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菜园里已无人。
高洵矗立夜色里,恍恍惚惚抽了一支烟提神,才消化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知道,傅琛礼今天清晨天刚刚亮飞回了香江,乘坐的是最快速省时的私人直升飞机,两个小时后便又匆匆飞回来花城。刻不容缓的往返途中,照例在线处理公务,还高效批阅了很多文件,一刻也没有休息。
所以他是去找律师办理结婚事宜了。
明明交给律师办理就行,他偏偏要星夜无眠,亲自回一趟香江。
今日在花城有一场亚洲金融峰会,主办方早两个月就在敲定傅琛礼的行程。今天的开幕仪式,高洵作为傅诚董事办代表,出席了本次峰会。
所以,傅先生今天是去和太太结婚了。
然后还和太太一起吃了浪漫的烛光晚宴。
高洵去过那家地理位置优越的会员制私房法餐厅,不久前他随傅琛礼在那里招待过欧洲合作方,美食美酒,烛火香氛,情调浪漫雅致,也非常适合情侣。
周管家知道傅先生结婚了么?司机又知道么?
想到自己应该是除了律师以外,头一批知道傅先生结婚的近身工作人员,刚刚还见到了太太。这再次代表他已经被傅琛礼视作心腹下属,能力得到了高度认可。
怪不得从来滴水不漏的傅先生,今天竟然落下了一份路途中批阅后的重要文件在香江,傍晚被他提醒了,才临时打发司机回香江去取过来。
那一路上,傅先生是否在为即将结婚而激动?傅先生很开心和太太结婚吧?
所以,刚刚傅先生那大手一挥转账的二十万,不是给他今夜成为临时司机的加班奖金,而是大手一挥给他的新婚之喜红包。
今晚这个班加的值,超值!
香江和花城都有派发利是的老传统,据说过年时已婚人士还要派发利是给未婚亲友和同事。
那是不是以后每逢过年,他都能收到傅先生这个已婚男的大利是!
高洵心内激动不已,隔着篱笆墙看了看那亮着晕黄灯火的田园人家,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夜的温馨。
照理说,今晚是老板的新婚之夜,他大可不必守在这里。但看看四周环境,再想想接下来的行程,他决定再等等,反正在车里睡一夜也行。
傅琛礼出来时,他刚刚点燃第二支烟,轻哼着林路的金曲《We Are Together》。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走到近前才听见,下意识问:“傅先生,要回去了吗?”
傅琛礼瞥了他一眼,声音平静无波澜:“你回去,明早帮我带一套衣服过来。”
香烟燃出的烟灰轻落指间,高洵无声干咳了一声,掐灭了烟,转身扔进垃圾桶。
烟蒂的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在黑沉夜色里,他推了推金丝眼睛,神情淡定面朝傅琛礼,瞥见他不再整洁的白衬衫,镇定地说:“我待会儿就给您送来,还有洗漱用具。”
“不用。”
高洵心下了然。也是,值此良宵,不用打扰。
不过迟疑了一下,他紧跟着确认道:“那您明天的行程?”
“行程照旧。”
高洵并不意外,这才是情绪稳定、理智冷静、深沉睿智的傅琛礼。一夜新婚后,一切照旧。
收到了明确指示,高洵觉得自己可以闪避了,他今晚接司机的班来见傅琛礼,原本是有公务汇报,明日出差的相关事宜也需要请示,刚刚在车上没有机会说话,现在自然更不是谈工作的场合。
正要识趣闪开,抬眸却见傅琛礼静默立于灯影下,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似还有话要说。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春夜夹带了一丝寂寥:“什么是门当户对?”
高洵有点意外他问这个问题,他的出身不是更讲究门当户对吗?
思忖了一番,他按照普通人家的门当户对观念,通俗解释道:“在中国式的婚姻里,就是婚姻双方门第相当,条件匹配,双方所处的社会圈层也差不多,谁也不高攀谁。比如家庭条件相当的教师配医生,这都是很般配的体面书香人家,或者政府工作人员相互婚配,按照我们内地人的说法,这都是体系内公务员。”
傅琛礼不冷不淡说:“这样么?那么就应该书香门第配书香门第,商人配商人。”
豪门多秘辛,其实傅家算不得复杂,在香江的豪门风云录里,顶豪傅家尚是清白人家,家风清正,门第贵重。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洵想到那些关于傅琛礼父母的传闻,敏感察觉这句话另有深意,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转瞬,傅琛礼却又笑了:“你觉得我和太太般配么?”
高洵:“……”
这是他一个小小的助理能“觉得”的吗?
高洵求生欲爆发:“很般配!傅先生和太太是天生一对,佳偶天成,良缘夙缔。”
傅琛礼面朝篱笆小院,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近在眼前的人家小院的灯火点亮夜色,也映亮了他的脸色,黄橙橙的灯光映在他眼底,似有几分春心荡漾。
高洵润了润喉咙,准备速速道别。
傅琛礼清淡的声音又响起:“你刚刚在唱林路的歌?”
