。像我们这样苦哈哈地上学的,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啊?
可是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精卫大姐死了。”
我当时一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精卫大姐怎么就这样殒没了。
“啊?真的?怎么死的?”我问。
我爷爷说:“精卫走婆家的时候,跟着她对象去拉沙子。半路上,她嘴里叼着的一袋子饼干掉下去了。她没跟她对象说,自己不吱拉声儿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想去把那袋子饼干捡起来的。她对象只顾着开拖拉机,不知道她跳下去了,直接从她身上开过去了。”
“天呐!”我说,“太可怜了!多可惜啊!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大侄女儿!”站在我跟前的大伟说,“她对象下来一看,精卫半个身子都被碾过去了。她对象抱着她吓得哇哇地哭。”
“精卫大姐现在搁哪儿呢?” 我看着我爷爷家的东墙头和锅屋,呆呆地说。
“早埋了!埋在北荆堂的梨行里。”我爷爷说。
“你去看看去吧?大侄女儿!我带你去!”大伟说。
“我不敢去!那儿有吊死鬼!以前经常有女人搁哪里上吊!”我说。
精卫大姐埋在了北荆堂的梨行里。不知怎的,我一听说梨行这个地方,心里就有些别样的阴郁。爸爸小时候不是在梨行捡梨吃,害得他肚子疼吗,爸爸也曾带着我去梨行摘柿子。梨行应该是美的。可是梨行也是阴森的。曾经有个受了气上吊的女人,就吊死在梨行了。听说,她的脸已经跟紫茄子一样了,舌头不知道有没有伸出来。有些上吊的女人学精了,上吊的时候,为了不让舌头吐出来难看,就事先在自己的嘴里塞上手捏子,也就是手帕。
一大早,我们去上学的公路边儿上,二大娘精神萎靡地蹲在路旁。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家振大娘要去跟她的亲家打官司。家振大娘跟她的亲家反目成仇了。
家振大娘该有多伤心啊。她从一只展翅的雄鹰,陡然间,变成了一只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老母鸡。她的闺女被人给害死了,她的心被生生地给割了去。我明白她心里的火光不会灭。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有怒火。她对女儿有多爱,对对方就有多恨。她要去打官司,她要去告状,她要让害她女儿的人家倾家荡产,坐牢,赔偿。
跟我一起上学的小姑娘说,二大娘看见我们这些小姑娘,恐怕是心里更难过了。
漂亮的姑娘,还是源源不断地朝张庄输送。南荆堂家前徐家的大姐姐,坐着未婚夫的摩托车,路过家东,向张庄飞驰而去。大姐姐的脸如出水芙蓉,粉粉的、白白的,她安心地坐在未婚夫的车后座上,一朵娇花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她的爹,就在家东的梧桐树下,看人家打台球。许是嫌人多吧,她们两个飞驰而过的时候,并不跟她爹打招呼。她的爹,也不在乎,看着闺女、姑爷飞驰而去,老父亲默默无语,刚喝完酒的脸上显现出幸福、满足的酒红色。
我跟宋大秀约好了星期天的下午一起去白山摘酸枣子。星期天下午,我跟我爷爷说了一声儿,拿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笊篱,就一个人去了白山。我爷爷其实是不太同意的,可是我坚持要去,他也就不再拦着。
我沿着上学的路一直走到了奔张庄的那条三叉路口儿。左边是往白山去的路,右边是往张庄去的路。身后退回去就是荆堂。我的正前方,穿过公路,穿过张庄庄东头的那片原野,就是白山了。我跨过公路,跳进公路北面满是枯枝败叶的沟渠,再爬上对面的田地,一路沿着人家的地头儿,直到了白山脚下。
这儿,是青白的山石,一块块匍匐在我的身边、脚下。我可喜欢了。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青石啊。山上的果木叶子都变黄了,发红了,也快落尽了。那树上的树叶稀稀疏疏的,像是用血红色的丝线绣在枝条上。那些俯卧着的石头的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丛丛的小树。那些石头缝儿里,再往里,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山猫野兽了。蛇也是有的。纺织娘也是有的。再有的,我看不见的精怪也是有的。我自己在那儿,也不害怕,也不知道害怕。
山坡上的酸枣树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酸枣子。秋天的酸枣子,比酸枣树上的树叶还要多。我瞅着那些酸枣子,一个个儿一把把儿地摘着。我绕着树摘,摘完了这面,再摘那面。这一棵树上挑地差不多了,再换另一棵酸枣树,继续摘。那些酸枣子躺在我的笊篱里,红艳艳地,仿佛整个秋天都躺在我的笊篱里了。
没过多大功夫,宋大秀果然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们就凭着一句话,就差不多同时到达了。
我跟宋大秀一起逛逛,摘摘酸枣子,看看山坡的风光。这样的风光在我们的童年并不是多么罕见。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身后,远远的,李东还有他们庄上的几个小男孩儿也到了。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走着。李东这个人毕竟是我们的同学兼班长,他还是很稳重的。他不会跟那几个男孩子说我们什么。倒是我们,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我们往那石头缝儿里看了看,石头缝儿里好像卧着一条青白色的蛇。我们回头跟李东他们说:“喂!要小心呢,这儿,石头缝儿里有蛇!”李东他们闻听此言,并不激动地跑过来,他远远地跟我们说:“知道。有蛇不是很正常吗?”
