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家的屋塌了
我弟弟妹妹在凡庄上小学,姓凡的那些小孩儿也在凡庄上小学。他们是本庄人,亲戚朋友多,又有爸爸在,家境又好。凡庄的其他小男孩基本上都听他们的号召。我弟弟年龄跟他们差不多,常常被他们欺负。
一个夏天,我弟弟去镇上给我送饭。我弟弟那时候个头儿刚开始窜,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淡蓝色的短袖,我宿舍的同学都夸他长得清秀。
他把我妈妈烙的煎饼送给我,我让他在我宿舍坐会儿。
我弟弟坐在我的铺沿儿上。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凄凉地对我说:“大姐,我这回回家,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我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凡乐家的小三儿跟姓凡的几个小男孩,要在半路上拦我,把我打死!”
我说:“你在这别走。晚上放学,我跟你一块儿回家。”
“行!”我弟弟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姐,我还是先走吧。过会儿怕有大雨。”
我说:“那也行。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小三儿他们会不会在半道儿上拦你啊?”
“这两天还不会。”
“你走哪条路?”
“我走小刘庄那条路。”
“那条路上,听说有个高压电线,下雨天起火了。你经过的时候要小心!”
“知道了。”
我弟弟走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怕他路上挨打,怕小三儿找人拦他。怕他路过高压电线的时候有危险。我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地,到了晚上放学回到家,见到了我弟弟,看到他安然无恙,我才放下心来。
晚上,我妈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吃完晚饭,我们准备睡觉了。几个小男孩儿要打他的事,我弟弟不知道跟我妈妈说。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说怎么办,凡乐家的小三儿要打俺弟弟,你得给他处理好。处理不好,他们真把俺弟弟打死了,怎么办。”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恁大姐说的是真事儿啊?西院儿的小三儿要找人打你啊?”
我弟弟说:“是真事儿。小三儿找了二奎,大猛、还有东庄上的凡宝的小孩儿。小三儿跟他们几个说好了,回头要一块儿打我,把我打死。”
我说:“妈妈,你说怎么办?你去挨家挨户找他娘!今天晚上就去,别等到明天,他们真把俺弟弟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行!这些小孩,他娘我也认得。平时跟我说话也蛮好的。怎么小孩儿能这样呢。”
我说:“都是西院儿的小三儿坏的。凡乐家的小三儿太坏了。”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要打你的那些小孩儿你都记得吧?”
我弟弟说:“记得。”
我妈妈说:“我带你去,咱到他门儿上,跟他爹娘好好说说。”
我说:“妈,我就不去了。我跟俺小妹一块儿搁家来。你带俺小弟去吧。”
我妈妈说:“你一个大闺女不要去。我带恁小弟去就行。”
我在家里睡着,没跟着去,我妈妈带着我弟弟,挨家挨户,去登门找了那些小男孩儿的娘。
过了没多久,我听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回来了。
“明天你去上学,跟那些小孩儿见了面儿,说话也好好的,别跟他们闹架。”我妈妈说。
“哦。”我听到我弟弟的回答,听他的语气,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找到那些小孩儿的娘了吗?”我问。
我妈妈说:“找到了。那些小孩儿的娘干完活儿,都回家了。人家那些小孩儿的娘都通情达理的,我把那些小孩儿要打鸿雁的事儿跟她们说了,人家各人都教育各人的小孩儿。有的小孩儿还不承认要打鸿雁,有的跟我说实话了,不是人家想打鸿雁的,都是凡乐家的小三儿坏的。”
我说:“我搁外头上学,凡庄的人我都躲得开。俺小弟小妹搁凡庄上学,跟凡乐家的小三儿搁一块儿。光受小三儿的欺负。咱家的事儿,小三儿还到处跟人家说。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肯定看不起俺小弟小妹。”
我妈妈说:“恁小弟小妹跟着我可受罪了。我去湖里干活儿,没时间烧饭。恁小弟小妹晌午放了学,还得自己烧饭。晚上放了学还得去湖里帮着我干活。”
我说:“那多耽误学习啊。”
我妈妈说:“耽误学习也没办法。咱家就这样。我平时不让笑笑帮我干活儿,笑笑还光想干来。笑笑就喜帮我干活儿,学习是一点儿都不奔。没有一点儿学堂心。”
我说:“俺小弟行,他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就比我聪明。俺小弟数学比我还好来。”
我妈妈说:“算命占课的。恁小弟比你还有学堂心。你有七分的学堂心。人家鸿雁有十分的学堂心。”
我说:“就是咱家的环境太差了。咱家穷。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还欺负他。这多影响学习了。你跟他老师校长都说说。别让凡庄的小孩儿天天打他骂他的。他成天被那些小孩儿欺负,还怎么学习啊?实在不行,我去跟他老师校长说说。”
我妈妈说:“你不要去。人家他老师校长对咱家蛮好的。上回恁弟弟的老师来咱家,人家也不嫌咱家脏,一腚就拍到咱家的铺沿儿上。”
我问我弟弟说:“他哪个老师啊?”
我妹妹说:“俺哥的班主任老师。韩舞剑。长得可帅了。”
我弟弟说:“他哪好啊?俺多出来的学杂费都被他贪污了,给他未婚妻买东西了。俺问他要他还拖着不给来。”
我说:“那他这还叫好啊?光嘴上好有什么用啊?”
我妈妈说:“他也是一时糊涂,没想开呗。后来人家给退回来了。人家跟俺说话那个客气呢的。”
我说:“妈,我听你的口气,你还蛮喜韩舞剑老师的。”
我妈妈说:“人家老师好,俺不喜人家嘛。”
我弟弟说:“哼!韩舞剑现在被抓起来了。你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他了。”
我妈妈连忙问:“怎么回事儿啊?”
我妹妹说:“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妈妈说:“啊?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弟弟说:“他未婚妻读研究生,他挣的钱都供他未婚妻上学了。他未婚妻后来看不上他了,跟旁人谈了。韩舞剑觉得自己被坑了,就把他未婚妻给杀了。”
我妈妈说:“啊?恁班主任老师杀人了?你说可惜吧,恁好的一个人。怎么恁么想不开的。”
一个响晴的天气,我妈妈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她在我家天井里摊了很多烂秫秸来晒。我们三个在那些秫秸边儿上玩。
我弟弟看了看我说:“你跟大黄狗一样。”
我笑着说:“我哪里像大黄狗的?你怎么说我像大黄狗的?”
我妹妹说:“姐,俺哥跟顾静叫大黄狗。他跟顾丹、顾静玩地好。凡庄的小男孩儿欺负俺哥,顾丹、顾静都同情俺哥,觉得俺哥可怜。”
我说:“人家小丫头儿对你恁么好,你怎么跟人家叫大黄狗的?”
我弟弟说:“顾静像大黄狗。顾静个儿高,爱穿黄色的衣裳。”
我说:“顾丹个儿小吗?”
我妹妹说:“顾丹个儿小。跟小女孩儿样。”
我说:“男孩儿都喜欢个儿小的啊?”
我弟弟说:“这个就跟小狗小猫一样。你看,人都喜欢小狗,小猫,喜欢把它抱在怀里,没有人喜欢把大狗大猫抱在怀里吧。”
我妹妹说:“姐,人家都说,顾丹喜欢俺哥。”
我说:“真的?”
