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妤窝在屋子里养病的这段时间,外头下了好几场雪。
她几天里都在发热,醒的时候没有睡的时候多,不过好在吃了药安神,倒也不做梦了,睡得还算安稳。
梦到故人其实不算坏事,问题在于,那些零碎的片段里,她也总能看见当时的自己。
无论是骄傲的、幼稚的,还是嚣张到有些讨厌的自己……她都不是很想面对。
只是,虽然没有做梦,但阿妤还是觉得睡着的时候,有一道莫名的视线在注视着她,阴恻恻的。
醒来问棠梨,她却支吾了起来。
“娘子……”明明院中只她们两人,棠梨却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说了,娘子可千万别说出去。”
阿妤一笑,道:“怎么,你半夜瞧见鬼缠着我了?”
可比鬼吓人多了。
棠梨心下苦恼。
此番阿妤生病,她自觉有她伺候得敷衍的缘故,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于是那晚,她得裴瑕吩咐退下后也没睡,再晚些的时候,想着阿妤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就又过去了。
不去还好,一去,正好叫她看见,那位裴将军居然还没走。
他垂着眼睫,大半张脸都被阴翳的夜色所笼罩。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只能看见,他极其温柔地拿了帕子,一遍又一遍为床上的女郎擦拭发烫的额前、颈后。
她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下一息,他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靠近,侧目扫了一眼过来……
想到那记俯视的目光,棠梨又打了个哆嗦,心里埋怨自己嘴快,打算把阿妤搪塞过去:“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与娘子开玩笑呢。”
阿妤挑了挑眉,没追问下去。
“院子里又积雪了呢。”棠梨赶忙转移话题,拄了笤帚出去了:“我去扫雪,娘子有什么吩咐可一定喊我。”
棠梨虽闭口不谈,但阿妤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
从她杀完人,回来精力耗竭、发起高热那一晚开始,她就有所察觉了。
行军打仗多年,她相信自己的感知和判断。
那个没有被拒绝的拥抱,不是她的错觉,更不是她在做梦。
清醒过后,她甚至能回想起,他的掌心,是如何熨过她颤抖的脊背。
想到裴瑕的那张脸,阿妤又有一瞬失神。
人的记忆是一种很自作主张的东西,尽管她想要把有关顾璟和的过去悉数留下,脑海中他的轮廓,却还是无可避免的越来越浅。
她和顾璟和……其实算是青梅竹马。
她的父王爱才,在灵州设了武学堂,专收根骨好的苗子,而她便是在那儿认识的顾璟和。
他那时也就十岁往上,但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作派了。明明是来习武的,周身却萦绕着一种温润的文气,和周围这个年纪好勇斗狠撒丫子乱爬的同龄人,气质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她很顺理成章地看见了他,然后,朝他走近。
那时,她还是作小郎君的打扮——她的兄长周文恺十三岁那年早早去世,而她的父王早年间受过伤,膝下唯有一子两女,不会再有子息。为免衣钵无人可传,故选定了她这个女儿继续培养。
武学堂里和王府走得近的人,都对她女世子的身份心照不宣,但是顾璟和不知道。
她现在都记得,她换上裙装的那天,顾璟和是什么表情。
“你你你不是王府的世子吗?”他的眸间闪过不可置信,“你居然、居然……”
“你才发现吗?”她瞪大了眼睛,比他还不可思议。
等到她和往日一样,去勾他的肩膀,顾璟和脸上的表情,才渐渐被另一种赧然所代替。
再熟络一些之后,她了解了他的身世,方知他为何会是这样沉稳的性格。
他的母亲顾婉宁,是怀着遗腹子孤身徙至北境生活的。她是个绣娘,凭着一手绣艺在灵州渐渐落稳了脚跟,养活自己和儿子。
两人在灵州没有亲族可依,纵使北境的民风要比中原开放,一个寡妇带着小儿讨生活,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然而现在,阿妤回想起裴瑕过于肖似顾璟和的眉眼,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一个莫名的念头。
她刚进这座府邸时,见那洪管事所带的两个健仆,叫尹兴和尹武的,他们二人便生得十分相像。
棠梨大概也觉得稀奇,与府中其他仆妇闲话时还打听过,回来后兴致冲冲地告诉她,这尹姓的哥俩,竟是双胞弟兄。
阿妤的心弦微动。
推此及彼,那她所见的另外两张相像的面孔……会只是萍水相逢的巧合而已吗?
