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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恶心家的桃树、我妈妈在苗圃

1.大恶心家的桃树

春天,我妈妈带着我们上山薅草。小路两旁的地里种着山芋,山芋秧子拖到路上。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的头。路两边的草丛都挂着露水,像是一簇簇细小的软针一样,从你的脚面子上擦过去,蹭地你的脚面子发痒,把你的鞋面儿都给蹭上了一层泥水子。这一切,都是不太美好的感觉。我对这儿的风景是没有感情的。我妈妈好像生来对土地就有感情。她笑盈盈地看着这地、这庄稼,嘴里唱起了歌儿:

“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听着她唱这首歌,脸上讪讪地笑着。这首歌是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教给我的。我们家三个小孩儿都会唱。这首歌曾经带给我多少快乐。陪我度过多少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越是幼稚的年纪,越是昂扬。可是现在,我站在异乡的土地上,尝过了生活太多的滋味儿,落在心里的东西很沉,所以不能真地高兴起来,变得不爱唱歌,不爱欢笑了。

只有我的小妹妹,她还是像从前爱唱爱跳,一样没心没肺。她跟着我妈妈一起唱歌,唱的比我妈妈还要高兴。

太阳升起来了,我妈妈带着我们去西山头上的一个看山的小屋旁边,靠着它的山墙,坐着歇息。我们的脚底下,不远处的花生地里,一群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还在像工蚁一样忙来忙去。

“那都是给主干活儿的人。都是信主的人。”我妈妈笑着说,“她们一起出钱给主种花生,给主收花生。”

“她们自己家里没有地吗?”我问。

“都是四外庄上的,哪家没有地哎。”我妈妈说。

“那她自己家不要种地啊!”我说。

“那说给主种,那就得先给主种啊!主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妈妈说。

“她们晌午怎么吃饭啊?”我问。

“晌午就一块儿买了菜,去离地近的家里做饭,一块儿吃。上回就搁恁二大娘家里吃的。”我妈妈说。

“那些人为什么信主啊?”我问。

“可多人都是身体不好。”我妈妈说。

“那她身体不好,还跑山上干活儿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给主干活儿,就有劲儿了。”我妈妈说。

我放学回家,走到凡庄庄前。庄前一片空地,里头长满了齐腰高的蒿子。我妈妈指着那片地说:“都是添腚眼子拉风箱的,自己好好的地不种,都给大恶心了。大恶心要搁这种桃树。”

“人家都是自动给大恶心的吗,大蒜恁么贵,他们怎么舍得的?”我说。

我妈妈说:“大恶心去问人家要地,有的要拉风箱,有的不敢不给。”

我说:“这么大的一块地,要是种大蒜,一年收入多少钱啊。他们给了大恶心,自己一家子还靠什么生活啊?”

我妈妈说:“这谁知道啊。”

我说:“可能人家有钱。”

我妈妈说:“都是靠种二亩地,有什么钱。”

我说:“难道大恶心给他们什么补贴?”

我妈妈说:“地是长远的,一亩地的大蒜,行情好了,一年收入多少钱?大恶心本儿都没有呢?他能给人家什么补贴?”

我说:“那咱家的地还保得住吗?”

我妈妈说:“咱家就这一块好地。咱家本来地就少,把地给他了,恁姊妹几个怎么上学了?不能给他!”

过了几天,大恶心来我家了。

他说:“三姐!我想种个桃园,恁家南湖那块地能给我吧?”

我妈妈说:“兄弟,三姐就这一块好地。给了你,三姐,还有三个小孩,靠什么生活呢?”

大恶心说:“三姐,不瞒你说,人家那些种地大户,都是主动地把地给我,支持我创业,我蛮感动的,人家的格局真大。三姐恁一向通情达理,恁要是能把这块地给兄弟,兄弟感激不尽!”

我妈妈说:“兄弟,俺三个小孩要吃饭,还要上学。你对三姐说,这块地给了你,三姐拿什么养活三个小孩儿?”

大恶心说:“三姐,每年市场行情不一样。我也不可能年年种桃。我要是种不下去了,我要那些地干什么啊?我肯定再还给你啊。”

我妈妈疑惑地说:“等你以后不种桃了,还能把地还给我吗?”

大恶心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说:“可以啊!”

我妈妈还是不肯松口,低着头不说话。

大恶心说:“说实话,我搁旁人那做工作,都蛮顺利的。没想到三姐居然难为兄弟了。恁家地少也是事实。这样吧,西山头不是有很多荒地吗?你去开荒吧。我跟俺哥说说。你去开荒,以后就是恁家的地了。”

我妈妈说:“兄弟,西山头离俺家多远了?我要是去西山头种地,路恁么远,晌午头儿都舍不得回家吃饭。再说了,西山头地土不好,人家都搁那儿种山芋,种棉花,种花生,没有搁那儿种大蒜的。那些荒地里头都是酸枣子圪针,就算我能开出来,俺搁里头种上大蒜,这样的荒地,能种成什么样儿呢?俺娘儿四个就靠这二亩地吃饭,种不出大蒜来,俺娘四个吃什么喝什么?”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你要考虑一下大家。你看,我搁咱凡庄种个桃园,开个花儿,结个朵儿,四外庄上的人都来参观咱凡庄的桃园,看桃花,摘桃子,你说美观不美观?也给咱凡庄扬名!人家那几家子都把地给我了,都蛮好说话的。怎么就三姐那么难说话呢?三姐这也太不讲大事了!心广天地宽!咱为人处事不能恁么自私!”

我妈妈说:“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中有鲜亮的儿女。我要是有意地为难你吧,让我咔嚓就死。兄弟啊,人家家里地多,多一亩少一亩不在乎,可是三姐不一样。三姐家地少,就指望这二亩地吃饭的。三姐实在是不敢动这个地啊。”

大恶心生气了,他说:“三姐。我觉得,我好话都说的有点多了。我好说歹说地,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儿的呢?哪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想不开,心态摆不平,放不正!你怪谁?我种桃园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小里说,这是我态度积极。往大里说,我是为了凡庄!你看看咱凡庄,现在家家户户也就是种个大蒜,哪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现在我来创业种桃,在咱凡庄来说,那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我是在改写凡庄的历史,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儿!三姐怎么能阻碍我呢?”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你想种桃,那是你有本事,三姐只会种大蒜。这块地,三姐种了五六年了,三姐对这块地都有感情了。三姐确实舍不得啊。”

大恶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种地!你种地什么地!你也说你会种地!你连此地人都不是,你还说,你会种地!你要是不拾俺三婶子的地,你凭什么种上大蒜!要不是凡庄收留你,你上哪种地去!”

我妈妈说:“兄弟,地是俺三姑给我的。不是我抢来偷来的。我种的是俺三姑的地。”

大恶心说:“三姐,俺三婶子已经过世了。俺三婶子无儿无女,要是说种,也得归姓凡的种,你怎么好说这地是你的?”

我妈妈说:“俺三姑在的时候,这块地就一直是荒着的,根本没有人种。兄弟你也知道,前些年大蒜行情也是不好,有的时候才几分钱斤,有人拉着一车大蒜快走到青羊山了,一问大蒜才几分钱斤,气地直接把一车蒜都倒到路旁沟里去了。有的种蒜大户折了本儿,跳楼的跳楼,喝药的喝药。俺三姑的地里全长着蒿子。我来了,俺三姑才让我拾掇拾掇种的。要不我也争不过姓凡的。这块地,我调理了五六年,收拾好了,这几年大蒜行情才刚好一点。俺三个孩子还小,还要靠这块地吃饭上学,你给我几年时间,等俺孩子长大成人,恁再来把这块地要去也不晚!”

大恶心说:“你连姓凡的都不是的,你一个外地人,你有什么资格来种这个地!这个地就是归我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咱看看到时候,是你种还是我种。你前脚种上蒜,我后脚来种桃。你给我动一动?你试试!你要是再跟我倒腾,我跟俺哥说说,我让你搁西山头开荒的资格都没有!我让你连荒地都种不成!到时候,你就天天闲着干瞪眼!我看看你还吃什么喝什么!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儿吧!”

