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丰山寺回来后,瞿春光便组织队员开起了会。瞿春光道:“我已经打电话拜托看守所的同志问过了,卢江峰几人没在丰山寺给孩子们供过牌位。”
薛青霜道:“我觉得供牌位的人一定是凶手。”
方子健有些不赞同:“那是祈福牌位、长生牌位,寓意很好的,一次性供永久牌位的话,得花好几万呢。更别说一共供八个!一个会把被害人碎尸、弃尸的王八蛋,会这么好心?”
薛青霜摆摆手:“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是说,供牌位的人一定是凶手之一。我们之前不是也怀疑过吗?被害人中有人很强壮,一个人制服、搬运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凶手有可能有共犯,供牌位的人说不定就是凶手的共犯之一呢?主犯是策划者、犯罪的主要实施者,性格残忍冷酷,但这个共犯可能良心未泯……”薛青霜耸耸肩:“或者说良心不安,还有那么一丝人性,用这种方式表达愧疚。”
陶菁小声道:“但卢江峰他们几个人没给被害人供过牌位,不等于所有被害人家属都没供过吧?说不定是其他被害人家属给他们供的呢?”
乔瑜反驳道:“不太可能,这八个牌位的格式很一致,没有在被害人的姓名前加任何修饰语,如果是被害人的家属供的牌位,至少会在某一个被害人的名字前加修饰语吧?例如爱子、爱侄这类的词,表达自己的感情。虽然我不觉得是被害人家属供的牌位,但我也不认为这一定是凶手、或者与凶手有关的人供的。”
“也有可能是某个持续关注这个案子的局外人供的。毕竟3.18案是一件非常有名的悬案,在刑侦、推理爱好者中讨论度很高,说不定是某个了解这个案子的人同情被害人,所以在丰山寺供了牌位。”
邓宇星立刻提出反对:“不不不,小乔。大家刚才的判断,都基于一个基础,那就是供奉这八个牌位的人是同一个人,对吧?但是这八个牌位其实是分三次供奉的,在登记簿上登记的供奉人也并不相同。如果供奉这些牌位的人是推理爱好者,那他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地不写真名、变换姓氏、甚至使用不同的笔迹啊。”
瞿春光赞同地点点头:“有必要把这本登记簿送到痕检那边,让他们鉴定一下,看看这些笔迹到底出于几人之手。”
又讨论了一会后,瞿春光道:“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条追查下去的线索。这样,宇星、小陶,你们两个明天去和被害者家属——不局限于直系血亲,问问他们有没有给被害人供牌位。小乔、青霜,你们两个和丰山派出所的同志沟通一下,再叫上几个辅警同志,给我二十四小时守在丰山寺普贤殿。一旦发现有人去给杨枫词供牌位,立刻把人控制住。至于其他人,继续追查手里的线索吧。大家都连轴转几天了,今天全都给我回家休息,我要检查的,一个人都不准留。”
看众人都点了头,瞿春光把视线落在有些出神的沈灵均身上,道:“沈检?沈检?你还有什么看法没?”
沈灵均直起腰,道:“我想……我们应该重新把3.18案的第一案再仔仔细细地调查一遍,甚至对案件关系人的范围进行再一次扩大。我知道,调查十几年前的旧案,有很多现实的阻碍,当年专案组也已经对卢川的社会关系做了尽可能的挖掘,但我觉得,再次调查卢川案是非常有必要的。”
“对于大部分连环杀手而言,他们犯下的第一桩杀人案,对他们而言都有极特殊的意义。或者说,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一件事的‘开端’和‘结束’,都是有特殊意义的。就好像很多学校都会有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但很少会有‘开学两个月’典礼一样。”
“因此,很多连环杀手第一次杀人时的对象,也对他们有特殊的意义,或者说和他们有特殊的联系。比如‘棋盘杀手’皮丘希金,第一个死于他手的亡魂是他的同学;比如亨利·卢卡斯,根据警方记录,他犯下的第一桩杀人案是杀死他的母亲。但是包括皮丘希金和卢卡斯在内很多连环杀手,他们第一次作案时都是激情杀人,之所以能一直‘连环杀人’,也是因为特殊的地域环境和落后的刑侦手段。”
“但3.18案的凶手与他们不同。3.18案的凶手是一个典型的高智商罪犯,他在一个人口密集的现代化都市连续作案了八次,都没能露出马脚,”沈灵均连忙补充道:“我没有指责警方的意思。可尽管这个凶手与一些激情杀人的连环杀人犯有很多不同,但我觉得,在第一个受害者的选择上,他与很多连环杀人犯的情况相同。”
陶菁有些疑惑地举起手:“沈检,你说‘受害者的选择’……对于第一次作案是激情杀人的连环杀人犯而言,谈不上什么选择不选择吧?”
