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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凡乐和小芹娘、立勤大爷爷

1.看门儿的、老头儿

我那阵子跟我班里一个女同学玩地很好。她家就住在镇上。有那么几天,下了晚自习,我就跟她一起骑车到她家。她家里,就她妈妈一个人,她妈妈信耶稣,跟她一样温温柔柔,笑嘻嘻地。

她妈妈说:“前几天,俺家一辆洋车子给人偷去了。我一开始还怪疼地慌。后来,想开了也就不难过了,感谢主!”

那时候,她家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好看的电视剧,里头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痴情地叫着“秋敏,秋敏……”

我看电视看地入迷,我在我同学家里玩地开心。哪知道,我妈妈到我的学校来了。

当时,还是凌晨四五点钟,学校还没有开大门。我妈妈就抱了一捆柴火,在我们学校门口烤火。看门儿的独居老头儿看到了我妈妈,就把我妈妈喊进门卫室里头暖和。我妈妈冻得抖抖索索,边跟着老头儿走进传达室,边不停地道谢:“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看门的老头儿问我妈妈:“大妹妹,你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我跟俺家属闹气,跑出来的。”

我妈妈那时候才四十出头儿,看门儿的老头有六十了,他一辈子没婚娶,在学校传达室里开个小卖部。他看到我妈妈,就对她动了心思,又要倒茶给我妈妈喝,又要泡方便面给我妈妈吃。

一大早,我正在教室里,突然有个陌生的同学来喊我,说我妈来学校找我了。我跟着那个同学到了小卖部。一看,我妈妈坐在小卖部里。看门儿的老头儿正坐着跟我妈妈说话呢。他见我来了,笑嘻嘻地看着我。

喊我的那个同学不知道是哪个班的,他跟老头儿说:“给我一个面包,我要买个面包!”

看门儿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跟他说:“走吧!今天不卖东西了!”

我问我妈妈:“妈,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妈妈说:“我五点钟就来了。天冷,我抱把柴禾搁外头烤火。恁大爷看到了,把我叫进来暖和的。”

我说:“妈,咱家有事儿吗?”

我妈妈把我拉到一边儿,跟我说:“我跟凡乐家的又吵架了了。凡乐家的光扼俺。天天指桑骂槐,见了我就骂。我带着恁小弟小妹先住到立围子恁大姨家里去。我来跟你说说,好让你知道。我怕你到家看不到俺,你心里发急。不行,过几天,俺搬到砖厂住。不住家里了。”

我问她:“哪儿的砖厂?就是西山头下头那个小屋吗?”

我妈妈说:“就是那个小屋。那个地方以前是砖厂。后来人家搬走了,不开砖厂了。”

“砖厂能住吗?漫山湖泊的,跟寒窑似的,那里冷吧?俺小弟小妹恁么小,能受得了吧?别有坏人。”我说。

“没事儿。旁边不是住着两个大学生嘛,人家专门儿搁那儿养猪的。”我妈妈说。

我说:“我马上要上课了,要不,我送你去俺同学家里暖和一下吧。我晚上放学去找你。”

“我不去,我得回去了。你也赶紧上课去吧。”我妈妈说,“你跟那个看门的老头儿说一声儿,谢谢人家给我开门儿。”

我妈妈走了,我回来继续上课。

看门儿的老头手里提着个暖壶站在小卖部前头。

他看见我,焦急地问我:“恁妈妈呢?”

我说:“俺妈妈回去了。”

老头儿失望地说:“走了?”

我说:“嗯。走了。”

我看他的样子,他的模样并不难看,但是,都六十多了,太老了。他虽然开个小卖部,真要供我们上学,他未必肯供,也未必供得起。

看门儿的老头儿,回到他的小卖部的木板做的窗户底下,拿起一张红纸,那是一张毛笔写的账单,上头密密麻麻地记着一笔笔的欠款。

“都是人家欠我的!”老头笑着对我说。

我丝毫都不心动。我心里想,你一个人独居,别人不来借你的钱才怪。能借你的钱的,都是你的亲朋好友,侄男伯女。人家欠了你的钱,能还你才怪。你太老了,根本不配俺妈妈。你就是开小卖部有几个臭钱,俺也不稀罕。

一个课间,国佩三爷爷跟国佩三奶奶来了。他们在我宿舍楼下等我。

我说:“三佬,三奶奶,恁来了?”

三奶奶说:“俺跟恁三佬一块儿来赶集的。恁妈妈让俺来跟你说一声儿,她带着恁小弟小妹又回到家里住了,让你不要担心,好好上学。”

我说:“哦。麻烦恁了,三奶奶。”

三佬说:“大姐,你看恁妈容易吧。都是为了恁姊妹仨,天天被凡乐家的欺负,东跑西颠地。你可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就没人敢欺负恁了。”

我说:“知道了三佬。恁跟俺三奶奶,还有国美佬一家,都善良,都帮助俺家。”

三奶奶说:“俺都盼着恁姊妹仨给恁妈争气,等恁都上好了学,成家立业了,恁妈妈在凡庄也就抬起头来了。”

我说:“知道了,三奶奶。”

星期天,我到了家里。果然看到我妈妈就在家里呢。

我说:“妈妈,你之前带着俺小弟小妹住砖厂了?”

我妈妈说:“嗯。俺去住了几天。”

我说:“那你怎么吃饭的?那里又没有锅。”

她说:“吃饭俺就回家烧饭,吃完饭再去干活儿。”

我又问她:“那你后来怎么又回来的?”

我妈妈说:“恁国佩三佬跟恁三奶奶劝我回来的。人家说那里偏僻,别有人把恁小弟小妹给偷走了。”

我说:“你本来就不该住在那儿。”

我妈妈说:“我故意住在那里的。我就是给外人看看,让人家都知道凡乐家的扼咱,把咱扼地在家里都蹲不住了。不这样不行,凡乐家的天天骂邪。”

我问我妈妈:“后来怎么办的?”

我妈妈说:“后来俺去找的大队干部。恁刘叔人好。向咱。人家跟凡乐家的说的。人家一个外地人投亲靠朋的到咱庄上,恁不能这样扼人家。恁这样传出去对咱庄上的名声儿不好,对恁自己名声儿也不好。恁还有三个儿要找媳妇呢。”

我说:“俺刘叔真好。俺刘叔要是一直当官儿就好了。”

我妈妈说:“恁刘叔人家要走了,不打算当官儿了。”

我说:“他要去哪儿?”

我妈妈说:“他要去他老岳家,跟着他大舅子做生意。”

我说:“啊?俺刘叔恁么好,不当大队干部了?”

我妈妈说:“恁刘叔人老实,光受人欺负。”

我说:“啊?他是大队干部也有人欺负他。”

我妈妈说:“嗯,大队干部也跟咱民人一样。太老实了,人家那些人也勾结到一块儿排挤他。”

一天,我妈妈蹲在她的小摊子前卖霉豆皮子。菜市里收费的大爷是个单身汉,他注意到了我妈妈。就跑到我妈妈跟前来问:“大妹妹,我看着你怪好。你年庚多大了?我今年五十了。还没有家属。”

我妈妈说:“大哥!俺家有丈夫。”

收费的大爷还是不甘心。等我妈妈挎着篮子回家,他也尾随着我妈妈一路到了凡庄。

我妈妈前脚到家,他后脚也到了。我妈妈正在拿钥匙开门,回头看到了大爷:“哎哟,恁怎么来了的?大哥!”

