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所谓仙缘，所谓大道，不过是换个地方挣扎罢了。玄真子那老家伙，眼神倒毒，能从王府那滩烂泥里把我这个满手脏污的杂役刨出来。他看中什么？是我像条野狗一样在角斗笼里咬断对手喉咙的狠劲，还是我偷学王府护卫那三脚猫功法时展现的“天赋”？
不重要。只要能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和永无止境的欺辱，刀山火海我也敢闯。仙山？听起来光鲜。谁知道是不是另一个披着霞光的泥潭，藏着更锋利的刀？
云雾在脚下翻涌，玄真子那破酒葫芦晃晃悠悠地驾着云。风刮过脸颊，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与王府后巷终年不散的霉味和血腥气截然不同。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浑身不自在，只想撕开这层假象。
“到了，小子。”老家伙灌了口酒，打了个响亮的嗝，葫芦一沉，我们便落了下去。
一片青翠山谷，几间简陋却透着灵气的竹屋，远处有瀑布轰鸣。灵气是比王府浓郁百倍，吸一口，肺腑都像被冰水涤过。但这安宁……呵，虚假的安宁。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一个……傻子。
就在离竹屋不远的山坡上，开垦了一片歪歪扭扭的田地。那人光着精壮的上身，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汗水的光泽，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像头不知疲倦的耕牛。他正挥舞着一把……锄头？没错，就是凡间最普通的那种铁锄头，吭哧吭哧地刨着地。泥土飞溅，沾在他汗湿的胸膛和那张……啧，倒还算周正的脸上。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组合起来本该是副英气逼人的好皮相。可惜，全被那双过于清澈、写满了“我很好骗”的眼睛和那咧到耳根、毫无防备的傻笑给毁了。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滴进泥土里，他浑然不觉，只专注于脚下那几垄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灵土，嘴里似乎还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
蠢。蠢得无可救药。在这仙家福地，用凡铁锄头种地？浪费灵气，浪费这身根骨。玄真子老眼昏花了？这种憨货也配修仙？怕不是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忙数钱。
“虎儿！过来！”玄真子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看戏的兴味。
那“傻子”闻声抬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两簇跳跃的小火苗。他随手把锄头往地里一插，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就咧着嘴，大步流星地跑了过来。脚步沉重，咚咚作响，震得地面微颤。好一身蛮力。
“师父！您回来啦！”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乡野的直白和毫无杂质的喜悦，刺得我耳膜生疼。那笑容，晃眼得很。
他跑到近前，才猛地发现玄真子身边还站着一个我。他脚步一顿，好奇又毫无遮拦地上下打量我。那目光太直接，太纯粹，像在看一件新奇的物件，不掺杂任何王府里常见的审视、鄙夷或算计。这反而让我更不舒服，像被剥光了暴露在烈日下。
“这位是……”他挠了挠汗湿的头发，笑容依旧灿烂。
“这是你师弟，裴鹤。”玄真子笑眯眯地，像个终于把新玩具摆上桌的老狐狸，“鹤儿，这是你大师兄，王虎儿。”
师……弟？大师兄？
一股荒谬感和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了我。师弟？让我管这个只知道傻笑刨地的憨货叫师兄？凭什么？就凭他来得早？这老东西是存心恶心我？
我冷冷地掀起眼皮，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向那个叫王虎儿的“大师兄”。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得意，或者至少是一点面对我这种“同类”时应有的警惕。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纯粹的惊讶，随即是更盛大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热情笑容。
“师弟？！”他惊喜地叫出声，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他甚至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那只沾满了新鲜泥土、骨节粗大、一看就干惯了粗活的手。
“太好了！我是王虎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啊师弟！”
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阳光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那笑容，那毫无保留伸出的手，那“一家人”、“互相照应”的字眼……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王府里，“家人”意味着背叛和抛弃，“互相照应”背后是随时捅来的刀子。这蠢货懂什么？他以为这仙山是什么？过家家的田庄吗？
恶心。虚伪。愚蠢透顶！
我猛地侧身，避开了他那只沾满泥巴的手，动作快得像被毒蛇咬到。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他灿烂的笑脸。
“别碰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谁跟你是一家人。”
王虎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一丝真实的、显而易见的困惑。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热烈的欢迎为何换来如此冰冷的敌意。
玄真子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哎哟，鹤儿，别这么凶嘛，吓着你师兄了。虎儿，你师弟初来乍到，害羞，害羞！”
害羞？我心中冷笑。老东西，你就装吧。
王虎儿收回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泥，那困惑很快被一种宽容的、近乎包容的憨笑取代。“啊……没事没事，师弟刚来，不习惯。”他挠着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那……师弟你先歇着？我那块地还没翻完呢，师父说种点灵谷好过冬！”
他说完，竟真的不再看我，转身又扛起他那把愚蠢的锄头，咚咚咚地跑回他的“战场”，继续他未竟的“大业”去了。阳光落在他汗湿的脊背上，亮得刺眼，那哼唱的小曲儿又隐约飘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感才让我确认自己不是在做一场荒诞的噩梦。
仙山？呵。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遇见一个更蠢、更让人烦躁的麻烦罢了。这个叫王虎儿的憨货……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那毫无防备的笑容，那“一家人”的蠢话……都让我心底那股暴戾的烦躁感翻涌不息。
麻烦。天大的麻烦。
我厌恶麻烦。更厌恶……这种让我烦躁的源头。
玄真子拍了拍我的肩，酒气熏人：“行了，别杵着了，你的屋子在那边，自己收拾去。记住啊，同门师兄弟，要‘和、睦、相、处’！”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和睦相处？我看着远处那个挥汗如雨的憨厚背影，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
走着瞧吧，我的……好师兄。
这仙山的日子，绝不会让你种地种得那么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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