大恶心气呼呼地走了,我妈妈收拾起镰刀,背起粪箕子回家去。她还要给她的孩子们烧饭,外面有些阴天,灶塘里的柴火不够干,一股子蓝白色的浓烟从灶塘里冒出来,把我妈妈呛地直流眼泪。火苗终于是窜出来了,红红的火苗子映着我妈妈的脸。

“妈,咱家那块地被大恶心要去了?咱以后都种不上了?”我问我妈妈。

“嗯。人家是姓凡的,能不给人家吗?”我妈妈说。

“那俺以后上学怎么办了?”我问。

“恁好好上学是的。恁妈就是砸锅卖铁,拉着要饭棍,也得供恁上学。好好上学,学文化,文化装搁自己肚子里,谁也抢不走。恁光说我不理持家的,就咱家,我理持再好有什么用?咱家这地盘儿,早晚是姓凡的。咱搁这儿蹲不住。所以我不想理持。我早就跟恁说过,恁要好好上学,恁上好了学,都搁外头工作,就不要受姓凡的气了。”

我说:“妈妈,你种地恁么辛苦,都是为了俺姊妹几个。”

我妈妈说:“老农民,不种地干嘛啊。我自己也得吃啊。”

我妈妈用铁叉子捅着灶膛里的柴火。火渐渐地旺了起来,照在我妈妈的脸上。

我妈妈的右边腮帮子上,有一个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酒窝。那是我妈妈小的时候,一时惹得我姥娘不高兴,我姥娘拿剪刀朝我妈妈脸上狠狠地掷过来,把我妈妈的脸刺破了。从此,我妈妈脸上就留下了一道伤痕。那伤痕就这样一直跟着她。像被发配的人,脸上留下的金印。

我妈妈被发配了,因为我妈妈当然争不过大恶心,她被发配到了西山头,她要从头开始,一橛头一铁锨地去开垦那片荒地。

我妈妈丝毫没有犹豫。第二天,西山头的太阳还没有起床,她就扛起镢头,拿着镰刀朝山上走去。她不能拖延,她怕自己没有饭吃,她更怕自己的孩子没有饭吃。她要活命。这件事儿早就传遍了凡庄。人都知道周玉梅家的地给了大恶心。最关键的是,周玉梅家只有这一块好地呢。

近亭跟月梅又来我家了。月梅还是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嘻嘻地。不说话,也说不出话。近亭也是跟以前一样,六十多了,敞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露出里头蓝色的背心,光光的头顶上还有几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近亭的样子有点像我爷爷。

近亭跟我妈妈说:“三姑,这回恁家的地也给了大恶心了。”

我妈妈说:“是的。人家是姓凡的,咱争不过人家。咱能拿鸡蛋跟石头碰嘛。”

近亭说:“俺家南湖那块地也给他了。不给他能管吗?好在我本来就身体不好,不能种地。”

我妈妈说:“恁大哥,你看看俺,俺守着这三个孩子!俺说什么!”我妈妈说着掉下眼泪来。

月梅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妈妈:“哎!哎!”她逗着我妈妈,意思是你不要难过。

近亭说:“大恶心这个人,太毒辣了。做事赶尽杀绝的。”

我妈妈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家够毒才能干成事儿哎。像咱这样的无才拉用的,光善良什么用哎。善良又不能吃不能喝。”

近亭说:“人心肠太阴,做事儿太绝,不会有好报的。老天会照应他的。”

我妈妈说:“老天,老天搁哪来?”

近亭说:“大恶心就仗着他老岳家那股子风儿,要不是仗着他老岳家有后台,他凭什么搁凡庄上横横的?”

我妈妈说:“没办法,人家得人儿,占贤。咱弄不过人家。”

近亭说:“咱是弄不过人家。小芹娘的舅有本事,差点儿把凡乐跟她通奸的事儿改成□□。”

我妈妈说:“话不穿六耳。可别出去说,恁大哥。说了,大恶心打人。谁不怕打啊,打在身上生疼。”

近亭说:“他打呗,谁怕他打的?他打就让他打,他打死就打死,他打不死他得养着我。我是姓孙的,我在凡庄就是一个孙子。他打我,我是打不过。可是我心里瞧不起他。别给我搁那横横的,跟个人似的。他是怎么回事儿,旁人心里都明白儿的。”

我妈妈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君子干发急。谁让咱没钱没势的。”

近亭不说话,闷了一会儿,他说:“三姑,西山头有欢狗子,还有茂猴子,你去种地要小心一点。”

我妈妈说:“现在还有茂猴子吗?”

近亭说:“有人见过。以前经常有人去打欢狗子,回来烧欢狗子汤,搁全庄上卖。人都端着碗去买。”

我很好奇,我问近亭:“欢狗子汤是什么味儿?”

近亭说:“欢狗子跟猪肉样。”

我妈妈不太相信近亭的话,她每天还是起地早早地去西山头。这天早上,我妈妈一个人走到苹果园。苹果园的地里一棵树下,仿佛有一个人。这一大早上,是谁在地里干活呢。难道还有人比我起的更早?我妈妈心里纳闷,就走过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得了,简直是让人魂飞魄散。一个人吊在树上,没了气息。我妈妈吓得赶紧往前跑。

前面就是西山头了。我妈妈来到西山头山底下,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两个小狗儿似的动物在咬架玩儿。是两只野狗吗?还是茂猴子呢,想到这儿,我妈妈不敢上前去了。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战战兢兢地在那里侯着。等那两只狗一样的东西走远了,天也大亮了,我妈妈才到西山头开始开荒。

我妈妈每天扛着镢头、挠钩上山开荒。那些荒地上的酸枣子圪针太多了,有的都有一人高,没有人管没有人问的,一棵棵,一窝窝的,像是小松树一样疯长。我妈妈每次回到家,我都看到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道的血口子。

我说:“妈妈,你不能戴个套袖吗?”

“戴什么套袖的!庄稼人,爱惜皮肉就不要吃饭喽!这点儿伤算什么啊!春天上天旱,我给立围子恁大姨浇地的时候,我跟着捋水管子,那水管子多沉了。地里的豆茬都把我的脚给扎淌血了。恁大姨还想充好人,她旁边的一块地,我都不认得人家,恁大姨还想让我去给人家浇。”

“我摘了可多酸枣子了,你吃吧?”我妈妈说。

“吃!”我说。

我走到那筐子酸枣跟前,看着那些红艳艳的酸枣子说:“妈妈,你怎么摘了恁么多酸枣子的?”

我妈妈说:“我哪是摘的!我是打的!我拿着杆子张着粪箕子打的。你看打下来多少?”

我说:“我还当是你摘的来。你怎么打恁么多的?”

我妈妈说:“山上酸枣子树多。你吃吧,吃完,把核吐了,堆到一边儿。酸枣子核儿能卖钱。”

“恁么多酸枣子,怎么一个个把核儿弄出来呢?”我问妈妈。

我妈妈说:“搁一段时间,捂捂,等把它捂烂了,拿到河里淘淘就行了。酸枣子核儿蛮贵的。你上学的时候带点儿,给恁同学吃。”

“给她们吃了,她们就不把核儿留下来了。我不带。”我说。

“那怕什么的?你有好的同学,带点儿给她们吃。”我妈妈说。

“不带。带旁的也不带它。”我说。

是的,不带它。这些酸枣子是我妈妈摘的,妈妈摘酸枣子摘地那么辛苦,我不带去学校炫耀了。

经过我妈妈一天天地开荒,我们家,竟然又多出不少地来。尽管那是从未被人调理过的土地,可是,那毕竟是土地,可以种大蒜,还可以种大豆、玉米和山芋,还不用担心被谁给抢了去。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哪里能开出新的路来呀。

秋天,人家开始种蒜了。我妈妈也种蒜。她把地边边、沟堰堰上全都种上了大蒜。路过的人跟我妈妈开玩笑说:“三姐。今年大蒜要是行情好,恁家可得是大丰收啊。”

我妈妈说:“我家地土儿不行,都是拔了酸枣子种的。没有粪水,没有化肥,能不能种出蒜来,还难说,我只能这样,尽我的力。”

清明节前后,我妈妈上山,在地头上点绿豆。我家地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座新坟。一个老大爷扛着铁锨来添坟。老大爷添完坟,坐在坟子旁边的地头上独自掉眼泪。

我妈妈看见了,问老大爷说:“大爷,这是恁家的哪个亲人啊?”

老大爷说:“是俺儿!”

我妈妈说:“是恁儿啊。那他还年轻,可怜!家里还有孩子吧!”

老大爷说:“是的。有一个小孙子。”

我妈妈说:“那就好!大爷!恁好好看着小孙子长大成才,那是恁的根儿,等他长大了,一样地报效恁!”

老大爷说:“是的!”

我妈妈说:“恁家大哥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大爷说:“他以前当区长,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鼻子出血,他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才检查出来,是白血病。就这样死了。还不到四十……”老大爷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擦眼泪。

我妈妈也掉下眼泪来!

她跟老大爷说:“可怜!俺丈夫也是死地早!他死地时候才三十六岁。”

老大爷说:“恁家几个小孩儿啊?”

“俺家三个小孩,大爷。”我妈妈说。

老大爷说:“哎!恁比俺家更难。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熬过来,就有出头之日了。老天饿不死瞎鹰。”

“是的,大爷。”我妈妈说,“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咱好好行好,多做善事,老天会保佑咱的!”

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收蒜了。我妈妈也开始收蒜。人家在湖地里种的蒜,又白又胖,蒜瓣儿又多。我家在山地里种的蒜,又小又瘦,干瘪瘪,很多还是独头蒜。我妈妈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算是不行了。我妈妈也不吭声儿,低着头,一铲子一铲子地收蒜。

大恶心端着水杯子顺着田埂子爬到山上来了。

山上干活儿的人都问他:“大恶心,恁家的桃什么时候种啊?”

“大恶心,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种的大桃啊?”

大恶心笑笑说:“不急!不急!放心,早晚让众人们吃上我种的大桃!”

