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过后，杜子明便生了爽约的念头。
他觉得自己在萧放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就丢掉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男子汉”气概，不自觉就会矮一头，虽然确实矮一头……
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他生出几分鸵鸟心态，能躲一时是一时，那清风客栈，是能不去，便不去了。
因此，接连数日，他寻由头推脱，先是说夫子课业繁冗，赶工不及；又讲家中来了远房亲眷，需得奉陪种种。
这次又称爱犬阿黑食欲不振，蔫头巴脑，离了他便不肯进食这种话。
他写了简短信，托得喜送往客栈。
当然，他在写这段话时，爱犬阿黑正大口啃骨头，炫得很香。
好在，清风客栈那边并无异议，准确地来说，是没什么回应。
心虚的他不由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股淡淡的失落，不过这失落掩盖在总体上如释重负的情绪里，不怎么能让人察觉。
晚上时间空出来，他便与贾彤一起听戏捉蝉斗蛐蛐，一开始确实轻松快意，但渐渐地，心底深处，却像悬了个没着落的越来越重的小秤砣，不怎么踏实。
而客栈天字房中，萧放的日子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那夜杜子明离去后留下的茫然若失让他警惕。
他一向善于克制，这种失控感让他不悦。
他强迫自己沉浸于事务，告诉自己，不过是个一时新鲜的小玩意儿，晾上几日，自然会淡去。
亲信沈峰见杜子明几日没来，王爷也不像上心的样子，便捧着京中催促返京的密信，寻了个时机，小心翼翼地提议“是否该尽早回京”，结果却被萧放一句“不急”淡淡打发了。
沈峰心下疑惑。
不急肯定不是不急的，万寿节在即，主子为避沈家联姻已在此盘桓多日，若再耽搁，误了时辰，只怕不妥。
沈峰其实不太明白，主子滞留此地的原因，但随着客栈内的低气压的延伸乃至持续蔓延，沈峰渐渐咂摸出点味道来。
尤其是他看到主子虽不见那小公子，却每日三趟的唤赵卫询问那小公子的行迹。
他思虑再三，终究是没忍住，在某日汇报军情的间歇，觑着主子脸色，躬身请示：
“王爷，可需属下……将杜公子‘请’来？”
兴许要是能叫杜公子随王爷一道回京，说不定王爷就肯点头同意返程了。
但很显然，他家的王爷目前并没有这种觉悟。
萧放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简，眼眸一眯，视线扫了过来。
沈峰心头一凛，当即单膝跪地：
“属下僭越！”
萧放没再说什么，又将视线投回手中的书简。
沈峰擦着额头的冷汗退了出去。
终于在这一日，赵卫循例垂首，向萧放禀报杜子明的行踪。
他事无巨细，将杜子明与贾彤如何流连茶楼、如何投壶嬉戏、如何斗弄蛐蛐的闲适日程一一陈述，末了又道，二人晚间还相约同逛夜市，言谈举止间，似是半点未受旁事影响。
萧放静坐案后，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墨玉扳指，面上瞧不出喜怒，只令赵卫细说杜子明的形容状貌，可有异样。
赵卫一一回罢，略一迟疑，斟酌着补上一句：
“杜公子与那贾家公子，举止亲近言笑无忌，姿态亲昵形影不离，远非远非寻常友人可比。”
此言一出，房间内寂静下来。
空气仿佛沉沉压了下来。
烛火微微一跳，在萧放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投下一片摇曳的暗影。
萧放听罢，久久未发一语。
良久。
久到赵卫以为自己失言僭越，背上已渗出冷汗时，上方才传来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备马。”
沈峰迅速备好马车：
“王爷欲往何处？”
萧放未答，只掀了车帘坐进去。
他虽是寻常反应，叫人看不出异常，但沈峰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家王爷周身那股持续了数日的低气压，变成了某种锐利的气息。
车轮缓缓碾过路面，朝着集市方向行去。
萧放缓缓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闭目养神。
他不得不承认，刚刚听到杜子明与旁人姿态亲昵，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刺穿了他的克制，几日来被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焦躁与不悦齐齐涌上心头。
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你若不去牢牢抓住，他便真的会从指缝溜走。
而……杜子明——他是我的。
这个清晰明确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头。
他的人，岂容旁人近身？
今日是书院的休沐日，杜子明正在与贾彤一起逛集。
许是近来逛得有些频繁，街角卖糖画的老丈都与他熟了，笑着与他打招呼：
“杜少爷今日又来了？要糖人的不要？”
他应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要了，今日吃饱了。”
老丈笑眯眯点了点头。
贾彤拉着他往猜灯谜的摊子去，他有些心不在焉，这里离长平街不远，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长平街的方向瞟。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在做什么？
他心中有些想去长平街清风客栈看看，看一眼说说话就回去，但又怕被人拿住了走不脱，又要做那个让人“腰酸腿软，面红耳赤”的恼事。
那夜之后，他虽给自己找足了理由不去客栈，但心底那点心虚以及莫名的一股空虚，却一直摆脱不掉。
“子明，你看这个谜面，‘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打一物！”
贾彤还是一样的兴致勃勃。
“好无聊，不想猜……”
杜子明有些有气无力。
“你猜着啦？”
“嗯，每年不是都差不多。”
……
“子明，你闻闻我香不香？猜灯谜送的沉水香，你闻闻看，香吧？”
“嗯，香。”
“你觉得无聊啦？”
贾彤察觉他兴致不高，“那我们去划船吧。”