“是的,《We Are Together》,很好听,太太在车里也唱过。”
语毕,高洵尴尬了一下,觉得自己也被今晚气氛影响了,有点多话。
“让人去查一查……”傅琛礼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片刻后,他轻哂一笑:“不用了。”
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他,那颗星离她很远,也将永远远隔天涯。
高洵被这转来转去绕懵了一下,听话音似有犹豫不决之意。
傅琛礼办事向来果断干脆,下手快狠准,当然外面很有些人说他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但没有雷霆手段也镇不住那些商场老狐狸,不到而立之年便强势入主傅诚集团,彻底掌控这庞大复杂的商业帝国。
越是庞大的商业王国越难全权掌控,为了权柄的平稳有序过渡,顶豪家族培养接班人的过程是漫长的,纵使傅琛礼是名正言顺的傅宗华嫡长孙,傅宗华钦定的继承人,但因为隔代接班,他吃了年轻的亏,别人花二十年、十数年做到的事,他需要短短几年就做到。
商场如战场,期间多少腥风血雨,他如果不够狠辣,没有足够的手腕,傅琛绝不会有今日。
如今集团上下,在他的铁腕整治之下,唯执行副董事长及CEO傅先生马首是瞻。至于董事长,呵。
不知还有什么事情这么棘手,令他踌躇不前。
傅琛礼眼睫微垂,灯火昏芒里,深邃的侧颜轮廓落落,暗影重重,看不出神态。但高洵思忖间,不露痕迹窥视了他一眼,莫名觉得,老板又似乎心情尚好。
半晌后,高洵眼睁睁看着他打开车门,亲手取出一枝香槟玫瑰。
高洵恍然大悟,他特地出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也终于确认,他是真的心情尚好。
目送傅琛礼推开不过半人高的栅栏门,走进篱笆小院,高洵转身上车。黑色宾利曼声启动,破开深浓夜色驶离芳湖花园十九栋。
-
傅琛礼踏着青石板路,从家门口的菜园穿行而过,目光梭巡到那一畦荆芥,脚步顿了顿。
夜色浓稠,破土而出的绿芽几不可见,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吃。
风吹得指尖一点猩红明灭,刚刚他去车里拿玫瑰时,还随手抽出了一支烟点燃。但其实他现在并不想吸烟,晚上的酒味还残留在口中,唇舌呼吸间,饱满的葡萄果汁清香氤氲不散,夹杂一股奶油冰淇淋的甜香。
刚刚她就是这样带着葡萄酒和奶油香气在这里和他说话,她还知道他是傅琛礼,记得她今天和傅琛礼结婚了。
他送她进卧室时,她还笑嘻嘻问他:“傅琛礼,现在我们也结婚了,我们也是门当户对,对不对?”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清醒了。还不待他回答,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闭上了眼睛,喃喃说:“傅琛礼,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
昨天晚上,他走到她面前时,并没有想到会听到她说出那样的话。
事隔多年,他也没有想到,会忽然再次遇见她,乍然而然,猝不及防。
世界那么大,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许多地方,只是世界地理的一角。世界又那么小,他们上一趟的旅途,在伦敦戛然而止。
自从别后,兜兜转转,他去过了所有他们共同走过的地方,从伦敦回到香江,来到这座临近香江的南中国城市,却没想到原来她也在这里。
她竟然真的在这里。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傅琛宝发来那条视频时,他刚刚结束一通商务电话,收起手机之前意兴阑珊看了一眼新消息。就是那一眼,他不经意看见了视频封面上那个相似的身影。灯光摇曳,她的侧颜在灯影里朦胧又遥远。
有片刻,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很想她的时候,她偶尔会从他的梦里走出来,恍然出现在他面前。等他伸手去抓住时,对着空空的手心,才知道又是梦一场。
露台花园里花阴寂寂,隔着一道玻璃门,屋内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在等他接完电话后继续酒席。
他点开那条视频看了三遍,一再倒退回去定住那个她蓦然出现的画面。其实是很短的一瞬间,傅琛宝的视频拍得纸醉金迷又敷衍至极,他看不清坐在落地窗边的人,只是一个相似的侧颜,他的手指却有了自主意识,打出一行字,问傅琛宝在哪里。
在宴会厅门口,抬眸的那一刻,他一眼认出了她,还是那一张脸,鹅蛋脸,杏仁眼,水灵灵的大眼,目光莹莹。
一别经年,春去春又来,少女的音容笑貌被岁月风化成黑白山水,她的样子已经被镌刻在时光深处,一点都没变。
其实他很少回忆往事,这些年,也并不是经常想起她。过去的已经过去,是七年了,还是六年了,他一刹那都想不起来。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海里只是寂静的一片空白,却又有山呼海啸疾驰而来。
她没有认出他来,或许她是没有看见——他不甘心,她怎么能看不见他?