我妹妹说:“顾丹还给俺哥写了一张纸条子呢。”
我说:“纸条子搁哪儿?上头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弟弟跑到屋里拿出来一个白白的小纸条儿。
“我看看!”我说。我把那张小纸条儿拿了过来。
纸条子上头写的是:
“雁儿,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你?可怜的雁儿。”
那字条儿是用铅笔写的。小女孩儿的字迹不错,虽是短短的几行,但是充满了慈悲的心肠。
我既为我弟弟感到欣慰,又为他感到难过。我笑着说:“那鸿雁以后要对人家小女孩儿好一点儿。咱家有什么好吃的,你给人家带点儿。咱家里不是有糖吗?回你上学带上一把。”
我弟弟说:“行。我带到学校,给大黄狗吃。”
我们姐弟三个正在天井里站着,我妹妹突然说:“俺哥!顾丹顾静来了。”我抬眼一看,在大恶心家西头的巷口子那里,有两个小女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去迎接,我弟弟也赶紧起来去迎接。我弟弟走到了凡乐家门口,成功地把我们那个破烂的家挡在了身后。我觉得我弟弟做地对,我们那个烂糟的家确实见不了人,更见不了这样心疼我弟弟的多情女子,尽管她们还只是六年级的小小的女孩子。
我一眼看出来走在前头的个头高大一些的小姑娘,她就是顾静了。她扎着双马尾,穿着干净的蓝色的衣裳,面皮粉粉的,眼睛大大的,白白胖胖,清清秀秀。虽然是个六年级的小姑娘,如果扮上戏服,活脱脱一个《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个个子小小的小姑娘,自然就是顾丹了。顾丹脸蛋儿身量都偏小,面皮红红的,抿着嘴,像一朵娇弱的山丹丹,她两手推着比她还要高的自行车,默默地悲哀地看着我弟弟。
顾丹、顾静看见我弟弟,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弟弟。我弟弟也呆呆地看着她们,她们三个一时谁都没说话。
我作为大姐,笑着跟这两个好心的美丽的小女孩说:“恁来看鸿雁的啊,谢谢恁啊。”
我家正好有糖块儿,我赶紧跑回家抓了两把儿糖块儿,装到她们两个的衣兜里。我知道我弟弟的想法,我家太给他丢脸,我也没有邀请她们来我家。
我弟弟呆呆地看了看她俩儿,跟她们说:“恁回去吧。”这两个女孩子就又回去了。
我想着那两个可爱的女孩儿,问我弟弟说:“顾丹跟顾静快到家了吧?”
“她们应该快到家了。小刘庄跟凡庄离地近。”我弟弟说。
我妈妈回家以后,我们跟她说:“妈,顾丹顾静来咱家了,来看俺小弟的。”
我妈妈说:“哦,顾丹顾静来咱家玩儿的?”
我说:“人家没来咱家,就搁大恶心家后头那个巷口子站站。”
我妈妈说:“恁不让人家来咱家坐会儿的。”
我说:“咱家恁么穷,怎么让人家小女孩儿来啊。鸿雁不要面子啊。”
我妈妈说:“哦,不来就不来吧。我刚才遇到恁国美爷爷国美奶奶了。他让我明天去恁小弟小妹的学校推大粪!”
我说:“什么?你要去俺小弟的学校推大粪?”
我妈妈说:“啊。谁不想要学校的那些大粪啊。省地买化肥了。要是搁平时,人家校长还不让呢。这是恁国美爷爷跟恁国美奶奶看着咱家穷,买不起化肥。跟校长说说,校长同情咱,才让我去推的。”
我说:“你去俺小弟的学校里推大粪,俺小弟的同学知道了,人家不笑话他啊?”
我妈妈说:“啊,那怕什么的?谁笑话谁笑话哎。只要鸿雁自己知道他妈妈不易就行。”
我说:“俺小弟长大了,自尊心强。人家小孩都笑话他,他还怎么上学啊。”
我妈妈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家一个老头儿,他儿上大学,老头儿光着膀子背着煎饼去给他儿送饭。学校的门卫看他穿地破破烂烂的,拦着不让进。老头儿说,谁谁是俺儿,我是他爹!我来给俺儿送饭的!门卫把他儿喊来。他儿赶紧扯着他爹的手儿,把他爹带到学校里去了。人家都不嫌他爹穿地不好。”
我说:“说是这样说哦。他爹光着个膀子,他不嫌,人家同学不笑话他啊。恁是一点儿都不照顾小孩儿的自尊心。”
我妈妈说:“自己的小孩儿,爹娘去他的学校,还得打扮多好?老农民,成天土里趴,土里坐,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穿恁么好干什么?有好的也穿不住。给我身儿绫罗绸缎,我能穿吧?一会儿就弄脏了。东庄上的恁三大娘,去开个家长会还得买上双皮鞋儿,她闺女说的,她娘不穿皮鞋,她就不让她娘进她学校,嫌她娘给她丢人。呸呸呸!穿个皮鞋儿就有身份儿了?我看还是那个熊样儿。屙洋屎!”
我说:“也不是非要穿皮鞋。我还不喜欢看人家穿皮鞋呢。就是说,小孩儿也要面子,家长去学校也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你穿得邋里邋遢的,自己的小孩不会看不起,是人家同学看不起。人家同学不但看不起你,人家还看不起小孩。这给小孩儿多大的压力。”
我妈妈说:“什么压力不压力的?能吃饱穿暖上学就行了。哪那些鬼吹灯的事儿。俺不跟你说了。俺明天得赶紧去学校拉大粪去。别回人家校长老师不让拉了。”
我那青春期的弟弟,他斯文秀气,一天天的长高。可他家里穷得不像样子,他的娘不仅穿得邋遢,还去学校出大粪,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负、嘲笑。这逼仄的阴暗的环境,天天挤压着他,可怜他幼小的心脏是怎么承受的。他的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早早去世,母亲无知无识,只顾埋头啃土刨食,根本不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在苦难的漩涡里呼救哀嚎。
我跟妹妹彼此还有个姐妹知音,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变了,变得暴戾,变得对这个世界嗤之以鼻。他被人欺负了无力回击,他就沉浸在武侠小说里。他被人围攻,被人打脸,他就爱上了武功,时不时地比划几下自己杜撰出来的拳法。他把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生幻想成武侠小说里头的角色。在我们那寒碜凄怆的家里,和处处是凡姓家族的村里,也只有小说,能使人暂时逃离那些无处可逃的压力了。
其实,我弟弟从一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比我聪明,如果我爸爸还在,他的心境真地会好很多,他这一生真地会好很多。可是很不幸,他的爸爸不在了。尽管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是命运的安排,让他成了流落他乡、受人欺负的孤儿。命运抛给他的,不管是石头还是瓦块,他都得接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来。除此之外,一个孤弱的小孩儿,一个丧父的幼儿,他还有什么能耐。
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是深切地知道这句话的滋味儿。我家的屋顶是麦草的,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我跟我妹妹睡在一起。我妹妹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每逢夜里屋顶漏雨,雨水滴落在我妹妹的脸上,我妹妹睡着就哭起来。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生我妈妈的气,怪我妈妈不把屋顶收拾好。
“妈!咱家漏雨了!俺小妹哭了!”我坐起来,看着我小妹,愤愤地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啊?屋顶又漏雨了?我找个化肥袋子,给笑笑盖在身上。明天再说吧。”
我妈妈说着,去找了个化肥袋子给我妹妹盖在身上。我妹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又睡着了。
我跟我弟弟都埋怨我妈妈,不会收拾屋子。我爷爷怎么就把他的屋子收拾地那么好呢。我爷爷家也是麦草屋顶,麦草烂了由黄变地黑灰了,塌了,陷了,不遮雨了,我爷爷就重新翻修屋顶。翻修屋顶要准备好麦草,还要找人,一起架起梯子,上屋顶上去,把之前枯白泛黑的麦草掀掉,换上金黄的崭新的麦草。屋顶换上了新的麦草,人的鼻子里都仿佛闻到了麦草的甜甜的味道。每逢下雨,那雨水就顺着麦草的空心儿管子往下淌。圆圆的水珠坠在麦草的尾巴上打秋千,半天也不肯掉下来。
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在家,妈妈去山上薅草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家堂屋门前的一面墙,“轰隆隆”一阵雷鸣,一股子乱石从墙壁里拱出来了。我家的屋塌了,幸好我们都不在里头,幸好我们的小屋没有全塌。
中午,我妈妈回来了。她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庆丰来了,庆丰四十左右的年纪,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他边抬眼看看我家的破墙,边从上衣兜里掏出电动刮胡刀,“滋滋”地蹭着半边脸刮胡子。
庆丰说,庄里正好有这项扶贫项目,下雨天墙倒屋塌的贫困户,村里出钱给他盖屋。
那年秋天,我家真地开始盖屋了。我们还是要住在原来的旧屋里。屋外,墙倒了半面,我妈妈用种大棚用的蓝色的厚厚的塑料纸围着。我们在里头睡觉,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和亮白的天空。
2.可乐大哥
我妈妈说:“咱家没有地方住,鸿雁去恁凡意大爷家里,跟着恁可乐大哥住吧。白天还能跟着可乐大哥一块儿上学。”
我说:“我满喜欢凡意大爷凡意大娘的。凡意大爷笑笑地,凡意大娘的半边脸是怎么回事儿?好像动过手术一样。”
我妈妈说:“恁‘花了棒槌’大娘啊?她的脸从小就那样。”
我问我妈妈:“俺大娘怎么叫‘花了棒槌’的?”
