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妈妈去我弟弟学校,我弟弟跑开了
我们家里,堆满了破衣烂衫,没有一个像样的板凳,没有一张像样儿的吃饭的桌子,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筷子。那些破破烂烂不干不净的衣裳,装在一个个的化肥袋子里,我妈妈舍不得扔,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原原本本地放在那里。冬天盖的被子,每年用完了,也不拆洗,再原原本本地塞进袋子里,明年继续。
我妈妈很忙,她没有时间拆洗。我妈妈总有缝不完的化肥袋子,补不完的破破烂烂,所以,她根本没有时间。只有不知道过了几年,实在太脏了,她才把被套拆下来洗洗。这种拆洗只限于她自己的,可能因为她觉得她自己的太脏了,我们的都不脏吧。破破烂烂太多了,招来一屋子的老鼠横行霸道。我们的床底下是妈妈放的厚厚的稻草。夜里,我们躺在床上睡觉,隔着一层席还有一层稻草,老鼠就在身子底下一拱一拱地钻过去了。
记得以前在山东,我爷爷自己发明了一个老鼠夹子。那是用一块大石头做的机关。老鼠只要经过,那大青石就会落下,老鼠被死死地压在“千斤闸”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家里的鼠患还可以这么严重。
我曾经百发百中地在桌子上扑住一个灰色的老鼠,那老鼠被我牢牢按在手心儿里,老鼠跟我的手掌心之间还隔着一层塑料纸,天时地利,我本来可以凭一己之力,干净利落地把老鼠给弄死的。这时,我亲爱的妈妈走过来,好心帮我来了。结果,她有板有眼地把我手掌心的塑料纸一点点捏起来,往上一提,“蹭”地一下,那只被我按在手心儿里的老鼠被她给放走了。
我妈妈的床底下,有一个大筐子,框子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旧鞋,当然是人家给的,当然是穿过的带着泥土和臭气的。我妈妈就任其放在那儿,永远放在那儿。
后来的一天,治保主任来我家跟我妈妈说话,说了半天,临走,说了一句发人省醒的话,“三姐!恁床底下怎么那么多臭鞋头子的!”我妈妈这才如醍醐灌顶,赶紧把那筐子鞋头子,抬着转移,等风头儿一过,那筐子旧鞋头子又大获全胜地卧在她的床底下了。
光说没人愿意来我家串门子,谁要来啊,这样的环境,我自己都不愿意去。我妹妹脾气好,心态好,对我妈妈对我们家的治理没有任何异议。我跟弟弟早就反反复复提议、抗议,可是我妈妈总是无视于睹、无情打击。我没有见过六七十年代是什么样子,但是,看看我家,估计,六七十年代,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陈旧、拥堵,这就是我妈妈为我们营造的读书的环境。噢,很抱歉,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读书还需要环境。
我妈妈是五八年出生,正是□□的时候。我妈妈那时候还刚会走,被饿地不会走了。所以,她对一粒粮食,对一丝布,都视如己出,异常珍惜。我家的剩饭剩菜,酸了、坏了,我妈妈还是舍不得倒。为了她的凤体安康,我们都苦劝她不要再吃那已经发馊发霉的饭菜了。我妈妈可不行,非得吃。谁给她扔了倒了,她跟谁不拉倒,又吵又闹。谁没事儿天天跟她吵架呢。最终是我们败下阵来,看着她吃她的长毛的煎饼和馊了的饭菜。
“恁都没经历过歉年。歉年,人饿地肚子上就一层肚皮,里头的肠子都能看到!虚青虚青的!老百姓饿得都去啃树皮,有的人家把豆稞子泡泡,上碾轧碎了吃。小孩吃了拉不出屎来,大人用手一点点儿地给往外抠。”
“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酸了长毛了不能吃。吃了会生病!”我们说。
“哪儿的事儿!没事儿!能吃!”我妈妈满不在乎,“恁大松龄大爷,为什么叫‘大肚子’?就是因为歉年,光想吃,吃不饱。”
“大松龄大爷的肚子现在也大!”我说。
“恁大松龄大爷,现在那肚子里头都是油水喽!人家生活好,小孩少,不吃干什么!像咱家,不是靠我省,都吃了喝了,钱搁哪里来啊!”
