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美二佬、国美二奶奶
我到南乡的时候,我弟弟、妹妹正在跟几个小孩子一起玩儿。许久未见,我弟弟、妹妹已经是纯正的南乡口音了。那年,他还不足十岁吧,我妹妹才七八岁。
我有点不能接受,我不甘心地问我弟弟:“你怎么变了口音了?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变了口音了?”在我心里,变了山东口音等于叛变。我不能接受我弟弟对异乡口音的投降,或是,异乡口音对我弟弟的同化。
“真的!骗你是孩子!”我弟弟笑着说,露出孩童的率真与无所谓。我登时有点不喜欢他了。
我妈妈还是顽固的山东口音。所以,南乡的人,都叫她“侉子”。
过年的时候,我们无处可去。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在庄前的小路上逛。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凡庄的南大路上。南大路路边儿上,高高的丛生的茅草早就变得枯黄。路两旁的沟里常年都是干的。那条沟里,有的地方垛满了厚厚的稻草,有的地方散落着枯黄的茅草。前面扎堆儿拉呱儿的是凡庄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我们知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的圈子,我们不想融,也融不进。妈妈就带着我们到那沟里头的稻草上坐着。我们就跟着妈妈在沟里高高的厚厚的稻草剁子上坐着。
“恁娘儿四个怎么在稻草剁子上坐着啊?”南大路上过去的人不解地问我妈妈。
“这儿暖和!”我妈妈笑着说。
没错儿,我妈妈的做法是对的。穷则独善其身。人穷了,就在灯火阑珊处呆着吧。不要胡乱地去低三下四地讨好那些高爵显贵了,人家即使给你一个可以就近闻取别人一个臭屁味的机会,那也真的没什么意思的。臭屁味儿既不能解渴,也不能解饿。我们也知道我们穷,我们穷地无人问津无可奈何。可是在小孩子的心里,无论如何,跟着妈妈就是好的。
快要吃晌午饭了,该回家了,妈妈带着我们沿着庄里的小路回家。凡庄南家前的一个大娘喊住了我们,叫我们去她家里坐坐。妈妈就带着我们来到她家里。跨过大娘家黑色的门槛,我们来到了她家的东屋里。大娘捧上了她家过年炸的江米条子给我们吃。
这边,妈妈说着:“大嫂子,你可别费心。”那边,我们可是早就把那甜甜的面果子接了过去。那面果子是自家用面粉搓了面条,蘸了红糖炸的,香香的,甜甜的,还有一股子焦糊味儿。真好吃。
“谢谢大嫂子。”我妈妈笑着跟大娘说。
“恁可别客气,三妹。你看三个小孩长得多好啊。”
我妈妈看着我们笑着说:“就是穷。”
“穷是暂时的,俺三妹,咱慢慢过。等以后小孩长大了就能孝顺你了。你看看恁这几个小孩儿,长得多好。怪好的家庭的孩子也没恁家的小孩长得好。你看恁大闺女,四大面方的,多有出息。”
我妈妈笑着说:“多谢俺大嫂子金口玉言。”
大娘家也是家徒四壁,黄土地面,黄土墙面,比我家整洁,但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跟大娘说说话,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回家了,那是我记忆中比较温暖的一次串门子。穷在闹市无人问。穷人家里,门可罗雀,不仅穷在物质和金钱,也穷在人气。我们家穷的只剩下我们娘四个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妈跟我们说:“恁都别吱声儿!我跟恁说件事儿。今天晚上吃完饭,恁姊妹三个去恁国美奶奶家里看电视去吧。我装了几瓶八宝粥还有糖块儿,搁她家里的。恁去吃吧。不能在咱家吃。别回大恶心来了。”
我们问她:“妈妈,你搁哪儿弄的恁些八宝粥啊?”
我妈妈说:“我去东夫山找以前搁小鲁村结识的医生大姐,人家给我的。”
吃完了饭,我们姊妹三个就去了国美奶奶家里。国美奶奶跟国美爷爷都在家。
“二奶奶!二佬!”我们喊道。
“哎,大姐来了?麻坐。”二奶奶招呼道。我们在二奶奶家的床沿儿上坐下来。二奶奶伸手把放在她家床头上的一个布袋子拿了过来。
她把那袋子递给我们说:“呐,恁姊妹三个吃吧。恁妈妈搁俺这儿的。”
我把那个袋子拿过来,里头是沉甸甸的红罐罐的八宝粥。我们三个一人一罐子拿在手里。
我跟二奶奶说:“二奶奶,二佬,恁吃吧?”
“俺不吃。”二佬耷拉着眼皮在看电视。
二奶奶说:“俺不吃。恁姊妹三个吃吧。里头还有奶糖。”
我又把奶糖拿出来,一边喝着八宝粥,一边嚼着奶糖。那是我第一次喝八宝粥,我用小勺子搅着里头的东西,那里头有花生,有莲子,有红豆。八宝粥很甜,说不上有多好吃。
二奶奶说:“俺也该做饭了。”她家屋里放着一个炉子,她走到天井里,拿来一个小锅儿,放在炉子上。又从她家的小厨柜里端出来一碗小鱼。锅里倒上了油,油热了,她把那些小鱼“滋啦”一声儿倒进小锅里。小鱼在锅里冒着热气,二奶奶又往锅里放了一些酱油和醋。登时,她家的堂屋里,满是香香的酱油和醋的香气。
我妈妈跟着过来了。
“恁烧饭的?二婶子?”我妈妈在二奶奶的天井里说。
“烧饭的,三姐。麻进来坐。天冷。”二奶奶招呼我妈妈。
我妈妈袖着手儿进来了。她进来以后就坐在二奶奶堂屋里的一个小板凳上,袖着手儿,眼睛看着电视。我们拿着八宝粥去给我妈妈喝。
“妈,你喝!”我说。我把八宝粥递到我妈妈嘴边儿上。
“俺不喝!”我妈妈拿她的胳膊肘子推着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她问二奶奶:“恁搁哪儿弄的恁些小鱼哎,二婶子?俺大兄弟逮的?”
