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香家
荆堂是个小庄,也是个穷庄。本庄的姑娘想走出去,外庄的姑娘不愿意来。本庄上的光棍汉很多。住在庄西头儿的刘二就是其中一个。他人长得黝黑,嘴巴很油,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逗我们玩。
“嘎喽!”他说。“嘎喽”在我们那儿就是打嗝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说Hello。我觉得他虽然有些黝黑,但确实很有意思。
看到娄家待嫁的大香,他脱口而出:“山外青山楼外楼,娄家小姐出秀楼!”他说完,用他那小狗儿一样的眼睛和鼻子看着她。可是,这娄家的小姐是看不上他的。
大香跟她弟弟大伟相差近十岁。二奶奶二爷爷在没有儿子的那些日子里,就怕过年,年年过年都过不好。因为没有儿子,她们觉得矮人一头,低人一等,害怕人家戳他脊梁骨,骂他“绝户”。每逢过年那天,二奶奶、二爷爷就把大门从里头栓上,两口子躲在被窝里睡觉,睡上一天的苦恼觉。
直到有了儿子大伟,二爷爷、二奶奶的眉间才有了笑颜。二爷爷很宠爱这个儿子。两口子一起在大门口儿干活儿,大伟爬在大门楼子上捣乱。二奶奶嫌他捣乱,又怕他掉下来,冲着他喊:“大伟,你下来!你下来!大伟!”
大伟不吭声儿。
二奶奶喊他喊不应,急了。对着大伟破口大骂:“你给我起来!你个祖宗!起来!”
二爷爷在旁边听了登时瞪眼抗议:“你喊他干什么!你把他吓着!”
二奶奶见二爷爷不满,对着二爷爷展开嘲讽和攻击:“你听他说,伟!他会说话,他奶声奶气的!”
大香的娘跟她两个妯娌去人家庄上参加丧事儿,等她们回到荆堂的时候,妯娌三个手里拿着孝手巾,走在家东的小路上,排成一行,高高低低地往家进发。老娄奶奶坐在她家大门前,远远地看着她迤逦而来的三个儿媳说:“你看,就老二家的最矮。”二奶奶又矮,又脾气暴躁,估计老娄奶奶最不喜欢她。
大香的娘,我跟她叫二奶奶。她在三个妯娌里个子最低,但是论疲苦卖劳,属她最能干。我爸爸去世的那年,荆堂已经开始准备种大棚了。我爸爸也买好了一大团大红色的胶丝绳儿,准备种大棚的。种大棚很辛苦,挑水浇菜,晚上要盖苫子,早上要掀苫子。种大棚所用的苫子还得自己打。
打苫子用的是麦秸,四根木棍儿两两组合,交叉竖在几块石头上,上头撑起一根横杆儿。横杆儿上系两根绳子,绳子上坠上石头,把麦秸横放在横杆儿上,两跟绳子带着石头向上相向翻过来,把麦秸压住。这样的绳子在横杆儿上等距离放三四处。麦秸不够了,再抓一小把儿横着补上。农村人,是有足够的耐心和耐力的。麦秸儿慢慢地放,绳子反复地甩过来甩过去。积少成多,慢慢地,一块麦秸做成的苫子就成形了。
小孩子放学了,也跟着大人一起在自家大门口儿打苫子。农忙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打苫子的,得等到不忙的时候才有功夫。大冬天的,大人小孩儿的手上都裂开了口子,个个手上都贴着伤湿膏。很多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都早早地不上学了。大人不想再供,自己也乐得不上,就在家里跟着大人一起打苫子,打了苫子,大人给她买几件秋衣,换来女孩子片刻的欣喜。
大香成绩一直不好,趁着那阵子辍学热,自然也跟着不上学了,也在家跟着大人一起打苫子。
人家打苫子都把打苫子的木架子支在自家大门前打。打苫子的手都裂了口子,个个指头上都贴着伤湿膏。
二奶奶也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每天早起掀苫子,白天挑水浇菜,晚上盖苫子。二奶奶天天围着大棚转,比个好样儿的男人还要能干。久而久之,积劳成疾,二奶奶得了半身不遂。
二奶奶自从得了病,行动不便,就不能伺候一家老小了。她一只手垂着,走起路来拖拖拉拉。一家老小都得伺候她。大香、大伟都得给她系裤腰带。
二爷爷带着二奶奶到处求医访药,全家人经常一走就是一整天。
二爷爷说:“你要是能好了,我天天给你磕十八个头,叫你十八个姑奶奶,我也愿意啊。”
我那阵子经常去大香家找她玩儿。二奶奶有病乱投医,听了人家信耶稣的劝导,决定去信耶稣了。南北荆堂的信耶稣的婶子、大娘,自然是欢迎新成员的加入的。为了照顾新成员,她们把聚会的地点改成了二奶奶家里。
信耶稣的总部在牧羊沟,就是荆堂正东的小庄。过了家东的杨树行,在四面阴湿的环境里,爬上一个黑黑的高高的上岗儿,上边那个庄就是牧羊沟了。大香每个礼拜都扶着二奶奶去牧羊沟做礼拜。我有一回闲着没事儿,也跟着大香一起去牧羊沟。
教堂里头,就像一个小学堂。底下乌压压地坐了一排排的人,最多的是中老年妇女。讲台上,来了一个讲师,也是附近庄上的。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戴着黑色的围巾,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他骑着自行车到了牧羊沟,走进屋里,拿着一个本子开始讲:“感谢神!人家都说信耶稣是迷信。达尔文,他是个大科学家,英国的,他写了《物种起源》,说人类是从猿猴进化来的,不是上帝创造的。但是,等他年纪大了以后,他也是信了神。感谢神!我们今天再学一首歌儿,感谢神!”