沈灵均思考了一会后,答道:“那我换一个说法,把‘第一位被害者’换成‘第一个激起凶手杀人**’的人。很多连环杀手第一次作案的理由都是‘愤怒’。皮丘希金因为同学不愿意和他合谋杀人于是杀害了同学,卢卡斯因为和母亲争吵所以弑母。被害人‘触怒’了他们,所以他们杀人了。”
“3.18案的专案组曾经系统挖掘过00-05年男高中生失踪案的卷宗,最终判断卢川案就是3.18案凶手的第一次作案。从他后续作案手法的进化我们也看得出来,我们几乎见证了一个连环杀手从稚嫩走向成熟的过程。卢川案,是3.18案凶手第一次杀人。”
“而触发3.18案凶手杀人**的情感,我觉得是嫉妒——或者说厌恶、憎恶。在他眼中,这些优秀的学生和垃圾、粪便、潲水是一样的东西。说到这里,就要说到他对抛尸地点的选择上。他对把尸体抛弃在肮脏的地方有一种执念,非常深刻的执念。因为这相当于自己给自己的杀人计划加难度,抛弃这种限制,他作案或许会容易得多。”
“但目前为止的九件案子案子中,他一次都没有放弃这种执念。他通过这种行为表达自己的情感,表达厌恶,表达蔑视。这种行为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为……”
乔瑜轻声道:“仪式感。”
沈灵均点点头:“是,仪式感。所以,我觉得,对于这样一个注重仪式感、智商颇高的罪犯来说,他选择卢川作为他第一个目标,绝对不是偶然、出于激情或凑巧的。”
瞿春光道:“你认为,凶手是卢川的熟人?”
“应该不至于是‘熟人’,否则他躲不过专案组的排查。但是,他很大可能认识、或者说知道卢川这个人,这让他感受到了卢川优等生的光环,这激起了他浓厚的负面情感。”
方子健挠了挠头:“……认识、知道卢川?那这范围也太广了!卢川当时可是全市前几名,省状元的有力候选人。和他同级的、参加过全市联考的学生,都可能知道他,与他同校的学生,大概率也知道他,而这些学生的爸爸妈妈各种亲朋好友,也可能因此知道他。光这些人加在一起就得一两万人了……这怎么查?范围太大了。”
沈灵均想了想,有些热切地看向瞿春光:“如果真的是凶手的共犯为八位被害人供奉牌位的话,光为被害人供奉牌位,他就得花掉十二万。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而这个共犯……或者说知情人却可以轻易拿出手,与此同时,这个共犯又明显在凶手面前处于弱势。一个拥有颇为雄厚财力的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处于弱势,只可能是因为另一个人更富有、更有权势、更有社会地位,或者是在血缘家庭关系中处于威权地位。我们可以用这个条件来筛选嫌疑对象。”
瞿春光缓缓点头:“我会向程局汇报这一点的,”瞿春光站起身,在沈灵均肩膀上捏了捏:“行啦沈检,你也别崩这么紧。大家也都先别想那么多了。今天你们心里就只想着休息、放松吧!啊……要不,我请大家去洗澡?我知道一家服务很不错的温泉水汇。”
邓宇星打趣道:“啧啧,想想‘□□’,不能享乐主义啊,嘶,你这是正经澡堂不?”邓宇星指了指沈灵均:“别洗到一半我们全让治安支队的搂走了。注意一点,监督我们办案的沈大检察官还在这呢。你还敢顶风作案!”
瞿春光骂道:“去你的吧,你才会被治安支队搂走呢!”
在一片嬉笑声中,会议解散了。
沈灵均今晚正巧有约——今天李凌云请他们二部聚餐。他手里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明天就去办离职手续了。沈灵均已经提前和李凌云说好,如果市局有任务,他就不去了。但他今晚没有活要干,他和李凌云的关系又一向不错,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因为这一顿饭也算是李凌云的欢送宴,话题基本一直围着李凌云转。
同部的检察官何侠道:“行啊凌云,你也去给我探探路,要是光景好,我也转行。”
主任关梁抬起一边的眉毛:“你也有转行的心思?”
何侠笑了:“嗐。主任,生活压力大啊,养娃实在花钱啊。做咱们这行的,拿死工资,没来外快的渠道,做律师,至少薪水上有上升空间。趁着年轻,苦点累点,说不定还能攒下点钱,我和凌云的情况差不多,到现在还没房子呢。”
何侠身边的姜冉啧了一声:“你这话说的,没房子。没房子有什么的呀?咱们部有几个有房的,”姜冉示意了一下饭桌上几个年轻的检助:“这些小年轻们,基本都没有吧。外地人,也没几个有的吧,本地人……我就知道主任有,王哥有,”姜冉朝沈灵均笑了笑:“灵均肯定有吧?”
看其他人都朝他看来,沈灵均点头应了一声:“……啊,是。”
李凌云拍了拍何侠的肩:“但是现在年景真的太差了。太卷了。你看我,我就是一个普通一本毕业,我刚上班那会也没有太多的学历自卑。但你看看现在,”李凌云指向一边的法助袁杨:“小袁他们这批今年刚考进咱们院的,我看了名单,全是985、五院四系,top2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们管考进来叫上岸,没有海哪来的岸呢?咱们公职部门是岸,说明这之外的地方,是苦海啊,”李凌云自嘲道:“我这也算是下海了。什么行业都不好做啊。”
众人笑了一会,随后,李凌云又道:“我要是干不好律师,也没有再做检察官的回头路了,我就去找沈检的门路,托他给我找个在芝玉工厂看大门的工作,”李凌云看向沈灵均:“能不能办成啊,沈检?”