“是的。根子逮的。给俺几条。”二奶奶说。
“天恁么冷,你也有功夫弄。我手都冻得裂口子了。要是我,就那几条鱼,我才不弄来。俺家小孩儿多,几条小鱼,吃不到。”我妈妈说。
二奶奶说:“俺跟恁二叔年纪大了,有点儿就行。”
我妈妈说:“是的。你会烧饭,你搁上油盐酱醋那些材料,味儿好。”
二奶奶说:“你的手冻皴了?我洋铁壶里还有点儿热水儿,我倒给你,你烫烫手吧。恁家没有炉子,烧热水儿不灵便。”
我妈妈说:“那太好喽。二婶子。”
二奶奶提着她家的洋铁壶进来了,她手里还端着她家的洗脸盆儿。她把那洋铁壶里头的水倒进洗脸盆子里,跟我妈妈说:“这些倒给你烫手,我再去烧。”
“行,二婶子。”我妈妈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烫手。门外头,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三老太来了。”我们说,“老太!”
“哎!”三老太答应着走了进来。
“三奶奶,麻进来看电视!”我妈妈说。
“行!恁三姐!”三老太答应着说。
“进屋吧!三婶子。”二奶奶说,“三婶子每天都来看电视。立勤家有电视,她都不去,她就来俺家。”
“年纪大了,觉少了,来看会儿电视。”三老太坐下来说,“大姐也来了?”
我说:“是的,老太。”
三老太说:“大姐可能了,成绩好。”
二奶奶进来了,我妈妈问她:“二婶子,你的眼怎么红了的?”
二奶奶说:“熬眼儿熬的,这些天看电视看得晚。”
我妈妈说:“你涂红霉素眼药膏,可见效了。我眼一不好就涂那个。”
我说:“二奶奶有耐心。人家来二奶奶家看电视,二奶奶跟着陪着,把眼都熬红了。”
二奶奶说:“没事儿。我自己早了也睡不着。”
二奶奶家里的堂屋正北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头有一张照片,是二奶奶跟二爷爷的。那是二奶奶跟二爷爷年轻时照的相。那时候,二奶奶还是大姑娘,二爷爷还是小伙子。二奶□□发披到肩膀,穿着带大襟的褂子,脸上白白胖胖的。二爷爷剃着干干净净的寸头,挨着二奶奶站着。
我问二奶奶:“二奶奶,那墙上的相片儿是你跟俺二佬吧?”
二奶奶说:“是的。还是恁二佬当兵的时候照的。”
我妈妈说:“恁二奶奶为大闺女的时候好看吧?”
我说:“我还是觉得俺二奶奶现在好看。那时候是单眼皮儿,现在是双眼皮儿。”
二奶奶笑着说:“那时候还是大闺女,胖。”
三老太说:“恁二奶奶跟恁二佬感情好,一时半刻也不想分开。”
我妈妈说:“二婶子跟二叔现在感情也好,跟一对老鸳鸯样儿。”
国美爷爷说:“我那时候当兵,恁二奶奶去探亲。我买了个猪头,搁锅里炖着。炖了一夜,第二天,掀开锅一看,都化了。拿不上手了。俺就拿碗挖着吃,一人一碗。”
我看着二奶奶的头发,她的头发虽然全白了,但是剪地服服帖帖地贴在头上,既不短,也不长,配上她白白圆圆的脸庞,双眼皮下闪耀着温和的光芒的大眼睛,真是比她年轻的时候都要好看。
我说:“二奶奶现在的头发也好看。是谁给你剪的?”
二奶奶说:“是恁三姑给我剪的。我就在自己家里剪剪,省的去集上剪了。”
我妈妈说:“锅开了,二婶子。你赶紧吃饭吧。”
二奶奶跟二爷爷说:“咱吃饭?”
国美爷爷耷拉着眼皮说:“吃饭。”
二奶奶跟二爷爷坐在饭桌前吃饭。我们几个坐在他家里看电视。
三老太说:“他二哥,你的眼皮怎么耷拉地恁么厉害的?我这么大年纪了,眼皮也没你耷拉地厉害嘛?你不去看看去嘛?看看能割了吧?你那样耷拉着眼皮,不碍眼嘛,还能看得见路儿嘛?”
二奶奶说:“看是能看得见。几个小孩儿带他去看了。医生说割了。几个闺女说的,又没什么影响,就是不好看。年纪大了,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的了。就不割了,嫌受罪。”
我妈妈说:“俺几个妹妹、兄弟心疼俺二叔。不割就不割呗。确实无所谓。”
二奶奶说:“姊妹几个过个年都来了,连小孩儿也带来了。闺女婿一看大人小孩儿都来了,也跟着来了。几家子都在俺这里吃着住着,可把俺跟恁二叔两个人给忙死了。”
国美爷爷说:“都吃完饭了。一个说,咱烤个窝窝头吃。那几个就说,行。又拿出来六个窝窝头儿烤了起来。烤好了一人分一点儿,六个窝窝头儿,又没有了。”
我妈妈说:“那怎么办哎,二叔,都是自己的孙男娣女。”
正说着,二奶奶家的大儿媳妇进来了。
“大妹妹来了?”我妈妈跟她说。
“大婶子。”我们也跟着喊。
“哎!三姐来了?三老太也在这的?”大婶子跟我们打招呼说。她自己站在门外,并不进来。
二奶奶站起来隔着门帘儿问她:“你吃饭了吗?”