大恶心朝我家走过来了,我妈妈低着头继续收蒜。大恶心来到我家的荒地里,弯腰捡起一坨蒜:“三姐,恁家的蒜怎么恁么小的!啧啧啧!你看看!全是独坨蒜。我就说吧,三姐!你不是此地人,不会种蒜,你种不好蒜。论种大蒜,还得是俺本地人。哎!你想想,人家种蒜都种了几辈子了,你一个外地人,能种的过人家吗?跟人家多学习学习,让他们教教你。”

我妈妈说:“兄弟,你怎么能光说我的蒜小,不看看我的地土儿的?我南湖那块湖地不是给你种桃了吗?我在西山头开荒种的蒜,没有粪水,没有经过调理,跟人家搁南湖种的蒜能一样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要激动。会不会种蒜,不是你说的算的。要用事实说话。你看看,你的蒜就是比旁人的蒜小啊?你最起码的,你种的蒜要跟旁人的差不多吧?”

我妈妈说:“兄弟。我的地土儿比旁人的差,我的蒜怎能跟别人一样大?你说这话还有天理吗?你要是说我种的蒜小,我也承认。但是话说回来,我的蒜小,是因为我的地土儿不好。你把最孬的地土儿给我种蒜,怎么还能说我不会种蒜的?我怎么不会种蒜的?俺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农民,俺苍山大蒜搁全国那是有名的。你说我不会种蒜?我不承认!就是玉皇大帝说我不会种蒜,我也是不能承认!”

大恶心说:“你看看,你就是嘴硬。蒜好不好,用事实说话。哎!你种的蒜就是比旁人种的差。你也不会管理。来!你自己看看,你是怎么管理的?你这地里,野兔子乱窜,把蒜苗子都咬断了,你也没本事管好。”

我妈妈说:“野兔子乱窜是我能管好的?要不是你把我南湖那块地给我拿走,我能搁山上种蒜吗?我要是不搁山上种蒜,不就没有野兔子啃俺的蒜了了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看你,不光年纪大了,怨气还恁么大的?不要老是抱怨,我就不喜欢爱抱怨的人,一身负能量,这种人我都离她远远地。种哪块地不是种?你不要怪这个怪那个。都怪你自己心态不好。心胸狭窄。”

我妈妈说:“我怨气大啊,那是因为俺日子过地难,俺吃亏吃地厉害。俺要是天天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喝,俺也知道天天乐陶陶的,恣呶呶的。”

大恶心说:“你哪是吃亏啊,你那是没有能力!南湖的地给我种,我一年到头儿,弄个种植能手儿,大红绶带往我身上一披,多好看!你有那本事吗?你就知道种蒜,不知道变通。原来种什么,现在还是种什么,原来怎么种,现在还是怎么种。你就没那个脑壳儿。这叫优胜劣汰。你知道吗?”

我妈妈说:“俺是没那个脑壳,俺也不知道什么是优胜劣汰。俺就知道俺那块湖地给你拿去了,俺自己开出来块山地来,你还说俺不会种蒜。”

大恶心说:“你有地种就不错了!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种地的到处都是。荒地不想种?马上大蒜行情越来越好,多少人抢着种大蒜,到时候,你连荒地都没得种!地球离开谁都会转。不是庄上给你地种,你自己有什么?徐达厉害吧,要不是朱元璋用了他,他能成为长胜将军吗?张飞厉害吗?要不是刘备重用他,他能成为一代武将吗?”

我妈妈说:“嗯,道理都搁你嘴里,俺还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天要黑了,我得回家给俺孩子做饭了。”

冬天,地里冻上了。我妈妈又跟人家学了编椅子。她买了一捆捆深棕色的牛皮条,在东屋当门里铺了层垫子。我妈妈每天吃完了饭,就开始编椅子。我放了寒假,看见妈妈在编椅子,还很惊讶。

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的编椅子?”

我妈妈说:“我那天去赶集,看见人家有编椅子的,我跟人家学的。”

我说:“你编好了拿去卖吗?”

我妈妈说:“人家给我配好料子,我拿回来编,编好了再给人家,人家按个儿给我算钱。一个椅子十二块钱。”

我看我妈妈就穿了米米给我的那件军绿色的小袄儿。我就问她:“天恁么冷。你穿地恁么少,不冷吗?”

我妈妈说:“我编椅子,活动来活动去,一点儿不冷。你看,我怕冻着腰,我腰上还绑了一个小垫子呢。这个活儿轻松,有时间就多编一个,没时间就少编一个。吃完饭没事儿干什么去哎,活动活动编出个椅子来,反正够咱一天吃煎饼的哎。”

我说:“妈,我看这活儿蛮好玩的。回头我也跟你学学。帮着你编。”

我妈妈说:“你不要学了。”

我说:“我就学学怕什么的,你不是说艺多不压身嘛。”

我妈妈说:“俺开春就不编这个了。俺去苗圃干活儿去了。”

我说:“哪个苗圃?”

我妈妈说:“就是青羊山初中部的苗圃。俺去那里干去了。那里干活儿也轻快,一天能挣二十五块钱。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一个半天就能挣十二块钱。比干这个划算。”

我说:“谁给你找的这个活儿啊?”

我妈妈说:“恁青菜市里的奶奶给俺找的。”

我说:“哪个青菜市里的奶奶啊?”

我妈妈说:“俺去青菜市里卖菜认识的一位老大娘。我蹲搁她门口儿卖菜。她开门儿出来,看到我穿地破衣烂衫,又冻又饿的,她就喊我去她家里,又给我饭吃,又挑了几件子衣裳给我。俺既然知道人家的门儿了,这以后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俺也让恁小弟小妹给恁奶奶送去。”

我说:“我还不知道来,你还搁青羊山认识一个老大娘。”

我妈妈说:“人家恁这个奶奶家的老头儿,就搁恁学校西边儿修洋车子,说不定还认得你呢。”

我说:“哦,就是搁一棵小槐树底下修车子的那个小老头儿啊。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弯腰驼背的。”

我妈妈说:“哎,是的,就是他。”

我说:“大夏天的,经常看他光着膀子,弯着腰,搁大集上修自行车。”

我妈妈说:“你可不要小看那个小老头儿,人家知书达理的,说话可有才分了。人家看咱家庭穷,跟我说的,‘恁姐,你不要难过,要化悲痛为力量!’”

我听了这句话,觉得耳熟能详。是的,化悲痛为力量。可是当时,在我们那样的家里,我知道悲痛,却看不到力量。

2.我妈妈在苗圃

苗圃的带头人是老蔡。

给苗圃里干活儿的工人做饭的女人是老唐。老唐精明强干,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呈倒八字形分开在头顶上,精光闪闪。

老唐的丈夫叫老罗。老罗是个老实人。

老唐不在苗圃干活儿,专门给干活儿的人做饭,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能有这样的待遇,看来身手不凡。常常,我妈妈看见老唐衣袂飘飘地从炊事棚里走出来泼水,那感觉,对我妈妈来说,就像仙女下了凡。

老唐在苗圃里的地位首屈一指,在金字塔的最顶端,高高在上。而我妈妈,一个新来的,在苗圃的金字塔的最底端,低低在下。

这天收工以后,老蔡提议去KTV高歌一曲,外加舞蹈一番。我妈妈是一个农民,从来没有去过KTV,也不知道KTV是个啥地方,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众人去了。那家KTV坐落在一个高台上,并不十分气派宽敞。里面当然是霓虹闪烁,让我妈妈这个扎根于土地的人一阵子眩晕。

老蔡首先冲上去跳舞了,老唐当仁不让地同他一起跳。

老梁说:“老蔡爱跳舞。”

老唐说:“我是最近才学的,跳舞是好的,锻炼身体。”

老梁上去唱歌了,老梁是老蔡的本家大哥,是个厚道人。那是我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在那种场合听别人唱歌。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依呀依子哟。”老梁扯着没有气力的嗓子唱着。

“咳咳咳——,不行,咳嗽,唱不动了。”老梁说。

坐在我妈妈右手边儿的老刘想溜了。她跟我妈妈说:“老周,我先走了,你再玩会儿吧。”

我妈妈说:“不行啊,老刘,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老刘身材好,相貌好,打扮也好。她当然跑不了。

老蔡要跟老刘跳舞。老刘家里有憨厚老实的丈夫,和亭亭玉立的孩子,我妈妈看得出来,老刘并不想跟老蔡跳舞,但是老蔡邀约,盛情难却。老刘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老蔡一起跳了起来。

我妈妈不会跳舞,在一边儿干坐着。老刘被老蔡拉着手在场地里扭动的时候,无奈地笑着看看我妈妈。我妈妈居然像个张作霖部下的军阀,逢场作戏地向她投去纸醉金迷的笑容和赞许的目光。

老蔡跟老刘一曲结束,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蔡说:“来来来,我们合个影。”老刘只好挨着老蔡站好。老刘那天穿着红色的外套,老蔡当然是衣冠楚楚。

不知道是哪个马屁精在旁边说了一句:“像新郎和新娘!”