我妈妈说:“恁凡意大爷跟凡意大娘是媒人介绍的,两个人刚一见面,恁凡意大娘看了看恁凡意大爷说,跟个四不像子似的。恁凡意大爷看了看恁凡意大娘说,跟个花了棒槌似的。这以后,庄上的人就跟恁凡意大爷叫‘四不像’,跟恁凡意大娘叫‘花了棒槌’。”
我说:“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感情蛮好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
我妈妈说:“两个人也吵也闹哦。你是没看到的。有时候搁地里,正干着活儿,恁凡意大娘跟恁凡意大爷就吵起来了,恁凡意大娘对着凡意大爷骂。恁凡意大爷脸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打。‘我打死你个龟孙娘们儿!’恁凡意大爷的巴掌抬了又抬,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说:“那是凡意大爷好,不舍得打媳妇。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恁好,怎么生了可乐这样儿的的?”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可乐天天不干好事儿。鸿雁跟可乐一块儿住,我还怕鸿雁跟他学瞎了来。”
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又想办法,让我们三个一起住到二亮家里。大亮、二亮、三亮是凡奎大爷的儿子。三个亮如今都去了上海。他们农村老家的屋没有人住,都荒芜了。大亮家的屋在后头,因为计划生育被挖掘机挖了个大窟窿,不能住人了。二亮的屋在他哥家的正前方,早就长满了蒿子。
我妈妈带着我们到了二亮家的一间偏房里,拿钥匙打开了门,跟我们说:“恁姊妹仨以后就住这儿吧。等咱盖上屋,恁再搬回家。”
我说:“妈,二亮不是不搁家吗?你搁哪儿找的钥匙?”
我妈妈说:“二亮不搁家,让国福家的帮他管理钥匙。我找国福家的拿的。”
我妈妈在靠西山墙的小床上铺了张席,地上给我弟弟打了一个地铺。靠北墙那里,还有一个写字台。这里虽然有些阴暗潮湿,倒是比我家要好的多。
“恁姊妹俩住铺上,鸿雁打地铺。”我妈妈说。
“行!”我说,“妈,大亮、二亮都去上海了?不回来了?”
我妈妈说:“该到人家走时,人家弟兄三个到了上海,都发了财了。尤其是三亮,平时,弟兄三个就数他最赖。等到了上海,就数他能干,人家老板就喜他,他两个哥都不如他,都跟着他混。人家弟兄三个这都过好喽。每回回凡庄,都开着车。人家都说,凡奎火化了还是好事儿来,比那些没火化的倒好来。西湖来埋凡奎的那块菜地,靠着河沿,还是个风水宝地来,凡奎真是埋到好地方去了。”
我妹妹说:“上回我看到二亮了。搁人家的丧事儿上,喇叭匠子搭的台子,二亮上去跳舞。他白白胖胖地,抖着大腿,跳的可好了!”
我妈妈说:“二亮有钱了,也不安生了,早就搁外头找了小的了。”
我说:“那家里的二嫂子不管吗?”
我妈妈说:“二嫂子也管哦,管不住。二嫂子逮到二亮跟那个女人,上去又撕又骂。大亮三亮也向着弟妹、嫂子,也跟着又撕又骂。这才把二亮跟那个女的分开。没有用。一管地松一松,又挂上钩了。这时候的人,都有大哥大。一个电话就联系上了。”
我说:“二嫂子现在恁有本事的?以前他们没上上海的时候,不是听说,二亮光揍二嫂子吗?还把她给揍地流产了。”
我妈妈说:“二亮现在不打恁二嫂子了。现在怕媳妇了。”
我说:“怕媳妇能发财,怪不得要怕媳妇。”
二亮家距离我家不足百米,我们三个每天吃过午饭、晚饭就去那里,聊天,睡觉。看书,学习。
夏天的时候,天气特别热。国福家的把她家的羊拴在我们门口抱柱上,她去天井里割蒿子。她割了蒿子堆在我们门前,点起火烧了起来。青蒿子哪能烧的着,天井里顿时浓烟四起,狼烟滚滚。
我妈妈知道了,就去找国福家的理论:“三婶子,大夏天的,你割蒿子就割蒿子,你烧什么火的,你烧青蒿子,弄地浓烟滚滚的,光熏俺三个小孩儿。”
国福家的说:“啊?我割的蒿子,不把它烧了,我往哪儿搁?”
我妈妈说:“你想烧你不抱回恁家烧的?你非要搁俺门口儿烧啊?”
国福家的说:“这屋是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我烧蒿子的?”
我妈妈说:“那蒿子是你的?地皮是你的?你凭什么搁这里烧火的?”
国福家的说:“我想搁哪烧就搁哪烧!谁让你住这的?”
我妈妈说:“这是你的屋啊?这是二亮家的屋!你的屋给我住我还不稀罕住!我住在这里,碍你什么事?你跑来使什么坏的?你想曹谁坏谁的?”
国福家的毕竟没有那么坏,她跟我妈妈吵着吵着也就把火给停了。
我们三个在二亮家的屋里住了一个夏天。秋天,等我家的屋盖好了,我们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新盖的三间平房就在我家的东天井里。低低矮矮的,并不高大。
我问我妈妈说:“妈,你怎么不让人家给咱盖正堂屋的?”