“我只信主耶稣,众信众爱。有他的保佑,平安自在。”
讲师在台上教,大家就在台下记。不会写字的,就让会写字的帮忙记。那阵子,大香的小本子上记了很多首歌儿。那些信教的人中,多数对主是有所求的,或是因为身体欠安,向主求健康,或是因为家中不幸,向主求安宁。
大香信了教,一时志得意满。晚上,我去她家玩。她家亮起了电灯。
“咳!俺家信耶稣了,这回有耶稣保佑了。以后都要上天堂的。那些不信耶稣的,以后都要下地狱了!”大香洋洋得意地说。
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质疑,我说:“这些都是迷信。信耶稣的也不一定就去天堂,不信的也不一定就下地狱吧。再说,信耶稣的不一定就全是好人,不信耶稣的也不全都是坏人。”
大香一听不高兴了,她立马调动起她全身的力气,摇头晃脑地对我展开抨击:“大省,你怎么这样说的?信耶稣就是要去天堂的,谁信了耶稣,就是耶稣的孩子,耶稣祝福我们。不信耶稣的,耶稣不祝福他们,他们就要下地狱的,他们到了地狱,就被下油锅给炸了。你这样说,为什么人家都去信耶稣?就是因为信耶稣好啊。死后要进天堂啊。你现在不知道,等到世界大战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耶稣会把那些信耶稣的一家子都带走。那些不信耶稣的,耶稣就会把他们抛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哼哼!”
灯影下,大香的嘴巴和脑袋的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像个皮影戏里的皮影。我看着她的影子,觉得又滑稽又可笑,一时间,我完全忽略了她在说什么。大香很聪明,口才也很好。但是我不喜欢她的那种摇头晃脑。
信耶稣就会上天堂,不信耶稣就会下油锅,我是不信这一套。但是我实在闲极无聊,我就真地每个礼拜都去牧羊沟做起了礼拜。我不登记,不报名,我不参与那些婶子大娘的聚会,我不是什么正式的信徒,我不想早起祷告,我也不想要谁的管束。我只喜欢讲师的宣讲。我喜欢那个宣讲的中年人,他身上有师长味儿,有父亲味儿。我去教堂,很大成分上不是因为耶稣,而是因为他。我默默地去听了几次,学那些歌儿,记那些歌词,记了好几首。我觉得我有一个组织了。我有一个奔头了。我有一个寄托了。
我觉得耶稣的歌儿很好。晚上,睡觉了。人家还在灯光下熙熙攘攘。我就把学来的歌儿在被窝里悄悄地唱:“病在俺的身呀,想想真可怜,吃药打针俺也没有钱,想想真可怜。跪下就祷告呀,耶稣保佑俺。保佑俺健康又圆满,家家得团圆。”
我突然间觉得信耶稣很好,因为可以治愈疾病。穷人怕生病,穷人没钱治病。耶稣可以治病,并且有很多信了耶稣就自愈的案例。你说耶稣好不好?
我是中国人,我不太信耶稣,我信中国的神。耶稣是高鼻梁蓝眼睛,我跟他不是一个品种,他怎么会保佑我。我信中国的观音菩萨。
为什么人要信神,因为神离她最近,每天都可以与她面对面,每天都可以听她祈祷听她晨昏问安。
因为与神相遇最为省事最为便宜,耶稣或佛祖就在她两脚能够到达的寺庙或者就在她心里,信神只需一炷香而已。
因为神能佛颜常笑,大肚能容,对她无限宽容,可以饶恕她所有的罪过,同情她所有的苦难,接纳她所有的缺点,可以每天听她祈祷而不心烦。
因为神足够有能耐,自从有神的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一直都在,神可以护佑她和她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因为神只有慈悲为怀这一副心肠,救苦救难这一副面容,她不必担心她翻云覆雨阴晴不定。
因为神爱她也爱众生,因为跪在神面前就是众生平等。
因为神看得见摸得着找得到,因为神足够爱她。神胜过母亲,神足够使她信任,足够使她安心,足够给她安慰,跪在神面前,就是躺在最温暖的怀里了。
我不喜欢耶稣,我还是喜欢观音菩萨。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无量寿佛!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啊!
我去牧羊沟的事,我爷爷知道了,他及时地制止了我:“不去了!哪有小孩儿信耶稣的!都是老嫲嫲信的。去的人都有病。不要去!人家笑话!”
我看爷爷不高兴,也就不再去了。大香去了一段时间,后来也不去了。大概是耶稣很忙,还没有来得及垂青于她。而她也不够有耐心和诚心,觉得耶稣治病还是慢了一些,又弃了耶稣这条路,转而去别个地方寻医访药了。至于天堂还是地狱的,她也不在乎了。
而我妈妈还是偶尔会唱耶稣的歌,她边缝着衣裳边唱:
“众劝众姐妹呀,多多的孝堂亲啊。别学那丁郎死后去烧香啊。摆上果供品啊,扎上纸马人,鸡鱼肉蛋也不入他爹娘的身啊。”
我妈妈说:“丁郎是一个小男孩儿,他娘一个人守寡把他拉扯大了。他不孝顺,对他娘非打即骂。丁郎去耕地,看到地头上,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一个老麻雀,老麻雀眼瞎了,不能打食儿了。小麻雀就叼着虫子去喂老麻雀。丁郎看到了,想到自己天天打爹骂娘的,真是连个鸟都不如。丁郎就后悔了。这时候,正好他娘来给他送饭了。丁郎赶忙跑去地头上去迎他娘。他娘看见丁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以为丁郎又是要来打她的,他娘吓得一头撞在地头上的一棵大树上,撞死了。丁郎看到他娘撞死了,没有娘喽,想孝顺娘也来不及喽。他哭着把那棵树砍了,刻上他娘的样子。丁郎每天吃饭都要先敬他娘。天冷了给他娘烤火,天热了给他娘扇扇子。唉,有什么用哎,鸡鱼肉蛋他娘也吃不上了。信耶稣好,耶稣唱的歌都是教育人的。你就是闲着没事儿,天天唱歌心情也好。”
接着,她又开始唱歌:“甜蜜的世界甜蜜的世界,比呀比蜜甜!甜蜜的世界甜蜜的世界比呀比蜜甜!”