“我看着你走了,我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来了。”收费的大爷说。

“恁赶紧走吧,大哥!俺丈夫去上山挖地了。他马上就回来了。他回来看到,他打你!恁赶紧走吧!”我妈妈说。

“恁丈夫对你好吧?你跟他能过吧?”老头儿问我妈妈说。

“俺丈夫对俺好!俺两个感情可好了。你赶紧走吧!哈!”我妈妈跟大爷好说歹说,大爷才离开。

这一年,我妈妈跟我说:“恁二姨夫死了。”

我说:“怎么死的?是生病吗?”

“恁二姨夫骑着洋车子去卖豆橛子,路上被人家的车给撞死了。”

“天呢,那后来打官司了吧?”

“恁大姨先知道的。恁大姨就看到恁二姨夫背着粪箕子,朝恁大姨走过去,跟她说,‘我走了,恁赶紧去人,去打官司去吧。’恁大姨就知道恁二姨夫出事了。都是你大姨托人,跟人家打的官司。”

我说:“小霞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小霞结婚了,也是男孩难得。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了,小霞搁医院里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实在养不起。她丈夫要把这个小孩女送人。小霞躺搁床上光是哭,也不说话。她丈夫就把那个小女孩送给旁人了,人家接了孩子就走了。他两口子也没问人家要一分钱,也没问人家家是哪里,就稀里糊涂地,把个刚出生的小女孩送给了人家呢。”

“天呢!太混蛋了。小霞姐怎么能把她的小孩儿给人家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她们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心疼,别人除了惊讶,谁会比她们更加心疼。一大帮子穷亲戚,各过各的苦日子,谁又能顾得上谁?只是可怜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可是,即使大家想去寻回那个女孩子也无从寻觅了,小霞姐两口子没有留下人家任何音信啊!可怜的孩子!这两口子真是一对大混蛋啊!

谁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娃娃会落到什么样的人的手里呢。谁又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是死是活,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现在的日子好歹饿不死人,哪个孩子愿意生下来就离开爹娘,流落到陌生人的手里啊。你们两口子,你们两个鬼东西,好歹将就着给她口吃的,把她当狗一样养活大啊。实在不行,给自家亲戚啊,你们好歹知道她的音讯死活啊!闺女又如何,儿子又如何?这两个不是东西的混蛋!死东西!造孽啊!希望我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女,遇到个好人家好爹娘,把她当亲生的闺女来疼爱吧!希望我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女儿,这辈子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的吧!

2.凡乐和小芹娘

大恶心去了上海,小芹的娘有了什么重活儿,都是去喊凡乐帮忙。

“俺二叔啊,恁来给俺帮帮忙儿来!”小芹的娘站在她家巷口子喊道。

凡乐应声儿就去,他给小芹家干活儿,倒比给自己家干活儿还要勤快。

“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凡乐家的看着凡乐的背影说。

“俺二叔啊,恁家的稻今年长得怎么样?”小芹的娘问凡乐。

“俺家的稻今年蛮好的。”凡乐说。

“俺家的稻不行,可多瘪赤子了。”小芹的娘说。

我那时候,十几岁了,开始观察人的眼神了。我看到,凡乐跟大婶子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他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胸脯那个地方,他的目光在大婶子的胸脯那个地方游动着。凡乐看向大婶子的时候,两个眼里水汪汪的,眼珠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大婶子倒是稳稳当当,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凡乐是个流氓,他盯着俺大婶子看。”

我妈妈不耐烦地说:“你别瞎猜省,人家亲叔公跟亲侄儿媳妇,哪能那样。凡乐这个人是鬼道,我没看出来他流氓的。”

我说:“你对这方面不敏感。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妈妈说:“俺不敏感!你敏感!”

我说:“我现在对男女这方面特别敏感。我见了俺班的男生我都躲着他走。我跟俺班儿里的男生没几个说话的。”

我妈妈说:“同学之间,见了面儿好好说话。也不要弄地跟趔橛子驴样!那样没人喜!”

我说:“没人喜就没人喜呗。我又不稀罕他们喜!”

我妈妈说:“大人不说话,恁小孩儿该怎么搭腔,怎么搭腔,这样,人家好不恨恁。”

从此,我见了凡乐,叫他一声“二爷爷”,就赶紧溜走。

我那时候,正是青春期,对自己是个女孩子充满了羞耻感。在家里,我用白布,给自己缝了两个小褂头儿,穿在里头,把正在发育的胸箍地平平的。在教室里的时候,我从来不到后排的男生堆里去。在校园里,我都是弯着腰走路,仿佛全校园的人都在看我,仿佛我一抬头,天就会被我捅个大窟窿。

我妈妈每天早起去小芹家挑水。这天,她又去小芹家挑水。小芹家的压水井在堂屋门外头,离她家堂屋门很近。天还是黑的,我妈妈正要打水,就听到大婶子屋里两个人在说话。

我妈妈一听,不得了,这男的不是凡乐吗?

小芹娘跟凡乐说:“你看你,连双袜子都没有。俺看着也心疼,回我给你买双袜子。”

凡乐说:“那个婊子娘们儿光知道疼几个小孩,哪像你,知道心疼我。你说你这样的好女人,大恶心怎么不知道心疼的?你说,你要不是遇见我,谁还知道心疼你啊。”

小芹娘说:“你以为就你一个好男人啊?孬蛋也喜欢我,老鲶鱼也喜欢我,我谁都不给,就给你。”

凡乐说:“我知道。我不是天天给你干活儿吗?我上回给你扛稻都累出前列腺了。”

小芹娘问他:“你开刀,俺二婶子得服侍你吧。她埋怨你了吗?”

凡乐说:“能不埋怨吗?‘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

小芹娘说:“那你以后还敢给我干活儿吧?”

凡乐说:“干哦。怕她干什么?她跟三个小孩儿是被我给拿下马了。见了我都跟狗样儿!”

小芹娘叹了口气说:“唉!你说俺家小芹怎么办?不好找媳妇。是个结巴子。”

凡乐说:“等小芹长大了,我托人儿给他找媳妇。”

小芹娘说:“我说什么也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哪怕是用我的身子换,我也得给他换个媳妇儿。”

凡乐说:“小芹找媳妇还早呢,别发愁了。回我带你赶集去。还不行吗?”

小芹娘说:“赶哪个集啊?”

凡乐说:“就赶青羊山集。”

小芹娘说:“被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凡乐说:“咱俩儿不走一块儿。我搁前头走,你搁后头走。谁知道啊。”

我妈妈吓坏了。她知道这种事情要躲开,否则,要出人命的。

我妈妈挑着洋铁桶,正要仓皇逃回家里去。却见小芹家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凡乐和小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

凡乐正搂着小芹娘,手放在小芹娘胸前,两个人一扭一扭地手舞足蹈地走着。我妈妈挑着洋铁桶,一个躲闪不及,被凡乐看到了。

凡乐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照地上猛地一推,我妈妈“哐当”一下倒在地上。

凡乐指着我妈妈说:“我跟你说!你要是说出去,叫凡庄人知道了,坏了小芹娘的名声儿,我就让你死!”