我妈妈说:“这是人家扶贫的钱盖的屋,盖不宽敞。今年建材又涨价了。咱先盖个偏房,等以后有钱了再盖堂屋。”
我说:“堂屋是土墙的,旧了,难看,到处都是老鼠打的洞。”
我妈妈说:“盖屋的时候,也有人跟我说,想把堂屋推倒给咱盖新堂屋的。人家说的,要是怕砖不够,就把砖立起来。再不行,就用玉石块子。我跟恁三姑姥娘商量的。正堂屋,俺跟恁三姑姥娘都住惯了。冬暖夏凉的,还能搁东西。俺推倒干嘛?平房屋有什么好,一到夏天,都晒透了。里头可热了。恁姊妹仨以后住平房屋,俺跟恁三姑姥娘住堂屋。”
过年了,可乐大哥带着个女的在我家屋后头的河沿边儿上转悠。可乐大哥不上学了。凡意大娘托人给他说了媒。女方跟在可乐大哥屁股后头,笑嘻嘻地,她看起来相貌普通,也很老实的样子。可乐大哥裹着军大衣,白白瘦瘦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样儿。
“那个女的还蛮喜欢俺大哥的,她跟到俺大哥腚后头转。我看她还蛮老实的,不像可乐,心眼儿多。”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哪的事儿。人家那是精。过年了,来走老婆婆家,老婆婆都得给钱。她大姑姐出门子了,没回娘家来,她就喊着要找她大姑姐玩儿。她哪是找她大姑姐玩儿的,她是想要她大姑姐的钱的。”
“啊?大姑姐还得给兄弟媳妇钱啊?”我说。
“兄弟媳妇还没过门,来给老婆婆家拜年,大姑姐不得给钱嘛。”我妈妈说,“这个小丫头太精了,恁凡意大娘不喜她,可乐也不喜她,你看着吧,过不了多长时间,还得散。”
不久,就听说,可乐大哥又找了个新嫂子,并且很快就结婚了。大嫂子人长得好看,还爱说爱笑的。地里的活儿又能干,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开着电动三轮车家里地里地转。可乐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游手好闲。
可乐大哥两口子经常吵架打架,打地四周的邻居都跑去拉架。
“可乐就这样的,那女的还跟他干嘛!也吃的住他的打!”庄亲事邻背后议论说。
“哎,你别说,越是这样的,女人跟的越紧!”
凡意大爷死了,凡意大娘哭地哀声震天。可乐也携妻儿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可乐大嫂子按照风俗,也拉起腔来哭起了公爹。
可乐瓮声瓮气地对大嫂子说:“你哭什么的?有什么好哭的?你看我都不哭!”
可乐大哥说完,搂过大嫂子,“吧唧”亲了一口。
可乐大嫂子一听,也对!恁爹死了,恁都不哭!我哭个什么玩意儿!可乐大嫂子也不哭了。
就这样,可乐大哥两口子止住悲声,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一院子帮忙的亲戚看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一时在庄上传为笑谈。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儿。可是,各自关门过日子,谁又能犯得着谁。可乐大哥还是过他的。别人也继续过别人的。
凡意大爷死了以后,凡意大娘一个人住进庄西头的老年房,与众多古墓为邻,过起了孀居的日子。可乐对他娘并不买账。有时候,又是一如既往地恶语相向。
“你这样的龟孙女人,俺爹怎么看得上你的?”可乐对他的娘说。
凡意大娘被她儿子气地不行,到处跟人家说道、咒骂。
一天,凡意大娘出来晒柴禾,我妈妈打她家门前路过。
“二嫂子,晒柴火的?”我妈妈跟凡意大娘打招呼说。
“晒柴火的,三妹。进来歇歇吧。”凡意大娘停下手里的活儿,拄着手里的锨杆子说。
“不啦!二嫂子。俺还得去薅草。二嫂子最近忙什么的?二哥不在了,你自己还种地啊?”
“我能种什么地哎,三妹。我一个人,闺女给点就够吃的了!我种地累死累活的,还不都给可乐那个贼羔子弄去了!这个改坏肠的,可不是人玩意儿了!”二大娘恨恨地说。
“那没办法,再怎么样也是你亲生的,二嫂子。鼻子臭,不能割下来啊。”我妈妈说,“恁忙吧,二嫂子,俺走了。”
等我们走远了,我妈妈回头看看远处的凡意大娘说:“恁这个二大娘啊,可乐什么坏事儿都是她传出来的。可乐的名声都是她的嘴给败坏的。她说完她儿的坏话,就又去疼她儿去了。反正,她有好吃的还是给她自己的儿,她不给旁人。她说归她说,咱可不能说。”
晚上,我们一家子在剥蒜。有一条狗摇着尾巴来到了我家,很可爱的一条狗。我一时也说不上它的品种。那条狗钻到了我家蒜架子底下,不见了。
不一会儿,可乐来了:“三姨,恁看到我的狗了吗?”
我弟弟说:“在俺家蒜架子底下呢。”
可乐赶紧低下头,趴在蒜架子底下唤他的狗。
“啾啾啾,啾啾啾!”可乐唤着。他的狗听到他的声音,很快就出来了。
可乐带上狗走了,边走边跟我们说:“这条狗花了我两万多呢。”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刚才来咱家的是一条名贵的狗。”
“可乐现在养狗。”我妈妈说,“可赚钱了。”
“有的狗也不知道是他养的呢,还是他偷来的。”我们打趣说。
可乐大哥有钱了,买房买车,混地不错。
凡意大娘家东头不远,就是凡宝大娘家。她的小孙子已经一岁多了,凡宝大娘带着。这天早上,凡宝大娘一个没注意,小孙子跑出了大门外头去。正遇上可乐开车出门儿。凡宝大娘的小孙子一下子撞了上去,一命呜呼。
可乐吓跑了,举家迁徙,暂时躲出去避避风头。
凡宝大娘一家痛不欲生,把可乐家里砸了个干净。尤其是凡宝大娘,茶不思饭不想,经常半夜三更拿着火纸到可乐门上烧纸,咒骂。
邻居起初也能理解事主的悲伤,只是,时间一长,邻居们都睡不好觉,有时候一大早出门儿,正看见凡宝大娘在可乐家门前烧纸祷告,也觉得晦气,于是也渐渐对凡宝大娘有了怨气。可乐最后还是跟凡宝大娘一家对簿公堂,可乐大哥被判赔偿凡宝大娘一家四十万。这场人命官司方才罢休。庄上人议论,本来是可以多赔偿一点的,可是凡宝大娘一家去可乐家打砸了。除去赔偿打砸可乐家的损失,凡宝大娘一家得到可乐给她家的赔偿就少了。这样说来,凡宝大娘一家还不如不去砸了。人们都这样议论。可是,事主的愤怒和悲哀,又仿佛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孩子的性命也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3.贫困生、贫困户
刘校长是我见过的最酷的校长。她说话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做事英明果断,光明磊落。她虽然是个女的,但是那气度,那气质,很多男的都比不上她。我们那些同学都很敬佩她。就是被她罚了、批评了,也是心服口服的。
夜里,有人翻墙出去跟社会青年打架。等到周一开大会通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
刘校长在台上拿着一大张毛笔写的布告宣读:
“青羊山高中布告:查:高三一班赵毅、刘季、朱万章三位同学,无视校纪校规,于2000年3月24日晚上翻墙外出,跟社会青年一起打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为惩戒本人,警戒他人。给予赵毅、刘季、朱万章三位同学,以留校察看处分。此布,校长室。2000年3月24日。”
刘校长在宣读这份布告的时候,又威严,又正气,简直是帅呆了,酷毙了。那声音,那语气,简直是包青天,在宣读对一个贪官的处分决定。刘校长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她的风格在我们的心目中绝对是一流的。
那时候,每天晚上都有老师查宿。
“同志们,鬼子来了!我们赶紧躲进荷花淀!”我对面上铺的女生说。
刘校长查宿的时候,遇到很晚还不睡觉的,或是在被窝里躲着看小说的,听音乐的,她就把人叫出去问话。隔着宿舍门,我们听到刘校长问那个学生:“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学校是农村学校,大多数同学都来自农民家庭,父母都是种地的,每家都不是很富裕。我们自己也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民家庭来说,读书就是唯一的出路。刘校长这样询问夜里不及时休息的学生,算是抓住了他们的要害和痛处。
有一个晚上,刘校长她们查宿的走了,我慌里慌张地往厕所那边跑。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没有冲水的厕所,还是老式的厕所。我跑出宿舍大门,快跑到厕所的时候,看到刘校长站在大门外头。我吓得赶紧又往回跑。刘校长说:“你去吧。等我走了,你还是得去啊。”我听了刘校长的话,知道刘校长不会抓我了,赶紧往厕所跑去。
刘校长给我减免了很多次学费。可即便是这样,我的学费还是经常交不上。