二奶奶一家四处寻医访药,经常带回家一包包的中药。二奶奶的病没有见好,大香的姻缘倒是解决了。给二奶奶看病的医生见大香尚未婚配,又吃苦耐劳,能说会道,就给她介绍了一门亲事,那是凤安街上的一户做小生意的人家,听说那家只有父子俩儿,日子很富裕。大香去了几次,跟父子俩相处也愉快。她们一家子都喜气洋洋,庆幸她找了一户好人家。
大香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大香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从婆家回来,粉色的裙带在腰后头随风飘摆。大香带回来几袋子糖果。到家以后,大家聚在她家堂屋门口儿,围坐在一圈儿,笑呵呵地吃着糖。老娄奶奶也来了。大家都感到庆贺。
大香跟大家介绍着她婆家的盛况:“我一去,老头子就跟我说,恁姐,我那屋里,好几场太空被,我都没空儿晒,你看看烂了吗?你帮我拿出来晒晒。”
“可以说,这辈子,至少不用种地了!” 大香志得意满地说。
2.东善、老刘嫲嫲
夏天,我帮着爷爷割麦、扬场。天热,我常常去西边大香家里玩。到了晌午头儿,我就睡在她家堂屋当门儿的地上,地上铺着一领薄薄的草席,梁头上吊着一个大吊扇,吊扇的风很大,对着我吹,很是凉快,我就在她家的草席上睡着了。
没几天,等我跟我爷爷一块儿吃晌午饭的时候,我的嘴巴开始露汤了,不能正常喝汤了。我照照镜子看看,嘴巴有点歪。同时,我的右边脖子上、耳朵根子底下,还鼓起了一个包。
爷爷说:“这是‘吊邪风儿’这是风扇吹多了。”
大龙来找我玩,我告诉他我得了“吊邪风”,他立刻找到了乐子,指着我就笑:“哈哈!‘吊邪风’!哈哈!‘吊邪风!’”
我看着他笑,我又气又觉得好笑。我也捂着我的歪嘴笑。
生了毛病要治。我爷爷没有钱,就带着我去南家前二叔家,跟二叔说说我的小毛病,想跟他借钱。
“怎么办呢,干活儿都指望她呢。”爷爷带着我站在二叔的天井里,有些为难地说。
二叔没有犹豫,把钱借给了我爷爷。
我爷爷带着我去萝村,到挺和医生那里。挺和医生说:“这是淋巴结发炎。打一针吃点药就好了。”挺和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的嘴也不歪了,脖子上鼓起来的包也很快就好了。
妈妈不在家,我星期天没事,经常骑着自行车去坊口姥姥家,仿佛在那里可以看到妈妈。我到姥姥家门前的路上转悠。一边转悠,一边想,哪里是妈妈说的她上学的小学堂,哪里是妈妈跟一群姊妹团唱着歌儿去生产队干活的地方。夏日的正午,渠沟里白色的藕花静静地绽放,那渠沟里的水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妈妈,去姥姥家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就骑着车到南边,到妈妈回来的路上。那是妈妈走过的路。那是妈妈回来必经的地方。有一次,我在换村南家前的路边儿,看到一个女人,年龄、相貌很像我妈妈,她蹲在路边的水沟边儿上洗脸,架势跟我妈妈一模一样。我心知不是我妈妈,但还是到她近旁看了看她。她察觉到有人,有些不经意的侧过脸,她的侧脸也跟我妈妈很像。
我妈妈天热的时候很喜欢洗脸。她洗脸的时候,是实实在在的洗脸,一双手同时使劲儿搓脸,把双脸搓地“吱嘎吱嘎”响。她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热了,就去路边的水沟里,捧一把水洗洗脸。她带着孩子们走路的时候也是这样。
记得有一回,妈妈带着我们三个,路过北荆堂公路边上,公路底下的岩石上,雨后的水溜子“哗哗”地响。我妈妈就带着我们三个爬下高高的岩石路堤,来到公路旁沟里的溪水里。旁边是齐腰的岩石。岩石上是山村的公路。那溪水正静静地流过干干净净的岩石,人站立在溪水上,溪水在脚面子上流淌,没有一点淤泥。我妈妈一边给妹妹洗脸洗脚,一边提醒我们注意蚂蟥。
去妈妈娘家的路是妈妈出远门必经的路。也是别人的妈妈必经的路。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妈妈跟我妈妈年龄相仿,她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的长筐里有两个孩子。大概是姐姐和弟弟,她们还太小,还不懂事,在妈妈的小推车上打闹着,用山村的脏话骂着对方,听口音,她们是在骂对方的娘。她们的娘正努力地推着车,推着她们,笑嘻嘻地听着她们在箩筐里打闹、骂娘。
我往南边跑,有时候直接去赶凤安集,在集上买来一笼肉包子。那包子并没有多少肉,只有黑黑的干豆角和味道很奇怪的一点肉腥儿。
东善来了,爷爷把包子端上桌,跟他说:“孙女子买的包子!尝尝!”
东善是爷爷最忠实的好兄弟。东善放羊,晚上就跟羊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爷爷也多亏了东善帮衬。我爷爷地里有什么活儿,自己一个人干不了,就喊东善来帮他干。有一回儿,我爷爷一个人从西岭干活回家,把早上剩的南瓜饭端起来吃了,不久肚子疼,动弹不得。他让人捎信给东善,东善用胶车子推着我爷爷去看病。
东善,东善,常来家里吃饭。爷爷包了饺子,或是有了其他的好吃的,经常喊他来,一起喝酒。爷爷也有笑话东善的时候。他说东善吃饭不讲究。东善去给丈母娘送节礼,丈母娘就一个孤寡老嫲嫲,烧了一小耳朵锅的菜,东善也不用盛出来,就着锅吃。
“东善就骑到小耳朵锅上吃!”爷爷笑话他说。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放了学,骑车到了家东,在竹来大爷小店门口的梧桐树下,看到了披麻戴孝的二叔,兰兰的爸爸。
他看见我,停了下来,跟我说:“省,你回来了?去吃饭去吧。”
秋冬季节,二叔里头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裹着一层孝衣,腰上系着麻,头上戴着孝帽子,他的本就魁梧的身材,这时显得有些臃肿了。我知道,南家前的二爷爷死了。
我来到了南家前二奶奶家。二奶奶家的大姑、二姑很孝顺,二爷爷死了以后,大姑特地请扎纸匠给他扎了一棵橘子树。
有一天,我妈妈突然来学校找我了。她穿着绛红色的褂子,头上裹着绿底黑格子的包头巾。她那年也就四十来岁,萧瑟寒风里,她还是很好看。我从教室里出来,跟她一起走到宿舍楼下。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从恁姥娘家里来,恁小舅要盖屋了。我搁在恁姥娘家里的胶车子,放在她家夹道子里,风吹雨淋的,恁姥娘怕烂喽,让我推回来。”
我家的胶车子很新,是我爸爸去世前几年买的,比我爷爷家的胶车子要新好几成,因为新,所以显得又大又重。不像我爷爷家的胶车子那么轻便,我们经常推着玩。
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走?”