大松龄大爷住在长柱大爷爷家前头。他家三口人,松龄大爷,松龄大娘,还有他们的女儿刘丽。刘丽是抱养来的,跟我妹妹年龄差不多。
“人家刘丽现在都不吃饭,天天牛奶面包。恁小妹哪有!”我妈妈说。
记得以前,在山东,妈妈还是好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南乡,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妈妈的长头发剪了,只剩下比男人的头发还要短的一头白发,衣服也是破衣烂衫,穿了一年又一年。大冬天的,棉袄里头穿一件厚毛衣就可以了,妈妈却非要穿几件薄衬衣。导致她的脖子里,有很多衣领子,白色的、蓝色的、军绿色的,层层叠叠的衣领子,几乎让人数不清。她也不嫌穿脱麻烦,就这样穿着。
“咱妈妈光说人家,就咱这个家庭环境,我以后就是带一个媳妇回来也得散。谁跟?!”我弟弟说。
“那你以后说了媳妇不要带回来。俺不稀罕!”我妈妈说。
“别带回来!”我也说。
“遗传!你看咱姥娘家,还有咱二姨家,都是这样,破破烂烂的!”我弟弟说,“一个比一个邋遢!”说“邋遢”也许过了,我妈妈也是每天把屋里和院子里扫地干干净净呢。可是家里东西堆积如山,洁而不整,老鼠成群结队,那不叫“邋遢”,那叫什么呢。
我家里邋遢地一塌糊涂,我妈妈还不承认。
“我爱干净,我天天早起扫当天井!”我妈妈还自夸自己爱干净。
我们都面面相觑。
“干净嬷嬷肮脏死,临死夹着一腚屎!嘿嘿!”我妈妈自己笑自己。噢,按迷信的说法,一个人生前越是爱干净,越是死地很脏。如此倒推,我亲爱的妈妈,大概不会死地很脏了。
我家里脏、乱,我跟妹妹是不敢胡乱作为的。只有我弟弟,才敢壮着胆子动一下她积攒的那些破破烂烂。
有一天夜里,他的房间闹“鼠患”,闹地他无法安歇,他一怒之下,把他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玩意儿都扔出了门儿,然后抄起扫帚把地上的老鼠屎、老鼠尿清扫一遍。此时此刻,我妈妈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对着我弟弟的房间,咒骂了起来。
“长瘊了!该死了!我好好的东西给我扔出来!”我妈妈咬牙切齿地骂。
“不扔留着喂老鼠!留着殉葬的!”我弟弟十分生气地恨恨地骂,“我扫出来多少死老鼠!老鼠屎!瘟臭!”
“都留着给你殉葬!”我妈妈也七分生气地恨恨地骂道,“老鼠多!老鼠多!谁家来没有两窝老鼠,三窝燕子!”看来,我妈妈是准备跟老鼠和平共处。
“走到哪儿拾到哪儿!跟拾破烂的似的!都堆到家来!下脚儿的空儿都没有!”我弟弟边往门外头赶那些垃圾,边嘶吼着说。
“都嫌我拾破烂!都嫌丢人!要是把卖破烂的钱给谁,谁都高兴!”我妈妈愤愤地说。
我弟弟是男孩子,随便她骂,顶多咒他死。我跟妹妹可没这个胆子,我们是女孩子,我们要是动了她的破烂,她一定会把我们骂死。何况,我弟弟是男孩子。她对我们三个,看起来一样地疼,不偏不倚,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我弟弟是她的“根儿”,她对他还是异常的崇拜和恭敬的。随着我弟弟越长越大,我弟弟说话越来越好使了,我弟弟是这个家庭唯一能“降服”她的人了。
我弟弟跟凡庄的很多男孩子一个学校,人家对我家知根知底。我家的环境,不是贫困两个字那么简单的。我们不是要一个多好的环境,而是要我们的妈妈少一些破破烂烂,多一点板板正正。凡姓近房对我们的排挤,我家艰难的生活条件,和糟糕的生活环境,凡庄的那些男孩子一清二楚,他们肯定会瞧不起我弟弟。我弟弟因为压力大而成绩不好,也得不到老师的关照。更得不到其他同学的尊敬。他的精神上没有任何支撑。我弟弟的处境比我要难得多。
秋冬季的一天,我妈妈来找我了,她见了我,闭着眼睛、张着嘴,哭地合不拢嘴。那是在我学校里,她很少这样。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回事啊?”
