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衡一直在医院住到了这一年的年末。
在他住院期间，蔡安国和他的救命恩人甘霖来看过他一次，给他做了笔录。戚玉衡从他二人口中得知，美星腹中孩子的父亲已经找到了，但因为证据不足，无法以强肩罪为他定罪。尽管警方怀疑他是雇凶杀害他与陈彦博的幕后主使，然而目前为止他们还没能找到任何能证实这一怀疑的证据。
戚玉衡的舍友，陈彦博的两个学生——潘政和王增亮也来看过他。王增亮跟他说，他准备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陈彦博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值班，他参与了对陈彦博的抢救，还给陈彦博做了很长时间的胸外按压。
“我觉得我把陈哥的胸骨按折了两根。”
王增亮说这话时哭了。
戚玉衡有时会长时间地凝视病房的门口，幻想陈彦博突然推门走进来。戚玉衡至今对陈彦博被杀这件事都没什么实感——在戚玉衡看来，陈彦博是一个特别有生命力的人。像野火烧不尽的青草，像向阳而生的向日葵，像翱翔天际的飞鸟……热烈、自由、生机勃勃。光是想象他生命消逝的样子，就让人觉得残酷。
是谁呢？是谁预谋夺走了这样一个人的生命。
在出院之前，医生又给戚玉衡的手换了一次药。尽管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但他的右手依旧肿得像个馒头，几乎可以cos哆啦A梦的圆手。戚玉衡原来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手有多好看，可这只右手如今实在称得上是有碍观瞻了。
一道长长锯齿状的伤疤横贯他掌中，伤疤的边缘伴有皮肤的轻微挛缩，断指缝合的部位有三条环状的伤疤，远远看去像是三只红色的戒指。他的断指也因为术后水肿肿得不成样子，像是三根奇形怪状的水萝卜。而这三根手指指根还有些血色，却整体却呈现着诡异的青白色——医生说这是因为断肢的血液循环功能比较差。因为骨固定之后的愈合差异，这三根伤指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旋转和缩短，看上去很是畸形。
但，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戚玉衡想。
沈灵均指了指戚玉衡指尖的克氏针，问道：“袁主任，这个针大概要什么时候拆啊？”
血管外科的主任袁朝旭答道：“视患者的恢复情况而定。但一般来说，六周就可以拆了。出院之后，患者就可以着手进行康复训练了。现在进行康复训练的话，肯定会伴有比较强烈的疼痛，但是相应的，关节僵硬和肌腱粘连的风险也会降低。沈先生你之前加过我微信吧？我之后会把康复训练的注意事项都发给你的，你再到网上买一个那种给手部做动态拉伸的支具，配合着去练，如果恢复得好，半年后，基础的抓握能力应该就能恢复个六七成了。”
袁朝旭说到这，看向戚玉衡：“患者是右撇子吧？”
戚玉衡点点头：“是。”
“这个……写字的话，即使康复训练做得好，应该也要在术后一年半至两年内才会恢复，大概能恢复个五六成的样子。”
戚玉衡笑了笑，朝沈灵均挥挥手：“啧，在这期间，我说不定都练成左撇子了。灵均，你听说过那个说法没？说左撇子的人都比较聪明。”
沈灵均也回以微笑：“我相信你，你肯定能练成，到时候你就是双利手了，这可是很厉害的。”
沈灵均随即又转向一旁的许存笙：“许主任，玉衡的康复流程，还按照当年我那一套就行吗？”
许存笙点点头：“对。我都快忘了……在这方面，你也算是经验人士了。”
许存笙顿了顿，脸上原本带着的些许笑意慢慢收敛下来：“沈检，彦博……他的葬礼，定日子了吗？”
沈灵均快速地眨了眨眼，随后摇摇头：“还没。因为，警方那边一直也没抓到凶手。彦博的父母就说，先不火化。他们觉得，凶手还没抓到，彦博就算入了土也安不了心，人就一直在殡仪馆放着，葬礼……说不定要定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几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沈灵均道：“但墓地，买好了。在长桥公墓。那是个好地方，墓园四面环河，我们又给他选了个靠山的位置，依山傍水的，风水很好。周围有很多树，现在是冬天，看不出来，但到夏天的时候，郁郁葱葱的，一定很美。”
许存笙背过身，仰头看向天花板：“彦博真是……真是非常可惜。他在诊断学上真的很有造诣，总能让患者在第一时间得到最合适的救治。临床上，其实，挫败感永远比成就感多，在急诊更是这样。但他总是那么……那么有激情，那么，那么投入……”
戚玉衡再一次看向病房门口——他马上要离开医院了，这应该是他这一次住院期间最后一次这样看向病房门了。是时候打破那个幻想了。
陈彦博不会推门进来了。他死了——死在医院门口，死在他曾无数次奋战过的地方。
而他活下来了。
戚玉衡又抬头看向沈灵均：他正看着许存笙，嘴角微微勾着，伴着许存笙的话时不时地点头。他的脸上明明有着隐约的笑意，但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神采。
尽管戚玉衡如今正半躺着，与病床边的沈灵均着实有好一段距离，但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沈灵均鬓边的霜色。
沈灵均有白头发了。
戚玉衡记得，在他出事前最后一次见沈灵均时——在长乐的葬礼上，他的鬓角还是乌黑的。
戚玉衡忽然泪如雨下。
*
因为戚玉衡目前尚不能自如地行走、站立，行动还要依赖轮椅，沈灵均便把一楼自己的卧室安排给了他，自己搬到了楼上去住。
他本来以为戚玉衡又要推脱一番，但出乎意料的，这一次戚玉衡没有和他客套，只是神情颇为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晚饭两个人吃的是外卖。快吃完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烟花声。沈灵均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放起烟花了？”
戚玉衡道：“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啊，明天就是元旦了。”
沈灵均有些恍然：“啊……明天就是元旦了吗？我都没注意。这段时间一直在市局，大家干起活来都没日没夜的。”
戚玉衡来回夹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轻声问：“3.18案，有什么进展吗？”
