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妤觉得自己很清醒。
她知道,顾璟和——那个总是笑着包容她所有任性的人、她的未婚夫,早已经死了。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眼前所见当成了一场梦。
午夜梦回,有情人不舍她伶仃于世,回来看她,多么合理。
抱了好一会儿,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才抵住她冒着细汗的额头,阻止了她继续贴向他心口的动作。
“抱够了吗?”
原本停在耳畔的心跳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阿妤怔了一瞬,这才想起来,鬼魂是不该有心跳的。
不是他。
理智回笼的瞬间,她从男人的怀中直起身,挪动单薄的肩膀,往后靠了靠。
身形清隽的青年郎君坐在床头,眼神掠过阿妤微红的眼尾,明知故问:“醒了?”
“醒了。”阿妤低着头说。
梦醒了。
背后发了一身冷汗,里衣贴在身上,凉涔涔的。
梦里梦外的心痛渐渐交织在了一起,阿妤濡湿的眼睫颤了颤,却还是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裴瑕。
屋内光线昏沉,只有床尾的灯台上点了两只不算明亮的蜡烛,昏暗的光影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有些辨不清他的轮廓。
但意识清醒之后,她再怎么看,都不会认错了。
只是五官相似而已。
两人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顾璟和的眉眼更舒展,看人的时候总是温和带笑;而眼前的裴瑕,他瞳孔中的底色却极冷,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意味。
阿妤的十指不自觉攥紧了被子,解释的话音虚弱:“方才,是我烧昏了头,并非存心冒犯。”
裴瑕把手里的巾帕丢回铜盆边,站了起来。
阿妤的嘴唇颤了颤,还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注视,裴瑕冷淡的眸光扫向她,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去了。
今晚是一个晴夜,被雪涤净的天空澄澈通明,院前的月光宛若水波荡漾。
阿妤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她从前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一个虚无的泡影心生执念,现在,她懂了。
她很想顾璟和。
很想很想。
哪怕明知那个人不是他,她也忍不住把他往眼睛里填。
身体的脆弱放大了情绪的失控,阿妤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弯下腰,屈膝抱着自己,缓慢地深呼吸着。
在人生的前十九年,她顺风顺水到连噩梦都很少做。
也是,桓王家的女世子,自打上了战场就未有过败绩的小周将军,哪里会被梦魇住呢?
那时父王总是笑说:“吾儿骄纵,哪日怕是要吃个败仗,才能真正长成个大将军。”
柔柔弱弱、从来不与父王唱反调的母亲,那一天却轻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埋怨丈夫说话不讲究,咒自己的女儿。
谁也没想到,这话会有一语成谶的时候。
不能再想下去了。阿妤闭上眼,努力平抑自己的呼吸。
“娘子……”
阿妤抬起头,见是棠梨进来了。
她端着碗,迈过门槛的动作极其小心翼翼,说话时的声音都轻细了很多,不再跟爆竹似的。
“药煎好了,已经晾凉了,奴婢服侍娘子喝下吧。”
棠梨很少以婢女自居,阿妤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道:“是你把裴将军请来的。”
棠梨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晚上起夜,感觉娘子这屋子里冷冰冰的,就敲门想问你要不要添炭火,你没回我,我就发现不对了。”
她三两句话就又没了婢女的作派,若不是端着药,都快手舞足蹈起来了。
“你烧得很厉害,我想着得让郎中看看,不然人烧傻了可怎么办。然后……请府医的动静惊动了裴将军。”
话音停顿的时候,棠梨偏头,看了一眼仍在院中的裴瑕,才回眸看向阿妤。
她原只打算碰碰运气,没成想真的把人给请来了。
而且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全都看得真切。
这位裴将军看她家娘子的眼神,简直可以用温柔似水来形容。虽然不知为何人醒了他脸色就变了,但这总归是有一点不同吧?