我记得有一次,高二的时候,又要交学费了。我家又迟迟交不上了。班主任找到我,把我叫出教室门外,和蔼地跟我说交学费的事,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也是常事,我知道自己交不上学费,耽误了班主任老师的工作,班主任也着急,也没有办法。但是班主任从来没有斥责过我,或是嘲讽过我,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任何颜色,从我上学以来,所有的班主任都是这样。他们能帮我向学校求情,就帮忙,实在帮不了忙,也是悄悄把我叫出教室外,鞠躬尽瘁地弯着腰低着头,压着声音跟我说话,很平等很客气地跟我说话,好像是跟我商讨一件由我说了算的事。他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一个穷学生的自尊。
学费确实是应该交的,只可恨我家太穷,我只能回家跟我妈妈说。我妈妈没有钱,就带我去校长办公室找刘校长。
“老师!”我跟校长打招呼。
“校长好!”我妈妈跟刘校长客客气气地说。
“你有什么事儿?”刘校长坐在办公室的座位上,冷冷地看着我妈妈。
我也知道刘校长已经多次给我减免了学费,对我多方照顾了,我跟我妈妈再来要求学校给我减免学费,我也不好意思。但是我也知道我家里确实没有钱。
“我想请校长给俺家孩子减免学费。”我妈妈说。
刘校长面有不悦地说:“别人家的孩子,学校给他减免学费,人家都是千恩万谢!就是你,好像觉得学校给你家减免学费是应该的。”
我妈妈见刘校长态度冷淡,她说话也不客气了:“俺家太穷,实在拿不出来这笔钱。俺要是能拿的出来这笔钱,俺也不来给校长添麻烦。”
“恁家穷?学校里恁么多小孩儿,爹死娘改嫁的,多的是了。有的还是孤儿,跟着爷爷奶奶。人家都是能借借,能磨了磨。实在不行,才让学校减免学费。你好!一到交学费,就来找学校。学校已经多次给恁家孩子减免学费了,对恁家孩子已经仁至义尽。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你不要觉得学校为恁家孩子减免学费是天经地义的。”刘校长说。
我觉得校长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看看刘校长,再看看我妈妈,很是为难。一方面,我觉得刘校长为我多次减免学费,已经仁至义尽。我一向很敬服刘校长,她说话做事干脆果断,是我们全校学生心目中的女强人,我们都真心敬佩她,爱戴她。我妈妈来跟刘校长交涉,让刘校长不高兴,我觉得很对不起刘校长,我想劝我妈妈走,不要再在这里为难刘校长。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我家里也真的是没钱,确实交不起学费。
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哭着跟我妈妈说:“妈妈,咱走吧!”
校长的话等于把我妈妈给回绝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可是我妈妈她不走。她就站在刘校长办公室里,跟刘校长对峙了起来。刘校长也没有走出去。她就坐在那里。有几分钟,她们两个人都沉着脸,不说话。
我左右为难,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着我妈妈站着。
我哭着跟我妈妈说:“咱走吧,妈妈!”
我妈妈也流下了眼泪。但是她还是很硬气地像是在法庭上申诉一样,理直气壮地跟刘校长说:“我向校长要求!给俺家孩子减免学费!”
刘校长也学着我妈妈的样子,跟我妈妈说:“我向家长要求!给孩子交应交的学费!”
结果,还是我妈妈败下阵来。我扶着我妈妈走了。
后来,学校勒令我们那些拖欠学费的人回家了。我把桌子搬下楼,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骑着回家。我妈妈让我去找大队书记刘叔,让他给我开个介绍信,带回学校。我就去凡庄南家前找刘叔。
我到了凡庄南家前,看到一个老大娘拉着一辆车在奋力地爬坡,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树枝。我就帮她推车。老大娘很感谢,说:“这闺女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将来一定考个好大学。”我当时哭地眼皮肿肿的,迷成一条缝儿,只是当时是春天,我的皮肤还是蛮白的,此外,我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好夸奖的。老大娘夸我主要还是因为我帮她推车吧。我心里想,我都已经交不起学费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学呢。
我打听到了刘叔家。刘叔不在家,去地里投蒜去了,刘婶在家,她端着碗在吃饭。她碗里装着白白的大米饭,她去锅里,推开一顶圆圆的木头锅盖儿,往碗里盛了一铲子菠菜鸡蛋。她家的锅,好像是一灶两锅,一边用来烧饭,一边用来炒菜。所以,我看到她家锅里一边是米饭,一边是菠菜。
刘婶端着碗,慢吞吞地吃着,告诉我,刘叔就在庄西头儿的蒜地里,让我去地里找他。我没有骑车,刘婶就让我骑了她的自行车去。我骑上自行车很快到了地里找到了刘叔。刘叔是个好人,对我家很照顾,我妈妈经常跟我们说起他。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刘叔。他身材微胖,皮肤白白的,大背头,穿着西装,蹲在地里投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大款。但是他说起话却完全是老老实实的,一点都没有官腔。
“行,我马上回家给你开个介绍信。”刘叔说。他的声音很小,很平凡,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像个当官的。
刘叔回到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拿了就回学校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反正我又正常上学了。
我想把刘婶的自行车还给她。可是,等我到了自行车棚,我不记得刘婶的自行车是什么样儿的了。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刘婶的自行车了,此刻,它被一条长长的重重的铁链给锁着呢。我想,哪个混蛋居然把我骑来的自行车给锁上了,这不是给我添堵嘛。我抬着自行车到了学校外头,跟修车的大叔说了一下。修车的大叔挥起大剪刀,“咔嚓”一下,就帮我把自行车的铁链子给剪断了。我千恩万谢,骑上自行车就到了刘婶家。跟刘婶说了一声,又赶紧回到了学校。
没过多久,我听到有人来找我。我一看,是刘婶。
她说:“你推回去的不是我的自行车。我的自行车是新买的。我记得,我带俺二孩儿去他姥娘家的时候,他拿指甲盖子搁后座儿上划了好几道杠儿。”
我说:“啊?我还以为那个自行车是你的呢。我不记得你的自行车什么样儿了。”
刘婶说:“恁的车棚搁哪儿?你带我去。我自己认得。”我就把刘婶带到我们教室后头的自行车棚里。刘婶很快就找到了她的自行车,然后就骑车回去了。我推错的自行车,她也给推了回来,就是人家原来的大铁链子被我给剪断了。
我上学带饭,没有咸菜,我妈妈就腌了蒜薹,端到大亮家屋檐上晾晒。
下午,我放了学,跟我妈妈一起去收蒜薹。
我胆战心惊地爬上屋檐下竖着的梯子,我妈妈站在上头拉着我上去。屋檐上,是穹庐似的榆钱树。小鸟叽叽喳喳地坠满了树枝。
屋檐顶上,晒干的蒜薹,黄黄的,软软的。
我问我妈妈:“妈,这个蒜薹收回家,还要洗吗?”
我妈妈说:“洗什么的?我都是洗地干干净净地腌的。我晒地时候,下头铺的化肥袋子,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就不再吭声了。
蒜薹收回家,我妈妈就给我炒菜,炒菜的时候倒了不少豆油。
炒好的蒜薹,油汪汪的,金黄金黄的,很香,很好看。
我弟弟、妹妹光看着,我妈妈谁都不给吃,都给我放在罐头瓶子里,留着我上学的时候带上。
我中午放学回到宿舍,坐在床头上吃饭。我先拿出饭盒,泡上煎饼,再从罐头瓶子里夹出一大筷子蒜薹,放在泡着的煎饼上,这就是我的午饭了。炒好的蒜薹还是很好吃的。我吃着吃着,发现夹起的一簇蒜薹,被蛋白似的什么东西罗织在一起。蒜薹里怎么有蛋白呢?难道是我妈妈给我在蒜薹里放了鸡蛋?不可能啊。我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做啊。
我夹起那簇蒜薹尝了尝,有点苦涩,确定不是鸡蛋。那是什么呢?哦,我知道了。我想到了大亮家的屋檐,我家蒜薹是晾在他家屋檐上的。那屋檐上,树顶上,有很多麻雀在叫喳喳,那我碗里的蛋白似的东西,就是鸟屎了。
我默默地把那团蒜薹夹走扔掉,把自己饭盒里的煎饼也倒掉。
有一天,我妈妈跟我说:“刘校长给你三百块钱,让你留着上学喝茶。你拿着吧。”
我问她:“你又去找俺刘校长了?”
