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民警给孟拂倒了杯热水,派出所外来了一辆越野车。
老教授形销骨立,腰杆却挺得比隔壁摊上的胡杨更直,开车的是一个和祁放年纪相仿的青年。
“老师,这位就是?”
没等青年说完话,老教授看到人的一瞬间,陈年往事涌上心头,一双眼睛便浑浊了许多。
“是孟拂。”
“是你大师姐的孩子。”
孟拂的长相和已经去世的柳抒有七分相似,柳抒是他申请防风固沙,防治土地沙漠化课题后收的第一个学生。
当年没有学生愿意跟着他从京市来到这贫瘠的西北,只有柳抒一个人愿意。
他最初是不想收下柳抒的,原因很简单,她一个弱女子,身高也才一米六,体重甚至都没有四十五公斤,又是从小在城市长大,受不起这恶劣的环境的。
但柳抒执意要跟着他前往西北,她也成了这次课题组中唯一的女学生。
荒芜的西北养不出娇花,他当年唯一的学生死在了沙漠里。
-
午夜降临之前,两人到了实验基地的办公楼。
孟拂手里捧着保温水壶,老教授把两人安排到了一个空房间。
“这间房间以前是你妈妈一直在住的,闲置很多年了。”
“自她去世后,这间屋子就没被科研组的人投入使用过了。”
老教授缓缓回忆着,“前些年你父亲过来这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再后来就跟我们道别了。”
老教授的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腿上,神色懊悔。
“当初要是不放他离开,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布局更像是宿舍。
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铺着蓝白色条纹的床单,两张书桌上摆满了与各种沙漠植物种植相关的书籍。
墙皮摇摇欲坠,木质地板磨掉了漆,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墙上挂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甚至比她家里的还要多。
孟拂从书桌上拾起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发夹,粗布的质感,金属的背夹也已生锈。
孟拂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小木盒放在了桌上。
“老师,那我父亲离开后,他去了哪?”
老教授回忆道:“去了实验基地旧址。”
他感慨道:“人也是在那里找到的。”
“明天我让学生带你们去看看吧。”
老教授年岁大了,熬不起夜,但还是和孟拂彻夜长谈,短短几个小时,孟拂好像听完了父母的一生。
在他的口中,孟拂也知道了一些,连父亲都不曾和她说过的往事。
当年是科考队带着新树苗打算去移植栽种,树苗是杂交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耐旱抗倒伏,是科研组多年以来的心血。
这次的移植栽种十分重要,一整个科研组十几个青年才俊全都去了。
途中却遇到了沙尘暴,本来计划原路返回,一整个车队却迷失了方向。
十数天后,等救援队找到的车队,只剩下了车中几具未被野狼啃食殆尽的骸骨。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所有的新树苗还活着。
科研组的人用所带不多的饮用水打湿衣服,包裹在树苗根部,存放在车里。
打开后备箱时,树苗正吐露着绿色的嫩芽。
当时并没有找到柳抒的遗体,老教授甚至孟繁青还坚信柳抒一定还活着,或许是被当地的居民救走了也不一定。
后来经过救援队的搜索,在一片乱石中,找到了柳抒车上携带的树苗,周围还散乱着保湿的衣物和空了的水壶,以及被压在石块下的一幅画。
正是孟拂手里的这一幅,在科研组出发前,孟繁青为他们几人留下的画像。
-
第二天清晨,孟拂起得很早,她和祁放两人简单吃过早饭。
昨晚的青年就来送他们两个去实验基地旧址。
过去的路上,孟拂一直看着窗外。
一望无垠的旷野上,只有眼前一条路,道路两侧都栽种了许多树木。
孟拂的思绪飘远,又想起了昨日夜里老教授的话。
自母亲故去后,父亲在他们这里停留了很多年。
一开始配合救援队前往无人区寻找遗体,多年寻找无果后,已经超出了救援队搜查的最后期限,所有人都放弃了。
父亲一个人背着包将科研组当年计划的前进路线走了千百遍。
多年寻找无果后,父亲郁郁寡欢回到了实验基地,那时的父亲就靠着日复一日服用药物维持正常的生活。
他将母亲没走完的路种上了树。
无数人劝他,这里是沙漠,种不活的。
更没有人帮助他。
他们摇着头,无奈哀叹他的固执。
他们叹息,青年才俊疯魔至此。
孟拂透过这些数,仿佛看见她的父亲日复一日,蹲守在道路两侧,种下一棵又一棵树苗,日夜不停,守着它们长大。
正值冬日,树上没有叶子,看起来和枯木无疑,了无生机。
像是她日复一日在这里辛勤劳作的父亲,最终也在这个冬日离开。
见孟拂盯得紧,青年道:“若是你们夏天再过来,这条路一路上都是绿色的,是这附近唯一一条绿色的公路。”
“就算有沙尘暴,也不会迷失方向。”
就算有沙尘暴,也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到了实验基地旧址,路很长,很远,一路常青。
所谓实验基地旧址,原来就是沙漠里的一片乱石堆。
大大小小的碎石散落在地面,地上枯草丛生,却有无数一人多高的大树挺立其中。
祁放蹙着眉,“这边生态这么好,为什么是旧实验基地?”