我妈妈后脑勺着地,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凡乐跑了,大婶子也走开了。我妈妈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自己挑了空水桶回家去。

这以后,我妈妈不能去小芹家挑水了。我妈妈咬咬牙,在我家天井里打了个压水井。

大婶子以后看到我妈有些羞惭,我妈妈倒是大大方方跟她说话。我妈妈嘴严,不爱嚼舌头,跟姓凡的又很少来往。这一点,大婶子倒是很放心。大婶子跟凡乐都平安无事。

凡乐后来遇到我妈妈,恶狠狠地对她说:“那件事,你不能说出去哈,你要是跟人说了,我就把你的脚拦筋挑断!我早就想吃**的花生米儿了!”

“花生米儿”是子弹的意思,“吃花生米儿”就是被枪毙。凡乐这是威胁我妈妈呢。

我妈妈把这事儿跟我说了。

她跟我说:“这件事儿我不能跟鸿雁说,鸿雁的嘴不牢靠,爱说瞎话。也不敢跟恁妹妹说。笑笑是个‘快嘴女’,妨碍的话都得躲着她。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哦。”

我妈妈说:“要是凡乐来打我,我就跟他拼刀子。他要是把我捅死了,我爬也爬出凡庄去。恁妈不能充孬种,不能给山东人丢脸。”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在西山上薅草,小芹娘也去薅草。两家地挨着。四下里没人儿。小芹娘见了我妈妈不好意思,低头薅草。

我妈妈过去跟她说:“大妹妹,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事儿说出去的。”

“是我先找的俺二叔!”小芹娘说,“十年前,我就跟俺二叔就好上了。那时候,小芹还小。我想让俺二叔带我跑的,俺二叔不敢,怕跑了,凡庄人笑话。”

“大恶心不是人。我跟他没法儿过。小孩儿生病了,我带小孩去看,跟他说,他不管不问,也不给钱,还倒把我熊一顿。”大婶子把草薅地呲呲响,土坷垃蹦到她的脸上,她也来不及擦掉。

小芹娘继续说:“大恶心只生不养,他前头还有一个儿子,跟着他前妻。他前妻跟他离婚了。就嫁在前头的黄庄。”

“他还有一个儿子啊?这事儿我真没听说过。”我妈妈说。

“他那个儿子也是因为他对人家不管不问,他前妻才跟他离婚的。他就是到处骗,骗到手了,就不管了。”小芹娘说。

“那你当时怎么就跟了他的?”我妈妈问她。

“找对象都是隔皮猜瓜,谁知道啊。我那时候还小,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被他迷地五迷三道的。俺娘那时候不让我跟他,差点跳河。”小芹娘说。

“现在有小孩儿了,为了小孩儿,将就着跟他过吧。”我妈妈说,“小孩儿可怜。”

“我早就不想跟他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小芹娘说。

“大恶心现在年纪大了,对你跟小孩儿能好点儿吧?”我妈妈说。

“他现在还是好吃懒做。你没看到?剥蒜、扛袋子,装车,什么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大恶心就在一边看。要是炒盘子肉,他一个人能吃光喝净,一块都不给我留。倒是俺二叔,又勤快,又能干,知道疼人。”小芹娘说。

“他大婶子,咱娘们儿,你放心,我到死也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妈妈跟她打包票。

“谢谢你。三姐。男人采花骨里有,女人采花活丢丑。你要是说出去,我也就不活了。”小芹娘说。

我妈妈回家跟我说起这事儿,让我不要出去说:“自古奸情出人命。可不要说出去哈。”

“知道了,我跟谁说。”我答应着,“相好有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相好啊?他们不是各有各的家吗?”

“相好就跟谈恋爱一样的!”我妈妈说,“那阵子,凡乐天天把他的那件的确良的小白褂儿,洗地煞白,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就找个因由溜出去,那是去找小芹娘了。”

“凡乐家的管不了他啊?”

“凡乐家的怕他,不敢明着管。她有时候也跟着找。大夏天,大蒜晒在场里,凡乐说是去看蒜了,那女人就跟到场里去,到场里一看,没有哦,再到别的地方找。有阵子,恁三姑姥娘身体不好,凡乐又说去看恁三姑姥娘了。结果,那女人去恁姑姥娘那里一看,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凡乐家的也知道,只找,不敢说。”

“那大恶心也不知道这事儿啊?”

“这种事儿,家属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谁敢说啊?说了,人家男人可能还不承认来,人家还得说你是诬赖他家属的,他还得去骂人家来。弄不好能出人命。”

下大雨了,我要回学校了。

我妈妈跟我说:“我送送你吧。”

我说:“不要送。”

我妈妈说:“我送送你。哗哗地下着麻杆子雨。一个大闺女,妈不放心。”

我看看雨,确实很大。就说:“那行吧。你怎么去?”

我妈妈说:“我披着塑料纸去。裤腿子卷起来,没事儿。”我妈妈说着就披上塑料纸,跟我一起走了出去。

雨还是下的很大。我妈妈跟我一起走在庄西头的小路上。路边,人家的玉米地里,水溜子哗啦啦地流淌。玉米地里的坟前堆着鲜艳的红黄小花。我打着伞,我妈妈两手拽着塑料纸,蹚水往前走。

我妈妈说:“女的不耽事儿,怕雨水激。来月经的时候,不要淋雨。有一个女的,她来了月经了,下大雨,她还帮着家里干活儿,被雨激着了,后来,得了病,没治好,死了。”

前头就是大路了,我看看前面,没有一个人。我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但我开口跟我妈妈说:“妈妈,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前头就是大路了。没事儿的。”

我妈妈看看前头说:“那好吧。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我说:“行。”

3.立勤大爷爷

该种大蒜了,地里,全是人,家家户户都蹲在地里种大蒜。大蒜种好了,要盖一层薄膜,这时候需要人手。大恶心把我弟弟喊过去:“小鸿雁,过来给我帮帮忙!”我弟弟赶忙跑到他家地头儿上,伸手拿起地上的薄膜,老老实实地帮他扯着。大恶心拿着铁锨,铲起一铁锨土,撒到薄膜上。不知道是大恶心倒土的时候土坷垃碰的,还是我们弟弟扯地太使劲儿了,他手里的薄膜破了一个洞。

大恶心一眼看到了,朝着我弟弟吼叫:“小鸿雁,你是怎么回事?扯个薄膜都扯不好!再不好好扯,我揍你!”

我妈妈看着我弟弟:“小鸿雁,你回来!你扯地不好,不扯!谁扯地好,让他自己扯!”我弟弟看看我妈妈,再看看大恶心,还不太敢回来。

大恶心朝着我妈妈吼道:“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怎不让他给我扯薄膜的?”