“我去鸿雁学校了,给他送了几个煎饼。”我妈妈怀里抱了一沓煎饼,用透明的塑料纸包着。那卷煎饼看起来硬硬的,旧旧的,也不是新烙的,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鸿雁送煎饼的?天冷,她穿着一件把红色的褂子翻过来,再自己动手缝好的“新衣服”,戴着一顶不知道谁给的绛红色的线帽。
“课间操,鸿雁看到我,‘我不要!我不要!’说完就跑了!”我妈妈哭地兀兀陶陶的。
我弟弟正在上初中,他的学校就在我学校不远的地方。我妈妈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抱了几个煎饼就给他送到学校了。她看我弟弟不但不要煎饼,还撒腿就跑,显然是心酸无比,伤心透顶,一时想不开,故而大放悲声。
我可以理解我妈妈,她千辛万苦,省吃俭用,供儿子上学,儿子却嫌她衣衫丑陋,在大庭广众之下,莘莘学子之中,给他丢脸了。老母亲怎能不伤心。
但是我又特别理解我的弟弟,我理解他长期“被丢脸”的无奈、心酸甚至恼恨。
虽说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毕竟是世人眼光凶,人言可畏。我知道自己穿得不伦不类的母亲出现在校园里,给孩子带来的压力、痛苦和自卑。她的孩子需要多强大的勇气,才能假装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和深藏在别人内心的鄙弃,又需要多强大的毅力,才能揣着那颗被自卑击倒的内心,强撑着把头抬起,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学习。
我的弟弟,还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一个内心和智力并不是天生有多强大的男孩子,他情愿哪怕自己少吃一顿呢,也希望母亲能照顾他一点点的颜面,穿地得体一点。
大庭广众之下,弟弟看到穿着糟糕的妈妈,推开她就跑开了,我妈妈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是我却可怜我幼小的弟弟。我也扛着同样的压力,可是我出于感恩只能全盘接受。我不会跑,我也不会躲避。我知道我躲避了以后会更加难堪,我只能强装镇定,装地若无其事,来使我显得无比绅士。
可是我的母亲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把自己的血汗喂养了自己的儿女,她也亲手用穷酸和邋遢把自卑和压力喂到了儿女的骨子里。儿女被内心的自卑和别人的鄙视压地抬不起头,喘不过气,背着巨大的压力,哪里还有力气再去学习。一向精明强干的妈妈至死也不会明白儿女的痛苦和压力。她只知道让孩子穿暖吃饱,她不知道,孩子的自尊也很重要。
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所以,我弟弟不理她,她才会异常失态和悲痛。
“这个煎饼给你吧!”我妈妈心酸地说,她也是不想带回去了。
其实,我也不需要那包煎饼。可是,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是万不能拒绝的。
我说:“行!”
我陪着她走走:“没事儿的,妈妈,鸿雁不懂事儿,你别跟他计较!”
我妈妈还是哭地合不拢嘴:“小鸿雁哎!要不是恁妈妈哎!你能上学!”
我看着她哭,既同情又不是很同情。她不知道,她给儿女带来的痛苦是想说没处说,想哭没处哭的。她的儿女,还在艰难地上学,这种艰难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助力下更加艰难了。
我陪着我妈妈在校园里的小路上走走。
“你要上课了吧?我回家了!”我妈妈说完就转身擦着眼泪走了。
2.我的同桌秦桂桂
我的同桌叫秦桂桂,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个子不高,有些矮,眼睛大大的,牙齿白白的,说话轻轻巧巧,仿佛声音不经过喉咙,只在唇齿间环绕。
每次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张科老师双手插兜,默不作声儿地到她跟前一晃,她就跟着推门儿出去了。剩下我们一班人等在教室里读书。
天天如此,每天如此。今天必然也如此。
他俩出去谈话,按理说,也没招谁,没惹谁。可是,很多同学,都在背后议论。
“老地七里咔嚓的了,还那么骚!”这是说我们的张老师了。
“听说她老婆抱着孩子在校长室门前哭,校长也管不了!”
“秦桂桂真是的!也不嫌他老!”秦桂桂家境也是不好,她只有爹,没有娘。她爹一个人辛辛苦苦地供她上学,说起来,她也是一个苦孩子。秦桂桂平时性格温和,对我也不错。我们读书读累了,还一起说几句话。
我们班主任张科老师教我们语文,也是多少年的老教师了。他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的右下方写下四个字:掷果潘安。
“潘安,是晋朝的美男子。呵呵!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张老师顿了顿,“他的车走到大街上,引来美女无数,纷纷往他车上掷果子。呵呵!因此,他被称为‘掷果潘安’”。
我们桌面上摆放着印刷粗劣的复习资料,呆呆地听着,不知道张老师为什么要讲这个。
张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力能扛鼎。
“力能扛鼎,说的是项羽。他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在垓下被围时,他因为酒色伤身,最终无法冲出重围!呵呵!”