沈灵均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僵硬的笑:“我努力。”
李凌云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心碎的样子:“什么?难道看大门都要求毕业院校是985211了吗?”
卢博文卢检道:“之前咱们就说,沈检跟小说男主似的。但是啊,事实上,咱们沈检看爽文小说都得说——啊,这也不爽啊?之前我都不知道——”
说到这,卢博文似乎是将沈灵均家世被他们所知的原因想了起来,立刻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聚餐的后半程,卢博文几乎没怎么说话,投向沈灵均的目光里也隐隐约约带着歉意。
沈灵均朝他笑了两次,示意自己不在意。
这不是他的家庭背景第一次被调侃了——但之前没有任何一次调侃,会让他的心情变得这么沉重。他看着他面前的那盘炙烤猪颈肉,想起了长乐的尸体;他转过头,看向左边的那道芥末虾球,想起长乐的尸体;他把目光放远,看向远处的酸萝卜海蜇,想到的还是长乐的尸体。
长乐裸露的、零碎的、带着鲜血却又整洁的尸体。
是我的错。沈灵均想。
他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他以为他在帮忙,结果却是越帮越忙,害了李家父子两条性命。
这天晚上,照旧是个失眠夜。
一点多的时候,陈彦博突然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睡没睡。沈灵均觉得有些奇怪——虽然他最近的睡眠情况不怎么好,但在此之前,他很少有十二点之后还没睡的情况。陈彦博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少在深夜联系他。
想在这个点出去喝酒?
沈灵均回复道:
【Shen:没有。什么事?】
陈彦博秒回:
【急急国王:借点米。】
沈灵均愣了愣,没问原因:
【Shen:多少?】
【急急国王:网上转账估计不行了,你得给我送卡。得个十几二十万吧。】
沈灵均这些可是被惊到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打字:
【Shen:什么情况?你在哪?你没事吧?被绑架了?你给我发条语音。】
很快,陈彦博的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有一种很刻意的轻快:“行啊沈十一,还知道要语音,警惕性还可以。但我要是要个三五千的你是不是就直接转了?这不行啊,反诈骗意识还是不够高。”
沈灵均没理他的玩笑:“到底怎么回事?我去哪给你送卡。”
“就我单位,你来急诊这找我就行了,我,那个,你别着急,我借钱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感觉出陈彦博语言流畅,明显不像是受了伤意识不清的样子,沈灵均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哦……帮助患者吗?那你这成本也太高了吧,要这么多钱,你的熟人病了?”
“草,牛逼啊小十一。”
“行,我现在就过去。”
“等,等一下,我跟你说个事,你也别着急……别自己开车。”
“什么?”
“我病了的这个熟人,你也认识,是玉衡。”
沈灵均愣了愣神,随后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什么?!谁?戚玉衡?他怎么了?”
听完陈彦博的话,沈灵均几乎是狂奔出小区打车,下车之后又一路跑到急诊大楼。陈彦博感觉出了他的急切,拍拍他的背,道:“我不是说了,基础费用我已经缴完了,不是不交钱就不救命了,你急什么。”
沈灵均连着深呼吸了两次,道:“我不是急,我是紧张。”
陈彦博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这样。”
“情况到底怎么样,电话里你也没细说。”
陈彦博看着他,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他术前就已经休克了,出血量也很可怕……作为医生,我没法给你打包票,说他百分之百会活下来。”
沈灵均没有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来到了手术室门口,在等候区坐了下来。凌晨五点的时候,手术护士出来通知他们,说戚玉衡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断肢再植手术也已经开始。
等护士离开后,沈灵均问陈彦博道:“关于玉衡的断指……你怎么看?恢复……手术之后……”
沈灵均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陈彦博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答道:“他离断的是食指、中指、环指……也就是无名指,然而实际上,他手上的伤不是三根手指离断了这么简单,他整只右手都伤得很严重,拇指、小指都有刀伤,手掌的割伤也非常严重,可以说深可见骨。”
“不幸中的万幸,送医的非常及时,得以在黄金时间进行断肢在植,”说到这,陈彦博顿了良久,才继续道:“俗话说破镜难圆,再厉害的锢漏匠也难以将破碎的器物恢复成原样。更何况是人的身体。”
一种痛苦、无奈的神色慢慢在陈彦博脸上晕染开:“如果术后康复、保养的好,基本的抓握功能应该可以在一年内恢复到百分之七八十,两年内,或许可以……重新写字。但想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那只右手,大概会永远失去精细触觉了。”
沈灵均的体内忽然爆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便利贴——星星烘焙外卖袋里的那张便利贴——他还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那是多么漂亮、多么潇洒、多么俊逸的一笔字啊。
那是多么、多么、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命运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 8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