他本能不想就这样和她错身而过,他等在酒店客房外,像个暗夜里的幽灵,跟着她一路走到了江边。
她在江畔灯火阑珊处走来走去,他们离得并不远,有很多次他都抬脚想要再走近一点,可是又怕被她发觉。他不知道,他是期待她依然一无所觉,还是期待她回头看见他。
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那只高跟鞋砸向他时,他差点以为她认出了他。
他抓着那只高跟鞋,悲欣交集,看见她终于抬头看过来,隔着漫长的时光长河,隔着岁月的灯影憧憧,他们对视在那一刻的目光里。
在那短暂又相逢的一眼里,他已经做好了上前打招呼的准备。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原来你也在这里”,抑或是自然随意地说一句:“小姐,你砸到我了。”
可是一切都是他的幻想,她没有认出他,也许她根本就不记得他。最终她的目光茫然掠过他,同掠过空气一样,无波无澜。
他怎么能忘了,当年是她对他说再见。
再见,一别两宽,再也不相见。
她像一片蝴蝶偶尔落在他的生命里,蝴蝶翩跹飞走,留下煽动的羽翼在他心间。
他忽然反应过来,在她身后的他也许早已面目全非,怎么还能期待她一眼就能认出他?
他现在是傅琛礼。
后来夜深了,她孤零零地坐在江畔的石椅上,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终于走过去,一步一步踏着重重岁月,记忆在脚下訇燃绽开。
站到她面前时,他也许只是想,再好好看她一眼。看看这个绝情的女人,过得好不好。
但一切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她问他:“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他说:“我愿意。”
他在极快的时间里回到香江,办理结婚所必须的文件。律师斟酌再三,递给他一份协议书,同时阐述了重大条款,然后谨慎而周全地说:“傅先生,这是我为您初步拟定的婚前协议,您还有其他补充说明吗?”
他的首席法务官很高效,从接到他要回香江办理结婚证明,短短时间里就拟定了细则那么完善的协议书。
但是他不需要。
他与她需要的只是一纸婚书,一个他们共同的家。他只要她和法律认可的结婚证。
他如约回逦月「Rosemoon」给她一个家,走出电梯看见她的第一眼,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次没有看见她。
她和他错身而过,再一次,眼里没有他。
他听见了她讲电话。她又一次忘了他。
他在电梯厅站了一会儿,心里清清楚楚地知晓,他等不到她回来了,他等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春夏秋冬,都没有等到。
他霍然踏进电梯,一路追下去。楼下酒店大堂里没有她,前台说她刚刚离开。他追到大厦外面,也没有找到她。
他紧急调了整栋大厦出入口的监控,寻寻觅觅,透过监控看见她又走进了大门。
再次踏进酒店大堂,她就那样朝他奔来,挽住了他的手。
蝴蝶飞走了,又飞回来,再次落在他的手心里。这一次,他紧紧地握住了手心。
她好像完全忘了他,也忘了同他一起的记忆。
一个女人真的可以选择性忘掉一段风月之情,连同欢爱过的男人,全都船过水无痕,在生命里没有留下一点记忆吗?
这个绝情的女人。口蜜腹剑,谎话连篇。
没关系,他现在是傅琛礼,和她结婚的人也是傅琛礼。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当他们重新相识,以夫妻家人之名,就在这个春天。
烟雾袅袅,似此星辰非昨夜。
傅琛礼立在**风凉露华浓的菜园里,手握玫瑰,等一支烟燃尽了,烟灰随风飘散,又回转身将烟蒂仍在院外垃圾桶里。
-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花苞台灯,一灯如豆。铺着米白床品的大床上,她抱着一只软枕侧卧安睡。
将她抱上床时,她还是规规矩矩的平卧姿势。他拿热毛巾给她擦手擦脸时,她乖乖巧巧任他动作。只一会儿,这时已侧卧蜷曲了起来,一张脸也埋进了蓬松的枕头里。
他伸出手,拢起手心捧起她的脸,她的长睫划过他的指尖,犹如翩跹的蝴蝶羽翼,经年在他心间煽动。
窗里窗外,一弯明月,照亮他的心。
他将滑到她纤细肩头的被子朝上拉了拉,盖住她的颈项。她嘤咛一声,沉入更深的睡眠里。
苏明婳已进入酣甜的梦乡。
梦里月色如水,有一望无际的璀璨星空,满天星辰闪闪发光,长着翅膀的精灵唱着歌在蓝天上飞来飞去。她飘飘荡荡乘风飞翔,如坠云端,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星空托起她的身体,她躺在星月的怀抱里,很温暖很温暖,被很多很多的爱包围。她看见她的小菜园绿油油一片,她种下的荆芥茁壮成长,一茬一茬嫩叶被她端上了餐桌。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饭桌上的一蔬一食,都在她身边。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依然都在她身边。
良久后,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轻轻拂开她盖住眼睫的一缕长发,一抹温热的气息伴同轻吻落在她的眉心处,流连片刻离去。
蓝色星空耀亮男人的手腕,一支鲜嫩的香槟玫瑰落在床头柜上。
台灯熄灭,一盏月牙形状的小夜灯亮起,撒下一线橘黄的微光,房间里陷入夜的昏暗,春夜里暗香盈盈。
傅琛礼:让人去查一查林路。
高珣:???
高洵:傅先生,或许您可以先网络搜索一下。
PS,这周和家人在外面开启暑假旅游暴晒模式,更新暂时没有定在晚上八点,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似此星辰(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