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桉很少做梦,但这次着实太清晰了,灵山每一处角落,甚至可以触摸飞漱的湍流。
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那小瀑,开口道:“可有事吗,父亲?”
果然一人从树后出现,面上依然横亘疤痕。他或许早便可以化术去了,但偏要留在脸上。月桉揣测过这是否是他母亲留的,可月央从前看穿了他的心思,嘲讽笑道:“你的母亲是魔人里随便挑的,不过留个种罢了,生完便处理掉了。”
便是去了这疤,月央成日冷着脸,也生得骇人。
他眼锋扫过,月桉便觉得下一刻便是剑横颈上。但下一刻月央也只是淡淡看着他:“我还道要等多久。”
“不敢。”
月央打量他。月桉盘算着这回他是托梦,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这几回也并不常回宅,仿佛就把他们抛给了那两个师父不管。月央并非缺乏警惕之人,也不会纵容可疑之人据宅起家,这般定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可这龙墟百里荒芜地,能是什么呢?
“你长大了。”月央道,他眯了眼,而后月桉才发现这是为了观察,他被伤到了眼睛。
他低头不说话。
“师父怎样?”月央停在那里,也没有上前的意思。除非出手打人,月桉还从未看见他主动靠近过。
那么他自然也明白这问话是什么意思:“是来依附的人,孩儿防着,没让他们动太多东西。”
“那魔人如何了?”月央又问。
月桉道:“比试过一两回,底子不好,他落了下乘。”
月央点头:“那便好。”月桉相信若是自己说输了哪怕一回,月央的魔息便会劈头盖脸地罩下来,让他受了剥皮蚀骨之痛。他并非果真不满意,只是人错了便该罚,他只是喜欢看人痛苦。
“你这几日出去过?”月央将手上布条缠紧了,月桉这才发现布条里在渗血。是魔息造成的伤口,竟是一时难以治愈。
谁能伤到月央?
月桉一时未反应过来,便被魔息掀翻出去,撞到了岩石上。即便是在梦境中,也有咒术营造的灼痛感。月央冷冷看他:“再不答,便扔去给灵兽撕碎。”
月桉咬牙爬起:“……未曾。”
“说谎。”月央神色冷淡,月桉便感觉全身上下被火焰灼烧,登时惨叫了一声,随后死死咬住唇,咬出了血来。
月央看着他在地上蜷缩,道:“再答。”
月桉想着宅子的结界连了月央的心脉,再怎么小心也不免有些响动,因是他感受到了,来兴师问罪了,便道:“出去了,去寻了些东西。”
月央看上去并不信:“什么东西宅子里没有?”他冷笑,“外面又能有什么?”
月桉咬牙,腹部又是一阵绞痛,他嘶声道:“去寻魔人——”
“魔人?”月央走近,附身将他的头发抓起,逼迫他看着自己,“宅子里那个是什么?是废人?非要再找?”
月桉被扯得生疼:“多一些……总是好的……”他看着月央,眼底竟满是讥诮之意。月央神色剧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扇得月桉几乎要昏过去。月央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半肿着脸的月桉,突然大笑:“好,不愧是我的种!”
月桉听了,感觉腹中绞痛未去,反而更加强烈了。他喉头腥甜,竟是生生呕出血来。
月央也没有问他有没有找到的心思,将梦境从他脑内狠狠抽离,月桉感到剧痛和眩晕,只听他留得一句:“下次别让我发现你再出去。”整个人便从卧榻上弹起,开始干呕起来。脑中的剧痛一时半会也无法缓和,整个人瘫到了地上,像一摊烂泥。
年与宿在隔壁,听到响动,匆忙披衣赶来。见到月桉伏倒在地,忙上前探查。月桉在挣扎中找到了支柱,紧紧扶住他的手臂,眼泪漫了满脸:“我好痛,年与,杀了我,我好痛……”
年与只能用魔息先困住冲乱的神识,焦急道:“怎么了,怎么回事?”