“根子来了吗?”大婶子问二奶奶。
“没有啊?根子不在家啊?”二奶奶说。
“他不在家,他喝地醉不拉几的,又出去了。我问他去哪儿的。他不理我。眼瞪得跟绳勒的样儿!他不在恁这,他这是又去找小楼庄那个娘们儿去了!我去找找去!”
二奶奶跟她儿媳妇说:“天黑了,你说你一个妇联,你去哪找去的?”
“我不去找怎么弄?他天天去找小楼庄的那个娘们儿!恁老两口子又不管他!恁也想让他跟俺三叔家的大强一样,把外头的野女人弄进家里来,把我好赶出去是吧!俺三婶子不是把她那个野儿媳妇给锁在家里,让她搁家给她包饺子的吗?恁也想像他们那样是吧?我是知道的!什么时候把那个野女人跟她的野孩子一块儿弄来,把俺娘几个辞等走,恁就高兴了!”大婶子愤愤地说。二奶奶痛苦地闭着眼睛。
“你别生气,大妹妹。俺二婶子跟俺二叔哪能恁样儿哎。俺二婶子拿着恁家的鸿雁那个疼。老公母俩儿都是炖好排骨,带到学校里,去看孙女子。大兄弟这样,二婶子也是没有办法,她哪想他那样哎。儿大不由爷,闺女大了不由娘。她是想管管不了。”我妈妈跟着劝说道。
大婶子恨恨地走了,二奶奶气地饭也吃不好了。看着饭碗直叹气。
“根子跟那个女人有了孩子了?”三老太问。
“有了,说的,大手大脚的,可像根子了。”二奶奶说。
“恁没去要吗?那是恁家的人哎。”三老太说。
“人不给,三奶奶,人能给吗?”我妈妈说。
“那女的她男人不给。”二奶奶说,“要来怎么弄?这个家不要了啊?鸿雁她妈能容纳那个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也别生气,人家那个女的也听她丈夫的,跟她丈夫好好过日子了。大兄弟这回去找她,她也不能再跟他来往了。人家不得忙着照顾小孩儿嘛。你也好好劝劝大兄弟,让他一心一意地跟大妹妹一块儿过日子。二婶子你吃饭吧,俺走了。三奶奶,你再看会儿。”
三老太说:“恁走了,恁三姐?我也走了。”
我妈妈说:“咱走吧,三奶奶,我也困了。客走主家安。咱走了,让二婶子好好吃饭。”
二奶奶说:“恁走了?外头黑,我拿手电给恁照照。”
我妈妈说:“不要照,都是熟路,看得见。你回去吃饭去吧,二婶子。”
我低着头,看着路,跟着我妈妈回家。
我妈妈跟我说:“你近视眼,摸黑窟儿走路,看不清路儿。你看好脚底下哈。俺跟鸿雁笑笑经常来,你不经常来。这条路,俺都走习惯了。”
路上,我问我妈妈:“妈,那个女的她丈夫居然不把小孩儿给俺大叔?他媳妇跟俺大叔相好,他也不生气,也不跟她离婚?”
我妈妈说:“人那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家家里没有孩子吗?”
我说:“他不跟他媳妇离婚,他媳妇跟俺大叔一块儿生的孩子,他也肯给养着啊?”
我妈妈说:“人谁养大是谁的,一个孩子啊,人家怎么舍得给恁大叔呢。”
我说:“还有这回事儿?自己媳妇跟人相好,自己也不生气。她跟人生了孩子,他还给她养着。”
我妈妈说:“你觉得奇怪吧?恁大叔还跟那个女人叫婶子来。两个人是在恁清水大爷那里挂水的时候挂上的。”
“我的娘!凡庄怎么恁么乱的。”我说,“所以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凡庄。”
我妈妈笑着说:“这个事儿在凡庄不稀奇哦。”
“俺大婶子能拉倒啊?不跟俺大叔闹啊?”我说。
“恁大婶子跟恁大叔闹,恁大叔就打恁大婶子。男人!人家手爪子没断,能打女的!”我妈妈说,“女的平时有什么活儿让男人干,别惯男人,别不舍得让他干。人家打起女人来可有力气了。”
“俺大婶子怎么处理的?就这样忍着啊?”我说。
“恁大婶子才好来。恁大叔不是在路上打她吗?人家警察看到了,就来揍恁大叔。恁大婶子又去护着恁大叔,不让警察揍他了!”我妈妈说。
“大婶子也是的,警察要揍她男人,她就让人家好好揍一顿,给她出出气是的,还护着干什么的?找人揍他还找不到呢!” 我说。
“谁知道来,你说说!还能这样呢?你这话儿可千万不要搁恁二奶奶跟前说哈。” 我妈妈说。
“俺大婶子怎么这样的?下回她男人再揍她,人家也不管了。”我说。
“女人都这样,人软。”我妈妈说,“男人心狠。”
“俺二奶二佬,也不管管俺大叔的?”我说。
“恁大叔都四十多了,她能管得了啊?”我妈妈说。
“也是。俺二佬耷拉着眼皮,看起来跟七八十岁的似的。”我说。
“恁三老太说的,恁二奶奶跟恁二佬年轻的时候罪恶滔天的。”我妈妈说。
“罪恶滔天的是什么意思?”我问。
“恁二佬跟恁二奶奶年轻的时候,人家都在外头搭个蚊帐,凉快。恁二佬跟恁二奶奶也搁外边儿搭个蚊帐。两个人搁蚊帐里就那样儿。恁二佬眼皮耷拉着,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干那事儿干地太多了。”
“人家俺二奶奶跟俺二佬是夫妻俩儿,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人家现在三个闺女两个儿,多好!”