我妈妈说:“俺又去找刘校长了。人家又给你减免学费了。俺不去谢谢人家嘛。刘校长对俺说话可好了。她还给你三百块钱。她让我有什么家务事不要跟你说。她跟我说的,‘宋大省是个很自觉的学生,家长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俺刘校长真好!你说她上回见了你怎么恁么冷淡的?”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人家不这样也不行。欠学费的太多了。你也贫困,他也贫困。要是都不交学费了。人家这个学校还怎么开啊。”
刘校长居然给了我三百块钱!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赶紧去邮局办了一个存折,把这三百块钱存了起来。
那是一张红色的存折。
一天,我得意地拿着那张存折跟我弟弟炫耀:“你看!这是我的三百块钱。俺刘老师给我的!”
我弟弟很羡慕地看着我的存折。我为了表示跟我弟弟手足情深,一个激动,把我的存折密码告诉了他:“我的存折密码可简单了,就是六个六!”
“哦——”我弟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当时根本没有多想,就把存折放回我的衣裳袋子里。
这以后的一天,我又去拿我的存折。打开一看,我存折的一页已经没有了。我的三百块钱呢?我大惊失色。我第一反应是:肯定是我弟弟偷了。
我问我弟弟:“鸿雁,你拿我的存折了吗?”
“没有!”他说。
“就你知道我的存折密码。肯定是被你偷走了。”我说。
“我没动你存折!”我弟弟死不承认。
“你把我三百块钱弄哪去了?你快给我!”我气愤地说。
“我没拿!”我弟弟说。
我断定,肯定是我弟弟偷了我的存折。只是他既不承认,也不会给我。
我说:“我去邮局查去!肯定能查的到。你是什么时候取的,我都能查出来。”
我弟弟说:“你查去吧。你查也查不到!”
我到了青羊山镇上的邮局,把我的存折拿给柜台上的年轻的工作人员,跟他说:“我的存折叫俺弟弟给偷走了,麻烦你帮我查查,他是什么时候取的钱。”那个柜台上的年轻的小伙子才工作没几年,他瘦瘦的,白白的,浓黑的眉毛下头,架着一副宽边框的黑色眼镜,看起来又斯文,又文静。我去邮局寄信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心里还有些暗暗地喜欢他。
他帮我查了查:“被取走了。一个月前取走的。”
“啊?那么快?我一跟他说密码,他就来取了?”我说。
“在东夫山镇取的。”那个工作人员带着大势已去的表情说。显然,他对我的个人财产的巨大损失也深表同情了。
“知道了,谢谢你。麻烦你了。”我说。
“不用谢。”他说。
我回到家,又找到我弟弟。
“就是你拿的我的存折去取钱的。”我说。
我弟弟说:“我就取了,你能怎么的?”
我说:“你把钱还给我。那是俺老师给我的钱!”
“给你?!”我弟弟强横又鄙视地说。
我妈妈听到我们吵架,也过来了。
“怎么了?”她问。
“俺弟弟把我存折上的三百块钱给偷走了。他就是个小偷儿!”我愤愤地说。
“你别说了!”我妈妈大声喝道。
“恁儿偷我的钱,我还不能说啊?你就是向着恁儿!”我悲愤地说。
“你别说了!”我妈妈又厉声呵斥我。
“就是鸿雁偷我的钱!你还护着他!”我急地要哭了。
“贼皮好穿,贼皮难扒!”我妈妈说,“你不要喊了!你的三百块钱,回我攒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就要鸿雁还!”我说。
“你放心!回我攒钱给你!”我妈妈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以后不要跟人说恁弟弟偷你的钱!”
“鸿雁偷我的钱,你还不让人说了?你就是惯鸿雁!”我恨恨地发疯似的说。
“你不要跟人说!咱是一伙儿的!人家跟你都不是一个省的,人家谁向你啊!”我妈妈说。她说着,弯下腰去蒜架子上收拾东西。
“你就惯着他吧!你把他惯瞎了!你生的什么孩子!”我气愤地说。
“我生地不好!我不会生!你生地好!你以后生个好的!”我妈妈也气急败坏,开始骂我了。我知道,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我妈妈居中斡旋不成,开始火力全开针对我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在绝对的威压面前,弱小的一方还是自觉地败下阵来吧。否则,你会遭到强权的一方更残酷地打压。我不说话了。我那时候还离不开她。是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个走遍天下都适用的道理,包括在自己的家里。
“鼻子臭不能割去啊!”我妈妈说,“天底下骂惯孩子的我不心惊。”她看我先软了下来,她的语气也顺势软了下来。
“天薄是天,再孬是儿。男孩儿是根儿,女孩有什么用哎。”我妈妈说。她还想继续跟我洗脑呢。
我不服气了。我说:“女孩儿怎么没用的?女孩上好了学照样有前途有本事!”
我妈妈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的。你看我离恁姥娘家恁么远,恁姥娘想喝口水儿,我都不能给她端。恁姥娘百年以后,我都不能去给她上坟。”
“你百年以后,我给你上坟!”我说。
“俺要恁给俺上什么坟的?”我妈妈嫌弃地说,“俺有恁弟弟!上坟都是男孩儿!女孩儿上什么坟的!女孩儿给父母老的烧完周年纸,这辈子就不能去娘家坟上了。女孩儿是人家的人!女孩儿外向,死了外葬。女孩儿光发婆家,不发娘家。”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很悲愤,就跟我妈妈说:“我没资格给你上坟!你什么都指望鸿雁。等你以后养老你也指望鸿雁吧!你不要指望我了!”
我妈妈说:“你不给我养老就不给我养老哎!恁谁不给我养老我都不怕!我老了我就买瓶敌敌畏,我等我不能动的那天,我就喝药死了。我哪死喂哪儿的狗。”
我弟弟听了我跟我妈妈的对话,他大概是害怕了。他到屋里去,拿了一张纸,写了写,把那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头写的是:
“养老合同:给父母养老是每个孩子的义务。姊妹三个要一起承担。鸿雁,承担百分之五十。宋大省,承担百分之四十。笑笑,承担百分之十。”
我看了看我弟弟的养老合同,不屑地笑了笑。
我跟他说:“你写这个,说明你害怕了。我才不怕给咱妈养老。到时候,我一个人给咱妈养老我也养得起。”
下午,我弟弟不见了。我家的自行车也不见了。我弟弟呢?我着急地找我弟弟。
“鸿雁不见了。”我跟我妈妈说。
“他可能去山东了。”我妈妈说,“你别跟人说。他经常偷偷地跑回山东。”
“我现在都不去山东了。咱家没钱。我回去干什么。还得花钱。”我说,“鸿雁自己去山东,能行吧?他还恁么小。他路上别饿着渴着?”