傍晚,回到家,庄里来了耍把戏的。耍猴子的牵着一只金黄的小猴子在大龙家门前逗着。耍棍子的父子三人也来了。先是父女俩儿耍棍子,父女俩儿各自拿着根长长白白的棍子,在大街上打架。父女俩儿的棍子横着打,竖着打,斜着打,换着花样儿打,棍子跟棍子之间打地“康康”直响。我看的出来,那些耍棍子的招数儿,肯定是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就练好了的。所以打来打去,总是打不到人。否则,那么长长的棍子,打在人的身上,可是疼的很呢。闺女的棍子总是比父亲的凌厉,父亲总是装作像是招架不住的样子,连连后退。
“哎哟,你看看,这个小丫头,她老父亲打不过她了!”耍棍子的老头儿说。
接下来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了。大石头已经准备好了。老汉的小儿子腰里的腰带也扎好了。
“别让俺弟弟上了!我来吧!”大闺女说。
“恁都别上,我来!”老父亲说。老父亲扎起马步,运起气功。然后躺在地上,一块大石头放在他的胸口儿上。大闺女拿起棍子,朝着那块大石头,一棍子夯下去,那块大石头应声儿开裂。这棍子下去是要讲究技巧的,太轻了,砸不开石头,太重了,会伤着石头底下的老爹。围观的人笑笑,有的称赞这老头儿的气功真厉害。有的半信半疑,跟众人说:“这石头肯定是有缝儿,不然不会一棍子下去就裂开了。”
有的是一个人吞刀子,吞铁球,又把那刀子、铁球从嘴里吐出来。还有的吞纸筒,然后又把那纸筒给吐出来,像放炮仗似地炸开了,落了一地的碎纸片片。
有的是一伙儿人,年长一点的大哥把着年幼一点的小兄弟的胳膊,像是转拖拉机的摇把儿一样,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转了个大圈儿,小兄弟惨叫一声儿,两条胳膊被卸掉了,他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个膀子,蹲在地上,像是一个死囚犯。那个小兄弟是他的亲兄弟吗?还是只是跟着这个大哥混口饭吃呢?我不得而知。年长的大哥已经成家了,旁边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过了一会儿,那年长的又去把那个小兄弟的胳膊给装上,那个小兄弟瞬间又恢复了生动的模样儿,若无其事了。
年长一点儿的大哥自己喝上汽油表演吐火了。他朝着手里的火把喷,那火像是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吐完火,开始向围观的父老乡亲“齐钱”:
“兄弟娘们儿,老少爷们儿,给口吃的吧,我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是哪里的。观众或是出钱,或是回家拿几个煎饼,可怜人家远道而来,拖家带口混口饭吃。
我站在宗雨家墙外,面朝东,看着我矮墩墩的二裙姑拿着一沓子煎饼从人群里走出来,面朝北,朝着耍把戏的那堆人走去。那时是晚上,我只看见她背后的大辫子,看不清她的脸。二姑手里的那沓子煎饼很白很香,厚厚的一沓子。要是在平时,二裙姑还舍不得拿那么多的煎饼给我吃呢。她连一张煎饼也没舍得给过我。为什么对这些耍把戏的,她这么大方呢?是她自己要拿了煎饼给那些耍把戏的?还是二爷爷二奶奶让她拿了那些煎饼给耍把戏的呢?是二爷爷一家子本来就这么积德行善呢?还是二爷爷二奶奶故意要做给庄亲世邻看,好让人家多给他家说儿媳妇呢?还是二姑这未出阁的老闺女,对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本来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感呢?我不知道。这些耍把戏的表演家在我们庄表演完,就转战别的庄上了。
我头天晚上刚看过他们的表演,第二天上学路上,又遇见他们了。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装东西的袋子。那个昨天晚上卸胳膊的更小一点的小伙子,膀子早就装上了,没有了当时卸胳膊的痛苦摸样。二人结结实实、精精神神地,向别的村走去。那个年长一点的大哥,穿着黄色的舞狮子的灯笼裤子,像个长胖了的孙悟空,趾高气昂,走在最后头,旁边跟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大哥结婚了,老二、老三呢?
