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后两个月,戚玉衡虽然仍旧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但基本可以称得上“行动自如”了。但上次去医院复查时,许医生特地叮嘱他,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久站对身体的负担还是过重,如果他想复工,至少还要再等两个月。
戚玉衡对此倒是没有太焦虑——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成年后第一次的,他对工作没有渴望,不因为需要还债而常觉紧迫。被迫修养的这两个月,他似乎提前过上了他设想的还清债务后的生活:自由、平淡、安定。
不,应该说,现在的生活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毕竟,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的。早上起床时头发乱糟糟的沈灵均、吃到合心意的食物时眼睛会瞪大的沈灵均、做完自重训练后肌肉有些充血的沈灵均……这些细碎的生活碎片,都被戚玉衡认认真真的珍藏在心底。
当然,戚玉衡也见到了沉郁的、悲伤的、严肃的沈灵均。李长乐和陈彦博的死是他们两人都拥有的一道伤口,但沈灵均身上的伤口远比他要深、要痛,戚玉衡不知道该怎样让它愈合——或许它永远不会愈合。
甘警官告诉他,在他被刺的当晚,林志恒在濠城的赌场里输掉了六百万,警方怀疑,这六百万就是他雇凶杀人的“买命钱”。但是事涉赌场位于濠城,警方需要跨境取证,程序推进缓慢,而且,考虑到赌场的运营机制,钱在顾客入场时就已经兑换成筹码,林志恒输掉的也只是六百万的“筹码”,这笔钱的去向根本无从去查,调查之路困难重重。
对于戚玉衡来说,退一千步、一万步,林志恒并不是杀害陈彦博、刺伤他的幕后主使,林志恒也没有在美星未满十四岁的时候与她发生性关系,但他作为一个事业有成、阅历丰富、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与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发生关系,已经足以让他觉得不齿。更让他心中不忿的是,年少、无辜的美星已经成了亡魂,年长、本应承担起成年人责任的林志恒却仿佛不受任何影响一般,会继续着他励志、风光、成功的人生。
戚玉衡甚至想过,把他和美星的事爆到网上去。法律制裁不了他,还不能让舆论谴责他吗?但戚玉衡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美星已经不在了,就算他用舆论的手段让林志恒身败名裂,除了能让他感受到短暂的痛快,又能怎么样呢?他既不能送林志恒去蹲监狱,也没办法让美星复活。
更何况,把这件事爆到网络上,很可能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林志恒或许会人人喊打,但也会有很多媒体、很多人把目光聚焦到美星身上。人们说不定还会把这件事当成一桩风流逸闻,把美星视为轻浮又脆弱的不良少女。
甘霖也劝他不要这么做,说这样说不定还会被美星的父母倒打一耙——林志恒和美星的事被他们警方查到后,林志恒前脚出了公安局,后脚就去了美星家。第二天,赵海波夫妻就上门来要美星的遗体,这一回,二人是说什么也要把美星带回去。夫妻俩将美星带走的当天晚上,美星的遗体就火化了。
好像,无论他如何悲伤、不甘、愤怒,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最近两周,戚玉衡在网上买了字帖和草稿纸,开始试着练字。他原本的一笔字也是练字帖加上自己临摹练出来的,那个时候家里穷,一本字帖他都是反复用,先用铅笔描字,再用橡皮轻轻地把字擦掉,直到临摹纸被擦得破破烂烂,他才会用钢笔描字。
虽然戚玉衡如今的经济状况依然称得上一句窘迫,但他倒也不至于舍不得几本字帖的钱。戚玉衡一口气买了三本字帖,但写了两周,他才写完了一本的四分之一——对于一个右撇子来说,忽然开始训练左手,那左手就跟新长出来的一样,极难驯服。别说把字写好看了,做到横平竖直已是不易。
尤其是,当代人的印刷和书写习惯都是从左至右,这对于用左手写字的人来说极不方便,经常写着写着,手臂就横在胸前,为了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得让身体和手臂一块动。
戚玉衡都是在沈灵均书房里练字的,由于沈灵均说书房里的书他可以随便看,因此在练字的闲暇之余,戚玉衡也会看看书。
沈灵均的书房里有很多书,除了有不少和他职业相关的专业书籍外,还有很多小说和纪实类文学。但戚玉衡看得最多的,却是沈灵均放在书桌上的几本——《刑法全厚细》《刑事审判参考案例》《刑事重案办案指引》《实务刑法评注》。
这几本书明显被沈灵均经常翻阅,书边都有些泛黄卷边,沈灵均还在很多书页上写了批注,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得到他对这份工作的认真与投入。戚玉衡既钦佩,又有些失落——尽管沈灵均曾经跟他说,他不久前才想过要辞职,但戚玉衡能感觉到,他对这份工作有热爱,他的心中有抱负。
但戚玉衡想想自己,发现他从未怀抱着热爱、怀抱着抱负去做一项工作。他做过蛋糕师、做过面点师,做过咖啡师,做过按摩师,做过钢筋工,做过沥青工,送过外卖,干过代驾……三百六十行,他也干了差不多六十行。但做每一份工作时,他心里念叨的都是时薪,脑子里全都是算计。
这的确是生活所迫。不出意外,未来数年,戚玉衡可能会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但偶尔有些时刻,比如现在,戚玉衡也想实现一点——哪怕只有一点,自我价值。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就在戚玉衡对着手里的书发呆的时候,沈灵均给他发来了两条微信:
【Shen:今天我在局里遇见了一个朋友,我晚上和他一起出去吃饭,就不回家了。】
【Shen: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不要糊弄自己。】
戚玉衡回复了个好。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沈灵均不回来,戚玉衡一下子就没了备菜做菜的心情,晚上就简单做了一道辣椒炒肉,量做得也不多,刚好够他一个人吃。
沈灵均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
一进门,沈灵均就朝他笑了笑:“……今天我找的代驾,技术一点都不好,刹车都踩不稳,车晃得我想吐。”
戚玉衡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忙道:“那我去给你买点解酒的?”