杜子明有些犹豫，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影。
只见不远处，一辆通体纯黑的马车缓缓停在街边树下，车帘半卷，露出车内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人似乎也正看着他，眸色深沉，在熙攘灯火映照下，瞧不出喜怒。
杜子明瞬间僵住，手里的刚赢来的蛐蛐罐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谢放？！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杜子明心中一跳，指尖无意识捏紧，目光忍不住黏在对方身上
他的心中突然缓缓升起一股隐秘的雀跃，当然这股情绪很快被心内的心虚和恐慌挤走。
他立即便想拉着贾彤钻进人群溜走。
可他的脚却沉的很，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完全掀开——萧放缓步下了马车，朝他走了过来。
周围本是熙熙攘攘，但人群似乎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萧放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先是在脸上停顿一瞬，随即落到他空空如也的手上，最后，才慢条斯理地俯身，捡起了那个滚落脚边的、做工粗糙却在“啾啾”作响的蛐蛐罐。
他低着头，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罐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看来，杜少爷的‘课业’，‘亲眷’连同生病的爱犬，都已安置妥当了？”
杜子明脸颊默默烧了起来，他皮肤白皙本是容易脸红，且脸红极易被人看出来的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在对方那了然的目光下又讲不出来。
萧放将那聒噪的蛐蛐罐递还到他面前。
杜子明低头接了，这会有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低声道：
“安置妥了，就就出来玩玩。”
这句话说完，他的耳根也默默红了。
萧放的嘴角似掀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不高，淡淡的，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玩够了？是不是该论到我了？”
这话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杜子明听在耳中，心里莫名觉得挺臊。
“子明……”
一旁的贾彤显然也认出了萧放，他脸色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想上前，脚步却又顿住。
本来，他听杜子明说不去清风客栈了，还以为他想明白了不逞强了，已经断了这个让他觉得难捱的关系。
这几日一切平静，他还以为二人已好聚好散，不想这会这当事人“苦主”又寻上门来。
他有心想去帮杜子明，又有些胆怯，毕竟他从前也没觉得一个人看人的眼光能这么让他感到畏惧。
而且“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也不太好去插手杜子明的感情关系。
杜子明听到贾彤的唤他，转身便想去寻他，但脚跟刚挪动半分，手腕便被一只大手捉住。
那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
萧放的目光没有分给贾彤半分，锁在杜子明身上，但话无疑是说给贾彤听的。
“杜少爷忘了，今夜还有‘要事’在身。”说着便揽着杜子明去马车方向。
杜子明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跟着往马车走，手里的蛐蛐罐还在“啾啾”地叫得更凶，搅地他心中有些乱。
他想挣扎，又不敢太用力，只得梗着脖子小声抗议：
“你、你放开我，我跟你有什么要事啊，我跟贾彤之前约好了，说好要去那边……”
“是么？”萧放脚步未停，打断他。
他偏过头，垂眸看他，凑近他耳边低语：
“对别人倒是信守承诺，对我便随意糊弄？”
杜子明瞬间噎住了。
当场被人捉住小辫子的他只能吃瘪。
他被萧放揽着进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贾彤爱莫能助的担忧目光和集市的热闹。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弥漫着一股清冽好闻的气息，似乎与萧放身上的味道一样。
昏暗的光线下，萧放松开了他的手腕，在他身旁坐下，姿态闲适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个当街“掳人”的不是他一般。
杜子明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看着萧放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深邃难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们去哪？”
“回客栈。”
“……你要秋后算账吗？”
萧放依旧闭着眼，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
“你说呢？”
杜子明垂下脑袋，闷声道：
“我说不好。”
“杜少爷多日爽约，不该履行一下你拖欠数日的承诺？”
杜子明掰着手指数了数，郁闷道：
“就不能先欠着吗？”他的声音小小的，带着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之味。
萧放睁开了眼睛。
“不能。”
阿黑：（嚼嚼嚼）大骨头真香（嚼嚼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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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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