张老师一副很有才华又很有风度的样子。是的,张老师的确很是风骚,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才华嘛,这件事儿还有待考证。
张老师个子不高,也是眼睛大大,说话斯斯文文,细声细气,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年近四十,他有些中气不足,阴柔有余。秦桂桂听地很认真,我们也听地很认真,可是心里都在想着他跟秦桂桂的事儿。
那时候,我的英语老师姜老师对我很好。她那时二十四五岁,刚结婚,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也是英语老师,叫马军。她知道我家里穷,就把我叫去学校家属院六楼她家里。
“我把我以前上学的衣服找了几件,给你带过来。你看看合不合适。”姜老师跟我说。
这些衣服里,有玫红色的大衣,还有胸前织着白色的可爱的小猫咪的毛衣。每一件都很漂亮,我都很喜欢。
“老师,你上学的时候就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穿啊!你家庭条件很好吧。”我说。
“还行吧,我就姊妹俩。我当时跟你马老师一个班。我们高中的时候就谈了。”姜老师笑着说。看得出来,她很爱她的丈夫。
后来,姜老师又让我去她家,她给我五十块钱。
“我跟你马老师商量了,以后每个月资助你五十块钱。你留着做生活费。你妈妈太辛苦了。”姜老师说。
“啊!这怎么能行呢。老师工作也辛苦。”我惶惶地说。
马老师说:“没事儿,我一个月,摩托车少烧点油就够了。”
以后每个月,我总会在学校某个角落,遇到某个同学。有的我还根本不认识他。
“姜老师让你去他家。”那个同学告诉我。我就知道,是姜老师让他捎信给我了,我就抽空去姜老师家,姜老师让我在她家吃饭,临走还给我五十块钱。
我有时在学校里遇见她,她正在逗校医刘老师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儿朝她喊一声“妈妈!”她就温和地把他抱在怀里。她跟校医刘老师处地好,还认了刘老师的孩子做干儿子。
我喊她一声:“姜老师!”她抬头看看我,对我说:“你明天中午来我家一趟!”、
“噢!”我说。
“你去吧!”姜老师说。我就进教室去学习。心里想着,姜老师是去找刘校医玩儿,还是故意在那里等我呢。
这以后,我妈妈每个星期给我的生活费就自然地少了。
有一天,我妈妈去学校里给我送饭,我看到她自行车后座儿上的袋子里装地滚滚的,我以为是白馒头。我就问她:“妈,你给我蒸的馒头啊?”
“咱家哪蒸的起馒头哎,我蒸的窝窝。”我妈妈边说边把袋子从自行车后座儿上解下来。我把那个袋子拿回到宿舍里,她就在楼下等我。
她只给了我饭,没给我钱。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出去。我妈妈准备回家了,她让我回去吧。我跟她说:“妈妈,我这个月没有钱了。姜老师没有给我。”
我妈妈听了一愣。她赶紧从自己的身上、兜里四处摸索。
终于,她从裤子兜里掏出了几十块钱,递给我。
“呐,你先拿着,要是不够。我回头再给你借。”
我说:“够了。我省着点花。”
那时候是春夏之交,我怀疑自己感冒了,就去学校的小诊所量体温。校医刘老师是我们原来班主任戚亮老师的老婆,人据说长得很美,与我们戚老师育有一幼子。
我咯吱窝里夹着体温计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刘老师走过来,问我说:“还好吧?”
我说:“还好,就是怕感冒,期末复习了嘛。”
“嗯,我看你穿得怪多,也可能是热感冒。”她说。
“噢!”我说,“我很有可能是热感冒,我怕感冒了耽误考试,故意穿地多了。”
“宋大省,你认识秦桂桂吗?”刘校医问我。
“认识,她是我同桌。”我说。
“她跟你英语老师的老公马军好上了,你知道吧?”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不是都说她跟俺班主任张老师好吗?”我说。
“你说张科啊,那个老男人,她哪看得上,张科倒是想来!”啊!原来如此。
刘校医恨恨地说:“男人都是猪!是狗!我都流产了两个了!”刘校医皱着眉头说。她是在恨我们以前的班主任戚老师了。
“要是秦桂桂去找戚亮,戚亮也行!”她咬牙切齿地说。
啊?!我的脑袋好像被雷轰了一下。
“要是你去找他,他也行!”她又说。
啊?!我的脑袋又被重重地轰了一下。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设想,立刻陷入巨大的惶恐和疑惑之中。
“谁要是敢招惹戚亮,我就把她的窟窿撕烂!”刘校医恨恨地说。
我没谈过恋爱,视恋爱为洪水猛兽,据老师家长的教诲,好像一旦踏入爱情就会万劫不复。我不想万劫不复,也没有谈恋爱所需要的美貌和漂亮的衣衫。我虽然没接触过爱情,但是,在刘校医的恨恨里,我还是听出了她对自己丈夫的深爱和不确定。我不会去勾引她那个耷拉着黄黄油油的面皮、身形和嘴巴都有些发瘪的丈夫,她应该也知道我没那些心思。我也能确定,她的咬牙切齿地发狠,不是针对我。刘老师跟我说的关于秦桂桂的事儿,我还不太相信,这是不是谣传呢。秦桂桂再怎么说,还是个学生,尽管比马老师小不了几岁。
我就问刘老师:“马老师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你不相信?”刘校医说,“那天晚上,我看到楼道里有两个人抱在一块儿,那个男的看到我,‘蹭’地跑了,就留秦桂桂在原地。那身影是谁,我能不认识?就是马军!我跟姜红说,你赶紧怀孕生孩子!生了孩子,秦桂桂就没办法了。姜红她不是一直没有孩子吗,所以她认了我的儿子当干儿子。人家都说认一个孩子就好怀孕了。”
没过几天,又是一个下午,我吃过晚饭去教室上晚自习。
姜老师站在校园里的小花圃里,她看到我,把我喊住:“宋大省,你让秦桂桂来找我。我在医务室等她。”姜老师穿着红色的长裙,梳着黑色的低马尾,黑黑的头发垂在后背上,又温婉又漂亮。我进了教室,看见秦桂桂,就告诉她:“姜老师在外面,她说她在医务室等你。”秦桂桂一言不发,出去了。
后来,她回来了。脸色很伤怀的样子。
“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三个到一起,姜老师让马老师选择。她说,如果马老师选择姜老师,我就永远退出。如果马老师选择我,她就永远退出。”
很显然,马老师选择了姜老师。
秦桂桂虽然难过,但是并不恼恨:“是我对不起你姜老师!”