“他扯地不好,还让他扯吗?他扯不好你就要揍他,他还给你扯吗?”我妈妈生气地本着脸说。

“他扯不好,我就说他两句儿,你看看你那些熊话?”大恶心拿着铁锨朝我妈妈走来。

“他本来就是小孩儿,他干不好,你别让他干!俺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你凭什么熊俺的?”我妈妈说。

“你护窝子是吧?你护窝子我也揍你!”大恶心抡起铁锨说。

“你揍我试试!你把我揍死了,你也得蹲法院!我治不了你,**能治得了你!”我妈妈说。

“你看我不敢是吧!”大恶心抄起铁锨直奔过来。满地的人都忙着干自家的活儿,没人过问。只有立勤大爷爷站起了身。

“他大哥,干什么的恁是!跟个妇道人家倒腾什么的!赶紧干活去!”立勤大爷爷端着种蒜的塑料盆子走了过来。立勤大奶奶也走过来拉架,她拽着大恶心的膀子,拉着他,用跟南乡口音不同的口音跟他说:“干嘛的?干活儿去!”立勤大奶奶其实脑子有些不灵光。光是她自己,没有人理睬,可是她身后有立勤大爷爷。人家看着大爷爷,也会给大奶奶几分薄面儿。大恶心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弟弟也小心地回到我妈妈身边。

“你忙你的,大叔!”我妈妈说。

立勤大爷爷戴着一副眼镜。他识文断字,能写能算,在凡庄算是最有学问。我妈妈一辈子最爱文化,因为成分不好,没有上成学。她对立勤大爷爷本就敬佩。危难之中,又是立勤大爷爷前来解围。我妈妈最是感恩图报的人。这就是我妈妈对立勤大爷爷一家格外友好的原因。

有时候,我们吃过早饭出门儿,路过立勤大爷爷家的时候,一个面目端庄的老太太,正坐在立勤大爷爷家门前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看书。

“你看书的?大奶奶!”我妈妈跟她打招呼,“这是恁立勤大爷爷的岳母。恁给叫老奶奶。”我妈妈跟我们说。

“老奶奶!”我们冲着她喊。

老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用外地口音说:“恁吃饭了啊!”

“俺吃完饭了,大奶奶。恁也吃完饭了?”我妈妈说。

“我吃好了。”老奶奶说。

立勤大爷爷搬着一张绛色油漆的木头桌子出来了。

“恁去哪儿的,三姐?”立勤大爷爷跟我妈妈说。

“我吃完饭没事儿,带着三个小孩儿闲溜达的。大叔。恁老人家准备练字的?”

“是的。这两天天好,我出来练练字。”立勤大爷爷说着,戴上他的眼镜,铺上一张报纸。

我妈妈问他:“恁搁哪儿弄那些报纸哎,大叔?”

“我搁大队部问清水要的报纸。”立勤大爷爷说。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才分好。谁家红白喜事,都找恁大爷爷坐上席,请恁大爷爷写对联,记账。过年的时候,人家都请恁大爷爷给人家写对联。”

“恁那个毛笔字的颜色恁么淡的?大爷爷?”我问他。

“我搁墨汁里头掺了水了。大姐。”立勤大爷爷说。

“恁大爷爷练字儿的,搁墨汁里掺上水,不省墨汁吗?”我妈妈说。

“大姐会写毛笔字吧?” 立勤大爷爷说。

“我不会。我的字儿不好。”我说。

“恁大爷爷的字儿好,回你有空儿来找恁大爷爷,跟他学学。我就热文化。”我妈妈说,“恁写字儿吧,大叔。俺走了。写字儿要安静,不能打扰。”

等我们走远了,我跟我妈妈说:“妈,我看俺大爷爷的岳母长得满洋气的。她还识字。怎么俺大奶奶就恁样儿的。”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恁么精明强干的人,她就生了这样的一个闺女呢。恁大爷爷的岳母对他家帮助可大了,经常给他家寄包裹,衣裳,咸菜,萝卜干儿,什么都寄。有时候,还打来电报,‘请于某月某日来我家’,那是让恁大爷爷一家去她家吃喝去的。恁大爷爷一家收到电报,就提着行李,去青羊山车站等车,一家三口儿去恁大奶奶的娘家住上一阵子。”

我说:“老奶奶对大奶奶恁好的?她都恁么大年纪了,还顾着她这个闺女。”

我妈妈说:“恁这个老奶奶不是她丈夫的原配,她就有恁大奶奶这一个闺女。其他的儿女都是她丈夫的前窝那个老嫲嫲生的。”

我说:“我看俺大爷爷戴着副眼镜,蛮斯文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脾气古怪,爱生气。你以后跟他说话注意点儿,顺着他说。俺跟他说话都是溜着他。人家恁大爷爷心地善良,跟姓凡的不一样。好几回,凡乐跟我吵架,要来打我,都是恁大爷爷一家来拉架,姓凡的都不来拉架。俺对恁大爷爷都是恭恭敬敬的。俺有了什么好吃的,都是端一碗给恁大爷爷一家送去。你以后放了学,没事儿,就去找恁大爷爷坐坐。”

我一开始,对谈论文化的事儿还很感兴趣,周末有空儿了,就去大爷爷家里找他坐坐。

“我这桌子上有一本苏(书),上头全是对联。”立勤大爷爷从他家那张绛色的大桌子上扒拉着。

“在这里。”我说,“是这本儿吗?”

“是的。”立勤大爷爷戴上眼镜,翻开那本书说,“你看,这幅对联,是小凤仙写给蔡锷的。”

我一看,那副对联写的是: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万里南天鹏翼’,这说的是蔡锷。”立勤大爷爷指着书上的字跟我说。

“嗯,说蔡锷跟大鹏一样,青云直上。”我说。

“‘直上扶摇’是说蔡锷的官儿做的大。蔡锷是将军,他不是普通人。”他说。

“是的。说他平步青云的意思。”我说。

“‘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是说蔡锷遇害被杀了,他俩儿的姻缘没有到头儿。”立勤大爷爷扶了扶眼镜说。

“嗯。小凤仙真有才分。”我说。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这说的是小凤仙自己。她一个风尘女子,能遇到蔡锷这样的大人物不容易。所以她说,‘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立勤大爷爷说。

“是的,这是说,小凤仙因为遇到蔡锷,她的名字也跟着千古流芳了。”我说。

“大姐。这些也就是你懂。我跟凡庄上的那些人讲,他们有几个懂得的?都是些吃草倒料的东西,知道什么哎。” 立勤大爷爷说。

我说:“大爷爷,我听俺妈妈说的。你也会写对联。”

“我给人写对联,跟旁人不一样。旁人都是照着书上的抄。我都是根据死者这一辈子的经历写的。像凡奎死的时候,我给他写的挽联。那就是包涵了他的一生。”大爷爷瞪着眼睛说。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几颗明亮的假牙,那几颗假牙,让我想到了山东的二爷爷。我这样想着,觉得立勤大爷爷那几颗假牙,不但不难看,反而让他显得更加慈祥也更加有学问了。

“我给凡奎写挽联,我上联写的是,‘一世漂泊,滑稽福星,幼子未婚成憾事’。凡奎这辈子也是走南闯北的,他当个生产队长,生了三个儿,他也算是有福。凡奎家的比他小十几岁,家里外头的活儿都是凡奎家的干。凡奎自己少干了多少活儿。可是,他死的时候,他家小三儿还没成家,这对凡奎来说是个遗憾,他死都夹不上眼。”

“是的。”我说。

“下联写的是,‘两相恩爱,伉俪情深,比翼双飞都一梦。’”立勤大爷爷笑笑说,“这是以恁凡奎大娘的口气说的。”

“是的。”我说,“凡奎大爷走了,就撇下凡奎大娘一个人了。”

“啊!凡奎家的那年还不到五十,凡奎就走了。恁凡奎大娘一个人,跟个呆头鹅样。”立勤大爷爷笑了。我也笑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苏(书)高。大姐,你可要好好看苏(书)。”

我说:“大爷爷,你的语文恁么好。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偏科啊?”