老刘的脸红红的,老蔡感叹说:“可惜我都快五十了,我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

老蔡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土包子,实在不会跳舞。

他说:“老周唱个歌吧。”

我妈妈说:“我不会唱。”

老蔡说:“你随便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的不会唱。”

老郑说:“《灰太狼》会唱吧,唱《灰太狼》。”

我妈妈说:“不会。我怕我会出洋相。”

老蔡不高兴了:“唱一首,今天你一定要唱。”

老刘说:“老周,老蔡让你唱,你就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老蔡说:“唱!今天就要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唱的都是以前的老歌儿。这种地方哪有那种歌儿。”

老蔡皱着眉说:“你这个样儿迟早要被淘汰的。”

老刘借口家里有事,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要走了。我妈妈也赶紧跟着老刘一起逃出了那个地方。老刘家在附近,而我妈妈,离家太远了。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妈妈看到路边有一辆三轮车,就赶紧跳上车去:“去前边儿青菜市!俺家搁青菜市里。”我妈妈说。三轮车师傅发动马达。我妈妈快马加鞭逃离了那个地方。

第二天,大家正常上工。我妈妈到了,老刘也到了,老罗和老梁也都到了。大家蹲在苗圃里忙活着。

“我昨天回到家又喝了二两酒。”老罗说。

“你昨天回家都几点了?还能喝二两?老唐给你炒的什么菜?”老梁问。

“她哪给我炒菜,我吃的花生米儿。”老罗说。

正说着,苗圃里的小屋的帘子掀开了。老蔡睡眼惺忪地从里头走了出来。接着,老唐也走了出来。

“哗啦——”老唐把一盆洗脸水泼了出来。

“今天中午吃什么?”老梁说。

“谁知道吃什么,老唐烧什么就吃什么。”老罗说。

这天,老蔡请了老师傅来苗圃指导,老师傅笑嘻嘻地看着众人在苗圃劳动。妇女除草,男劳力推着小推车搬运花木。

“满红火的嘛!”老师傅赞叹着,转头又走了。毕竟,太阳底下太晒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梁说,“大夏天的,俺们出力干活儿累地要死,他还说红火!”

老刘说:“人家是专家,听说以前搁苗圃干过,退休了。他技术好,老蔡专门儿花钱请来的。”

“专家不来干活儿,还打扰我干活的?我看这不是恁娘的什么好专家。”老梁说。

老罗说:“不是有你干活吗?人家专家还要干什么活儿啊?人家不是带来了小叶栀子花,让咱这些人栽的吗?”

“专家就不用干活,就搁那说说笑笑就管了?” 老梁说。

“嗯,人家说说笑笑就管了。人家靠的是脑袋瓜子好使,能说会道的,哪像你啊,跟个驴一样,除了干活,还能干什么?”老罗笑着说。

“我光会干活啊?我还知道吃!”老梁说。

“那要看人家给不给你吃,人家要是不想给你吃,你还得往后站站。”老罗说。

老蔡过来招呼大家伙儿说:“来来来!都别干了!都到会议室里来。让人家老师傅给咱指导指导!”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到会议室里找个地方坐定。老师傅已经在台上坐着了。

老师傅说:“我昨天搁空调间里坐了两个小时,来准备今天的稿子。弄的是腰酸背疼。大家要好好听,不然就是对不起我。怎么种出花儿来?你得一会儿斜着种,一会儿横着种。一会儿一棵一棵地种,一会儿一片一片地种。哎,你得动脑筋,得种出花样儿来。”

老梁在下头悄悄说:“恁娘的,种花就种花,整那些花样儿干什么?”

老师傅接着说:“你不整出花样儿来就叫做死脑筋,不懂得变通。”

老梁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说:“这话简直是放屁的,他是听他哪个祖宗说的?”

老罗被老梁拍了一下,一个机灵醒了。他摩挲着眼睛说:“老师傅说的,他刚说的。”

老师傅说:“前几年,我写了一本《种花知识大全》。我这本书是种花的标准,是依据,恁那些人怎么具体的种花,那是载体。”

老梁说:“什么标准?我的手就是标准。土儿是干是湿,坑儿是深是浅,我一搭手儿就知道。还要听他扯那一套。”

“他不弄出来个道道儿来,他靠什么赚钱的?”老罗伸了个懒腰说。

老梁说:“他坐搁空调间里写个狗屁玩意儿。写完了,就跑到咱这些出苦力的跟儿来指导。”

老罗说:“现在不是让你也坐着吹空调了吗?不是来听他的讲演,能让你搁这坐吹空调?有的人光会劳动,有的人光会指手画脚。你不想听就眯一会儿吧,我刚才差点眯着了,被你给拍醒了。”

老梁说:“这样说,指手画脚是他的专科。”

老罗说:“那是。光会劳动不会指手画脚,你成不了专家。成不了指导。指手画脚也是一能儿。你看,咱都不会上去讲吧。人家就行。”

老梁说:“他讲地什么。我看是胡说八道。”

老师傅说:“我老弟在全镇讲了二十几遍。我是特级养花能手。我编写的《养花知识大全》发表在县《花艺杂谈》上。马上,《春田花花》杂志社又要向我约稿了。我太忙了。不是老蔡催的急,我真没时间到这儿来跟恁说这些。我养花不仅考虑眼前,还有长远的眼光,我以前就提出来,要养双色花、并蒂花。怎么样?现在双色花、并蒂花吃香了吧?你不能光凭经验养花,你还要有个依据。我这本《养花知识大全》,你拿到手上,保证你养花手艺更上一层楼。我现在发给大家看看,一人一本儿,给恁打八折,只要恁二十块钱。你要是到店里买的话,更贵。店里一本儿要三十五。”

老师傅说:“来,大家回答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哪位知道?翻翻手里的本子告诉我!”

台下鸦雀无声。

老师傅说:“都不知道是吧?来!抬头看我!不要搁那磕头打盹儿的!”

老师傅看了看台下,指着老罗说:“来,你告诉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啊?”

老罗站起来想了想,说:“我光知道尿素,不知道什么是要素哦。”

老师傅说:“不知道啊。你好傻啊。书皮儿上不是有吗?用心养花,用爱种花。来!一起说!”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说。

“大点声儿!”老师傅喝道。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又稀稀拉拉地说。

老师傅说:“我辛辛苦苦弄的讲稿,恁都不给我好好听。真是一群泥腿子,活该恁一辈子出苦力!恁看我,我都往六十上爬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了照样拿着丰厚的退休工资。恁谁有我这个待遇?恁今天搁这里出苦力,明天,老蔡一句话就能让恁滚蛋。恁家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恁买米下锅吧?恁一个老农民,吃的都是什么?无非是青菜辣萝卜!想想这些,恁心里不难过吗?恁还不该好好听我的讲演吗?”

老梁说:“既然老蔡一句话,就能把咱给辞喽。那我更不听他的了。听他那些有屁用啊?”

老罗说:“人家光想着让你听他的讲儿,买他的书,人家可不管老板用不用你。”

老师傅说:“你信不信?我搁恁老板那里说话还是有用的。今天在座的,哪个好好听了,哪个不好好听了,我心里都有数。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好。哪个不好好听,我回头跟恁老板说一声儿,他明天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你想种花都种不上。”

老梁说:“不种就不种吧。无所谓。你不让我种花,我就去杀猪。”

老罗说:“端人碗,服人管。种花就得听种花的那一套。杀猪就得听杀猪的那一套。反正都是套儿。”

老梁说:“就这样的,他是怎么成了专家的?”

老师傅说:“来,再看这本书第五页上的划横线的话。标准是种花的依据,种花是标准的载体。”

老梁说:“不说人话。把明明白白的事儿说地弯弯绕绕。把简简单单的事儿说地一点儿都听不懂了。”

老罗说:“哎,会绕,绕地巧,绕地妙,人家这就叫高超。”

老梁说:“我不听他那一套,就不会种花了?我听了他那一套,就成了神农了?”

老罗说:“哎,你只知道埋头种,人家知道绕,这就叫一个能儿。”

老梁说:“我就知道一棵一棵地种,哪要那么多花样儿。”

老罗说:“你看看,要不人家就成了高角儿了吗。”

老师傅演讲结束了,老蔡走上去,给老师傅递上一个大红包。

老蔡说:“到底是专家!整整两个小时!真行!真能摆货!”

老梁说:“娘哎,他讲了两个小时,拿了个大红包。我听了两个小时,什么都没有。”

老罗说:“走,上茅房去!坐地腚疼!”

老梁说:“走!上茅房去!可给憋死了!”

吃中午饭了。老蔡、老唐跟老师傅坐一桌。干活儿的工人坐一桌。

老蔡说:“今天,有老师傅在,老唐特意做了小酥饼。来!大家伙儿也尝尝!”

老师傅笑着说:“嗯,大家伙儿尝尝!尝尝!闻着就香!香飘十里啊!”

老蔡说:“怎么样?恁不是会作诗吗?恁给来两句儿!”