她知道,我肯定是站在姜老师这边的。
“我每天早上跑步的时候,都会对着家属楼的灯光,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秦桂桂接着说。
我也知道家属楼的灯光,那些灯光像是流星一样垂在半空,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早上。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去惹马老师呢。”我忍不住说她。
“你以为只怪我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把一溜儿小纸条拿了出来。那纸条是从信纸上撕下来的,有二指宽。上面用铅笔写着两行字:“秦桂桂,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妻子,我不能挣脱禁锢我的枷锁,对不起!”字写地方方正正,大大方方,很有力度,很漂亮。基本上可以断定,那是马老师的字,因为姜老师的字也是这样。
我虽然不赞成秦桂桂这样做,但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秦桂桂不去打扰姜老师的生活,她也不可能真的能代替姜老师在马老师心目中的位置。
晨读课上,开小差儿的时候,秦桂桂就跟我说:“你知道马军的‘军’,到底是哪个字吗?”
我说:“我不知道。”
“是这个‘君’。”她写给我看。
教室门一开,班主任张老师推门进来,又把秦桂桂叫出去了。他们讲什么呢,有什么好讲的呢?每天如此,每天如此,秦桂桂不要学习吗?
姜老师生孩子了,我们都很很高兴。
秦桂桂跟我说:“听说姜老师生孩子了,我买了一身小孩儿的衣服,你帮我捎给姜老师吧。”
我怕姜老师不高兴,就没答应。我说:“我不敢帮你带,我怕姜老师生气!”
秦桂桂见我不帮她带衣服,当然生我的气了。我们俩谁也不理谁,开始闹意见。她每天冷冰冰的,摆脸子给我脸色看,我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她介入姜老师和马老师之间的感情,这个话题,一般情况下,我还不太好意思直接跟她说。我拒绝帮她带小孩儿的衣服给姜老师,我觉得我的做法无可非议。如果秦桂桂不能理解,非要生我的气,那我也没什么好跟她解释的。这需要解释吗,她自己不清楚吗?她跟姜老师是情敌呀,姜老师看见了她买的衣服只会生气,她怎么会给她的孩子穿她的情敌给他买的衣服呢?
回到家,我把姜老师生孩子的事告诉了我妈妈。
“姜老师生孩子了?”我妈妈说,“俺得去看看去。恁姜老师对你恁么好。”
“你怎么去看啊?”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俺挎上一箢子鸡蛋,买上二尺小花布儿,带着笑笑,去她家看她。”
“我还得上课。我就不跟你一块儿去了。等我下课再去。”
我妈妈说:“你上你的课。”
“秦桂桂让我帮她给姜老师的小孩儿带衣裳,我没给她带。我怕姜老师生气。她跟姜老师是情敌,姜老师看到她给小孩买的衣裳,能不生气嘛。姜老师不但生她的气,还得生我的气。”
我妈妈说:“那可不行,姜老师还在月子里,可别气着她!”
我说:“秦桂桂怎么恁么多鬼心眼儿的?跟个大人似的,她怎么知道要给人家的小孩儿买衣服的?她以前跟马老师不清不楚,现在跑来给姜老师的孩子买衣服,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吗?姜老师能高兴吗?”
我跟秦桂桂之间的冷战,原也无事,充其量只是两个小女生之间的事。这时候,我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还有些理直气壮。可是,不要忘了,秦桂桂身后有我们班主任这个老男人。是的,班主任张科这个老男人是秦桂桂的蓝颜知己。这股子风儿,秦桂桂早晚会吹到张科那里。
果不其然。一天,原本每天雷打不动地推开教室的门,来找秦桂桂的张老师,把我叫出去了。完了!张老师出马了,表面是来斡旋,实际上是来帮秦桂桂来了!人家一男一女,里应外合,我完了!
张老师煞有介事地跟我说:“同学之间,气量要大一点,秦桂桂对你很好,你不该那样对她!”