大爷爷说:“我小时候,不仅语文好,数学也好,老师让我回答数学题,我根本不用思考,张嘴就来。老师在黑板上写,我站在下头说步骤,老师写地都跟不上我说地。”

“那你成绩肯定很好了。”我说。

“俺四叔死地早。俺四婶子是活活地让大队干部给逼死的。俺四婶子一个人养着俺兄弟,就是‘罐儿’。那时候,‘罐儿’才怀里抱儿。当时吃大集体,俺四婶子偷偷地搁葫芦头里留了一把粮食,留着喂‘罐儿’的,后来被大队干部给翻出来了,要开会斗俺四婶子。俺四婶子觉得丢人,就把‘罐儿’给人家抱着,她自己躲到屋里,插上门栓,上吊死了。我那时候才十几岁,上中学。我非要去告大队干部,非要给俺四婶子喊冤不行!”

“‘罐儿’这个人我听说过。”我说。

“‘罐儿’没有娘,可可怜了。他一个孤儿,生产队里让他放羊。吃饭的时候,队里一人发了两个窝窝头儿。‘罐儿’的两个窝窝头儿被人给偷走了,到处去找,‘我的窝窝呢?我的窝窝呢?’‘罐儿’的窝窝早就被人给偷吃了,哪还找得到。‘罐儿’实在饿地不行了,就去喝生产队里给羊喝的玉蜀黍汤,喝到后来,喝到了羊屎蛋子,‘罐儿’把羊屎蛋子挑出来,再接着喝。”

“‘罐儿’因为跟羊住在一块儿,生了一头的疮,凡庄的人都给他叫‘秃罐儿’。‘秃罐儿’后来去参军了,他当了官儿,又回到凡庄,凡庄那些原来欺负他的亲戚又跟他亲了。”立勤大爷爷说。

“大爷爷,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儿,你去告他有用吗?能把他告倒吗?”我问大爷爷。

“我找到公社,非把他告倒不行。后来,大队干部被我告下台了。”大爷爷说。

“大爷爷,你从小就恁么有志气。你是真厉害!你当时要是能好好上学,以后得是个律师。你后来怎么不上学了呢?”我问。

“后来新上任的大队干部,跟先前的大队干部串通一气,他们怕我上好了学,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就不推荐我上学。那时候上大学都是大队里推荐。他们不推荐我。”立勤大爷爷说。

“唉!你说说,大爷爷。就因为你性格刚烈,遇到这样的大队干部,把你一肚子的学问给断送了。那你后来去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后来跟人学了木匠,到了昆明这个地方,结识了我岳父。我本来是给他家里干木匠活儿的。老头儿是个工人,看到我木匠活儿好,又有才分,就要把他闺女给我。老头儿当时跟我说的好,以后让他这个闺女接班儿。后来,到了该接班儿的时候,他还是让他儿接班了。我一生气,带着恁大奶奶回了凡庄。那时候,恁大奶奶已经怀孕了,就是乔乔。”

“哦,俺乔乔大叔长得蛮好的。又高又壮,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我说。乔乔头脑不太好,我可不敢说这话儿。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夸奖他。

“乔乔你也看到了,他就这样,随恁大奶奶。”立勤大爷爷说。

“俺大奶奶也蛮好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比一般的妇女都要洋气。”我说。

一天,我跟着我妈妈从大爷爷家门前路过,大奶奶正在烙煎饼,大爷爷在她旁边支着个小锅,蹲在小锅前熬药。

“大奶奶!大爷爷!”我赶忙跟他们打招呼。

“大婶子烙煎饼的?”我妈妈说。

“烙煎饼的。三姐。恁吃饭了?”大奶奶说。

“俺吃完饭了,大婶子。”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可讲究了,人家吃煎饼都是恁大奶奶现烙!”

“恁娘几个儿到哪儿去的?”大爷爷问我们说。

“俺去地里干活儿的,大叔!”我妈妈说。

“我怎么看俺大爷爷在熬药的?”我说。

“恁大爷爷有毛病了。”我妈妈说,“幸亏恁大爷爷自己会看书,自己在书上找的方子治疗的。要不是这样,得花不少钱,治不起。”

下午,等我们干完活儿从地里回家的时候,只见大奶奶叽里呱啦地跑到她家大门儿口儿,大爷爷拿着刷锅的丝瓜瓤子追着她破口大骂。

“恁奶奶的,你真是脑子不好使啊!”

我妈妈赶紧劝大爷爷:“大叔,你消消气儿。你看俺大婶子,刚给你烙完煎饼,脸都没洗一下。又累又热的,可怜吧。”

“这个婊女人,我刚搁锅里倒好了油,她就给当成刷锅水刷了!”大爷爷痛心疾首地说。

“大叔别生气,大婶子又不是有意的。她把油刷走了,恁再倒呗。”我妈妈说。

大爷爷打骂大奶奶,大奶奶不知道跟大爷爷吵,也不知道跟大爷爷闹。她只会躲,只会跑。这会儿,她看到我妈妈来劝架,心里有了底儿,不再恁么害怕。她停下来,站在门口儿,看着大爷爷。看他气消了,她再回家。她还要择菜。她走到那一堆韭菜旁边。

“你来干什么的?”大爷爷冲她虎啸道。

“俺来弄菜的。”大奶奶小心翼翼地说。

“不要你弄!你滚到一边儿去!”大爷爷说。大爷爷终于不打大奶奶了,他让她滚到一边儿去。大奶奶老老实实地滚到一边儿去了。

看着大爷爷不再打大奶奶了,我们才回了家。

我说:“妈,俺大爷爷的脾气怎么恁么差!”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脾气不好。他娘给他做饭,有时候做地不好,他也是又吵又骂。”

我说:“他这样的脾气,俺大奶奶一辈子跟他怎么过的。他骂,她也不知道跟他骂。他打,她也不知道跟他打。”

我妈妈说:“恁大奶□□脑不太好,是事儿都听恁大爷爷的。不敢吵不敢闹,一辈子没出恁大爷爷的手心儿。”

我说:“要是我,我可受不了。我得跟他吵,跟他闹。他天天对我又打又骂的,我还跟他过什么。不行,我就跟他离婚。”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跟我说的,有时候吵完架,她也不想跟恁大爷爷住一块儿了。恁大爷爷还不愿意呢。非得让恁大奶奶跟他住一块儿。男人,都是孬种!”

我说:“俺大爷爷都恁么大年纪了,还得跟俺大奶奶住一块儿啊。”

我妈妈说:“恁高中部的李主任,给恁这些女生开会的时候不是说了嘛,男人没有好东西。”

我说:“李明义跟男生开会的时候也跟男生说,女人没有好东西。”

我妈妈说:“人吧,有优点就有缺点。恁大爷爷脾气不好吧,人家有本事。凡庄的‘人物’有了什么官司,都来请恁大爷爷。大爷爷天天给人家出谋划策的。人家给恁大爷爷的烟都是好烟。”

我说:“唉!俺大奶奶稀里糊涂的,乔乔傻了呱唧的,俺大爷爷再英明,又有什么用哎。后继无人了。”

我妈妈说:“恁可不能搁恁大爷爷跟儿来说乔乔不好哈,要夸乔乔聪明,要不,恁大爷爷会生气。有个人倒实锤,跟恁大爷爷说,‘大哥啊,你看恁家乔乔那个样儿,趁着恁公母俩儿还在,赶紧给他找个媳妇。’恁大爷爷就不高兴了,打那不跟那个人说话儿了!俺搁恁大爷爷跟儿来都是夸乔乔能干,夸乔乔会开拖拉机,又能耕地,又能耙地。样样都管。”

我说:“俺大爷爷光是不让人说也没用哎。那还不是掩耳盗铃嘛。俺大爷爷恁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媳妇的。还遗传小孩儿。”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人家说,娘憨的话,小孩儿别吃他娘的憨奶,就会好一点儿。难道乔乔吃他娘的憨奶了?恁大爷爷这个人古怪,跟旁人不一样,人家要是跟他说,不让乔乔吃他娘的憨奶,恁大爷爷可能还不高兴来。他当时可能大意了,觉得没事儿。”

我说:“俺大爷爷也是的,他怎么过的?全家就靠他一个人。”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人家生活儿蛮好的,比咱家好多了。恁大奶奶跟乔乔娘俩儿,都有低保。恁大爷爷种点儿地,干点儿木匠活儿,人家一家三口儿,生活不孬。恁大爷爷这个人实诚。他找人帮忙干活儿,也不炒几个盘子几个碗,就熬上一大碗猪肉,端给人家吃。”

我笑着说:“俺大爷爷净给人家吃猪肉啊?”