“恁二奶奶本来有四个闺女,那个四闺女后来死了。”我妈妈说。
“啊?怎么死了的?”我说。
“她生下来就身体不好,眼睛看不太清。脑子也不好使。人家都跟她叫‘瞎四儿’。恁二奶奶惯着她,到处偷人家的东西。她偷回来瓜果梨枣儿的,恁二奶奶还夸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瞎四儿’得病死了。”
2.私立公堂
年后,西院儿的凡乐、南家前的豆秃子跟他媳妇、前院儿的大恶心,都来我家了。他们来到我家院子里,攒聚在梧桐树底下,围着我妈妈展开批斗大会。我妈妈和三姑姥娘被围在中间,三姑姥娘默不吭声儿,我妈妈百口莫辩。
“恁三姐,恁不打算在凡庄长住啊?恁打算攒够了钱就走啊?恁不能在这里安心住着照顾恁三姑啊?”凡乐说。
凡乐大概快五十岁了。他的头斜插在他的肩膀上,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早早地探出了头,被太阳晒得发青的老萝卜一样。他的面皮枯黄,又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老绵羊。
“哪有啊?二大爷?你是听谁说的?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走吗?俺要是走了不是对不起俺三姑吗?俺不是那不要良心的人。再说了,俺三个孩子恁么小,出了凡庄,俺娘四个儿还能到哪去啊?”我妈妈说。
“恁家鸿雁说的,等恁娘四个挣够了钱就回去。恁要是想半道儿上回山东,撇下恁三姑不管不顾,恁这不是坑她的吗?俺姓凡的不能同意!”凡乐说。他的头高昂着,像是被抬在枷锁上一样。
“我从来没跟鸿雁说过这话哦。鸿雁跟谁说的,二大爷?”我妈妈问凡乐。
“鸿雁是跟我说的。”恶心他娘说。
“鸿雁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大娘?咱娘们儿平时喜好喜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我妈妈说。
“鸿雁搁大街上玩儿,我问他的。” 恶心的娘说,“我说,鸿雁啊,你到俺庄上干什么的?俺这是凡庄,你姓宋,你又不姓凡。鸿雁说,俺妈妈说的,等俺娘四个攒够了钱,俺就回山东盖屋。俺就不搁凡庄了。”
“大娘啊,鸿雁是小孩儿哎。小孩儿的话能信吗?”我妈妈说。
“你这话说的!小孩儿的话没假!小孩儿的话不能信,还能信谁的话啊!信你的啊?”大恶心说。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央有鲜亮的儿女。俺的三个孩子看在跟儿里。我是不是想坑俺三姑的,我敢发上誓愿。谁要是想坑俺三姑的,谁‘咔嚓’就死!话翻过来说,谁要是想诬赖俺吧,谁‘咔嚓’就死!”其实,事情的起因只是我弟弟的一句话,可是,人家故意要捏我们的短,把我们赶出凡庄。哪个会相信我妈妈的辩白呢。
“现在的社会,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谁相信!哪个还真能说死就死!”大恶心冷笑着说。
“兄弟,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带着三个小孩,从山东千里遥远地来到南乡,俺图的是什么?俺图的是南乡的地土好,俺三姑对俺好,俺靠着她,种点儿地,能养活俺三个孩子。俺丈夫早就死了,俺三间屋也墙倒屋塌了。俺回去干什么呢?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撇下她不管吗,俺能丧那个良心吗?”我妈妈说。
“丧良心?!”大恶心冷笑着说,“恁娘四个搁凡庄,住着俺三婶子的屋,种着俺三婶子的地。吃她的,喝她的,恁还想撇下她回山东,恁不嫌丧良心!”
“那都是鸿雁胡说八道的。小孩不懂事儿。俺周玉梅为孩儿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俺不会对不起俺三姑的。可典大叔活着的时候,跟俺家家军处得跟亲爷俩儿一样。俺是什么样的人,俺三姑知道,小鲁村的好姊妹好娘们儿都知道。恁不信恁可以去小鲁村访访,我周玉梅不是不要良心的人。”我妈妈说。
“那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你是什么样的人,隔皮猜瓜,谁知道?”凡乐说。他的一张老山羊一样的脸枯黄诡谲。他的下颌上的牙齿像是面对面执勤的两排士兵一样,错落有致地等距离排列着。
“俺三姑也不是傻子。俺要是那样的人,她能收留俺娘四个吗?”我妈妈说。
“她那都是想不开,钻牛角尖儿,她不听姓凡的劝。她被你灌了**汤了,她宁愿相信你,也不相信姓凡的。她宁愿靠你,也不靠侄男伯女。”豆秃子蹲在地上气呼呼地说。
“大爷,我不会说三道四,不会花言巧语,我能给俺三姑灌什么**汤啊?俺三姑不是可怜俺娘四个没地方去,才让我来凡庄投靠她的吗?俺在凡庄跟着俺三姑住着,碍谁什么?三间土块子的屋儿,一下雨就漏雨。大蒜行情恁么孬,俺三姑的地,不是我种,旁人也不稀罕种。恁谁要想孝顺她,年到月近的,恁就买上二斤细果子来看看她。俺又不去吃一点儿。”我妈妈说。
“她还说她不会说三道四?!她的嘴叭叭的,俺几个人说不过她!”大恶心冷笑着说。
“恁娘四个来路不明,到现在没人知道恁家住哪里。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能管的了恁?他三婶子有年纪了,没人主持公道,俺这些姓凡的就得给她拿拿主意。”豆秃子分开人群,来到阵前拍着巴掌说。
“俺没瞒谁没骗谁。俺是山东人士。俺山东历来出好汉,出响马,不出孬种!俺做事从来不给山东人丢脸。俺绝对不会撇下俺三姑不管。”我妈妈说。
天黑了,那么多男男女女攒聚在梧桐树下,议论纷纷。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被包围在里头。我们三个弱小的孩子,被隔离在姓凡的包围圈儿外头。我的妈妈,像是一头失群的孤雁,被凡姓的男女一起用唾沫夹击、围殴。我妈妈在山东的时候,是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她的嗓门儿很大。可是现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话,她但凡跟谁急躁起来,那就不是简单地嘴上的围攻,而是拳打脚踢了。我的妈妈,她有三个孩子。她不能伤、不能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如果伤了、死了,我们几个也就岌岌可危了。凡姓的男女围着我妈妈的时候,有一个大姑娘挤在人群里笑嘻嘻地看,我当时知道她是凡家的人,但不知道她是谁。
他们想让我们娘儿四个走。
“那是!这个女人不能留!”