老师傅说:“行行行!大家干活太辛苦了!我给来两句儿,给大家解解闷儿!”

老师傅看了看桌上的小酥饼说:“有了!我就来夸夸这个小酥饼!我都快六十了,还是头一回吃到恁么好吃的小酥饼。”

大家吃着饼,只听老师傅说:“六十年来一卷酥,麻姑手痒叹不如!”

老蔡说:“好!恁老人家真是有才,一分钟不到就把诗给作出来了。”

老梁悄悄地说:“什么狗屁诗!跟臭脚丫子样!其臭无比!什么‘一卷酥’啊?还‘核桃酥’呢!”老梁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

老刘也说:“还‘麻姑手痒’!真是个臭流氓。什么‘麻姑手痒’?是他自己心痒痒了吧。人间能不开了他,他还要去找麻姑!俺干活儿恁么辛苦,他还要写这样的臭诗来恶心俺。真是不要脸!”

正说着,隔壁那桌又传开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

老梁说:“他还作诗,我作的都比他好!”

老罗说:“老梁,恁也来两句!”

老梁说:“我就接着他的作!”

大家笑着说:“行!”

老梁说:“假若卷上臭豆腐,这个酥饼味才足!”

大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壁桌上的老师傅,看见老梁他们笑地开心,也热情地打招呼:“众人们辛苦了,多吃点儿!”

老刘说:“奶奶的,这会儿还真是有点儿想吃臭豆腐了。”

我妈妈说:“想吃臭豆腐,自己做就行。买块豆腐捂捂,等有点味儿了,倒点儿凉开水,加点盐腌腌,再切点儿葱姜辣椒搁里头,就好吃了。”

老刘说:“看来,你也爱吃臭豆腐!”

我妈妈说:“我春天上就爱吃臭豆腐,吃臭豆腐,就煎面饼子,可鲜了。”

饭后,老师傅要走了,老蔡说:“来来来!大家伙儿过来,咱跟老师傅合个影儿!”

我妈妈不敢轻举妄动,看着老蔡过去,再看着老唐过去,看着老梁老罗老刘他们也都过去了,我妈妈这才走过去,站在最靠边儿的位置。

“哎!拍照了!拍照了!大家注意哈!哎!笑一个!”我妈妈双手垂立,端端正正地站着。

“咔嚓!咔嚓!”拍照的人拍完了,大家都笑着去看效果图。我妈妈一看,照片里是衣冠楚楚的老师傅和老蔡,还有笑意盈盈的老唐,还有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是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我妈妈。我妈妈心里很清楚,拍照也是要讲究技术的,位置重要的要重点拍,要给特写,没有地位的就忽略不计。

当时是大夏天,午后太阳当头,一时不能出工。大家就在树荫里乘凉。

“老蔡请咱吃雪糕了,大家来拿雪糕。”老唐在棚子里喊道。

大家听到了,一个个陆陆续续地都去了。

我妈妈也去了。桌子上还有两块雪糕了。

老唐跟我妈妈说:“老周,快来吃雪糕。”

我妈妈说:“谢谢大妹妹。”

老唐说:“老周,你看,我平时对你也蛮好的……”

我妈妈赶紧说:“大妹妹,恁对我好,我也知道。这块雪糕我就送给你吃了。”

老唐开心地说:“那好的,回头我把它再退给老蔡。”

苗圃的人吃饭,是没有汤的。

老刘说:“大夏天的,好害渴,没有汤,受不了哇。老梁,回你跟老蔡说说吧,中午吃饭,给大家伙烧点汤。”

老梁说:“行!”

第二天中午,老唐来了:“来,喝汤吧,我给大家伙儿送汤来了。”

“哦,今天有汤喝了!”大家伙儿兴奋地说,“汤在哪儿呢?”

“那不是的吗?”老唐指了指抱柱边上的一个小桶说。

大家转身望了望,在抱柱边上,坐落着一个小型不锈钢桶,那桶大概高十五厘米、宽十厘米的样子,透明锃亮,小巧可爱,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可以举起来。桶里面装了半拉的汤。这么少的汤这么多人喝肯定不够。

老唐说:“老梁,汤到位了哈,你来组织大家喝汤,一人一碗,不能多打,不要争抢。”

老梁说:“我想问一下。不抢怎么喝到汤?就那么一桶汤?我一个人捧起来就喝了。你现在让我把它给那么多人喝?给谁喝?我实在不知道让大家伙儿怎么喝这碗汤。我中午不让他们喝汤好了。”

老唐说:“你不让大家喝还不行。大家会有意见。”

老梁愤愤地说:“那你说,就那点汤,怎么喝?我不知道该怎么喝。你来教教我,这汤该怎么喝?”

老唐说:“这事儿我不管。反正是有汤了。我只管烧汤。怎么喝汤,那是你们的事儿!”

老唐转头就走了。

老刘说:“老梁,你别急,你每天派个代表来喝,表现好地喝。”

老罗说:“咱排队喝吧,一个人一天,今天你喝,明天我喝。”

我妈妈笑着说:“哈哈!那有的人喝不到汤,看着别人喝汤,可是急死了,渴死了。”

老梁说:“那怎么办。她让大家喝汤,还说不要争抢。不抢,汤又不够,你说怎么办。我实在不会喝这碗汤。”

老刘笑着说:“不行咱们一人一口吧。一人一口,喝完再去排队,循环喝,喝完为止。”

老梁说:“不行,有细菌的。怕传染。”

老刘说:“你打一勺汤,我们一人舔一口。”

老罗说:“我找几根吸管来,咱几个人一块儿吸。”

老刘说:“其实,那汤就是刷锅水,也没什么好喝的。”

老梁说:“我马上就去问问老蔡,让他来教教我,这碗汤到底该怎么喝。我实在不会。”

老刘说:“老梁,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汤不够,没有汤,你还能让大家都喝到汤,那才是本事。要是汤够了,你能让大家都能喝到,那算什么本事?”

老罗大笑说:“哈哈哈哈!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个苹果的故事。”

我妈妈问:“老罗大哥,什么一个苹果的故事啊?”

老罗说:“一个苹果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要考考大家,说是怎样才能把一个苹果分给一大伙儿人吃。一个小苹果能怎么分,谁也不知道。这时候,有个小青年说,他有办法。他把那个小苹果用蒜臼子砸碎了,放在一个缸里,打来井水一兑,让大家伙儿喝。这样,大家就都吃上那个苹果了。”

老梁说:“是的噢。要不,我去把汤装点自来水来,让恁这些人喝?”

老刘说:“行啊!喝完仔细咂摸咂摸嘴儿。还真是那个味儿!”

老梁说:“哦,那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来。那我把这桶汤洒到大江大河里去,咱都到河里挑水吃,那还够咱喝一辈子的来!”

大家笑着说:“是的是的!”

老梁说:“那这个汤还真是个神汤来,这个桶还真是个宝桶来!”

老刘说:“那还不是个宝桶吗?人家这就叫给你汤喝了啊!你喝不到,不会喝,你怪谁!”

老罗说:“怪咱自己!怪咱自己!”

老梁说:“老罗,这是恁媳妇干的事儿,你还搁这和稀泥!”

“你看看!我能管得了她啊!人家是谁!人家是姑奶奶!人家是这个!”老罗竖起大拇指说。

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去苗圃找我妈妈。我妈妈从苗圃里出来,她穿着统一的白色的工作服,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我妈妈穿得这么整洁,这么美。她拿出来一双凉鞋给我。这么多年,她头一回给我买了一双鞋。我本来还很惊喜,但看到那凉鞋,我就变得淡然了,那是一双带鼻子的乳胶凉鞋,男士的,淡黄色。我那年十八岁了,知道要脸面了。这样的凉鞋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觉得不好看。可是我妈妈已经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买一双这样的凉鞋,我也知道她已经没有钱给我买第二双凉鞋了。

我妈妈热情地蹲在地上给我试穿,我就顺从地穿上,心里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不管如何,我是有一双凉鞋穿了,总比没有鞋穿的好。

苗圃里的一个妇女走了出来。

“这是唐大姨。”我妈妈说,“你叫大姨!你看恁大姨长得多好看!”

“大姨!”我喊道。心里想,这就是我妈妈常说的老唐了。

“哟,你给她买了凉鞋啊。”老唐说,“你对恁闺女真好!”

“是的啊!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哎。我自己都没舍得买。”我妈妈说。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总觉得她的话让我无如之何。说她舍己为人吧,她给我买了一双这样的凉鞋,说她不知道考虑我的感受吧,她自己确实又舍不得买。唉!