青年笑笑,“这些试验田里的树苗都栽种成功了,长成了大树,自然就不在这边做研究了,这才搬到新的实验基地那,划了一块新的试验田。”
青年指指外面的沙漠,“这里本来和外面的沙漠一样,一片荒芜的。”
孟拂寻了个地方坐在林子里,印象里这片林子看着十分眼熟,正是父亲和她视频通话那天自己所看见的背景。
青年拿着笔记,在林子里缓慢地走,记录每棵树的生长状况。
直到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弯月高悬夜空。
青年支了帐篷,打开盒自热米饭。
今日一行受他导师所托,带故人之女出来散散心,孟拂不提回去,他也不会扫兴先走。
祁放和孟拂并肩坐下,抬头看着蔚蓝夜空中高悬的弯月。
这条路上不会再因为沙尘暴而迷失方向,远在家乡的女儿也有人照顾,或许这世上真的没什么值得父亲留恋的。
世界上有什么是值得一个人穷尽一生去追求的?
困惑了她一路的问题有了答案。
孟拂眼角流下一滴泪。
她已经不怨了。
夜里的荒漠很冷,寒风一下就打透了外套。
父亲选择留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夜,都饱受着这样的煎熬吧。
他离去的那个夜晚,也不曾得到一丝温暖。
孟拂坐累了,她站起身,拍打去外套上的泥土,走上了回去的路。
父母相继离世,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依靠的人。
剩下的路要她自己一个人走完了。
-
埋葬好孟繁青的骨灰,老教授把他们一路送到火车站。
回到了祁家,孟拂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如往常一样上下学,只是平时更喜欢把自己藏在房间里。
祁海的心情更是沮丧,想安慰孟拂几句,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失去亲人的痛楚旁人安慰也是没用的,总要靠她自己走出来。
祁放跟祁海交代了一番事情经过,祁海听到祁放说,早在救援队搜救无果后,孟繁青就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类疾病。
祁海久久不能言语,他回忆起了孟繁青请他去接回孟拂那一天。
言辞恳切,他还笑孟繁青,多年兄弟何至于这么客气。
现在想来,那时托他照顾,已经是临终托孤。
那条路上种满了树,孟繁青为他那早亡的发妻做完了最后一件事,他也快坚持不住了。
只恨自己当时并没有多心留意。
“回家住吧。”祁海松了口。
他没有解雇家里的两个阿姨,祁放也被放回了家里陪着孟拂。
生活还照样过,祁放每天接送孟拂,中午晚上陪着孟拂一起吃饭,晚上陪着她做题。
但祁放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孟拂在学着独立,学着坚强。
即使自己因为工作忙碌加班,孟拂也能自己上下学,按时报平安,难解的题目,孟拂在晚自习课间就已经请教过老师,草稿本上记着连他都想不出的三种算法。
人也瘦了一圈,祁放看着心疼。
他担心孟拂,总是在暗处时时关心,事事关注。
一连几天,孟拂都睡得不太好,早上险些迟到。
每天都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周末在家的半天也常常昏睡一下午。
孟拂没有说出口,自从西北一行后,她每日夜里闭上眼睛,就又回到了那个荒芜的隔壁。
夜风很冷,她无数次跑向绿洲,都没能救下父亲。
一次又一次,看着他在冷冰冰的地上闭上了眼。
与世长辞。
祁放却心领神会地知晓,孟拂经历了这样一遭,她怎么能不怕。
这天,祁放把孟拂接回家。
孟拂打开房间,她的床旁多了被褥。
祁放开口道:“你介意我睡在你房间吗?”
孟拂摇摇头,“不介意。”
这晚,孟拂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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