“山东来的熊野教!她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呢!不能留!”姓凡的七嘴八舌地说。
第二天,这件事还没有完。我妈妈靠着梧桐树站着。我跟在她身边,看着面前三间土块筑成的小屋,我想走了。
我对我妈妈说:“妈妈,咱走吧!”
妈妈小声儿跟我说:“咱娘四个,走了,到哪儿去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走,你走了,人家就更说咱是骗恁三姑姥娘的了!”
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说:“三姑,俺不走。”
三姑姥娘被她的近房说动了心,她对我妈妈说:“恁娘四个走吧!”
我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听了这话,就去拿我自己的衣裳袋子,收拾东西。
我妈妈不让我收拾,她伸过手来夺我的衣裳袋子,小声儿地跟我说:“你越是这样,人家越生气。人家能让你走吗?他们不让你走,咱也走不了,咱出不了凡庄。”
三姑姥娘的二大伯哥,西院的凡乐来了,他对我妈妈说:“咱先说下,恁走是走,只能带随身的衣服,布料什么的不能带!那都是他三婶子的!”我们在三姑姥娘家里住,三姑姥娘是给了我们几块布。凡乐这个老鬼真是什么都想的到。
三姑姥娘气冲冲地来了,大概是凡乐交代的,她拿过我的袋子,要亲自翻看。
我把我的袋子给她,哭着说:“姑姥娘,你看看我的袋子吧!”
三姑姥娘一手抓着我的袋子,一手伸进去翻看。
里头有几块她给我们的布,她说:“这几块布,你留着让恁妈给你做身儿衣裳吧!”
凡乐对我妈妈说:“他三姐,你可别怪俺。俺让你走,俺也不是心狠。你带着三个小孩儿,实在太多了。不行,你这样吧。你把恁大丫头送回去,让她跟着他爷爷。你带着小鸿雁跟笑笑搁这里过。这样你的负担也轻快一些。”
我听到凡乐让我妈妈把我送给我爷爷,心头一紧,有些害怕,怕我妈妈听了凡乐的话,真把我送回山东去了。丈夫死了以后,撇下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管不问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妈妈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真的把我送回山东去吧?山东虽好,我到底是恋着我妈妈啊,爷爷虽好,到底是我妈妈真的疼我,还能供我上学啊?那一瞬间,我很害怕我妈妈会做出一个决定,把我扔了。如果我妈妈真的把我扔了?我会怎么办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求着学校让我上学,我会吃很多的苦。我难以想象我妈妈不管我以后,我的生活。但是我可以想到的是,我会恨死了我妈妈,我会断绝跟我妈妈的一切关系。
万幸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好妈妈。她看了看我,仿佛要做出决定。但是她没吭声儿。我也相信,我妈妈不会把我扔了。我们都不是不顾骨肉血亲,只顾自己,苟且偷生之人。
我妈妈还是不走。就在院子里耗着。
天晚了,这次,没有人来批斗。我弟弟早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妈妈爬到我弟弟的床头上,哭着说:“鸿雁啊,我什么时候说的,要挣了钱回山东的?”我弟弟睡地迷迷糊糊地,根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妈妈在说什么,只想睡觉。
我妈妈拿了根大洋针,再次爬到我弟弟床头:“鸿雁啊,你说的什么瞎话,把恁妈妈害死了,我拿针剟你的嘴!”妈妈拿着大洋针朝我睡着的弟弟爬过去,那根大洋针伸到了我弟弟的嘴边了。我弟弟吓得裂开嘴哭了。我赶紧爬过去护着我弟弟。
我质问我妈妈:“他是小孩儿,他懂什么?你明知道是人家想找事儿,你还来剟他?!”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妈妈真的拿针剟我弟弟,我肯定拼命护着他。不管是谁要来害他,我都会拼命护着他。
我妈妈跟我使个眼色说:“你别管!隔墙有耳。门外有人听!”我看出来我妈妈不会真的拿针剟我弟弟,就不去护我弟弟了。我弟弟躺在枕头上,被我妈妈吓得裂着嘴大哭,我妈妈噙着眼泪,终究是没有下得了手。
我想想我弟弟,我觉得他那时候太可怜了。是的,一个穷人家的不幸的孩子太可怜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忍受多少委屈才能长大。
第三天晚上,我们三个都睡下了,听到西屋里,三姑姥娘跟我妈妈一块儿说话。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三姑姥娘“呜呜”地哭着:“恁娘四个可不能撇下我不管啊!”
我妈妈说:“恁放心,三姑,就是我死了还有俺三个孩子,她们有良心,不会撇下你不管的。”
侄男伯女靠不住,这个,三姑姥娘知道。凡庄的一个五保户死的时候,因为无儿无女,身子还没凉透的,就被几个侄子拖去给埋了。这件事应该在早年就把她吓出了心病,三姑姥娘怕死,更怕一个人惨死。她要找个可靠的人来照顾她的晚年。
我们终于不用走了。
我问我妈妈说:“妈,咱不走了?”