老唐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这鞋是男式的。不适合她。”

“唉!俺家穷,有鞋穿就不错了。哪管这些。”我妈妈说。

“恁闺女多大了?” 老唐说。

“十八了。”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还是要好好打扮打扮的。我的手串,就是我过生日,俺老公给我买的。” 老唐说。

我看了看她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串,一条红绳,串着六个猪头。

“你那个小金猪,一个不少钱吧。俺可买不起哦。”我妈妈笑着说。

“也不是太贵,几千块钱吧。” 老唐说。

“俺哪有那个钱。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喽。”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不能光知道学习,也要好好打扮。不会打扮的话,以后上好学也没用。小丫头孩儿,都是长得漂亮的嫁的好。” 老唐说。

“俺家的孩子都不会打扮。还是恁唐阿姨会打扮。你看恁唐阿姨打扮的好吧!”我妈妈说。

“恁闺女也不是不会打扮。是不知道怎么打扮。我教教你。我用小珠珠编的手链,你给恁闺女拿一条去,我给你便宜一点儿,就收你三十块钱。你给她戴上,保管好看。”老唐说。

“三十块钱,太贵了。俺可买不起。”我妈妈说。

“三十块钱还贵啊?这点小钱都舍不得啊?”老唐说。

“俺不是舍不得,俺是真没有。”我妈妈说。

“你怎的没有钱的?你不是在苗圃上班,天天计工拿工资吗?你就是死脑筋,想不开,越穷越省,越省越穷。你这样活地累吧呢?!女人嘛,打扮是第一位的。我就是因为会打扮,把俺家老罗成功地拿捏了。老罗什么都听我的。女人啊,要是不会打扮的话,男人是不会在乎她的。”老唐说。

我妈妈讪讪地笑着说:“俺家是穷哦,不能跟恁比哦。恁光买那些小珠珠都得花可多钱了吧?”

“也没有多少钱,都是些边角料。”老唐说。

“大妹妹编地那些手链肯定是好。就是吧,俺家穷。俺没有恁么好的衣裳鞋配。你那些手链编地再好,戴在俺的手上也是白搭。你看看俺大闺女这手,天天帮着我剥蒜,磨地一手泡,哪戴的住你那些好东西。你那些好东西,搁俺家里,不衬。”我妈妈说。

老唐听了我妈妈的话,没趣地走了。我妈妈又去干活儿了,我无事可做,就盯着苗圃里的那些人看。

老蔡有深棕色的皮肤,小眼睛,单眼皮,眼神挑剔,像个警觉的老鼠,在人群中游移。两片嘴唇上的皮肉呈深陷的八字型向下耷拉着。如果戴上一顶帽子,必定像极了一个威严的日本大佐。他在跟大家说话,他说地什么我听不清楚。因为他的声音太嘶哑了。他的喉咙像个老旧的风箱,勉强兜着一口气。他的嗓子像个年久失修的烟囱,因为里面燃烧了很多条高级香烟的缘故,他说起话来,嗓子里总是像有一口浓痰堵着。他的声音因为沙哑,反倒有了一丝磁性,他的音线听起来像是一根经不起拉扯的破旧的皮条。那皮条显然是被烟熏火燎地快要散架了,拉起来咯咯吱吱的。

温和的老梁大爷也在那里。面前的他跟老蔡相比,区别在哪里。可是在我的眼里,老蔡的确比他更神秘更有魅力。是什么使老蔡比老梁更神秘更有魅力呢,是权力,是神秘的权力使他更神秘。老蔡肥满的后脑勺上的皮肉,在他的后脑勺与肥硕的脖子之间不能全面铺展,严重压抑,形成褶皱,里头厚厚的不知道是脂肪还是胶原蛋白。他的后脑勺的白白的皮肉挤压着黑色的头发,这使他的后脑勺看起来像是一头老虎或是野猪的带有花纹的脸。这样的后脑勺跟老梁的后脑勺是截然不同的。温和的老梁大爷的后脑勺很是贫瘠,使人想不到他的后脑勺上还有皮肉。他的后脑勺从后面看,一点都不像老虎,而像一头慈祥的白胡子的老山羊。

温和的老梁大爷缓缓地走着忙碌着,他通体的气质都是那样温润。你在他的面前感觉不到威胁,你不会害怕他处置你。因为他没有权力。假如有一天,他有了权力,他会不会也霎时透出通体的神秘,他的一如往日的温和,是不是也变成了深藏不露的谦虚,他的一如往日的笑容里是否也透出不一样的魅力。假如有一天,老蔡不再是领导,从他不再是领导那一刻起,他是不是就失去了他往日给人的神秘和魅力。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所渐也。我又想起了老梁大爷,看他的样子还是想发挥自己的价值,并不想被闲置。如果他当了领导,他的并不高大的身高在权力的加持下,是不是也立刻变得像拿破仑那样高大而华丽。那时候,我走到他的身边,是不是我的笑容里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讨好与谄媚。会,当然会。是什么让他跟他自己,让他跟别人有这样的不同,是权力。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魅力,为什么天下英雄为了它群雄逐鹿,趋之若鹜,不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头颅。权力好啊。它的光辉太耀眼太灿烂,足以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至于怎样才能拥有权力,这是一个深奥的集社会学、民俗学和玄学、以及投胎学之大成的问题。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那个老唐老说她自己好看,你也夸她好看。我怎么没觉得她有多好看的。长得跟气□□子样。”

我妈妈说:“好看什么哎。两个怀跟长茄子似的,都快垂到膝盖了。”

我说:“那你还夸她夸地跟真的似的。”

我妈妈说:“她这样的人,爱木,爱浪骚,自觉得自己比旁人强,谁要是敢跟她意见不合,她跟个气□□子似的,气得都要炸了,恨不得把人给吃了。她跟老蔡相好,老罗都不敢管。这种人爱咬人,我夸她两句,她好少咬我几口儿。软硬刁憨是光棍儿。”

我说:“她说你,你不能说她啊?你的嘴不是蛮厉害的吗?论耍嘴皮子,你怕她啊?”

我妈妈说:“不怕也不行啊?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我要是跟她掰扯,她一生气就得给我小鞋穿,谁想穿小鞋啊,小鞋多挤脚啊?她还能去老蔡那儿说我的坏话,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整个小花园里,就恁老梁大爷好点儿,他是老蔡本家的大哥。他憨厚老实,不欺生,人还干净。跟个八贤王似的。多亏了有他,要不是有他在啊,俺这些人不知道要被她跟老蔡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说:“她脸皮真厚,她跟老蔡相好,老罗不敢管,她还说她拿捏了她家的老罗。”

我妈妈说:“出去可别说。俺苗圃里的人都知道,没人敢说。要是说出去被老唐知道了,可不得了。”

我说:“妈妈,她这个人那么浪,你怎么受得了她的?”

我妈妈说:“受不了也得受。不就是图人家两个钱吗?人,首先得吃饱饭,脸皮算什么。恁以后都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就少受人家的气。你看看,恁妈就是没上好学,人家看不起恁妈。不仅看不起恁妈,人家连恁都看不起。”

我看着我妈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的妈妈,为了我们,她受着人家给的气,背着人家给的伤,她连默默地伤心都来不及,就得擦干心里的血,脸上的泥,继续苦去、累去,吃去、笑去。自尊是什么?人穷了还有自尊吗?可是穷人到底也是个人,即使人家不给你自尊,你自己到底还是知道什么是个“自尊”。自尊就是自己知道别人得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尊重自己。自己知道别人没有功夫尊重自己,自己知道自己的自尊不屑一提。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被尊重,自己还装作很轻松。自己装作自己被伤了自尊,没有那么痛。

一个上午,我妈妈刚去苗圃,准备开始干活儿,老唐就把我妈妈叫到她的炊事棚里。

老唐说:“跟你说件事儿,老周。”我妈妈预感到没什么好事,脸色发白地看着老唐。

老唐靠在她的沙发上跟我妈妈说:“老周,你看,你年纪大了,就会唱两首老歌,也不会跳舞,你这样跟时代已经脱节的,是注定被淘汰的。老蔡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在苗圃工作了。”

我妈妈说:“老唐,我在咱这个苗圃里,又没吃赘食。就因为我不会唱歌跳舞,就不要我了啊?”

老唐拿起她面前的一张纸说:“不是不要你,是你的年龄不合适。你看,这是咱苗圃新出台的规定。第一条:年龄必须在四十五周岁以内。你今年多大了?你四十六了吧。你看看,你年龄已经超出规定范围了。”

我妈妈说:“大妹妹,这个规定是你制定的啊?”

老唐咧嘴儿笑着说:“是的!”