我妈妈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恁小弟小妹还要照顾。”
我的眼眶框不住我的眼泪,一串泪珠子滚落下来。
我妈妈说:“你去上课吧,我搁这里儿等会儿你。”
我去上课了。我妈妈就在我们宿舍楼底下的水泥地上坐着等我。
我下课以后,找到我妈妈,跟我妈妈一起往学校大门外走。路上,我的英语老师王老师,迎面走过来,她穿着淡黄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眼镜,一副小巧可爱的样子。
我跟她打招呼说:“王老师,这是俺妈妈!”说着,我心里一难过,抽动着肩膀,又要哭了。
王老师亲切地说:“你怎么哭了?妈妈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听了王老师的话,忍住了眼泪。我跟我妈妈一起来到学校大门外头。学校大门口儿路南旁,就放着我家的胶车子,胶车子上还放着两个木头打的箱子。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南家前俺二爷爷死了。”
我妈妈说:“我知道,我买了一刀火纸,去恁二奶奶家,找她坐了坐。恁二奶奶对你还怪好吧?”
我说:“还怪好。”
我妈妈说:“你好好地,我走了。”
我说:“哦。”
她就推起胶车子,头也不回地奔上柏油路走了。我掉着眼泪回到了教室。
我爷爷冬天没事,就背着粪箕子,拿着粪扒子,沿着庄里庄外地转着,瞅着,拾粪。冬天,有人在庄里烧了火,留下来一堆蓝灰色的灰,我爷爷就用粪扒子搂进粪箕子里,跟拾的粪放在一起,背回家倒在粪坑里,来年春天,推到地里,一样的壮地。
老刘奶奶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我爷爷背着粪箕子拾粪,拾灰,就朝着我爷爷说:“你扒灰,扒灰!”
我爷爷听了老刘奶奶的话,气地一夜没睡着,越想越窝囊。第二天,他早五更就起来,去老刘奶奶家门口儿,晃着她家的柴禾条子编的小门儿,大声地喊她:“老刘嫲嫲,你给我说说,俺儿媳妇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说我扒灰!你给我出来!你可气死我了!”
老刘嫲嫲裹着小脚咯噔咯噔地出来了,我爷爷抓着她的胳膊:“你别走!咱找大队书记评评理,你凭什么说我扒灰的。”
老刘嫲嫲转头就要逃回屋里去。
我爷爷一把抓住她的扎腿带子:“你别走!咱去大队干部那里评评理去!你凭什么胡说八道的!”
老刘奶奶一看,我爷爷死死地抓住她不放,就黄天爷娘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我爷爷一看她那样,也就松了手。
东善家的来了。东善家的五六十岁了。她走近前来,伸手朝我爷爷就抓。我爷爷见事不妙,转头就跑。东善家的在后头一路追过来。我爷爷一路冒跑,直跑到家东河沿藕汪这里,我爷爷快步过了藕汪,往萝村走去。
东善家的见追不上了,在后头喘着粗气,朝我爷爷喊:“你别跑,你过来,咱玩玩!”
我爷爷心说:“我哪里能听她的,她是骗我的!她是想把我骗回头来抓我的!”
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后,我爷爷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去找了老刘奶奶。
我妈妈跟老刘奶奶说:“大奶奶啊。咱娘们儿平时喜好喜好的,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家军在,我忠心跟着他,他不在,我跟任何人没有半点来丝。我除了干活拾柴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的?”
老刘奶奶说:“孙媳妇儿,我哪能那样说你啊。我平时有多疼你,你不知道吗?那是恁爹胡说八道的。你可别信。”
我妈妈说:“行,老奶奶,不管你说没说,你以后可那样别说了。你那样冤枉我,不仅是对不起咱娘们儿的感情,更是对不起死去的家军。咱娘们儿两个都是苦命的人,都是年纪轻轻守了寡。”我妈妈说着,流下泪来。
老刘嫲嫲也哭了:“乖孩子,你放心,我绝对不能那样说你的。我说谁,也不能说你。你是什么人,南北荆堂谁不知道啊。来,你饿了吧,我给你煮挂面!”
“我不吃了,大奶奶。我回去了。咱改天再拉呱。”我妈妈说着,擦着眼泪回了家。
冬天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可善老老爷爷给烧死了。可善老老爷爷死地很惨,意外失火,无人响应,他跟羊一起,被烧死在他独居的屋里。可善老老爷爷苦寒一世,临终竟葬身火海。临下葬的时候,他的儿子,题兰老爷爷,痛心老父亲的悲惨和自己的不孝,哭喊着要跳下墓坑以身殉父。我爷爷因为跟可善老老爷爷房头不近,没有去给他烧纸。
晚上,我跟爷爷正在桌上吃饭,题兰老爷爷,远远地,从北荆堂,端了一瓷盆子办丧事儿剩下的杂菜汤子,给我爷爷送来了。那些日子,我跟题兰老爷爷的孙女光荣一起去上学。我不知道题兰老爷爷知不知道。
我爷爷倒是没怎么连连感谢,他跟题兰老爷爷说:“大叔啊,你说,恁家大爷爷恁好,这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谁知道能到这样啊?”