沈灵均摆摆手:“没那么严重。”
“其实你可以叫我去接你的,我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行?你受伤才刚刚两个月,我记得我手上半年后,伤口有时候还会疼呢。”
“那是你伤得更重,伤口更深……”
沈灵均坐到沙发上,右手又在身旁的位置上拍了拍:“你坐,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戚玉衡不明所以地坐了过去:“什么事?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做到。”
“你先别急着答应。我今天是跟我一个朋友……或者说,跟我的老师,一块吃的饭。我读研三的时候,在一个律所实习,他当时是我的带教。他是个很优秀、专业能力很强的律师,同时也是非常善良,非常热心的一个律师。他主要接两种业务,一种是刑事辩护,一种是劳动人事,”沈灵均微微歪头:“两种没有任何交叉的领域的业务。”
“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两个领域专精……是个有点长的故事,我就不多讲了。但一直以来,他都积极提供法律援助,每一个法援案件他都尽心尽力地去办,已经连着拿了好几年容州法律援助先进工作者了……最近,法援中心给他指派了一个案子。中心的工作人员大概是心里估摸,这个案子说不定只有他有能力办,又用心办了。”
“事情是这样……前不久,市禁毒支队破获了一起制度泛读案,有一个小团伙在农村租了一个小厂房,表面上伪装成了一家小型造纸厂,但暗地里却在厂房内治读……我的老师担任的并不是这几个主犯的辩护上……实际上,除了几个主犯外,还有七个从犯。三位男性,四位女性。全都是残疾人。”
戚玉衡下意识地皱起眉:“全都是残疾人?”
“对,其中三位男性里,有两个是中度智力障碍,有一个是轻度脑瘫,四位女性,则全都是聋哑人。其中这三位男性,都或多或少地可以和我老师进行沟通。从我老师得到的信息看,他们要么是被拐卖的,要么是从大街上以招工为名被诱骗的,那几名主犯对他们施加了虐待、拘禁,进行了人身威胁,再加上他们自身残障会影响到认知性,做无罪辩护,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麻烦在于,那几位女性。首先,她们全部都是黑户,警方没能在那个泛读窝点找到任何能证明她们身份的文件。其次,她们全都是聋哑人,并且很可能很小就被拐卖、诱骗过来,因此没受过教育,不识字、没学过官方手语,即使有手语翻译,和她们沟通的困难也极大。第三,通过对主犯手机的搜查取证,可以推测,这几位女性是他们的姓伴侣,或者……更像是姓奴隶。他们可能长期对这几位女性进行奴化教育,洗脑……导致她们心中对这些犯罪分子或多或少都有依恋,对警方工作极不配合。”
“这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这个团伙累计治读泛读超过九十公斤。这么大的数额,对于辩护人来说,如果想让被代理人免于死刑,只有做无罪辩护一条路可以走,没有做轻罪辩护的空间。”
“案情的细节如何,我也并不清楚,但如果想要帮助这几个聋哑女人,与她们沟通是最紧要的事。法援中心也请过许多手语翻译了,但……不是说他们不专业,相反,他们都很专业,都是大学手语专业的老师和学生。但我刚才说过,这几位女性不仅不识字,也不会标准手语。往往聊了大半天,还是鸡同鸭讲,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手语翻译确实是扎扎实实付出了劳动呀,也不能不给人家钱吧?就这么着,手语翻译从手语系的老师降格成了学生,但要沟通的问题还是有一大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问完。法援中心的经费也是有限的,不能光批给她们几个人……”
话说到这里,戚玉衡已经全都明白了。
他立刻道:“我愿意去!”
沈灵均看着他:“……时薪真的很低。”
“没关系。我甚至可以不要钱,”戚玉衡抬起手:“毕竟我现在比划手语的速度也不怎么快,算不上专业人士。”
“……可能会耽误你的时间。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没关系,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办法复工和做其他工作。你这还算是雪中送炭,又帮我介绍了一份兼职呢。”
“她们的人生经历、处境,可能不会让她们在面对你时抱有比较友好的态度。”
“我能理解……真的。”
沈灵均轻笑了一声:“好吧……其实我猜到了你会答应。明天,明天……不对,对,”沈灵均似乎是有点醉,“快要过年了?看守所也是要放假的……等年后,我就介绍你和我老师认识。”
“好。”
戚玉衡应完声后,沈灵均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长久地、安静地看着他。
戚玉衡的心跳慢慢鼓噪起来:他有点想避开沈灵均的视线,但又担心这样做太刻意。他的大拇指来回地在食指上抠着。
就在这时,沈灵均忽然动了。
他身子前倾,抬起右手,摸上了戚玉衡的脸。
沈灵均右手的四指轻轻搭在他的左颊上:“你……”沈灵均的拇指轻轻地在他下唇上蹭了两下:“虽然这段时间是因伤休养,但气色却好了很多。你现在嘴唇是红色的,原来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有点苍白,你是不是贫血?”
什么贫血不贫血的,戚玉衡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沈灵均自顾自地说:“也是,你原来那么累,休息不好,也吃不好,气色会好才怪。家里还有一株人参,明天磨成粉,你慢慢冲着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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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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