我妈妈说:“一碗猪肉还不够啊?还要吃什么啊?咱庄户人,哪找去的。人家不弄那些虚的,人家就给你吃碗猪肉拉拉馋。那还不行啊?”

过完年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大爷爷要请恁去他家吃饭。恁去吧。恁大爷爷二兄弟家的小孩儿也去。恁大爷爷这个人讲究,他跟他二兄弟家的不好,老是吵架。恁大爷爷还请请他二兄弟家的小孩儿,人家觉得那是他侄子、侄女儿。”

傍晚,我到了大爷爷家,大爷爷家早就炒好了一桌子菜,他和大奶奶、乔乔都已就坐,在座的还有大爷爷二兄弟家的闺女、儿子。

不一会儿,我妈妈也来了,她手里端着半碗芝麻盐,笑着走进大爷爷的堂屋门儿说:“大叔啊,我也来恁家吃饭了!”

大爷爷笑着说:“来吧!”

“我吃完了大叔,恁赶紧吃饭吧。”我妈妈说着,就坐在大爷爷屋门旁儿,靠着他家的门框,一本正经地看电视。

我看我妈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模样很好笑,就跟大爷爷说:“大爷爷,你看俺妈,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跟个小学生似的!”

立勤大爷爷笑了。

“我就是恁大爷爷的小学生呢。我就是拿着恁大爷爷跟俺老师样。”我妈妈说,“我那时候是想上学没上成的,俺因为成分不好,大队干部不推荐俺。”

我见大爷爷饭桌上摆了那么多菜,就跟他说:“恁炒的菜太多了,大爷爷,吃不完不浪费了吗?哎呀,恁怎么炒恁么多菜呢?”

大爷爷笑笑,不说话。

我妈妈冲着我说:“别说了!恁大爷爷炒了恁么多菜,不是给你吃的吗?你吃你的饭!恁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你看你狂的!”

我还是边吃,边替大爷爷这满满一桌子菜发愁。大爷爷的小侄子还小,看着有七八岁,也是只顾着吃。他的小侄女,有十来岁了,倒是盯着大爷爷,他说一句话,她就顶一句。

大爷爷说:“恁都是上学的人,过了年,好好读苏(书)!”

她立马顶过去:“读书有什么好,你天天读书又有什么用!”

大爷爷不理她,大爷爷又说:“恁还小,没见过世面,还不知道读苏(书)的好处。”

她又开始顶:“就你见过世面?就你读书有用!”

我反脸看看那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才十来岁的年纪,黄黄瘦瘦的小脸上,却有着一股子凶气,跟大爷爷顶起杠来异常凌厉。她仿佛不是为了来吃饭,而是专门儿来跟大爷爷顶杠的。我知道,大爷爷跟他二兄弟一家不好,跟他二兄弟媳妇尤其不好。或许,这小丫头是传承了她娘对她大爷的怨气吧。都说大爷爷脾气不好,惹不得。可是,我看大爷爷,面对他小侄女的咄咄逼人,却丝毫没放在心上,该吃饭吃饭,该说话说话。我觉得他的小侄女做地有些过了。大爷爷跟她爸妈是不好,但是,关小孩子什么事。何况今天,还是大爷爷请她吃饭来呢。

我看见大爷爷的书桌上堆着一摞火纸,以为是人家送到他家里的。

我就问他:“大爷爷,那些火纸是人家送到恁家里来,让你给他们叠的吗?”

大爷爷说:“不是人家的,都是我自己买的。”

我妈妈笑着说:“哪有朝人家家里送火纸的啊?到底是小孩儿,不懂事儿啊。”

原来,我又不小心说错话了。可是大爷爷笑嘻嘻地,并没有生气。

“她看到人家往恁家送红纸,让你给人家写对联,她就当这些火纸也是人家送来让你给人家叠的。幸亏恁大爷爷不生气。要是旁人早就生气了。”我妈妈笑着说。

我看我妈妈也没有生气,我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

吃过饭,回到我家。我妈妈开始埋怨我:“你怎么老是说恁大爷爷烧地菜多的,大冬天的,人家不会第二天热着吃吗?你看恁大爷爷都不吱声,你还老是说!”噢,我说话又不妥了,我还以为,我一直说大爷爷家做的菜多,是在赞扬大爷爷一家热情来!

这以后,我的学业负担也重了。知道单单是喜欢对联,对我的学习是无济于事的。学习是比写对联更繁杂的事儿。这以后,我就很少去立勤大爷爷家。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妈妈非让我去立勤大爷爷家里去坐坐。

她在天井里晒着东西说:“你不看书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儿,你去恁立勤大爷爷家里找他坐会儿吧。”

我说:“我中午没睡好觉,没精神,我不想去。”

我妈妈说:“你去吧。去坐会儿就来。你好长时间没去恁大爷爷家了。别让恁大爷爷有什么想法儿。”

我没办法,强打着精神到了大爷爷家院儿里。立勤大爷爷站在他家天井里。

“大爷爷!”我跟他打招呼说。

“哎!大姐来了?坐会儿吧!”立勤大爷爷说。

“嗯。行,大爷爷!”我呆呆地坐在他家天井里,不怎么说话。

“大姐最近学习忙的哈?”大爷爷问我。

“是的,大爷爷。”我焉了吧唧地说。

“高中生了,天天的,学习压力也大。”大爷爷没话找话说。

“是的,大爷爷,学习压力特别大。我都天天失眠,睡不好觉。”我木然地说。是的,高中生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我不想跟他讨论那些对联,也不想跟他议论凡庄人的是是非非了。这些与我沉重的课业负担毫无关系。学习就是学习,其他的说地天花乱坠,也是毫无意义。

我心里揣着这些想法,再加上中午没睡好。更加木然了。我呆呆地坐在大爷爷的天井里,不想说话。

立勤大爷爷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居然着急了。是的,他慌了神儿了。

他满腹狐疑地皱着眉头问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啊,大姐!你怎么不说话的?我没得罪你哎!”