王四结婚了,王三姐同一天出嫁。因为是换亲。三家转。三家同时办喜事,三家的儿女同时嫁娶。三对儿新人之中,就数王三姐的对象年纪最大,长她十岁。听说出嫁的时候,王三姐哭地很厉害,一声爹来,一声娘。王四也是痛哭流涕,哭着要给妹妹下跪。荆堂庄上的人看了那场婚礼,无不心酸落泪。
王三姐嫁到了北山里,大香去送了亲。
星期天,吃完早饭,我去大香家里串门儿,我面朝东,坐在她家的椅子上,看着她们一家子吃饭。大香跟她娘说着给王三姐送亲的事,脸上满是鄙夷的神色。
大香说:“王三妮儿去的那家,那个男人都快四十了,脾气还怪大。人家让他吃生饺子,他还不想吃,还生气。王三妮儿的日子以后肯定不好过。”
她娘说:“三家子转的,哪能恁么合适哎。王四儿的媳妇跟王四儿年纪差不多,两个人一块儿去干活儿,同来同往,嬉打哗笑地,还怪般配。”
大香说:“娘,她这叫什么?转亲?”
她娘说:“嗯,转亲。三家子,你到我家来,我到他家去。”
大香说:“这样的事儿还怪难对付来。上哪找恁么合适的三家子去。”
她娘说:“一般的都是换亲。像这样三家子转的,还怪少。”
大香说:“娘,二裙就是留着换亲的哈。”
她娘说:“嗯。”
大香说:“你说她急得慌吧?到这还留着不让走,她都快四十了吧?”
她娘说:“怎不急的?俺听她娘说的,二裙一个人躲在家里吸烟,地上扔了一摊子烟把儿。”
大香说:“恁以后可得好好挣钱给俺兄弟说媳妇。我可不给他换!换的都不合适。”
她娘笑笑说:“俺要是说不起呢?你不也得给恁兄弟换啊?”
大香他爹说:“俺才不恁姐给咱换,是吧?儿?”
大伟冲着他姐说:“我,我才不稀罕你换!你,你,你,你爱死哪死哪儿!”
正说着,王三姐来大香家串门了。她今天回门。大香让王三姐坐在我右手边的板凳上,王三姐笑嘻嘻地坐下来。她穿着粉蓝色格子的西装样式的褂子,用她那一贯沙哑的声音跟大香说话,脸上有些白胖,并没有大香说的该有的颓丧与悲伤。
原本就是北山里的女子,这回又被迫嫁到了更北边儿。还是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为了自己兄弟的姻亲后代,这种苦也得强忍着往下咽。你要相信,人世间所有的苦,忍着忍着,也就会慢慢习惯。这以后,王三姐肯定是生下一男半女了,还会生两个三个,这以后,她原本不心甘情愿的丈夫跟她也就成了一家子了。她不仅不会盼他死,还会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以后,她和她的儿女,可都得指望他呢。
二奶奶家的二裙姑也是被用来换亲用的。二姑跟她家的人一样,矮矮的,胖墩墩,皮肤黄里带红,留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说起话来,嗓门儿很大,冲冲的,跟吃了枪药似的。二姑很能干,家里活儿、地里活儿,样样不差。二姑得空儿,就挑起两个圆箩筐,去板栗行拾柴禾。箩筐里堆满了板栗树叶,二姑挑起来晃晃悠悠地走着。二姑被埋进柴禾里。只见其筐,不见二姑娘。
二姑每天忙活个不停,闲了就坐在小杨树底下,跟一群嫂子大娘一起说着话,拿着麻绳儿在大腿上搓麻绳,纳鞋底。一条条的麻绳对着大腿肚子搓上去,大腿上留下一个个小红点子。
二姑手巧,不仅会搓麻绳纳鞋底儿,还会绣鞋垫子。二姑鞋垫子上的绣花跟我妈妈的不同。我妈妈的绣花,横线线竖线线斜线线,看地清清楚楚。二姑的绣花看不出线条,都是用无数的针眼儿构成的针脚儿,浑然天成,像用现成的绒布剪成的花朵。