我妈妈说:“咱不走了。”
我说:“俺三姑姥娘先前不是让咱走的吗?”
我妈妈说:“哪是恁三姑姥娘想让咱走的啊。都是姓凡的坏的。人家姓凡的嫌咱搁这儿跟人家争肥。咱要是不搁这儿,恁三姑姥娘的东西不都是人家姓凡的嘛。”
我说:“就是的。明明是俺小弟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不信。”
我妈妈说:“人家也知道是小孩儿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有意地想找个因由辞蹬咱的。咱是野燕子,到哪都受人辞蹬。你看那些狗在围着食盆子吃食吧。要是再来一条野狗,也想吃那食盆子里的食,先前的那几条狗就一块儿去咬它,赶它。人和狗一样,都会辞蹬人。生的馒头入不了笼。你一个野燕子,人家怎能不欺负你。还是**的社会儿好。要不是**的社会儿,姓凡的一人一个指甲盖儿子,就把咱娘四个给掐死了。恁三姑姥娘也可怜,咱以后可不能扔下她不管。”
我们留了下来。
我妈妈送我去凡庄上的小学去上六年级。我上了几天学,也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只记得语文老师是个快五十岁的黑胖子,胖胖的,像个老娘们儿。他看起来很老实,胖胖的黑脸上有几个小肉瘤,像是老母猪肚子上的猪□□。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两手交叉,很斯文地放在胸前。趁着女学生写字的时间,他晃到女学生身后边,用他躯体前面中部部位,在女学生的后背上蹭来蹭去。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蹭过我,应该是没有,或者是有过?我不太记得了。我个子不高,但是当时因为我是插班生,便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给这个男性老母猪提供了有利的作案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了。
但是我是清清楚楚记得他剐蹭过别的女孩子。他经常是游动作案,他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头黑猪,在教室里慢吞吞地游来游去,一会儿蹭蹭这个女学生,一会儿蹭蹭那个女学生。教室里遭他的黑猪前躯剐蹭的女学生不在少数。那个时候,女孩子不懂得保护自己,当然是不敢反对猥亵女学生的男老师的。被恶意剐蹭的女孩子中,回家告诉家长的是少数,家长当回事儿的又是少数。
我以为这头黑猪温呑呑地到处瞎蹭,应该脾气不大。谁知道有一天,他发了火了。那天,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因为上课迟到了,他罚她站到黑板前头。他先是板着他的黑脸去质问那个女学生。
“你怎的迟到的?”他问她,他的声音不大。他的黑猪脸看着那个女学生,他的胖胖的黑猪体对着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个子很高,脸蛋也俊俏。黑猪脸近近地对着她,更显得他淫威凛凛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师生,倒像是黄世仁在审问逃跑的喜儿。
女学生也许本就瞧不起他的爱剐蹭女学生的黑猪体,对他的态度有些强硬,不怎么恭敬。
“迟到就迟到吧!你爱罚就罚!”她大义凛然地说。
黑猪老娘们儿显然生气了,他抄起他的油腻的黑猪蹄就扇了那个女学生一巴掌,女学生当场大哭了起来。但是只哭了几声。不知道是慑于他的淫威,怕哭多了,更会挨揍,还是那个女学生本来就很坚强。那个女学生不哭了,只悲伤地站在那里。
那黑猪走上前去,又笑着扭了一把女学生的脸蛋。
女学生嫌弃地用南乡话说:“别招我!”
黑猪老娘们儿又生气了,伸手又给了女学生一个大巴掌。
女学生又悲伤地哭了。
这个黑公猪不是东西。我回家跟我妈妈说了这事儿。没想到这事儿没有引起家长太大的反应,我妈妈也没有太气愤。
后来,这头黑猪骑着自行车赶集的时候,被几个男学生截住追着打了,把他打地回家躺着,自行车也扔了。
他还会继续猥亵女学生吗?
在教室里都可以发情的黑公猪,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的数学老师找我谈话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我站在他的跟前。他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时候还是冬天,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条蓝色的毛线围巾。他比那个猥亵女生的罪犯年纪要大,个子高高瘦瘦的,虽有一脸麻子,并不影响他的高大。
“你的数学太差了。我听说,你在你们那边儿都上初一了是吗?”数学老师说。
“嗯。”
“你没上过六年级是吗?”他又问我。
“嗯。我们那只有五年级。”
“你看,我们这里的学习难度比你们那里的要大。我们这是六年级,你都跟不上。那以后要是到了初中,你更跟不上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差生。我的建议是,你还是留级吧。”
3.兰兰家
我当然不想留级,我妈妈想了想,还是把我送回山东上学。
我要回山东了,我妈妈给我收拾东西。她说:“恁小弟上回在河沿捞了一条大鱼,我给炸了,留给你,这回你带上吧。你就自己吃,别给旁人吃。”
我说:“你留着恁吃吧。”
我妈妈说:“俺这边离河沿近。恁弟弟能撒丝网,能吃点儿鱼。你在山东吃不上。还是给你吧。”
我说:“哦。”
天晚了,我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妈妈对我说:“这个猪肺你拿走吧。熟的,我也不给你炒了。”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不要给恁爷爷吃了,你给他吃了,他还净是事儿,他还当是恁妈在南乡过得多好来。”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明天还要走路,你早点睡觉吧,我刚看见你的棉袄袖子有点短了。我给你接上。”
我就去睡觉,我妈妈坐在她的床头,靠着煤油灯,给我做了两只棉袄袖子,接在我的旧棉袄上。
我妈妈针线活儿很好。她没到深夜就把两只袖子给接好了。她在她床前的大塑料桶里尿了尿,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走到我的床头。我的床头是一只小的黑绿色的塑料桶。我妈妈把我的小桶往一边放放,怕我夜里不小心踢翻了。再帮我把被子盖了盖。
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大省儿,睡着了,跟武官儿样儿。”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也不睁眼也不吭声儿。她还觉得我像是个武官,那就让她觉得吧。总比让她觉得我是个孱头强。
第二天,我推着自行车,妈妈送我去车站等车。开车的师傅站在车门口儿说:“你那洋车子怎么上去啊!”