题兰老爷爷一口南乡口音,为人很和气。他听了我爷爷的话,就小声儿跟我爷爷说:“斗(就是)说的!你热热菜吃饭吧,我回去了。”
“行!”我爷爷把题兰老爷爷瓷盆子里头的杂菜汤倒下,把瓷盆子还给题兰老爷爷:“大叔,你这就回去?我也不留你了。”
“客气什么的。你赶紧吃饭吧。”题兰老爷爷说着话儿就走了。
我爷爷把杂菜汤子热一热给我吃。杂菜汤子我们难得吃得上,里头虽然空荡荡,可还是漂着几片猪肉。
“人家这是捞完了剩的。人家事主儿家把肉什么的都捞完了。”我爷爷说。
3.“旦上集”
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北荆堂光荣大姑的家里,喊她一起去上学。
光荣也准备好了,她的自行车停在屋门前,后座上用绳子绑了一个盛煎饼的大纸箱子。她笑着跟她爸爸说:“给我拿钱!”
她爸爸跟她长得一样。都是眼睛挺立着朝上,笑起来露出一排白色的大门牙。
她爸爸笑着去屋里拿了钱给她,她快乐地接过来,跟我一起出发了。
那阵子,我跟光荣大姑骑车走坦上集家前的那条小路儿去上学。坦上集,我们一直叫“旦上集”,山东话说出来,有点像“蛋生鸡”。坦上集距离荆堂很近,是我从小就比较亲切的一个集。据说,有一个年轻人不知道去坦上集怎么走,就问路边的一个老头:“大爷,旦上集怎么走啊?”老头就是坦上集的,听人家说“旦上集”,老头不高兴了,就跟那问路的人说:“去‘旦上集’啊,顺着大腿往上爬!”不是“旦上集”,是“坦上集”。可是我们叫惯了,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叫“旦上集”。“坦上集”?说起来怪别扭的,还是“旦上集”顺溜。
我跟光荣一路骑着车,走坦上集家前的小路,往学校赶去。冬天的早上,下了雪,雪下得很厚,小路和小路周围的原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自行车在小路上不听指挥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在路上,我们也不在意,笑着爬起来,再骑。
爷爷带我去赶坦上集,路过我二姑姥爷家,就去他家里找他说说话。二姑姥爷是我爷爷的姐夫。姑奶奶前几年就去世了。姑姥爷一个人住在他整整齐齐的小院儿里,他的小院落周围是一片菜园子。推开大门,就看见姑姥爷笑嘻嘻的没有更多表情的脸。他在天井里炒菜,炒的是一盘子芹菜,芹菜炒好了,他端上饭桌来吃。我跟爷爷坐在一边,看着他吃。
姑姥爷六七十岁的人了,煞有介事地嚼着芹菜。
我爷爷指着桌子上的芹菜问他:“像这个芹菜,你还嚼的动吗?”
姑姥爷说:“嚼不动!免免舌儿咽了。”
我爷爷说:“我从来都不买这玩意儿。你怎么敢买的?”
姑姥爷说:“华儿他娘给的。”华儿是我姑姥爷的孙子的名字,也是我的表哥。
我爷爷接着说:“我记得俺姐在的时候,你的牙口儿就不行了。”
姑姥爷笑笑说:“那没办法,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爷爷带我坐了一会儿,就去赶集去了。姑姥爷家前头不远,就是他的儿子,我表大爷的家。我们在他门口经过,表大娘个子不高,在她家门口看见了,热情地跟我爷爷打招呼。
“大舅赶集的?”大大娘说。
“赶集的,他大嫂子。”我爷爷说。
“家来坐坐吧?大舅!”大大娘说。
“你还去恁大娘家里吧?”我爷爷问我说。我摇摇头不太想去。
“俺刚从恁爹家里出来的。不去了。恁嫂子,俺买点东西家走了。”我爷爷说。
“那行吧,大舅。我听俺家华儿说的,大省跟他一个班。回我让华儿给大省带点好吃的。”大娘说。
等我们走远了,我跟我爷爷说:“俺大娘那是说客气话的。我听俺妈妈说过,俺大娘可小气了。我小的时候感冒,俺爸爸妈妈带我来坦上集看病。医生开了药,准备回家的时候,路过她家。她叫俺爸爸妈妈去她家里玩儿。我该吃药了,俺妈妈问表大娘要了小汤匙,把安乃近研碎了,放在汤匙子里给我灌药。安乃近太苦了,我不肯吃。俺表大娘家里条几上就放着半罐子白糖,她都舍不得提出来给我放点白糖吃药。”
我爷爷说:“那是的,以前白糖多稀罕。”
星期天,我跟着爷爷去玉米地里给玉米喂化肥。玉米叶子已经到人的小腿儿那么高了。满地里的地皮已经龟裂开来了。
“天旱。”我爷爷说,“赶紧下场雨吧!不然老百姓要吃不上饭了。”
“听说河南闹了旱灾了。”我说。
“咱这里要是闹了旱灾,就得浇地了。”我爷爷说。
“浇地怎么浇啊?”我说。
“到河沿里挑水哎。那还能怎么办。”我爷爷说。
想到旱灾,我跟我爷爷一样,有些愁眉不展。我想到了我妈妈所在的南乡,南乡雨水多,不会闹旱灾。
喂完化肥,我爷爷回家去了。我还在庄前头那条小路边儿转悠。那条小路在荆堂南家前,一抬眼就能看到南家前的大虎家、“二大蛙子”家,还有那一对爱绣鞋垫子的神仙姐妹家。小路很窄,平时除了种地的人经过这儿,这儿少有人来。小路下头是有些深的渠沟,渠沟里是奇奇怪怪高高低低的石头。
我一个人站在这儿,有些奇怪。我想了想,想回家去,可是我不能走开。有一块大石头上血红淋拉的,是人家杀了鸡鸭,把内脏扔在上头的。那堆血红的东西里头,包裹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像是鸡蛋。会不会是鸡蛋?我狐疑着,不肯离去。
从我站着的小路,到那块大石头上,还要爬过沟壑,登上石头,有些费劲儿。所以,我一时还不想过去。我拿起一块石头,冲着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砸过去,想试探一下,到底是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鸡蛋。
“嗙!”我砸中了,是鸡蛋,流出了金黄色的蛋黄。完了!我把那个鸡蛋砸碎了。我白白地失去了一个鸡蛋,失去了一次吃鸡蛋的机会。
我颓唐地离开了那条小路,往爷爷家走去。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跟我的同学李艳红约好了,让她来我爷爷家吃饭。那天没有阳光,天空清清郎郎,到处是清清的,绿光光的。我爷爷听说李艳红要来,还炒了四个菜。当然都是素菜。我记得有一个是辣椒炒鸡蛋,不知道是鸡蛋太少,还是鸡蛋坏了,那鸡蛋炒出来居然不香,还有点臭鸡蛋的怪味道。
中午,李艳红来了,李艳红个子比我们高出一头,皮肤白净细腻,白白的大脸盘子,红红的爱笑的嘴唇,一头到肩膀的黑黑亮亮的头发,像是中国版的白雪公主。李艳红的妈妈卧床不起,后来就死去了。她和她弟弟跟着她爸爸。
我爷爷没有上桌,我跟李艳红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饭后,看看天要下雨了,我带上伞送她回家。我们沿着荆堂南家前的小路到了杜村家前,杜村家前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是用几块青石碑搭成的石桥。我跟李艳红快走到石桥的时候,杜村的四五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我们身后笑,看样子是说我们呢。
我心里不痛快,就转头朝着那几个小男孩说:“笑什么笑,嘴欠啊!”