我说:“没有。大爷爷。我是最近学习太累了。没精神。”

大爷爷狐疑地说:“噢!”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

农村人,尤其是老人家,总是喜欢到一起抽个烟,说说话。我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爱到大爷爷家里来,爱跟大爷爷说说对联的事,说说凡庄的事。但是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了,课业负担也更重了,深知学习的艰难、生活的艰难,不再爱谈这些事儿了,因为知道空谈不能解决很多事儿。我变得不爱去大爷爷家了。大爷爷只知道我变了,他老人家哪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大爷爷跟他二兄弟一家不好,大爷爷嘴臭,说话狠辣,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容易得罪人。他经常跟他二兄弟一家吵架。他兄弟媳妇,也不是个善茬儿,不仅恶狠狠地跟大爷爷又吵又骂,还去娘家搬来了一拖拉机的救兵。

那是一个夏天,我听我妈妈说:“恁立勤大爷爷被他二兄弟媳妇娘家的人打了。”

我问:“怎么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坐在天井里里剥蒜,一群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子,按住恁大爷爷七里扑腾地就是一顿毒打。恁大爷爷六十多的人了,身上还有病。哪禁得住这一顿毒打啊?”

我说:“是的,论动口,全凡庄的加在一块儿人,大爷爷没有怵的。可是,要是论拳头,论武力,大爷爷这样的小老头儿,任何一个壮劳力打他一顿,都给打个蚂蚱似的。”

“那还不跟打长虫似的吗?”我妈妈说。

“有人看到去拉架吗?”我问。

我妈妈说:“当时,人都在自己家剥蒜。哪有人知道啊?”

我说:“那后来呢?”

我妈妈说:“后来,恁大爷爷爬到了屋里,把屋门反锁上,那群打手才走。”

我说:“俺大爷爷被打成那样儿了,还有力气锁门啊?”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是人家把他反锁在屋里的?还是他自己锁的?”

我说:“现在呢?俺大爷爷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被人抬到医院,一检查,好几根肋巴骨都给打断了,都插到肺里去了。恁大爷爷就搁青羊山住院。回我带你去看看恁大爷爷去。”

那天,我妈妈带着我到了青羊山医院。大爷爷像是快要死了一样躺在床上,他的肺上插了管子,血水从管子里渗出来。大爷爷的病床底下有一个容器,接着那些血。大爷爷躺在病床上,眼睛眯着,一句话都不说。

我看见大爷爷这个样子,除了替他难过,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我妈妈见大爷爷这个样子,难过地直掉眼泪:“大叔啊,恁放心吧!恁地里的蒜,我去帮恁收!”

大爷爷的三兄弟跟他三兄弟媳妇儿也来医院看望大爷爷了。老三媳妇用保温壶装了一大碗排骨汤,她把保温壶放在大爷爷的床头柜上,跟大爷爷说:“你就是嘴臭得罪人!你那个嘴要是不那么臭,老二家的也不会对你这样!”

立勤大爷爷躺在床上,气地撅着嘴,他挣扎着动了动,冲着老三媳妇骂道:“你是眼瞎了!都怨我啊?滚!你个龟孙女人!”

“你又还阳了!你又还阳了!你又能骂人了!我还烧排骨汤给你吃!我真是瞎了眼了!”老三媳妇说着拿头往墙上撞去。老三赶紧死死地抱住他媳妇。老三媳妇哭着、骂着回家了。从今以后,老三家的再也不用来看立勤大爷爷了。

“老三媳妇根本就不想去看恁大爷爷,怕老二家的恨她。老三媳妇仗着有男人宠,故意跟恁大爷爷吵了闹了,这样她就跟恁大爷爷撇清了关系了。”我妈妈说,“我得去帮恁大爷爷收蒜去了。”

起蒜,起蒜,说起来简单,干起来却是犯了难。几亩地的大蒜,成千上万地长在地里,你得一棵棵地拿铲子挖去。农历五六月的天气,顶着毒太阳,蹲在地里,累了,跪着,爬着,恨不得坐在地里,睡在地里,死在地里。我妈妈累死累活地给大爷爷家起蒜。我想想也心疼我妈妈。

我跟我妈妈说:“收蒜恁么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光是收咱家的蒜就够累的了,还去帮俺大爷爷收蒜。你自己也注意点儿,不能干就别干。”

我妈妈说:“那也不行哎,恁大奶奶跟乔乔干活儿不行。恁大爷爷一倒下,就剩下她苦娘俩儿了。咱不帮他一把,他一家三口吃什么喝什么?恁大爷爷身体恢复了,还得吃喝哎。”

我说:“大爷爷自己本家没有帮忙的啊?”

我妈妈说:“人家帮忙?我去帮忙,人家都把咱给恨死了!凡庄的人,这下都被我得罪光了!恁大爷爷嘴厉害,得罪了不少人,又不占贤,他这一倒下,地里活儿没人干了,恁大奶奶跟乔乔,憨不拉几的,他家今年的大蒜还不得炸在地里,碎在地里。多少人等着看他家的笑话。就恁妈这个北乡的‘侉子’去给他帮忙。这下,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尤其是恁大爷爷的近房,都恨透了恁妈妈了。”

我说:“他们恨就恨去呗。本来咱跟他们也不好。”

我妈妈说:“俺不问这些。人行好事,莫问前程。人行坏事,老天照应。俺就当积德行好,给儿女造福。我被人打骂的时候,就恁大爷爷去给我拉架,旁人谁去给我拉架啊。”

我说:“那些人打了俺大爷爷就白打了啊?”

“大爷爷挨打不能白挨,恁大爷爷要是告,那些打手得吃官司。后来,恁大爷爷的二兄弟出面,向恁大爷爷求情,赔偿恁大爷爷五千块钱,这件事就算了了事儿了。”

大爷爷出院以后,他拖着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身体,来到我家院子里走走。他那时身体还很虚弱,大夏天,大爷爷肩膀上拖拉着一件白的确良的褂子。因为身体还没康复,他的蓝色的确良裤子也穿不好,一只裤子口袋耷拉在外头。

我妈妈说:“大叔。恁想开点。好好保养身体。在凡庄,我永远承认恁是个人物,国美二叔是个人物,国佩三叔是个人物,凡武大哥是个人物。其他的都是□□蛙子,虾兵蟹将。再怎么逞能也称不上人物。”

大爷爷笑着,不怎么说话。他还是一头苍白的头发。此刻,他拖拉着刚出院的身体,一介老者,身后无人,病中虚弱。他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孱弱的夕阳了。我对大爷爷的崇拜也像苍白的夕阳的微光一样,更加虚弱了。是的,人是趋利避害的。人人都羡慕权势、财富、强壮、力量,人人都厌弃病弱、卑微、无能、孤寒。人们在对强者的向往和崇拜里幻想到了理想型的自己,于是人人都爱慕那个强者,人们在对弱者的审视里看到了灵魂深处被诅咒的那个卑弱的自己,于是,人们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个卑弱的东西,免得他的卑弱和无能传染到了自己。

我家西边,二丸子家的又站在她家门口儿喂猪了。

二丸子长得粗粗矮矮的,又有点老相,他的老婆倒是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红红亮亮,看上去就很健壮。他们有一个儿子。二丸子家的经常被二丸子追着打。听说,二丸子家的也是买来的,也是头脑有问题。

二丸子家门前就是他家的猪圈,二丸子的老婆经常站在他家门口喂猪,或是看着路过她家门口的人,笑笑,打个招呼。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只知道吃饭,干活。她不嚼舌头,也不欺负人,不拉帮结派,也不拨弄是非,不坑蒙拐骗,也不机关算尽。大家都说她脑子不好。

水仙哥站在她家门口儿,笑嘻嘻地看看她。他们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样笑嘻嘻地各自站着。路过的人看见了他们,他们笑嘻嘻地跟人打个招呼,继续站在原地。他们不犯谁,谁也不犯他们。

听说水仙哥很喜欢二丸子家的,她也属意于他,水仙哥是个老实人,他们两个倒是般配。可是水仙哥太懦弱,不敢带她跑,她只能跟着二丸子挨打受骂。水仙哥就是这样,脾气好,什么都好,就是太懦弱,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听说,水仙也有过老婆,都被他嫂子给骂跑了。

等到二丸子跟他娘看到了,对他们两个摆出难看的脸色,或是吆喝一声儿,她们两个人就各自走开了。

4.凡武大大

转眼到了刨花生的季节。人家种的花生收获了,拔了来,揪掉花生,把花生秧子晾晒在大门外头的矮墙垛子上。一摞摞青青的花生秧子上,挂着几个嫩白色的小花生果儿,散发着清甜的花生的香味儿。我妹妹放学路过那儿,踮起脚,去把那几个花生果儿摘下来,放到自己挎包里,带回家给我妈妈吃。

“妈妈,你吃长果吧!”我妹妹摊开她的手掌说。

我妈妈问她:“你搁哪儿弄的长果啊,笑笑?”