我那时还是十八岁,还不是三十八岁,还不知道遇到蛮横的领导要尽可能服软,要卑躬屈膝,要装孙子,要让他觉得你没有任何忤逆。凡事都要顺着他,凡事都要“奴才罪该万死!”我那时竟然很悲愤地跟我的班主任张老师一句一句地顶了起来。
“我怎么对秦桂桂不好了?她要我帮她给姜老师送小孩儿的衣服,我不帮她送,她就怪我吗?她跟马老师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吗?姜老师怎么会要她的衣服呢?她这不是气姜老师吗?姜老师还在月子里呢。”
张老师显然不想听我分辩。
“你小小年纪,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马老师的事情,也不全怪秦桂桂。”张老师盯着我说。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地,我看得到他嘴唇上的白色的、黄色的胡子茬。奇怪,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中年人的胡子居然是白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中年人的胡子居然是黄的。那几根白白的黄黄的胡子茬儿,像是白头发染成了黄色的。想到这儿,我觉得他那张脸愈发恶心了。是的,一个班主任每天雷打不动地不清不楚地跟一个小女生约谈,就够恶心的了。现在,他竟然以众所周知的蓝朋友的身份介入了两个小女生之间的争端,并且明目张胆地偏袒着他的秦桂桂,这真是明目张胆地恶心。
“我没管啊!秦桂桂为什么一直要管啊?您怎么不去问秦桂桂啊?您怎么一直问我啊?”我哭着说。
是的,我那时候还小,年少轻狂,我还敢说真话。《皇帝的新装》里头,为什么是一个小孩儿说出了真话,就是因为他无知无畏啊。
“秦桂桂!秦桂桂!你不要抓住一件事情不放!”张老师说。
我的历史老师也在办公室,他出于对张老师同事之间的友好,也附和张老师,对我说道:“不要抓住一件事不放!”
我更加悲愤了,哭着说:“是张老师抓住我不放!”
那个历史老师估计也知道张老师跟秦桂桂的事,立马很自然地不再吭声儿了。
“你这样就是性格悲剧!”张老师生气地说。我哭地兀兀陶陶,我惹恼了秦桂桂,得罪了班主任,班主任找我兴师问罪了!我跟谁说理去,我可委屈,可难过了。
此后的日子里,张老师是不怎么找我的事,但是早读课,一直盯着我看,把我看得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秦桂桂有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助力,也变地恶狠狠地。
我每天都被班主任盯地难过,痛苦、失眠。秦桂桂熟视无睹。我有几次差点熬不住这种痛苦的煎熬,差点去跟秦桂桂诉说衷肠,让她跟班主任张老师吹吹风儿,不要再这样盯着我,我是个高中的学生,我祖上都是老农,我家境赤贫,我还要复习,还要努力。
我去姜老师家的时候,把这件事跟姜老师说了。
“他就是想让你没法儿学习,回家种地。他照样教书。”姜老师怀里抱着孩子,鄙视地说。
姜老师的儿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初生的小婴儿看不出来好看还是不好看,小小的,睡在妈妈的怀里。
“他脸上怎么有红点点?”我问姜老师。
“我跟你马老师带他去县里看了,刚出生的小孩儿,不适应外界的环境,过敏,没事儿。”姜老师说。
中午,我就在姜老师家里吃饭。姜老师在厨房里烧了热热的油,把一把长长的青菜浸在热油里,那青菜在油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着。
“我喜欢吃空心菜,你喜欢吃吗?”姜老师问我。
“我没吃过。”我说,“俺家没菜,就砸蒜吃,那蒜泥第二天都变绿了。”
姜老师听了说:“你妈妈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哪里还有钱买菜。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那些土特产了,你妈妈自己留着还可以卖点钱。”
我说:“俺妈妈就是特别感激你。”
姜老师说:“我和你妈妈一样的心思。”
饭菜上桌了,我和姜老师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姜老师抱着她儿子。
马老师吃完了饭,抱着孩子,让姜老师吃饭。姜老师吃着煎饼,卷的是韭菜。马老师催姜老师说:“姜红,你能快点吗?我中午要去看着学生午练,下午还有第一节课呢。”姜老师笑了笑,赶紧吃完手里的煎饼,让马老师走。
饭后,我跟着姜老师一起在家里玩。姜老师家的电视里放着黄梅戏《罗帕记》。我跟姜老师一起看地入了迷。
女主人公声泪俱下地唱着:“千般希望寄儿身,送子触痛母亲心。幼子全靠勤照应,冷热饮食最当心。这些话我本不该讲,无奈何做娘心肠逼我说出唇。千般希望寄儿身,送子触痛母亲心。一待娇儿开蒙后,要拜名师读诗文。娇儿若得功名就,才能够为娘亲报仇恨。”
姜老师抱着孩子听着听着,就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我也心酸地流下了眼泪。姜老师拿过她身边的一卷纸,撕了几张给我,她自己也拿了几张,肆无忌惮地擦着眼泪,擤鼻涕。
班里的女生放了学回到宿舍,都在说张老师。
“哎!张老师带秦桂桂去超市,买了一袋子东西。张老师走在前头,秦桂桂走在后头。两个人还想躲着别人,可是还是被别人看见了。”
“还有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块儿在外头吃饭。”