她指着那张白纸上的条文说:“这就迫使你不能再在苗圃干活儿了!”老唐对自己亲拟的章程很是自得。坐在一边的老蔡,也跟着她一起笑着。老蔡笑地开心,笑地发自内心,他浑身的肥肉也跟着得意地颤抖。

老唐张开嘴笑的时候,露出了隐藏在薄薄的嘴唇下的牙齿。那些牙齿黄黄的,像是嚼过后吐出来的石榴籽氧化后的样子。那些石榴籽阴森森排在一起,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我妈妈突然明白了老唐成功的秘诀。一个人想要成功是不能太温和太有人性的。说不定,还得有点兽性和野性。她的隐藏着的凶猛让我妈妈自愧不如了。我妈妈内心的膝盖有那么一瞬间向她屈膝了下去。我妈妈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老唐,我妈妈的牙齿整整齐齐地,完全是一个啮齿动物的牙齿。她全身上下,除了**裸的低劣气,的确没有什么比她更凶猛的东西。她没有那些狼虫虎豹的脸上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和猪肉气。所以,她得表现地对她五体投地。

人是生而平等的。动物之间也是如此吧。豹子吃血肉和狗吃屎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饱腹而已。可是,一只凶恶的狮子,看起来,的确比一只绵羊更高贵,因为后者没有前者拥有的杀戮和撕咬的能力。

小孩子说,女娲造人的时候,把动物的心脏当做人的心脏。人的心脏其实是动物的心脏。此话虽然幼稚,但是又似乎很有道理。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不一样,可能在于女娲当初造人的时候所用的动物的心脏不同吧。有的人面目看着是人,可是内里装着一颗狼虫虎豹的心,以至于那些装着一颗羊心牛心马心的人,注定要遭受他的撕啃。

人家让你走,你就走吧,没办法,谁让人家说了算呢。强权即真理。有权是强大的,没权是无能的。无能的人只能接受和顺从。

我妈妈说:“老唐,我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老唐说:“你还有什么好收拾的。这里的东西都是苗圃的,你哪有什么东西啊?”

我妈妈听了老唐的话就急了。她说:“老唐,我到这个苗圃里来,也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除了挣口饭吃,我不图别的什么。我那双劳保鞋是我从俺家里带过来的。这个你得让我带走。”

老唐说:“哪个是你的东西,都是苗圃的,你空身儿来的,也空身走,什么东西都不能带!”

我妈妈没办法,就去找老梁。老梁正蹲在地上抽烟。

我妈妈到了老梁跟前跟他说:“老梁大哥,老唐不让我在苗圃干了。我自己搁家里带来的一双劳保鞋,也不让我带走。”我妈妈说着,心酸地哭了。

老梁说:“你自己带来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带走的?他们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吗?我去找老蔡去。你看看把大妹妹委屈成什么样儿了。”

老梁说完,站起身,直奔老蔡的办公室去了。我妈妈跟在老梁的身后,看着老梁大爷的背影,泪眼婆娑。她想起了老梁大哥唱的歌:“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依呀依子哟。”

老梁大爷这位忠臣的进谏非常有用,老唐不再阻挠,同意我妈妈带着她的劳保鞋离开了。

晚上,东头驼背的二大娘拄着拐杖来我家了。

“二嫂子嘛来坐坐。”我妈妈说,她手里拿着一个化肥袋子缝着。

“怎么有空儿缝袋子的?不去苗圃干活了?”二大娘问。

“不去了。被人给辞了。嫌咱老,嫌咱跟不上时代,咱这样的就应该被淘汰。”我妈妈说。

“你在苗圃干地好好地,他说不让你干就不让你干了?一点儿不讲理。”二大娘说。

“二嫂子,你怎么还迷的?人穷了哪有理?咱在人家眼里就不是个人。咱就是给人家拉磨的一头驴。死活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嘛。”

我妈妈说地很对,有时候,我跟我妈妈一起吃饭,我看着我妈妈大口嚼食的时候,我觉得她毫不做作地吃饭的样子,像是一只狗在进食。我妈妈的小腿儿跟我的一样,并不直顺,因为长年累月像驴一样推磨、剜地,她的两条腿不像是一个女人的两条腿,倒像是驴的两条腿。有时候,在她举着千钧重的担子往坡上蹬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确像是一头拼尽全力往前蹬的驴。

“唉!老俗语说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依我看啊,人穷了没有理。人穷了也没有脸。”二大娘叹道。

“二嫂子,谁有脸?谁没有脸?谁要脸?谁不要脸?有钱有势的就有脸,就要脸。没权没势的就没脸,就不能要脸。”我妈妈说。

“哼!是人都要脸。恁自觉的比谁都强,恁有脸。我穷,我寒酸,我也有脸。”二大娘说。

“人家拿你不当人,人家觉得你就能不要脸。二嫂子,你看看我,我被人家赶走了,丢脸吧?我哪还有脸啊。脸是人家给的!二嫂子!人家不给我脸,我就得厚着脸皮活下去。要什么脸啊?脸值多少钱啊?”

“是的。为人在世就得脸皮厚点儿,太要脸了活不下去。”二大娘说。

“那是!是活着重要,还是脸重要?二嫂子,你看看,我就过成这样,天天挨打受骂地,被人夹挤,我能去死吗?二嫂子?我就是死了,也不管人家的事儿。我就是死了,也只能是俺三个小孩儿没妈了,关人家什么事?人家听说了,人家不仅不同情,人家还得笑地哈哈的!可衬了人家的心了!”

“那可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三个孩子,咱就只可忍耐着点儿。闭着眼往前过。困难是暂时的。” 二大娘说。

“是的,二嫂子。”我妈妈说,“**不是说的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说着,我妈妈唱起了歌儿:“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我妈妈唱完,笑着问二大娘说:“这是**语录,你会唱吧?二嫂子?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不会唱的?那时候吃生产队的时候天天唱。”二大娘说。

“你还记得啊,那咱一块儿唱唱?我就喜欢唱唱儿!”我妈妈笑着说。

“唱唱儿就唱唱儿!”二大娘说。

于是,我妈妈跟二大娘一起唱起了歌儿: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我妈妈边唱边笑,笑地唱不下去了,二大娘可是认认真真地从头唱到尾。我妈妈笑地流出了眼泪。

“唱地真好真好!二嫂子!”我妈妈大笑着拍着手说,“平时没听到你唱的?”

“你不唱,哪有人跟我一块儿唱啊?”二大娘说。

“我就是爱唱唱儿,我就是爱说爱笑的!笑一笑,十年少。”我妈妈笑着说,我妈妈边说边擦眼泪擤鼻子。

“我就这样,一笑就淌眼泪。”我妈妈说。

不久后的一天,我跟着妈妈去菜场卖菜。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看到老蔡带着一个男孩在买烤鸭。那男孩长得胖胖的,显然是吃了很多烤鸭的缘故,他是十二还是二十,我戴着眼镜,看不清楚。那男孩一回头,我明白了,那张胖胖的脸跟老蔡的脸一模一样。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老蔡!带着他儿子买烤鸭的。”

我妈妈说:“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的不疼。狼痕了肉给小狼羔儿吃,狗痕了骨头给小狗儿吃。人生在世,各人为各人的孩子。那些欺负人的人,有他们的孩子,那些被欺负的人,也有他们的孩子。”

老蔡的儿子长地白白胖胖,贵气逼人,一副见多了世面的有钱人家的小公子的模样。而我呢,衣着寒酸,跟我妈妈一起蹲在大街上卖菜,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他生长在更好的家庭,他没有见过风刀霜剑,他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跟我比,他更悠游自在,他更沉着大气。他爹比我妈妈厉害,他在他爹的肩膀上生长,他比我有更高更好地平台。如此说来,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要厉害?如此说来,人家享受富贵,我只能享受贫寒,原也是很公平,原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富贵之人都显得那么谦恭有礼,温文尔雅?为什么苦大仇深的人容易歇斯底里?因为一个在船上看伏尔加河上的风景;一个在伏尔加河上拉纤,为了活命而拼命。因为一个坐在泰坦尼克号上享受丰盛的晚餐,应有尽有,风雨无虞;一个扒着船舷,饿着肚皮,被淋成了落汤鸡,还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儿就会落水死去。因为一个是生来就高贵的老虎,安安全全处变不惊,看周围狐假虎威,鹬蚌相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个是生来就低贱的老鼠,畏畏缩缩,摇尾乞怜,寒碜低下,人人喊打。因为一个生来就处在山巅毫不费力;一个生来就处在幽澗,为了活着拼尽了全力。

听说过“狼性”这个词儿吧,人怎么才能拥有“狼性”呢?原来,有的人是早就拥有一颗狼心,才使人拥有“狼性”这一理想成为可能。

3.逃离

我要去上学了,我妈妈在立勤大爷爷家里烙煎饼。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路过立勤大爷爷家,就去立勤大爷爷家的锅屋里找我妈妈说话。锅屋里烟熏火燎的,我妈妈的面前横着一口热热的铁鏊子,左手边放着一个洗衣盆,里头盛着面糊子,右手边的盆子上放着一顶盖帘子,盖帘子上放着一摞刚烙好的煎饼。我很孝敬地蹲在我妈妈身边,看她烙煎饼。

我妈妈的脸上被熏地红红的,她看见我进来,跟我说:“你来陪我说说话的?那边有小板凳,你坐下吧。”我就坐下来。我妈妈边烙煎饼,边跟我说话。

“立围子的恁四舅跟恁四妗子闹离婚了。”我妈妈说,“你说说,谁能想得到啊。恁四妗子生了个女孩儿,叫悠悠。一家三口儿,多好啊。”

我说:“怎么要闹离婚呢?”

我妈妈说:“恁姑姥娘说是恁四妗子的神经病犯了,谁知道来。也说不定是恁四妗子不想跟恁四舅了。恁姑姥娘有意这样说恁四妗子的。”

我说:“离婚了,小孩儿怎么办?跟谁呢?”