我妈妈像是一个陌生人似的替我跟师傅讲情说:“师傅,一个小丫头,你行行好!让她上去吧!”
师傅说:“洋车子还得摞到车顶上。可麻烦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妈妈猛然间生气地把我往车里推着说:“进去!进去!快进去!”
我被我妈妈推进了车里。那个师傅没有办法,只好下去,把我那辆洋车子给摞到了车顶上,用一个大网子给网了起来。
“你好好记着,到爱丘下车哈!”我妈妈在外头喊着。
“哦!知道了。”我在人群堆里答应着。
汽车开动了,我站在人群中间,看不见妈妈的脸。我跟着汽车一点点地离开南乡,离开有我妈妈的地方。我看到桥底下,一波水碧,一个女人蹲着在岸边洗衣,一个男人用脚底板对着她的脖子碾去。她被那个男人用脚底板碾了,她也没有落水,她还在继续洗衣。那女人的身影,像是我的妈妈。可是定睛一看,又有点像是我了。
我来到南荆堂爷爷家门口儿,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推起自行车的后屁股,把自行车搬进了爷爷家的门槛。
我爷爷正好在家,他看见我回来了,立刻大哭了起来:“省儿啊,你可是回来了。爷爷到处找你啊!你去了哪里了!我还当是你去了恁同学家了。我去她家找去了,她说你没去她家!”
我说:“你去了俺哪个同学家?”
他说:“你不是说你去戚继芳家的吗?我到了蒙烟打听的。”
我说:“我去俺妈妈那了。”
我爷爷哭着说:“过年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我找根儿小绳儿,套个圈儿,放到梁头上,想上吊死了算了。我都把头放进去了,想了想,省儿要是来了,找不到爷爷怎么办了?我就又把绳子从脖子上拿下来了。”
我看着我爷爷哭,我一点都不感动,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爷爷看看我无动于衷,他也就不哭了。
他从他的厨子里端出来半碗饺子:“呐,这是我拿油渣包的饺子,给你留着的。我说,给省儿留半碗。等省儿回来吃。”
我就坐下来吃饺子。那碗饺子的确是留了好几天,有些变质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好吃。我爷爷毕竟是只养活自己一个,他的生活比我妈妈那里好地多的多。我妈妈那里,没有肉饺子。
我不能把那天夜里他吓唬我的事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对爷爷的态度变了。我对爷爷的感情变了。他也觉得变了。他知道我是他剩下来的唯一的亲人了。他不敢得罪我。他确实不该得罪我。可是他确实把我得罪了。
我回到我爷爷家,真地没有把那条炸鱼跟猪肺拿出来给我爷爷吃。我把它们夹带到学校,等到放了学,我就喊了跟我要好的同学跟我一起吃那条炸鱼。那条炸鱼已经炸了好多天了,有些硬,还有些腥。肚子里头还有金黄的鱼籽。我蹲在地上,对着宿舍里放东西的水泥台阶,就着爷爷给我蒸地酸溜溜的馒头吃。那还是年后,天还是冷的。馒头是冷的,鱼也是冷的。
“哎呀!太凉了!我要去打点热菜吃去!”被我喊来一起吃鱼的女同学说。因为吃了我的炸鱼,她的嘴上油油的。她端起她的饭盒,匆匆忙忙地走了,剩下我自己蹲在那里继续吃。
等到晚上放了学回到宿舍,我在同样的黑暗中把猪肺拿出来。这次,我没有叫上别人跟我一起吃。因为这是我妈妈他们没舍得吃的。同时,也是因为没有人把一整个猪肺炒都不炒就捧着吃,我怕人笑话。我啃着那猪肺,那猪肺连盐都没有放,吃在嘴里,除了知道那是一块猪肺,没有一点其他的滋味。我心里想,我妈妈不该把整个的猪肺给我的。猪肺这样吃,真是浪费了。
南家前二奶奶的孙女叫兰兰。兰兰那时候有六七岁,有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炸裂的睫毛。她穿着红红的带黑杠儿的笼袄的褂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红山楂。我跟她一起,她“姐姐!姐姐!”地叫我,很是亲切。
兰兰的弟弟叫开放,长得跟我二奶奶很像。他们一家四口儿,跟二奶奶、二爷爷住在一个院子里。二奶奶、二爷爷住在东边一间屋里,二叔、二婶子一家子住在西边的两间屋里。
兰兰的妈妈,我叫她二婶子。二婶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皙的腮上有天然的微红。她不胖不瘦,就算穿一件老式的军绿色的褂子,也不显得土气。二婶子家里的相框里,有一张她的照片:二婶子站在谷子地里,露出上半身,一地黄黄的弯了腰的谷穗包围着她。
二叔、二婶子感情很好。一个星期天,我去她家玩,看到她从她家西墙边的小塑料大棚里弯着腰拱出来,新浴后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大棚里的热水、热汽蒸地她两腮微红。她眉开眼笑地跟二叔说:“洗个澡真痛快!”可能因为有我在,二叔不好意思吧,他看了看我,没跟二婶子说什么。二婶子看了看我,也不再说什么了。
二婶子对我不错。二奶奶的二闺女种蘑菇,经常把卖剩下的蘑菇腿儿带来,分给娘家人吃。晚上,我去二奶奶家,二婶子喊我去她屋里。
“大省儿啊,我炒地蘑菇腿儿,你来吃吧。”二婶子跟我说。
“我不吃了,二婶子。我吃完饭了。”我说。
“你吃吧!恁二姑给俺的蘑菇腿儿。俺都吃完了。你坐下吃吧。我去天井里收收衣裳。”二婶子说。