“真恶心人!怎么有这种人!这种人还能当老师!”大家几乎一起指责张老师的人品。她们应该大概知道一点我与秦桂桂闹翻、张老师帮着秦桂桂治我的事了。她们在背后对张老师群起而攻之,对我算是有了一点点安慰。尽管她们恶心张老师,也不全是为了我。倒是我,不敢公然说张老师的坏话。我怕秦桂桂再去吹风,我可真的要死了。
面对大家的公然指责,我就静静听着。秦桂桂面对公愤,也夹着尾巴做人。她居然还能去附和她们对张老师的声讨。
“张老师说,他老婆让他给她打洗脚水洗脚,她一脚就给踢翻了。”秦桂桂乖巧地笑着说。
“你是怎么知道他家的事的?!”对于秦桂桂的讨好,众女侠并不买账。
我以为我是最倒霉的了,没想到还有个人自找倒霉,往枪口上撞。那就是我们班的一个调皮的小男生张海龙。他喜欢上了秦桂桂,并且天真地向秦桂桂示好了。
张老师很快闻风而来,这天早读课,他照例双手插兜,走到教室里,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不是秦桂桂,而是张海龙!这个倒霉蛋,惹到张老师头上了!我一方面为张海龙捏把汗,一方面又鄙视张海龙这个幼稚鬼,混球、傻蛋,真是色胆包天,居然敢找秦桂桂这样的女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海龙成了张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常被带出去问话。同学们又是笑话他得不到秦桂桂的心,又是笑话他招来了了张老师的怨恨。
“哈哈!你居然敢跟人家争!”
“这回有你好看的了吧?”
我经过很多天的痛苦的煎熬、挣扎,终于想明白了,为了生存,我得跟张老师投降,我得跟秦桂桂投降,我要与秦桂桂重修旧好,把手言欢,张老师爱屋及乌,说不定就会放过我了!我得给自己找条活路儿!
我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踽踽独行,走进了张老师的办公室,低眉顺眼地跟他道歉了。
“张老师,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想明白了,您也是恨铁不成钢,出于关心我,我性格确实有缺陷。”我诚挚地跟他说。
“没事!呵呵!童言无忌!”张老师不愧是风流才子,居然一下子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我。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还是有些颇不平静。张老师这个老淫棍,他能跟秦桂桂说不清道不明,可见他的内心是坏透了,烂透了。我想起来刘校医说的话:
“要是你去找他,他也行!”
我想到了班主任张老师那张表面斯文,其实是个斯文败类的老风流的脸。凭良心讲,秦桂桂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孩子。她娘是个傻子,她只靠她爹。她是一个缺爱的女孩子。她跟男性老师再怎么样,那错也在老师。而且是已婚有娃的老师!秦桂桂说到底,她其实是一个受害者!我要是但凡是那种爱吃屎的女人,我要是但凡对他风情一点,他会不会也会像个公狗一样来骚情我啊。太他妈恶心了!老娘对他才不会感兴趣呢。幸好有秦桂桂,把他这颗风骚的公狗给挡住了!
我跟秦桂桂也早就和好了。作文课上,张老师表扬作文写得好的学生。有我,也有秦桂桂。
秦桂桂把她的优秀作文给我看,她写她的父亲,张老师批改地很认真。秦桂桂写到父亲对她的疼爱,写到“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这行字底下,是张老师用红笔打的波浪线,就是写地精彩的意思,也是表明,张老师能深刻地体会到秦桂桂彼时彼刻的心情的意思。
“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我想张老师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不仅想到了秦桂桂的泪花,还想到了秦桂桂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他在这句话底下挥笔重重地划下波浪线的那一刻,也寄寓了他对秦桂桂深厚的感情。
我呸!
快放寒假了,同学们都忙着收拾东西回家了。女孩子们在宿舍的床铺上爬上爬下,忙着收拾东西。突然听人说:“张老师来了!”
“他来干什么?”女生听说他来非常反感。
“谁要他来!”
“他想找谁就去找谁去!别来恶心我们!”
可是张老师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他是奔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来的,他才不管别人是否欢迎他呢。他四十岁的对自己的家庭早已倦怠了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冲昏了,他彻底冲破了世俗的偏见,他也早就压根儿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张老师果然来了,我赶紧恭恭敬敬地程门立雪似的用学生之仪向老师问好:“张老师!”
“哎!”张老师答应着。我现在从内到外泛着俯首称臣的光芒,张老师对我也变得很慈祥。只是张老师虽然来我们宿舍,他神情倒是异常的凄惨,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全身透着一股子颓丧的诗人的气息。他坐在秦桂桂的下铺的床沿儿上,低着头,唉声叹气,像是一个将要失去爹娘的孩子。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恋爱的人去赴情人的约会,像一个放学归来的儿童。可是当他和情人分别的时候,却像上学去一般满脸懊丧。
中国古代的一个大文豪江淹也说过:“黯然**者,惟别而已矣!”