沈灵均摇摇头：“凶手转移被害人的时候用的是□□，开到监控盲区之后就弃车了，我们没再找到其他线索。被害人行动路线上的监控，我们看过了，也全都用技术模型跑过了，没找到可疑人物。因为凶手很可能是连环杀人犯，也没法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上入手。我最近在调查3.18案第一位被害人的社交网络，但是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如果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案子没有突破，我或许就得离开市局回院里去了。我毕竟不是警察，总得先顾着我的本职工作，市局也不能一直只办一个案子。”
戚玉衡放下筷子：“他躲不了一辈子的。杀彦博的人也是。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法见到魏铭了呢，”戚玉衡笑了一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他一面。虽然见面的过程不是很愉快。总有一天，他们会露出马脚的。一定会。”
沈灵均看着他，轻轻点头：“总有一天。”
戚玉衡的身体本就还没恢复，再加上饭后本就容易犯食困，晚饭后没多久，戚玉衡就困得眼皮直打架。但他还是强忍着困意，找话题想要和沈灵均聊天。最后是沈灵均看不下去，把他劝回房睡觉了。
客厅于是又剩下沈灵均一个人。
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在陈彦博强烈要求下购买的一百寸电视。沈灵均呆坐了一会，从电视柜里拿出了陈彦博的游戏卡带。他随便挑了一盘开始玩，但玩了没一会就失去耐心了。毕竟，他在上大学之后就对电子游戏不怎么感冒了。这些年来，他会玩基本上都是因为陪陈彦博。
沈灵均把电视关掉，上了楼。
二楼有两个卧室，一大一小，沈灵均现在住在大的那间——也是原来独属于陈彦博的客房。
张慧本来叫他把陈彦博留在他这衣服都打包带给她，让她一起烧掉。但沈灵均没同意。张慧说这样犯忌讳，但沈灵均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忌讳的。难道陈彦博会因为他少给他烧几件衣服，而恨上他吗？按照这个逻辑，陈彦博恨他的理由很可能是因为他没把他的游戏卡带烧给他。或是给他烧的钱还不够。
沈灵均躺了一会，没感觉到丝毫的困意。这段时间沈灵均自己都佩服自己，感觉他好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进化，进化成了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人。如果能搞清楚这之中的原理，说不定能发一篇柳叶刀，这样陈彦博就不用再操心他评职称的论文了。
陈彦博，陈彦博。今天比往常还要多地回忆起了他。
那就去见见他吧。沈灵均想。
沈灵均从酒柜里拿了几瓶酒，开车来到了长桥公墓。此时已经接近夜晚十一点，早就过了公墓的开放时间。
但在金钱的力量下，管理人还是给沈灵均开了绿灯，放他进去了。
沈灵均走到陈彦博墓碑所在地时，天上徐徐地开始落雪。
沈灵均把酒放到墓碑前，半跪下来，端详着墓碑上陈彦博的遗照。陈彦博的遗照是彩色的，是沈灵均和陈旭东夫妇一起选的，照片中的陈彦博身穿白大褂，双臂抱胸，两手都比出耶的手势，正朝着镜头大笑。
沈灵均站起身，后退两步，坐了下来。
“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沈灵均自言自语道：“我明明知道你不在这。你的灵魂已经飞走了，你的□□在殡仪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却来这看‘你’。”
“或许这就是坟墓的意义？给人一个凭吊的地方。”
“我妈说要给你的酒，你没来得及取。我今天拿给你。”
“玉衡今天出院了，医生说他恢复得还挺好的。”
沈灵均沉默了一会，又道：“嘿，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会一直这样。”
“你知道的，像以前一样。”
就算是发小，他和陈彦博形影不离的年月也实在太久了些。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中学、大学，又相继毕业，回到故乡。沈灵均认识陈彦博的时间和他活着的时间差不多长。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分开。
陈彦博就像是他的手、他的腿、他的眼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沈灵均感觉头发有点湿，他抬起手，摸到了一手的雪花。沈灵均笑笑，说：“我现在头发白了吗？”
沈灵均复又站起身，用手拂去墓碑上的雪：“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从不会走，到走不动。你比我大，提前一点走也是应该，只是……提前太多了吧？”
“你在那边，帮我照顾一下长乐……虽然长乐现在应该有爸爸了……不要跟他吵架，你是大人了，让让他，好不好？算是帮我的忙。这个忙你肯定会帮的吧？”
“毕竟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沈灵均紧紧地攥着墓碑，用力到手背绷出青筋：“我……是谁？彦博，是谁？我……我们还没找到他。凶手……”
沈灵均慢慢跪下来：“你能告诉我吗？托梦或者什么的……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吗？求求你……”
沈灵均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着，但这一次，不会有小陈彦博来问他为什么哭了。
新的一年快要来了。这将是沈灵均人生中没有陈彦博陪伴的第一个年头。
却远远不是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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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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