月桉方才被从梦境中生生剥离,灵识受到极大损伤。月央的意思很明显,若是不听话,他随时可以把他变作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他痛得满头大汗,摇了摇头后直在地上打滚。仿佛有个人拿着锥子一点点凿进他的脑内。恐慌,痛恨,过往月央做的事一并涌上来,越痛他便越回想,越回想便越痛,连话都说不出来,被恨和绝望淹没,仿佛就是他的人生。
谁来结果他吧,真的……撑不住了。
“年与,师父。”他抓住那人的手,嗓音嘶哑,看那人迷茫而悲痛的眼。他突然变得温声细语,“你杀我。”
年与沉默将手按在他腕上,源源不断送着魔息。
月桉哽咽道:“你……杀我。”说完他便说不出话来,剧痛是从脑内涌来,像流水一般起伏,比任何地方的痛楚要更磨人。他继续在地上打滚,时而嘶叫,时而咬牙。他想割股肉来替代脑内痛楚,但年与始终沉默着死死压住他。
“滚!你给我滚!”月桉爆发似地大喊,又抱头发出了呜咽的哭声。
到最后筋疲力尽了,他像这痛楚妥协了,沉默地感知,沉默地忍受,像他从前做了千百次那样。眼角泪迹干涸,他看着仍伏在他身上制着他的年与,看他沉静的眼睛,他们对望着,没有说话。
等到那痛楚终于消解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月桉突然抱住年与,他在不停颤动。年与抚着他的背安抚。月桉的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暗夜,里面的恨意就像一片寒潭。
就这样看了许久,他才在这怀抱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月桉一切如常地起来,年与似乎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在他身上固了一层法术,这样旁人便不可轻易对他施咒。月桉穿了一身黑衣,擦剑时对年与道:“别去找他。”
年与抿紧了嘴,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月桉垂眸:“我自己解决。”
年与忍不住拽过他的小徒儿的手,将他揽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月桉方才束好发,竟也好脾气地由着他作弄。
昨夜的事他甚至还有些庆幸,庆幸月央没有发现他心底的咒印。若是发现了,估计他的心要被当场剖出来。至于谁伤了月央,他心底也有了个大致的推论。只是先将想法藏了,没告诉年与。
等到与殷言通心境时,他便开门见山了:“你可是想杀月央?”
殷言神色未变,仿佛早在等他如此开口,笑道:“的确。”
月桉没有如寻常人般质问,他们知道自己有什么,也知道对方要什么,心知肚明的事便不约而同地略过了。月桉端坐正色道:“我明白要如何做才能彻底削弱他的魔息,你们的确难以接近,但是我可以。”
殷言歪头,含笑不语。月桉也没有催逼的意思,只是将筹码明确亮出来:“最近我见他身上多了皮肉伤,应当是师父的杰作。”他挑眉看向殷言,对方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在认真听他说话,“但以你的实力,绝不会止步于此,每日骚扰。应当只是苦于没找到弱处。月央是极为少见可多门连修的魔修之才。”
殷言感慨点头:“确实配服。”
月桉自嘲道:“我所有的优势也不过这儿子的身份罢了,若是想杀月央,记得提点我一句。”月桉顿了顿道,“若是要亲自动手,也请告知,我怕我那一天忍不住,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殷言始终看着月桉,看这个逐渐长高的孩子眼神也逐渐变冷,看着他积蓄在骨子里的狼子血性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仇恨没有侵蚀他,而是一手铸就了他。让他可以泰然处之千难万险,也可一击即溃一夕崩塌。他似乎想到什么,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感叹:“若是能帮忙,会告知。”毕竟心上有了锁,也不能胡作非为。却到底留了心眼,怕他偏激的性子会坏事。
月桉神色缓下来,温和道:“若我动手,不会用咒术的,师父。”
殷言惊讶地抬头看他,月桉笑得从容又坦然,让他一瞬生了羞愧的心思。
月桉脸上在笑,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磨。他自以为绝情,破布带一般的感情不要便不要了,更何况是月央这般磨牙吮血的。所谓父子维系,不该要,便断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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