我妈妈说:“你管不了就不管。谁能光跟着他?人是活宝。上午还在南乡,下午就到北乡了。你去剥蒜。”
我边剥蒜,边担心我弟弟。心里很难受。太阳已经偏西了。我心里想,我年幼的弟弟现在在哪呢?他路上会不会渴着、饿着呢?他不会迷路吧?他如果半路上迷路了,他在哪儿睡觉呢?睡在人家的山芋沟里?我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他偷了我三百块钱,可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他了。
过了两天,我弟弟从山东回来了。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他回来以后,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身上瘦瘦的,面皮黄黄的,像一只病病殃殃的小狗儿。说实话,我不知道他那么瘦,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因为他堕入淫邪太厉害伤了身了。总之,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我去山东了,我把咱爸爸的补偿金取出来了。”我弟弟说。
我问他:“你怎么有那单子的?”
“咱妈妈给我的。”我弟弟说,“恁要吧?”
我立刻说:“不要。”
我怕我弟弟不好意思,我接着说:“这笔钱,也没有多少,就几千块钱。你是男孩儿,这笔钱本来就应该给你的。”
我问他:“你去荆堂都见到谁了?咱爷爷好吗?”
我弟弟说:“咱爷爷还好。”
我说:“咱爷爷问我了吗?”
他说:“问了。我跟他说,你在南乡上学了。”
我说:“咱家的屋怎么样了?”
他说:“都要塌了。屋上的草都没有了。西山墙上的瓦都没有了。”
我弟弟说完,从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红红的衣裳。
他笑嘻嘻地跟我和妹妹说:“恁看,这是什么?”
我立刻说:“是我的照片!你搁哪儿看到的?”
他说:“在咱爷爷家里的相框上。”
我接过那照片一看,正是我,我穿着六姨给我做的带大襟的红褂子。脸圆鼓鼓的,眼睛大大的。那时候,我才十岁。脸上还没有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和坑坑洼洼的痘印。我的头发的右上角,有一道金色的线,不知道是被谁的指甲给划的,看起来像是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卡。
我说:“我的照片,我以前都保存地好好的,现在怎么一张都没了呢?我来南乡的时候,我把咱爸爸的照片装在火柴盒里带过来了,我装了满满一火柴盒,放在大衣柜上。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呢?要是能留到现在多好啊。我还能看看咱爸爸。”
我弟弟说:“咱爷爷家里还有咱爸爸的照片呢。你拿的是咱家相框上的吧?”
我说:“是的。我就是怕年岁久了,照片发潮、失效。我就给带过来了,谁知道怎么一张也找不到了呢?”
我弟弟说:“你有咱爷爷的照片吗?”
我说:“没有。你别说哈,你这一问,我才知道,到底是爸爸妈妈亲。咱爷爷的照片我怎么就没带一张呢?”
我弟弟说:“咱爷爷的照片都在他家的相框上,你也带不来啊。”
我说:“没事儿,咱爷爷不是还活着吗?等咱长大了就能孝顺他了。你还见到谁了?你见到大龙大伟了吗?”
我弟弟说:“大伟家的二奶奶死了,大香结婚了,大伟去大香家跟着他姐过。他爸爸让他回去,他不回去,他让他爸爸给他盖二层楼,不给他把二层楼盖好,他就不回荆堂。”
我笑着说:“大伟怎么会这样,他这个点子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姐教他的。他别不是怕他爹再找一个,故意逼他爹的吧。”
我弟弟说:“南家前的二婶子喝药死了。”
我很惊讶,我说:“咱二婶子跟咱二叔感情恁么好,怎么能喝药的?”
我弟弟说:“谁知道?一时想不开呗。”
我问:“那兰兰和开放怎么办?”
我弟弟说:“兰兰跟人跑了。不回来了。二叔又找了一个女的。”
我一时不敢相信,印象中,二叔一家子是那么和和美美的,谁知道那么明媚、鲜妍的二婶子竟这样撒手人寰,留下了开放、兰兰。她们的奶奶还在,她们的姑姑应该都对他们很好吧。只是,我还是为二叔、为我的年幼的开放弟弟、兰兰小妹心痛,为死去的二婶子心痛。谁又能想到,二婶子那么精明强干的女人,能犯这种糊涂呢。她怎么舍得自己那么年轻、俊美的生命,她怎么舍得下自己一双小儿女呢。兰兰跟了自己的情郎远走他乡,一去不回。这年纪尚且幼小的好妹妹,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她舍得下自己的老父亲,这样毅然背井离乡呢。
我弟弟说:“我去西岭上转了转,看到一个男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跟他叫二叔。”
我说:“西岭上可多小花了。你看到了吗?”
我弟弟说:“看到了。都是山花子,不怕旱。”
我说:“那个二叔你不知道是谁啊?那时候在山东,你还小,你不认识人。要是我,我肯定知道是谁。”
我弟弟说:“我跟那个二叔在西岭上坐了一会儿。”
我说:“他说什么?”
我弟弟说:“二叔说,荆堂这个地方穷。没有出路。最好是从这里走出去。”
我说:“那个二叔没出去打工吗?现在不是可以出去打工了吗?”
我弟弟说:“我不知道。我没问。”
我说:“我觉得还是荆堂好。哪儿也不如荆堂好。俺喜欢荆堂。”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妈妈说的,还给我三百块钱的事,我也很快就忘记了。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悄悄跟我说:“呐!这个给你。还你的三百块钱。”她递给我用几块布包着的一卷东西。
我接过来,把那层布揭开来一看,里头是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一包钱。
我说:“我不要了。”
我妈妈说:“恁妈说的还你的,就一定会还你的。都是我卖破烂攒的。你拿着吧。我留着也没有用。”
我就把那钱收了起来,抽空又去办了一张存折,把那钱存了起来。
一天,班长杨将跟我说:“宋大省,你的那篇作文发表了。还有四十块钱稿费呢。这是取款单。你到校长办公室盖个章就能去邮局取款了。”
“真的啊!谢谢你啊!”我高高兴兴地接过那张取款单子说。我拿着那张取款单就到了校长办公室,刘校长正好也在。
“刘校长!”我跟她打招呼说。
“宋大省,你来有什么事儿吗?”刘校长温和地看着我说。
“我来盖章。”我把那张单子递给她说。
“发表文章了?”她欣慰地说。
“嗯。说是要您帮我盖个章。”
刘校长帮我盖了章。
“好好学习。”她说。
“哦。”
三姑姥娘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每次吃饭,我妈妈烧好了饭,就让我弟弟妹妹给她送过去。我弟弟妹妹还小,一前一后,一个端菜,一个端饭,像两个小宫女。我家吃饭,只有一个菜,一个菜烧一锅。我们的菜,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有时候难得吃鱼,我妈妈就把鱼刺挑好了,自己端过去,给三姑姥娘吃。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以后,听说,庆丰的大儿子跟他的一帮子同学在他家聚会,大家吃饱喝足以后,他骑着摩托车送他们回去,车速太快,到了大山岗上,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把脸皮都剐没了,成了植物人,之前说好的未婚妻也不认账了。又过了几年,庆丰得了感冒,去村里的小诊所挂水,被医生给挂错了药,一命呜呼了。
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活着。
一天,我妹妹回来说:“妈,秀秀怀孕了。”
我妈妈说:“哪个秀秀?”
我妹妹说:“就是俺同学秀秀。”
我妈妈说:“秀秀才多点儿的小孩儿,怎么怀孕的?”
我妹妹说:“秀秀不是没有娘嘛,她爸爸搁外头打工,也顾不上她,她就跟着她爷爷。她爷爷要种地,还要放羊,她被东庄的一个老头子给□□了。”
我妈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妹妹说:“是她上学的时候,她老师发现的。秀秀老是咳嗽,她老师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有身孕了。东庄儿那个老头子都七十了,秀秀的家人告了,老头子被抓起来了。”
我妈妈说:“没娘的小孩儿,可怜吧!小孩儿嘴馋,人家给她买点好吃的哄着她,她就同意了。”
“那个老头儿不死的!把他碎尸万段!”我说。
“他都六七老十了,把他抓起来又能怎么样?” 我妈妈说。
我妈妈心疼这个小女孩儿,就跟我妹妹说:“笑笑啊,你回去上学的时候,你跟秀秀说说,等她中午放学了到咱家来,在咱家吃顿饭。”
我妹妹说:“让她来咱家吃什么饭啊?”