棠梨说得含混,但也够阿妤听明白事情的始末。
她轻笑一声,随即庆幸起自己的谨慎——趁月信时行事,而且回来就把沾血的衣裳藏了起来,这样即使有血腥气,也可以解释。
阿妤接过药碗,把那半碗酸苦的药汁喝了干净,才平静地开口。
“多谢你的好意了。”她把空碗放回棠梨手中:“不过这一次,恐怕是要弄巧成拙。”
她是真病了,可棠梨的举动确确实实也是在邀宠,如此种种落在那位裴将军眼中,恐怕只有一个投怀送抱的印象。
想到这儿,阿妤一哂。
可不就是投怀送抱么?
还好她半梦半醒时说的那句话,解释成撒娇卖痴也说得过去,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浑身都是空乏的,药里安神的成分也很快起了作用,阿妤没精力再想下去,很快闭上了眼睛。
院中,见裴瑕出了那间小小的寝屋,洪庆赶忙上前,殷勤道:“大公子,医药都已安排妥当,好炭也拿了些来,您看……”
裴瑕审视了一圈这方过小的院落,叫来府医,问:“她得了什么病?”
府医姓安,单名一个仁。不过他的长相看起来和“仁”挂不上钩,眼睛细长颧骨高耸,是一副精明相。
这安仁从前是行伍里的军医,退下来之后因为治病的手段太过粗犷,只管人活、不管人死活,一个月被四家医馆退了货,没地方去,只好留在将军府。
安仁拱了拱手,答道:“禀裴帅,是风寒入体导致的发热,并无大碍。吃几服药下去就好了,但是……”
他习惯性地想卖关子,瞥了一眼眼前的人是谁,立马回过神来,继续道:“但是这位娘子沉疴在身,还是要好好调养一阵。”
裴瑕锋利的眉梢一抬,问:“沉疴?”
洪庆适时接嘴,道:“大公子,老奴之前查过。入府前,妤娘子她是跟着家里走街串巷卖艺的,熙平四年的时候……博州也有大半陷落敌手,为北漠人所奴役,想来她也是前些年吃了苦,才会如此弱不禁风。”
他惯会察言观色,见裴瑕居然主动向府医询问阿妤的情况,自然把她的身世往凄楚可怜那一块说。
可等他说完,抬眼,打量裴瑕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平静,看起来并不似有多关心:“这么说,那日舞刀,倒说得通。”
洪庆有些拿不准自己该接什么话,抓耳挠腮之际,他听得裴瑕淡淡道:“都下去。”
他的步子没有挪动半分,视线又落回了前院
洪庆立即明白,这是要自个儿留下了,于是朝安仁和其他几个侍从使了使眼色,乖觉地退了出去。
原还有些人声的小院,倏而又陷入了沉静的月夜。
棠梨还在屋内,听到裴瑕的脚步声靠近,她下意识站起,颤声朝他见礼:“大、大公子……”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定在了门边,肩上深靛的氅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愈发衬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明明存着攀附之心,棠梨此刻却大气也不敢出,连头也不敢多抬,更不要说勾引或者如何了。
今晚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镇北将军,从前,她只在听说过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听过他的名字。
譬如说,他用兵如鬼,几次疑兵之计,打得北漠连城都不敢出;譬如说,他心狠手毒,连投降了的北漠王族亦不放过,还砍了他的头。
在刺史府时,见过的任何一位贵人都没有给过她这样的压迫感,棠梨的心越跳越快,直到听到一句冷漠的“出去”,她才如蒙大赦般,忙不迭退下了。
裴瑕没有在意一个婢女的神情。
他那没有温度的视线,自始至终,只缠绕在一个人的脸上。
床帐之间,阿妤睡得很安然。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她的眉心已不再像起初那样紧绷,除却颊边仍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着并无异样。
裴瑕坐在床头,垂眸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阿妤睡得很熟,没有察觉到身边坐了人,呼吸算不上均匀,但还平稳。
淤积的夜色中,裴瑕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眸色比夜半的寒潭还要幽深。
庆功宴当晚,确认了阿妤不是周时妤之后,他没再见过她。
他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让他再遇到一个像她的人。
现在,他想通了。
——这是命运给他的补偿。
裴瑕缓慢抬手,像是怕惊醒她一般,克制着,用指尖轻抚她的轮廓。
好像她。
可惜还差一点。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眉弓,低声自语:“没关系,我会让你……更像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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