村西徐姓的两个漂亮姐妹,经常拿着鞋垫子,来到二奶奶家门前,跟二姑切磋手艺。她们两个大姑娘,梳着大辫子,脸色白白,腮上是天然的微红,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袂飘飘,不声不响。她们来到二奶奶门前,也不进门儿,就在大门儿外,跟二姑交流鞋垫子的绣法儿。二姑站在门儿里跟她们说话,别人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两姊妹不声不响,文文静静,像观世音菩萨在上门儿点化众生。
二姑年纪不小,还没有出嫁,娘家一直留着。我一直觉得二姑脾气不小,也是个刚烈的女人,怎么可以那么听话。又觉得二姑之所以嗓门儿大,口气冲,也许是因为顶着天大的委屈的缘故吧。
二姑给三叔换了亲,换的是王庄的人家。三婶子白白净净,跟三叔般配。二姑夫黄黄黑黑,跟二姑也般配。
一次,我坐在爷爷家门口小杨树底下,二姑摸着我的后背说:“你看大省,脊梁骨上全是肉,跟小猪儿一样”!
二姑又笑着说:“等以后你去上初中了,让恁二姑夫带你去家里吃饭。”二姑待字闺中这么多年,一朝得嫁,脸上也有了不一样的满足的笑容。
后来二姑怀孕了,但是生出来不久就没了。
二奶奶对三婶子也不满意,说她在地里干活,回家喝茶的空儿,就把碟子里的白菜,就着茶吃光了。半夜里,经常听到三叔、三婶子“扑通!扑通!”打骂的声音。
二姑婆家也开始闹了。听说有一次,二姑二姑夫在大棚地里干活,二姑夫把二姑按在大棚地里,苦打了一顿。换亲的两亲家一旦闹起来,都是此起彼伏的。因为或是男方或是女方,都要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争气。原来,人跟自家人、跟自己的血亲才是最亲的。这婚姻,对男女来说,就是狗屁。
不久,二姑又生孩子了。因为总是留不住,这一次生的闺女叫“栓”,山东话叫做“帆”。很胖很大的一个小丫头,可惜又没有保住。二爷爷用粪箕子背着扔到文峰山脚下了。三婶子也开始恶心、呕吐,三叔带着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回来的结果是害喜。
“医生说了,是怀孕了,怀孕引起的区吐!”三叔跟老娄奶奶说。老娄奶奶坐在三叔门前的小杨树底下,笑盈盈地听着。三婶子后来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还是没挡住离婚。
二姑、二姑夫,三叔、三婶子都在闹离婚。
二姑夫的离婚协议书送到了二奶奶家门儿上,二姑走出来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不知道三婶子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儿怎么办。生下来就爹离娘散,真可怜。
大人成了换亲的牺牲品,为什么要让小孩子也跟着受罪?
为了舅舅一个人,坑了妹妹,又害了外甥。这该死的舅舅!这该死的婚姻!
后来,三叔又说了一个北山里的姑娘。个子还好,相貌还好,眼睛大大的。就是有些显老,不如原来那个三婶子白嫩。
那时候,她们还没结婚。新三婶子走婆家,就跟着婆婆睡。该准备睡觉了,三叔给她打了洗脚水,放在她面前。二姑在旁边,也不怎么说话。二姑这回要嫁到她家去。北山里很远吧,远地让我想象不出一个具体的地点。这次,我不知道二姑,要嫁到哪里了。二姑这以后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儿的呢。我那刚出生就缺爹少娘的可怜的小妹妹,跟着她可怜的娘去了哪里呢?
为什么没有人为孩子着想?是谁根本不为孩子着想?这天大的罪过算在谁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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