那几个小男孩听见我发声,立刻吵吵嚷嚷地跑过来。
“你说谁嘴欠?”一个小男孩儿问我。
“我就说你嘴欠。怎的?”我毫不示弱地说。
“你骂我?你骂我,我打你!”他弯下腰去,要去抓石头。
我挥起手里的雨伞,朝着一个准备打我的男孩搂头就敲,敲完就跑。那几个小男孩反应过来,立刻跑着来追。李艳红站在原地不动,我顾不上李艳红,直往前冲。不能原路返回了,我就绕到大庙,走萝村家前的大路回了爷爷家。李艳红怎么回家的,我也顾不上了。
大庙这个地方,据说以前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庙前头有一颗白果树。有一个男人,因为捕杀了一条蛇,遭到了蛇的记恨。蛇到处追他。他四处躲避,无处奔逃,只好跑到了大庙。他爬到白果树上,蛇就追到白果树上。他只好从白果树上爬下来,跑到老和尚那里,“扑通”一下给老和尚跪下,请求老和尚救他。老和尚把他放在庙里的缸里。那男人躲在缸里吓得瑟瑟发抖,以为就此可以躲过蛇的追击。那蛇被隔在缸外,果然不能近身。只见它紧紧盘在缸上,好一会儿才离去。等蛇走了,老和尚搬开缸来,才发现躲在缸里的那个男人早就没了踪迹,只剩下几滴鲜血洒在缸底。
星期一,我骑车上学,就走萝村家前的大路,不走杜村了。
我见到了李艳红,问她:“他们打你了吗?”
李艳红说:“他们先是围着我不让我走,我说,是她打的你,又不是我打的。”
我说:“他们还说什么了?”
李艳红说:“他们问我你的名字。我说,叫宋红省。”
我说:“你跟他们说我的名字干嘛?你别跟他们说呀。”
李艳红说:“我当时哪儿顾得上这些。”
我说:“嗯。反正我以后都不走杜村了。”
这以后,我上学放学都走萝村家前,绕路回我爷爷家。
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我又想走杜村了,因为杜村很近。星期五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撞着胆子到了杜村家前,经过了那片石桥。我在杜村家前的小路上骑车,马上就要上坡了,上了坡就是荆堂了。
这时候,从杜村庄东头的小路上杀出来一队人马。三四个小男孩吆喝着朝我跑了过来,喊杀声不断,他们边跑,边低头在地上捡起石头,向我扔过来。杜村家前旱时是陆地,涝时是大河。所以,这条路上鹅卵石很多。我正骑车上坡,车速太慢,又不能弃车保卒,很快就被他们抓住了车后座。我被他们围堵在上坡的高岗上,时不利兮骓不逝,我吓得大喊救命!
东边的坡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田埂上,扛着铁锨从东往西走了过去,他明明听见了我的呼救,却连眼皮子都没有翻,径自走了过去。我继续喊叫。这时,一个妇女挑着两个铁桶,沿着坡上的小路,从西往东走过来了。她看见了高岗上的我,也听见了我的呼救。她气得大骂她的孩子:“该死了你!死回家去!”
她的叫骂很管用,一个男孩子撒了手,朝着他妈妈说:“是二孩儿让我拦着她的。又不是我!”