我妈妈说:“跟恁姑姥娘。”

我说:“俺四妗子不想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怎能不想小孩儿哎。恁四妗子还是跟着她娘家人开着车来的呢。恁四妗子一下车,就想去抱小悠悠。小悠悠被她奶奶坏透了,都不要她妈了。‘俺不要你!俺不要你!俺要跟俺奶奶!’小孩儿不懂事儿,奶奶哪有亲妈好哎!”

我说:“俺四妗子不抢吗?”

我妈妈说:“一个女的,抢不过人家。恁四妗子一要去抱小孩儿,被这边儿的恁大姨、大妗子,一把给推出去,摔地多远。人家不能只要小孩儿,不顾自己的命哎。恁四妗子就又走了。”

我说:“俺四妗子人走了,心能走吧?她的小孩儿在这儿。她当娘的心挂两肠的,可怜吧!”

我妈妈说:“那可是!人做事儿太狠了,不好。会有报应的。恁立围子小三妹离婚了。”

我说:“娘啊?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我都没听说。”

我妈妈说:“你天天搁外头上学。你哪知道?小三妮儿出嫁的时候戴着假眼毛,脸上化妆化地俺都不认得了,跟妖精似的。还不如平时好看呢。”

我说:“她恁么小就有婆家了?”

我妈妈说:“她都十好几了,又不上学了,都是自己谈的,当庄上。搁以前,小女孩到了十四五就出嫁了。闺女到了十七八,不是填房就是穷家。”

我说:“小三妹儿是怎么离的婚?”

我妈妈说:“小三妮生完小孩儿得了乙肝。人家婆家嫌弃她,不想要了。老婆婆天天跟她吵架,恁三妹个儿小,打不过她老婆婆。她老婆婆打她,她一还手儿,她老婆婆就把她丈夫喊过来,人家娘俩儿一块儿打。恁小三妹给恁大姨夫打电话,‘爸爸,你快来救命啊!’恁大姨夫摸个扒棍子去的!到那儿把她老婆婆七了扑腾地打了一顿。人家正好找了借口,要跟恁小三妹离婚。”

我说:“离婚以后小孩儿跟谁啊?”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生的是小男孩儿,带不走,得跟人家男方。恁小三妹也不能要孩子。她带着孩子以后也难找啊。”

我说:“那她还能去看看那小孩儿吧。”

“能!就搁当庄上,恁三妹去把小孩儿抱过来,给买套衣裳,再给送去。”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小三妹可怜吧,怎么舍得的?”

我妈妈说:“恁小三妹把小孩儿送去以后,回来都哭。舍不得也不行啊。人家又不要了。她还年轻,还得出去上班儿。”

我说:“她那个婆家也确实不能再回去了。她那个婆婆恁么厉害,她丈夫又向着她婆婆。”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都懊悔了,觉得都因为是他打了恁小三妹的老婆婆,人家才跟她离婚的。恁大姨夫问恁小三妹的,‘三儿啊,你恨恁爸爸吧?你还想回去吧?你要是还想回去的话,我找人儿去恁婆家说和说和。’恁小三妹说,‘我不后悔,爸爸,我不回去了。’”

我说:“不怨俺大姨夫,是他娘俩儿先打俺小三妹的。谁爸爸看见自己的闺女被婆家一家子打能不去向啊。”

我妈妈说:“听说人家男方又结婚了,人家是早就找好了,有意跟恁小三妹吵闹,好找个机会把她辞蹬走的。”

我说:“小三妹儿又找了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她早晚也得找啊,恁么年轻,哪能始终一个人哎。一个女人可不容易了,人家光扼。要是没有孩子,人家更扼。女人这辈子就是可怜,没办法。不结婚不行,结婚了男人手没断,能打。”

我看着我妈妈,她边烙煎饼边说话。她不关心我的事,只讲家里的事,庄上的事,她的事,她的烦恼和委屈。她讲地滔滔不断。那些话像是燃烧着的飞机尾翼,带着火焰,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烦躁不已,让我郁闷不已。

我妈妈说着说着,偶尔看我一眼说:“有亏就想说,有疤就想摸。俺心里有亏不想说嘛。”

我来到她跟前,本想充个乖乖顺顺的孝子,哪知道她是个储存炸药桶的仓库。她把她的火药桶对准了我无限喷射。我的有限的脑容量,实在受不了她海量的喷射。

我还没有跟她一样,忘记了我还要读书,我还要上学。

我跟她说:“妈,我要去上学去了。我快考试了。”我妈妈这才欲罢不能地从刚才的轰炸中停下来。她尚在高速飞驰的牢骚的航行被迫戛然而止,她大概还在为她远远没有说过瘾的话而感到意犹未尽吧。

“你走吧!”她扫兴地跟我说道,她像是还没有吃饱就被收了碗筷的样子。我背着书包站起身儿来。由于实在无法忍受和继续,我这个孝子没有充到底。

“妈,以后这些事儿你不要跟我说了。耽误我学习。”我说。

我妈妈鄙夷地甩我一句道:“俺知道!俺不说了!灌到你脑子里了,影响你学习了!”

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想想我妈妈刚才猛烈的火箭发射,我有些心灰意冷。我想到,我不能再做这样听话的孝子了。我妈妈当然乐意我的无止境的听话的。可是我能吗?我那时候已经高三了。我学习上那么大的负担,她知道吗?我心里喜欢谁,我的满腹的疑惑也想跟我的母亲说一说,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我说过。仿佛只有她的心事,她的委屈才是事儿。而我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可是,各人装着各人的心事儿。我妈妈只让我来做一个没嘴儿的葫芦来听她的事儿。可是她的那些事儿毕竟跟我还有很大的距离,距离我十八岁的年纪还有很大的距离。跟我需要静心学习的头脑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硬是要塞进我的脑子里。我实在承受不起。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走上了西山头,西山头上,有人种了几亩地的山楂树。那些山楂被墨绿色的叶子簇拥着,红彤彤地挂在枝头上。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我继续往前走,路两旁种着很多辣椒,尖尖的,长的短的,红的绿的,朝着天的,低着头的。我有些讨厌我的母亲了。我决定以后都尽可能地远离她,远离她的轰炸。

是的。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家,为了我妈妈对我的那些付出,我要远离她。我不能再靠近她,我只要一靠近她,她就对我展开轰炸。她忘记了是她花了钱,流了好多汗,受了很多罪,来供我上学的。她不知道,她的轰炸正在渐渐地毁掉她的努力,正在毁掉我的学习、毁掉我自己。

她的脑袋已经不够清醒了。她自己被无边的愁闷淹没,一旦给她一个开口,她就开始无限释放她的牢骚。我还知道我的主业,我不想再配合她的牢骚的发泄了。我只有专心学习,才能对得起她的付出,我的努力。才能使我们这个家有一点点出头之地。

她只知道她在供我上学,她不知道怎样来供我上学。上学是需要清净的头脑的。而我的妈妈,她的无边无际的牢骚会毁了我。我如果跟她一样,沉浸在她的怨念里,做她听话的乖孩子,我的未来,她的付出,可就真地被她给毁了。我妈妈只知道付出,不知道她的付出还需要回报的。可是,我很清楚,我对她的回报,绝不是不厌其烦地听她的牢骚。我妈妈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气,她是需要倾诉,可是这些不是单单靠我的倾听就能够解决的,我只有好好上学,只有上出学来,才能真正地给她争口气。她的恼,她的怒,也不该说给我的。她可以去找春枝大奶奶说,她也可以找驼背的二大娘说,唯独不该滔滔不绝地忘乎所以地跟我说。

我自己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真的就有意地远离我的母亲了。我知道她不高兴了。可是我认定了是对的事,就算她不开心,我还是坚持这么做。我不能让她继续害我。是的,我得感谢老天爷感谢我的父母赋予了我这样的心性。一件事情,只要我清楚了它是对我有害无益的,哪怕是受人抵制,我也坚决逃离。我不在乎别人欢不欢喜。说到这里,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我伟大的自己?

那时候我睡眠很不好。夜里经常失眠,宿舍里谁戴着耳机听音乐了,谁“哗啦哗啦”翻书了,谁睡觉打呼了,我都睡不着。那时候大家都睡眠不足,一到课间,教室里趴倒一大片。我去药店里卖了安定片。从一开始的一片、两片,到后来的三片、四片,就这样终于熬到了高考。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回到家想去拿把雨伞。我不知道我是真地想拿把伞,还是妄想回到家能得到一点家的温暖。我就这样到了家。我妈妈高高地坐在床沿儿上,手里拿着她永远也补不完的袋子。她本来就没有好脸色,看见我来了,也还是没有好脸色。

“我回家拿把伞,明天要高考了。”我说。

“拿去吧。”她沉着脸说,大概还没有从刚才的不愉快的心事里走出来,“大恶心家盖屋了,山墙故意高出咱家的。厕所故意对着咱家,有意恶心咱!”可是,我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妈妈丝毫不问我吃了吗?喝了吗?她只顾说她的。

我拿上雨伞,默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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