我妹妹说:“我搁人家花生棵子上拾的。”

我妈妈说:“噢,妈妈不吃,你吃吧!”

小小的花生果儿里头没有米儿,妹妹拿起来一个放在嘴里,一咬脆脆的,嘴里全是生生的花生壳的香味儿。

一天早上,凡庄南家前的凡武大大来了。凡武大大有六十多了,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剃着干干净净的寸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不怒自威,像个退休的老海军。听我妈妈说,凡武大大以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凡武大大家门前的巷子里,是一个牌场。一群男人吃饱了没事儿,就去那儿打牌。凡武大大在村里无事,经常背着手在那儿转悠。

他姓凡,但他不是老五房的人。他出身尊贵,但是不欺负我们,那他就是凡庄凡姓里难得的好人。

我见了他,嘴里和内心都极为恭敬地叫他一声:“大大。”他温和地点点头,干干净净的面容,气质缓慢而从容,让我确信他确实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

“恁怎么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说。

“吃完饭了。明天,我打算刨长果。你要是没事儿就带着几个小孩儿去帮帮忙。”大爷背着手儿说。

“行!大哥!恁还坐坐吧?”我妈妈问他。

“不坐了,恁明天记得去。就在西山上那块地里。”凡武大爷说着转身儿走了。

我妈妈跟我说:“明天,俺得去给恁凡武大大家拔长果了。恁凡武大大凡武大娘对咱家稀好稀好的,他让我去帮忙,咱能不去吗?”

我说:“人家春燕大姐都来给俺凡敏大大帮忙。凡武大大的儿怎么不来给他帮忙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的儿工作的地方远,你没见他回来过吧。”

我说:“他儿搁外头工作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爷的儿叫圈儿。圈儿上成学了,搁外头工作。”

我说:“凡武大大对他儿蛮好的,不然他儿也上不成学。”

我妈妈说:“听说圈儿上学的时候,恁大爷每学期都请老师吃饭。好让老师多教教他。有一回,他请老师吃饭,恁大娘搁锅屋里炒菜。不知道是谁,从菜里扯出来一根头发来,顺口说了一句,‘这里还有一根头发呢!’恁凡武大大一言不发,来到锅屋里,照着恁大娘的大腿里子就掐。恁大娘,忍着眼泪,还得接着做饭。”

我问我妈妈:“他现在还打俺大娘吧?”

我妈妈说:“现在都老了,不打喽。恁大娘身体不好。恁大哥前些日子回来过一回,还带了医生,专门儿来给恁大娘看病的。”

我说:“俺大哥对他娘还蛮好的。还知道疼他娘。”

我妈妈说:“恁大娘的病也是恁大爷年轻的时候给折腾的。恁凡武大大年轻的时候不是人,虐待妻子孩子。恁凡武大大的二闺女,就是受不了她爹的虐待。半夜喝了药,自己跑到河里,淹死的。”

“喝了药,为什么要往河里跑?”

“人喝完药,内里烧地难受啊。她跑到河里泡着,水凉,她才痛快一点啊。”我妈妈说。

“凡武大大真不是东西,好好的闺女被他逼死了!”我恨恨地骂道。

“你可别骂恁大爷哈。”我妈妈说,“人家又不打咱,也不骂咱。在凡庄,谁不打咱不骂咱就是好人。”

我说:“哼!他自己天天背着手儿去看人打牌,让你给他家刨长果!就那点儿活儿,他自己慢慢儿干不行吗?”

我妈妈说:“恁大爷哪是让咱给他帮忙的,人家是想给咱长果吃的。”

我妈妈给凡武大大拔长果的那天下午,我家天井的巷子里多了一篮子花生。

我问妈妈:“谁给的长果啊。凡武大大给的啊?”

我妈妈说:“刨完长果,恁凡武大大使唤恁凡武大娘,装了一篮子花生给我,让我带回家给恁几个吃。我不敢晒在当天井里。怕大恶心看到。姓凡的都是孬种。所以我连花生都不种。恁长大了有本事了,自己种了吃,买了吃。”

我说:“俺凡武大爷还怪好来。”

我妈妈说:“我跟恁凡武大爷说的,你爱看书,咱家没钱买。恁凡武大爷跟我说,他家有几本书,不知道适合你看吧。让你有空儿去他家看看。”

听了我妈妈的话,我就慕名去了凡武大大家。

我到了凡武大大家的大门口儿,喊了一声:“大大!”凡武大大背着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说:“大大,我想跟您借本书看。”凡武大大听了转身儿回到屋里,很快,他从屋里拿出来一本书。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本古书,深蓝色的封面上写着:《牡丹亭》,正是我在老师那里听说过的一本书,我就高兴地拿回家看。

那本《牡丹亭》,字是竖着写的。很薄的一本书,但是很耐看。那时,我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又傻傻地为情字痴迷的年纪。我看了那《牡丹亭》,越发地陷入无端的情字迷惘中了。其中的酸酸楚楚、生生死死,对一个对爱情对婚姻不明就里的高中生来说,浸淫地非常透彻。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真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毒害。而今我年近四十,方知女子最不要执迷于什么情情爱爱这些狗屁玩意儿,否则才真地会误了终身。

但那时我已然不幸看了《牡丹亭》,我的心魂又极易受文字的浸淫,那些阴阴阳阳人人鬼鬼之间的幽幽怨怨,在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对我十七八岁正青春的灵魂是一种不妥的指引。我对深埋在我心里的那个成绩很好的男同学越发的痴痴呆呆疑惑不解了。他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绕梁三年,这坨乌云直到我高中毕业才自然地被冲散开。那个名字我今天已经懒得去说,一个不值得的暗恋过程让我头晕恶心。可是当日,情字入心,身在迷中,又是多么执迷不悟,任谁都难劝难说,难分难解。

而且,我的十八岁是被青春痘占据的,满目疮痍,坑坑洼洼的十八岁。那时的我为困顿的学习和贫穷的生活所累,衣衫简陋,垂头丧气,哀怨颓唐,紧皱双眉。我的青春像是哀牢山枯枝败叶下的苔藓,云遮雾掩,渺渺茫茫,满身都是负累,满面都是土腥味儿。

说实话,那本书,我当时看地很入心,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后悔。我就不该在那个时候看那本书。女孩子还是不要看那些纯粹的情情爱爱的书,真正的爱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很多的爱情充满了算计、背叛和欺骗,很多的婚姻掺杂了孩子、生活、和苦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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