他妈妈说:“你给我滚回家去!”那几个男孩子停了手,我趁机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了。真是有惊无险。这以后,我又有好长时间不敢走杜村了。但是经过这次事件,我跟杜村男孩子的战争也告一段落。后来,我又太太平平地走杜村上学,再也没有人来追踪我。
过了些日子,我跟李艳红去照相。照相馆就在我们学校的家属院里。开照相馆的是春花大姨的丈夫。春花大姨是我二姨姥娘家的闺女。我知道这层关系,本来不想去她家照相。但是我很想跟艳红一起照相,我就伙同李艳红一起去了。
大姨夫亲切地接待了我们。我说:“我想跟她一起拍一张婚纱照,我穿绿军装,她穿婚纱。”大姨夫同意了,我们很快换好了服装。我那时候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淡绿色的短袖军装,戴着大盖帽,圆圆的脸,笑嘻嘻。李艳红白白胖胖、膀大腰圆,穿着粉色的婚纱,坐在我旁边,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们拍了一张合照,两张单人照,拍完了照片就走了,大姨夫让我们几天以后去取照片。几天过后,等我去取照片的时候,我想付钱给大姨夫。大姨夫说:“不要钱。”大姨也在旁边笑嘻嘻地说:“不要钱。”我就拿着照片,跟艳红一起开心地离开了。照片拍得不错。我把照片拿回家,给爷爷看。爷爷站在堂屋门口,看了看,把墙上的相框拿下来。把我们的照片放到相框里,再用钉子订起来。
六月六,我们那边要蒸包子的。通常是蒸猪肉霉豆的菜包子。我家从来没有蒸过。
课间,华表哥拿了一个蓝色的布包放在我的桌子上:“包子,俺娘让我给你的。”
华儿表哥跟表大娘长得一样,都是笑嘻嘻的,大眼睛,圆脸儿。他成绩不太好,但是天天笑嘻嘻的。他恋爱也谈了,姑娘是本班的,萝村人,长着萝村人特有的大大的眼睛和棕黄色的皮肤。姑娘叫什么,我忘记了,打扮地不错,就是成绩不太好。他们几对儿男男女女成天混迹在一起,成天在班里进进出出,倒也是自成一派,风生水起。
华表哥把一袋子包子给我,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谢谢。”我赶忙回答。华表哥早就走开了。
中午放学以后,我把包子带回宿舍,吃完饭,又把书包还给表哥。
夏天的一天,那绝对是一个夏天,我周末放学回家,买回家几个白的、绿的甜瓜,放在书包里,挂在车把上,准备带回家跟我爷爷一起吃。
我骑车到坦上集家前,自行车链子掉了,我立刻停下来,蹲在地上,把弄我的车链子。在我身后,一个骑车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我,连人带车,径直从我身后撞了过来。我被撞倒在地,我的自行车也被撞倒在地。我没事,我的那一书包的瓜可是全军覆没,一个个脑浆迸裂,金黄的又香又甜的瓜汁水从包里流出来,淌了一地。
那个小男孩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虽然我的瓜没有几个是完好无损的了,可是我知道这也不全怪他。
可是,这时候,我的华儿表哥从后头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他见我被人家给撞了,跳下自行车,照着那男孩儿的脸,“啪啪”,抬手就给了人家两个巴掌。
“下回还敢吧?”华儿表哥问人家。
“不敢了!”那个小男孩说。
我赶紧去劝华儿表哥:“表哥,你不要打他了。不怪他。”
那个小男孩愣愣地站着。等待着华儿表哥的惩罚。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为什么就那样乖乖地挨着,他为什么没有闪躲或是逃跑,或是跟华表哥打上一架。他为什么要任由他打呢?华儿表哥为什么就敢明目张胆地打别人呢?是不是仗着他是坦上集的呢。
“滚吧!”华儿表哥命令那个男孩儿说。那个小男孩这才骑着自行车走了。
“你没事儿吧?”表哥问我。
“没事儿。”我说,“你不要打他,不怪他。”
“这样的,就该揍。”华儿表哥说,“我走了。”说完,他飞身上车,蹬着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其实,在我眼里,华儿表哥并不高大,也不怎么壮实,他怎么会那么自信去打人呢?被打的那个小男孩我也认识,跟我同一个年级,就是不在同一个班,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长得高高黑黑瘦瘦,也是大大的眼睛,不比华表哥赖,他怎么就由着华表哥打呢?后来的一天,我在人家教室门口看到他,他在若无其事地玩耍,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知道是我,但是,他好像对那天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在自顾自地玩耍。可怜的孩子!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
4.转学离开山东
我的英语成绩上来了,后来王老师不再教我,我的英语成绩还是稳稳的,经常考班里数一数二的,我的总成绩也好了很多,我又变得没那么厌学了。我开始打疲劳战。经常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回宿舍,在教室里点起蜡烛学习。有时候我们的老师来了,还会在烛光阵里辅导上几个人,回答他们的难题。等值班的老师把我们赶出了教室,有的人还是不肯回宿舍,就在教室和厕所旁边的路灯下看书。
那样的疲劳战对我来说有害无益,但是我居然就那样执迷不悟地继续。任凭老师和同学怎么劝说也没有用。长期休息不好,我的脑袋一直是痛的懵的,头顶上,额头正上方,像是贴着一块没有发酵的僵硬的面饼子。为了消耗而消耗,现在看来当然毫无效果和意义,但是当时就这样做了,其原因可能自己也搞不清。
我记得有一回,已经三月了,突然下了一场雪,大家说那是桃花雪。晚上,该回宿舍睡觉了,我们还在教室走廊里的路灯下看书。天空中的白雪花飘飘洒洒,我们那时候也是因为傻,胆子大,不知道天黑害怕。
我站在路灯下看书。我的身上还穿着一件一周都不会换的裤头子,一阵风吹过,就把我□□里的尿骚味给吹出来了。是的,我只有一条裤头子,我一直穿着,只有到了周五放学回家洗衣裳的时候,我才知道去洗它。
我爱上厕所,我们那时候上厕所还不用卫生纸,用的都是自己的作业本儿。有一个女孩子,上课的时候来了大姨妈,她一张张的搓着自己的作业本上的纸,送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还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晚上在家里上茅房的时候,因为天黑,把自己的试卷给擦了屁股了。那时候,上厕所尿尿是不擦屁股的。所以,我裤头子的尿骚味就特别大。我知道这个,我怕走近人家,我怕人家走近我。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换一条裤头子。我的娘哎,我那时候为什么成天只穿一件裤头子呢?我为什么就不知道买一条换换呢?难道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是那样的,所以我习惯了吗?我坚定不移地认为人生只能拥有一条裤头子吗?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一个星期只穿一条裤头子。我都不知道人是可以同时拥有两条裤头子甚至好几条裤头子的?我都不知道裤头子还可以换洗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
王海梦恰巧也在看书。他站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闻不到我裤头子里的尿骚味,很安全。我们各自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书。王海梦朝我走过来了。他走过来了。我只好等着他。
“这个单词念什么?”他指着他的英语书问我。
“blackboard。”我说。
“谢谢!”王海梦说。
“没事儿。”我斯斯文文地说。心里还在嘀咕着,他有没有闻到我裤头子上的尿骚味儿啊。可是,看王海梦的样子,他好像没有闻到似的,他一副很绅士的样子。于是,我们又捧起自己的书,各看各的。
王海梦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开开朗朗,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
那些日子,我们中午还要唱歌,王海梦站在讲台前领唱:“你红红的那个嘴呀,弯弯的柳叶眉,洁白无垠散发着青春的光辉,这样的女孩真让我陶醉!”