宋代著名的大词人柳永也说过:“多情自古伤离别。”
对!对极了!张老师当时就是这个样子!他不愧是个教语文的!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学什么莎士比亚,更不知道什么柳永和江淹。我的敬爱的班主任张老师,用他与女学生的不伦不类的情感,把这些个警世名言给生动地演绎了!
谢谢张老师!
是的,放寒假了,学生们都要回家了。秦桂桂要回家了。难舍!难舍!伤别离!伤别离!
“张老师,过年恁回老家吧?”那些刚才骂张老师的女生跟张老师聊天。她们真会说话,我就在一边,看他们师徒说话。
“不回家!”张老师颓唐地说,张老师看起来浑身绵软无力,无法振作,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
“恁怎么不回家的,张老师!”那些女生又问。
“老家没人儿啦!”张老师双手搓搓他那张愁苦的脸说。此时此刻,张老师没了往日的威严和挺拔,他仿佛就是一个恋爱中的男生,为要与自己心爱的人儿作别而万分不舍。
张老师看起来还怪可怜的。我几乎要同情张老师了。
秦桂桂站在一旁,手扒着床上的铁栏杆,不怎么说话。
张老师走了,宿舍里的女生在床上爬着、跪着,继续收拾东西,继续骂他。
“真恶心人!”
“老地‘戚里咔嚓’的!”
我妈妈把我弟弟送到山东跟着我小舅上学去了,我妈妈希望他跟着我小舅上学,能换个环境,也有人管束。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在山东,没人认识他,他充起了梁山好汉,撒漫使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交朋友,谈恋爱,给女生写信,惹得人家父母找到学校大门口,叫他出来,要打死他。幸好有我小舅在,给他挡住了。听说那女生叫留恋,我家里还有她的照片。
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弟弟居然带来了很多奖状。我妈妈把它们一张张地都贴在墙上。
我不太相信我弟弟能得那么多张奖状,偶尔得一张还差不多,拿来七八张奖状,这个我肯定不信。我站在那里盯着墙上的那些奖状看,那上面得主的名字竟然全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宋鸿雁。那些钢笔水淡淡的,不是很浓。不知道是我弟弟在哪里胡乱买的劣质墨水写的。看来,有些爱撒谎的人还是缺少某种智商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人无信不立,撒谎容易,但是一旦被人识破就会永远被人质疑被人瞧不起。而且,他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圆谎,或者,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不真诚让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去认认真真地做一些事来圆他们的谎。所以,他们常常把事情掩盖地不全面,在撒谎的过程中漏了马脚,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破绽。
我妈妈很高兴:“鸿雁得了七八张奖状,门门都考第一!”
我猜想是我弟弟在骗我妈妈。我说:“这奖状肯定是假的。奖状上的名字不是应该用黑色的毛笔写吗。鸿雁这奖状怎么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而且写的字体也不好看?他怎么那么能耐,一下子得了七八张奖状?中学得奖状哪有那么容易。”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咱也不知道真假啊。”她也不去问鸿雁,那假的奖状就那样一直贴着。
那个时候,我就没有想过,那么蹩脚的造假,我精明强干的妈妈怎么就看不出破绽的?她是太爱她的儿子了。因为爱,所以无条件地相信。她也是太希望她的儿子优秀了,所以,即使是假的,她也愿意相信是真的。说不定,等月梅他们两口子还有我二大娘来我家的时候,看到墙上的那些奖状,问起来,我妈妈还会很骄傲地跟人家炫耀呢。她肯定会这样做的。她是很骄傲的,她的儿子也太久没有给过她任何骄傲了。她的儿子这回通过造假,能让她骄傲一把,那也是好的。反正别人又不知道。
我弟弟回趟家,也在家里大大方方地谈留恋。
“留恋跟我说,她嫂子一点不值钱,才要了五千块钱的彩礼!”我弟弟说。
“你看,小女孩儿找婆家不能不要彩礼,否则,人家婆家不但不感激,人家还得说不值钱!”我妈妈说。
“留恋不会跟咱家要彩礼了,你不是说她又跟旁人好了吗。”我妹妹说。
“她想跟我,我还不稀罕她来。”我弟弟吹牛说。
“你以后可别谈恋爱了。”我妈妈说,“人家父母都找到恁学校里去了。要不是有恁舅,人家父母得打你。”
“俺舅后来说的,‘俺外甥哪里孬的,我看她要是跟了俺外甥还不错来!’”我弟弟说。
“你后来又见过留恋吗?”我妈妈说。
“我后来跟俺那些弟兄们一块儿吃饭,留恋也在,她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不接,她就脸红了!别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都不吭声儿!”我弟弟说着这些,好像都是他的本事。他不知道,他在外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他的行为早已背离了一个初中生的准则和一个贫困生的标准。我的弟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堕落的路上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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