她忍不住想了下去。
裴瑕的身世不是秘密——他的父亲裴哲,是今上极为信任的督察院院首,专司监察百官;他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是大儒冯升之女。
而顾璟和的母亲,从前虽也是长安人士,却只是私塾先生的女儿;而他早死的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户。
在她和顾璟和只剩一层待捅破的窗户纸、就要谈婚论嫁之前,她父王周涉就去查过他的底细了,里里外外都并无异常。
怎么看两边都是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称得上疑影的,只有两人的长相。
那就只剩下另一个问题了——
裴瑕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周时妤”,为什么要表现出一副仿佛很怀念她、恨不得眼前人就是她的样子?
阿妤轻哂一声,定了定神,叫来了棠梨:“服侍我梳头更衣吧。”
棠梨不解:“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阿妤抬眸,视线落在窗台上的浮雪上:“我想去前院一趟。”
棠梨眼睛一亮,道:“娘子是想去见大公子吗?”
说着,她不无忧虑地看了阿妤一眼:“可你的病才好些,也不急于一时。不若将养几日再说?”
病好了,气色再好些,人也更好看。
阿妤却已起身,走到了妆台前坐下:“这几日汤药补品不断,如此厚待,我既好了许多,该去谢恩。”
见阿妤执着,棠梨也没多纠结,欢快地放下笤帚,来给她梳头了。
见不见得上另说,但跟着一个出息的、想上进的主子,总比跟着一个得过且过的强。
——
将军府门前,往来车马依旧是络绎不绝。
门房已经熟练掌握了筛选的流程。
来贽见的,名刺留下,礼物谢绝;有正经事求见的,也先按是否来自军中、客人品阶、轻重缓急来排序,轮到谁才是谁。
今天却有一个特殊的客人。
一驾来自长安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身上,隐隐可以看见“裴”字的族徽。
门房通传后,马车上的人,很快便被请进了府中。
裴瑕正在议事厅前,听闻本家的人来了,也不过淡淡掀了掀眼皮,神色未见有什么变化。
“怎么是郜副都使亲来?”他扬起的食指轻抬,示意小厮给来客看座:“显得裴某礼数不周,不曾远迎。”
从长安来的这位姓郜,叫郜睿成,时任督察院副都使,正是裴瑕父亲裴哲的直属亲信。
这郜睿成长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是裴瑕很清楚,此人不是善茬。
或者说,整座由他父亲执掌的督察院,都是当今皇帝铲除异己的一把刀,能稳坐在副使的位置上,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郜睿成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朝裴瑕见礼后才虚坐下:“大公子这一次立下不世之功,院首大人高兴得紧呐,在长安听闻这个雀跃的好消息之后,就命我跑这一趟,吩咐我一定要……”
裴瑕唇边笑意戏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郜副都使与裴院首一贯走得很近,也知道裴家是个什么情况,没必要替他和我——演什么父子情深。”
郜睿成脸上的笑陡然僵住。
裴瑕端起一旁的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派你来,自是有他的目的。说吧,他想要什么,又愿意与我什么报酬?”
郜睿成的瞳光闪了闪:“这……”
等到厅内的侍人们退下之后,郜睿成方才开口,道:“院首大人命我,来取熙平四年的卷宗。还请大公子开口,从那刺史处调来。”
“至于报酬……”他从袖底伸出了三根张开的手指:“三百副战甲。”
听到“熙平四年”四个字的时候,裴瑕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然他很好的掩饰了这一点,眉梢很快挂上了嘲讽的神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值当副都使亲自跑一趟?”
郜睿成以为裴瑕这是不答应,正要继续开条件,便听得他继续道:“旧档如今都在我这里,不过战败后散佚颇多,副都使既然要,那就稍候几日,我会命人整理好送上。”
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容易,郜睿成松了一口气,随即抚掌道:“多谢大公子。至于那些战甲……卷宗送抵长安后,院首大人立即就会筹措战甲掉来北境。”
目的达成,郜睿成很快退下。
见他走了,蹲守在门口的洪庆逮着机会进来了,抬眼却见裴瑕的表情不对,脚步一顿。
“大公子……”
裴瑕斜坐在圈椅上,单手支在眉骨处,仿佛在思忖什么。
他没有看洪庆,只甩出一个字:“说。”
他的心情看起来显然不佳,洪庆擦了把额角不存在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后院那位妤娘子……今日身子好些,想来给您谢恩,可要允她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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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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