然后我们全班跟着他一起唱:“你红红的那个嘴呀,弯弯的柳叶眉,洁白无垠散发着青春的光辉,这样的女孩真让我陶醉!”
王海梦又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我们全班同学又跟着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初三快期末的时候,我妈妈决定让我转学了。到南乡上中学。我心里其实是矛盾的,说不上想在南乡,还是想在北乡。北乡有我熟悉的爷爷和老家,南乡有我最想念的妈妈。
我走的那天没有告诉我爷爷。我爷爷如果知道我转学去南乡,肯定不会同意的。
那天下午,我妈妈到学校等我,我去跟班主任老师说我要转学了。接着,我就去宿舍叠被子,去教室搬桌子。我本以为我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了。但是我回教室搬桌子的时候,居然惊动了全班同学。他们听说我要走,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出来跟我道别。
景瑶瑶还抱着我哭了,她说:“我心里好难受。”
我的班主任心里可能也不太好受吧。
他说:“大家也不要难过,宋大省到哪里都是个人才。”
爱流鼻涕的宋刚端也出来了,他跟大伙儿一起看着我。
我妈妈本来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但是我的同学一下子都跑出来,到学校大门口送我。她也许是被我的同学给我送别的场面给感染了,心里也生出很多心酸,她很是应景儿地心事重重地跟我的老师同学们说:“谢谢,谢谢同学们”。
我妈妈那天的表现跟那种师生送别的场面非常和谐。
我平时因为家境贫寒而自卑,不怎么跟人来往。尤其是男生,我很少跟人家搭茬儿。我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我的整个的青春期,跟男生几乎都是绝缘的。我走路低着头走路,见了男生远远地躲着,从来不主动跟男生说话。也许是出于同情吧,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同学们会这样热情地出来跟我送别。
我只有一辆自行车,又要带被子又要驮课桌。其实,凭我妈妈跟我,也是可以搞定的。其实,对于我们这样善于吃苦耐劳的骆驼来说,那些文质彬彬的人性化的人文关怀根本就是多余的。我们扛的起很多重东西,一个课桌,一床被子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
王海梦说:“大姨,宋大省恁么多东西,怎么带啊,带不了啊。我去送送吧。”
我妈妈说:“谢谢小同学,不用了,我给她抱着被。”
可是王海梦还是坚持要送我。宋大秀当时跟我一个班,她也要去送我。于是,跟她玩地不错的一个男生,也骑上自行车跟我们一起去了。我带着我妈妈。我们这个小分队就这样出发了。
一路上,我们叽叽喳喳地说话。王海梦说:“我以后办个希望小学,你来当英语老师。”我说:“行啊。”我们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我姥娘家。
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要不是天上升起了月亮,给夜色笼上了一层银光,他们几个小伙伴回去的路上,可就要摸黑走夜路了。我姥娘家里太拥挤,根本踏不进脚去。我姥娘裹着小脚走出来跟他们客气,我妈妈很感谢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就把我姥娘的暖壶提出来让他们喝茶。其实那暖壶里头的热水也不多了,我妈妈连壶底的茶碱一起倒出来,才只有小半碗温开水。
他们都说“不渴!不渴!”我妈妈还是极力地劝着他们喝茶。我知道他们小青年爱干净,才不要喝老太太的水,所以我在一旁,并不像我妈妈那样,极力劝他们喝茶。
宋大秀跟那个男生不肯喝,倒是王海梦这个勇夫,为了照顾我妈妈的面子,很豪气地接过来“咣当咣当”地喝下去了。王海梦喝进去了一碗底子的掺着茶碱的水。王海梦辛辛苦苦送了我一路,被我妈妈灌了一肚子的茶碱。
“大姨,我们回去了。”他们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站在我姥娘家大门口,目送他们走远了才回家。
夜里,我睡在姥姥家屋檐下,耳边传来一声声鸡鸣,一声声都像是在叫:“大省儿——大省儿——”那声音有气无力,又哀凄无比,叫我思念爷爷。
我知道,爷爷肯定会想我。听爷爷说,我小时候,有一回被寄养在大姑家里,我爷爷不放心,他在半夜里启程,步行去我大姑家找我。夜里,路途崎岖,爷爷几次掉到沟里去,差点被摔死。
爷爷到了大姑家,我见了爷爷,一下子扑到爷爷怀里,哭着喊:“爷爷——”
“省儿啊——”爷爷也哭了。爷爷每次跟我说起这事儿都眼含热泪。
第二天,我跟我妈妈天不亮就动身了。我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我的刷着红漆的课桌,和一床绿色的被子,车把上挂着一袋子衣服,想带我妈妈也没办法带,我妈妈也不让我带她,我就骑骑,走走。
那时是五月,快到夏天了,天热。下午的时候,我们到了南乡的一个镇上的初中,我妈妈为了我到南乡上学,托春燕大姐给我转学过来的。我跟着我妈妈进了学校大门,我妈妈跟门卫说:“俺找春燕老师。”门卫让我们进去了。我妈妈敞着她的绿色褂子衣襟,我用自行车驮着一床绿色的棉被,就这样到了校园里。
当时正是课间,很多学生都在路上走着,他们看见了我们很好奇,“嘻嘻哈哈”地跟着我们走着。我妈妈脸上汗汗的红红的。我的脸上也汗汗的红红的。我妈妈在路上跟人家打听了春燕大姐的办公室,我们上了三楼,来到了春燕大姐的办公室。
春燕大姐当时在抱着一沓书,背对着门口儿站着,猛一回头看到了我和我妈妈,春燕大姐的脸刷地烧红了。我特别理解春燕大姐当时的羞愧难当,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的感觉。换作是我,我也会那样。
“俺三姨来了!”春燕大姐说。春燕大姐赶紧把我们带离了她的办公室,来到了她的教师公寓那里。那是一片划分成一间一间的小平房,有的职位高的可能还带个大门跟小院墙。春燕大姐让我在她宿舍坐着歇歇,她骑上自行车送我妈妈去车站,下午了,我妈妈要回家。我就这样又跟我妈妈分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