我看二婶子是实心实意地让我吃。我就真地进了屋。二婶子走到天井里收晾衣绳上的衣裳。我站在她们桌前,吃了盘子里的几筷子蘑菇腿儿。那蘑菇腿儿放了酱油醋,酸酸咸咸的,真好吃。
有时候,我去二婶子家里看电视。二婶子家里放着《红楼梦》。我是个电视迷,一看电视,我就入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看的是《红楼梦》,只记得,每一集结束以后,下一集开始的时候,就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个大石头,片头曲里唱着: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歌词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哪知道这些,我那时连电视里头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只看到一群女子,脸都一个样儿,个个都笑嘻嘻地,只有一个特别煞风景,她长得也不好看,还老是哭丧着个脸。晚上,别人都睡了,她也不睡,人家还得费心去对她好生安慰。
我一集一集地看着,我二婶子要出去干活儿了。她跟我说:“大省,别看了,我得到南大地里看看去了。”我在人家家里看电视,被人家还算客气地给请出去,这都是常事儿。我就答应一声,从刚才的如痴如醉里大梦初醒过来。
二婶子把堂屋门锁上,走到院子里来,二奶奶正在院子中央的压水井水池子边上洗衣裳。二奶奶家的压水井池子是用灰色的水泥做的,新新的,很宽大。二奶奶家的院子跟我家的有点像,都是在天井的东南角里,种着一丛翠绿的竹子。
二婶子走到天井里,跟二奶奶说:“娘,你看着兰兰。我哪天带着兰兰去她姥娘家,让俺娘来咱家拿山芋栽子。”山芋栽子就是山芋秧子的意思,春天,种山芋的时候,要用山芋栽子。
“行!”二奶奶正弯着腰拧衣服,她听了二婶子的话,背着身儿答应一声儿。
“我走了,二奶奶。”
我也跟二奶奶说一声儿,就回我爷爷家了。
到了星期天,我跟兰兰一起玩的时候。
兰兰跟我说:“我想去俺姥娘家。”
我说:“你姥娘家搁哪?”
兰兰说:“俺姥娘家搁大泉。”
我说:“上回我听恁妈妈说要带你去恁姥娘家的。她可能没空儿,我带你去吧。”
兰兰说:“行。”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兰兰,很快就到了大泉。
大泉庄南家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博连。蓝灰色的石博连,把大泉庄前的黄土地覆盖成一片。人来到大泉庄上,脚底下几乎不沾土。大泉这个庄上,据说有一眼泉水。庄上的人在这眼泉水前头挖了一孔井,全庄上的人就吃这井里的水。前几年夏天,大泉庄上一个女人不见了,她的男人哭着到处找。女人的娘家找来了公安。公安上来就把这女人的丈夫给抓了起来。在她男人的指点下,公安找到了女人,就在大泉庄前头的大井里。公安让人从井里捞出了女人。那女人早就在井底泡地胖胖的,白唧唧的。庄上的人听说此事,赶紧把自家水缸里的水倒个干净。有那家里包了饺子的,也不能吃了,一锅饺子全都泼到了天井里。庄里的人还是要吃水,还是要用这口井。怎么办呢?安排人淘井吧。庄上多的是壮劳力,几个壮劳力把井淘洗一遍,大家才慢慢地又开始吃那井里的水。
我来到大泉,想到这件事,想到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想到那口井。那个女人死了,她的男人也被抓走了。那口井在哪儿呢?我走在大泉庄前的石博连上,仿佛我脚边的石博连旁边就是那口井,但是我最终也没有看见那口井到底在哪儿。
我们到了兰兰的姥娘家,她在大门外喊了一声“姥娘!”她姥娘听见了答应一声儿,她推开她姥娘的大门,她的姥娘正从堂屋里朝大门口儿走过来。
兰兰跟她的姥娘说:“姥娘,俺妈妈让你有空儿去俺家拿山芋栽子!”
她姥娘答应了一声儿。兰兰就说:“姥娘,我走了。”
她姥娘也没硬留她。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兰兰回家了。
等我们回来见了二婶子,我还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谁知道二婶子不但没有表扬我,反而埋怨我。
“恁怎么就这样去兰兰姥娘家的?兰兰也没有梳洗打扮,我也没给兰兰姥娘带点东西。”二婶子埋怨我说。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莫名地有些冤屈。等我自己到了二婶子那个岁数,我才能真的理解二婶子的想法。我才知道我那样莽撞的热心真是个笑话。
那阵子流行织毛线鞋穿。二婶子也给自家人织了好几双鞋来穿穿。
“回我给大省也织一双!”二婶子边织鞋子,边乐呵呵地说。
果然,没过多久,等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爷爷指着地上的一双红色的毛线鞋跟我说:“这是南家前恁二婶子给你织的。”我难得地有了一双新的鞋,赶紧穿上它。那双鞋的鞋底是白色的泡沫底,平平的,硬硬的,在家里当拖鞋穿还可以,真要是穿出去走路或是干活儿,是不行的。而且,那双鞋也没有鞋带子,只用两根毛线系在脚腕儿上,根本不跟脚儿。那双鞋我后来没怎么穿。所以,它一直很新,红红艳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