我妈妈说:“咱家也没什么好饭,我种的南瓜,可甜了。我烧个南瓜汤给她喝喝。小孩儿,可怜,没有娘。”
我妹妹说:“人家吃地都比咱家好。你让秀秀来咱家吃饭,人家还看不上呢。”
我妈妈说:“你先跟她说哎。她要是来呢她就来,她要是实在不来就拉倒哎。咱自己喝,我就喜欢吃南瓜。”
那天上午,我妈妈把蒜架子上的又长又黄的大南瓜抱了出来,切了切,煮了一锅南瓜汤。
中午,秀秀来了,跟我妹妹坐在一起等着吃饭。我妈妈给秀秀盛了满满一碗南瓜汤。
“吃吧!乖孩子!”我妈妈跟秀秀说,“我煮地烂烂的、透透的、可甜了。”
哪知道,秀秀说:“我吃不了那么多!俺上学,俺爸爸都是炸馒头片儿给俺带上!”
“哦!”我妈妈赶紧把她碗里的南瓜拨到她自己碗里一半儿,然后问她:“这回行了吧?”
“嗯,这回差不多!”秀秀说。
我妹妹看了看我妈妈,不说话。我妈妈低头扒自己碗里的南瓜。
等秀秀走了,我妈妈跟我妹妹说:“秀秀这小孩儿,不知道孬好。我叫她来吃个饭,她还不识好,还嫌弃咱家穷来!”
我妹妹说:“我就说的吧,人家秀秀看不上吧。白搭一个大南瓜!”
我妈妈说:“小孩!那怕什么的。咱多算行好了。我去摘秋霉豆去。”
我家没有大门,没有院墙。我妈妈在家门前,用树枝围了一圈高高的篱笆。这个篱笆就成了我家的一面院墙。秋天,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的秋霉豆。
“我爱吃秋霉豆。”我妈妈说,“秋霉豆皮子摘下来,上锅煮煮,晒干,熬猪肉可好吃了。”我不想吃秋霉豆,我想吃肉。我也没见过我妈妈用霉豆皮子熬猪肉,我只见过她炒霉豆皮子吃。
霉豆皮子吃不完,我妈妈就摘下放在锅里烫,烫好了,端着去人家屋顶上晒。等到霉豆皮子晒干了,我妈妈就拿到集上去卖。
快过年了,在我家,过年意味着可以买斤猪肉。可是今年,我家因为盖屋,更没有钱买猪肉过年了。
我妈妈说:“今年,咱家就过个回子年吧!不买猪肉了。”
“行!”我说,“不吃就不吃,没事儿!”
“小事儿!”我弟弟说。我们虽然有些遗憾,但是都没有意见,而且脸上还带着一些不吃猪肉的志气和骨气。毕竟,学还是要上的。上学重要还是吃肉重要,这个道理我们肯定知道。
我妈妈找了根粉笔,站在盖屋剩下的一堆细沙上,在我家新屋的北墙上写了两行诗:
“今年过个回子年,人家吃肉俺不吃。不吃猪肉过个年,来年个个考状元。”
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领导,来慰问困难户。我跟我弟弟虽然在学校里也是贫困生,但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就转身儿去屋后喊我妈妈:“妈妈!咱家来人慰问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来!”我妈妈喜出望外地说。她去迎接那几个慰问的领导了。我和我弟弟赶紧带着我妹妹躲到了屋后头。留下我妈妈一个人充当困难户。
“谢谢领导!”我妈妈跟那些人说。
“确实困难,确实不容易!”那些人看看我家的破东烂西说。
我跟我弟弟坐在屋后的条凳上,默默地看了看彼此,我们的身上都笼罩着“困难户”的光芒。可是我们尽可能躲避着“困难户”的名声儿,不想出去露面儿。我妹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巷子里,想去看看大人们都在说什么。
我不想让我妹妹露面儿去当“困难户”,我妈妈一个人去就够了。我就朝她招招手,压低声音,把她喊过来:“喂,笑笑!过来!过来!”
等我妈妈客客气气地把那些领导送到大门口,那些领导渐渐地离开我家,我们才回到家里。
“人家给咱家送了油、面!”我妈妈喜气洋洋地说,“这回咱家有面包饺子了。恁都嫌咱家破烂,咱家要是不破破烂烂的,人家能给咱恁些东西啊!”
我和我弟弟不说话。我们既高兴又不是太高兴。高兴的是,毕竟我家多了一桶油,多了一袋子面。我家过年的物资又丰富了。我们也想吃饺子。不高兴的是,我们觉得当上“困难户”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光荣的事。
“西院儿的知道了,这回得眼红。多少人家挣着抢着想要慰问,都要不到呢。这是恁大叔特殊照顾咱。”我妈妈说。
我以为我们今年真地吃不上一口肉了。可是一天下午,庄东头的驼背二大娘拄着拐棍儿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团什么东西,用塑料袋子裹着。
“二大娘!”我高兴地喊。我们在凡庄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看到二大娘,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奶奶一样,异常兴奋、亲切。
“哎!”二大娘答应着。
我妈妈从锅屋里出来:“来了,二嫂子!”
“我拿块猪肉,给小孩儿吃。”二大娘说。
“你看你,二嫂子!你给我,我没有什么给你!俺娘几个才说好的,过个回子年的。”我妈妈笑着说。
“哪能哎。怎么也得给小孩儿吃点儿肉!”二大娘走到屋里,把那块肉放在桌子上。我们走过去,扒开那个软软的塑料袋子一看,是肉,白白的肥肉,有半个屁股那么大,我的心里立刻变得有着落了。
一天早上,妈妈说要去山上挖地。等快吃晚饭的时候,她背着粪箕子回家了。她把一包点心放在堂屋进门儿那儿一个破旧的小柜子上。
“这是点心,恁都来吃吧!”我妈妈说。
我们围过去,问她:“妈妈,是你买的吗?”
“咱哪有钱买哎!是人家上坟的。人家上完坟就走了,我拿来的。吃吧!没事儿!干净的,我搁旁边儿看着的!人家上完供就走了,一点儿没弄脏。”
我们打开那黄色的装点心的包装纸,里头是带着点儿燃烧过的火纸味儿的点心,各种各样的都有,拿起来一块,放在嘴里,甜甜的。
天快上黑影儿的时候,刘校长突然来我家了。她是来慰问我的。我看到自己的校长跟学校的老师,心里很高兴也很温暖,我赶紧迎了上去。
“刘老师,恁来了?”我跟刘校长说。
“来了,来看看你。”她温和地说。我想,她这回确实是看到了,我家确实很穷。
刘老师站在我家堂屋门口儿,她把一个红包递给我说:“过年了,这是学校给你的。”
我说:“谢谢老师!”
我妈妈也从家后回来了。
她看到刘校长,心理也很感动,她跟刘校长说:“老师恁来了?”
刘校长说:“过年了,来看看宋大省。”
我看刘校长就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我握了握她的手说:“老师,你冷吗?”
“不冷。”她说,“我上次见到了恁初中学校的朱校长,他给了你一百块钱,让你留着上学喝茶。你拿着吧。”
我接过那张一百块钱说:“谢谢老师。”
刘校长说:“你跟恁妈妈一块儿好好过年,以后有什么困难,再跟我说。”
我妈妈说:“行,谢谢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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