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吃了。”
贺祺渊看他眼角都噎红,又心酸又好笑,一把握住他手腕,怕他误会,解释道:“等会儿还有菜,光吃饭都吃饱了。”
迟安咽下最后一口,收回手,抽张纸擦了下嘴,然后抬眸,久久注视起面前的人,贺祺渊的眼睛依旧清亮,他甚至能看到眼球里自己的倒影。
“贺先生,”他开口。
然后笑了一下,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贺祺渊皱起眉问:“怎么了?”
迟安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心底的酸意稀释后,盯着团成块的辣椒粉缓缓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什么,但你现在既然能说出来,大概是已经放下了,但我不一样,我对福利院之前的事几乎没有印象,可能你会觉得这正好就是你说的不要去回想,但,不是的,”
他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
“它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可能上一秒我还在因为画出新的东西而开心,下一秒就会把纸撕碎然后大哭,又或许醒来准备认真生活,而晚上就决定去死。”
“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失忆,有时候也会梦到一些片段,但想起来的越多,它出现得越频繁,可我要真完全不去想,片段还是会在梦里出现,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律,它毫无征兆,只是为了折磨我。”
“我尝试过很多途径,看书,看医生,甚至自杀,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东西,它好像跟意志力没有关系,我的自救没有意义,只是一场盛大的自我欺骗。”
那些悬在他头顶的乌云从未散去,终有一日会化成暴雨。
迟安不再说了,想将最后一口米饭吃净后就离开,可盘子是平的,米饭堆到边上就舀不起来了。勺子跟瓷盘的碰撞声越来越刺耳,惹得他有些烦躁,于是他抬头对贺祺渊笑了笑,说:“就是这样。”
下一秒,贺祺渊的勺子伸了过来。
沉默着,将他盛不起来的米饭,耐心地,一粒一粒地全部刮到他勺子里,然后也不对他稍显矫情的人生坦白和自我剖析作出评价,只淡淡说了句:“吃吧。”
“打扰了,这边给您上下菜。”
服务员再次挡住他视线,他快速将勺子递进嘴里,猝不及防地被辣椒粉呛出眼泪。身影离开后,泪眼朦胧中,贺祺渊隔着菜的热气,静静地望着他,注视着他。
一股巨大的委屈突然将他笼罩。
热气散去,贺祺渊看到的就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心一轻,竟笑了起来。
“你要跟我绝交,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把自己讲哭了。”他递了张纸过去。
“对不起,”迟安接过纸,抽泣着擦了擦脸,“我不应该跟你讲这些的。”
“又道歉,哪学的臭毛病?”贺祺渊很不高兴,但还是等他平静后才问:“不过这跟我们联不联系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我脑子也有病,所以会影响你?”
“当然不是,”迟安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理解,想了想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把你的十九岁投射到我身上了,而且从你的成长经历来看,你的童年大概率很不幸福,所以就想通过拯救我,弥补你自己缺失的,我能理解,但我不需要。”
怕贺祺渊生气,他又举例道:“你之前问我的那个手串,是我十七岁自杀那年,有个好心人送我的,可是当天晚上就被我剪了,后来我买了个红绳,每活下来一年就串一个珠子上去,自以为是上天会给我什么指示,其实这也是一种投射,但我现在觉得挺幼稚的,而且我明年不打算再串了。”
他纠结一会儿,语气更礼貌:“所以也请你也不要把个人情感转移到我身上,你学过心理学,肯定比我更了解,拯救欲这个东西,基本上都是创伤逃避,先不说我愿不愿意接受,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它对你现在精神状态不但没好处,反而会恶化,所以我们还是别联系比较合适,这样对你我都好。”
“明年为什么不串了?”贺祺渊问。
迟安真惊讶他的敏锐,感叹学院派就是比他这个杂学党专业,很想再给他竖个大拇指,但看他表情很认真,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明年不准备活了。”
“……”
贺祺渊什么也没说,倒了杯水喝。
迟安不知道他想什么,突然问:“你知道以前安明有过一个连环绑架案吗?”
“扯哪去了?”贺祺渊皱着眉,“不知道,我不怎么了解安明的事。”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凶手是四院的,好像也学画画,有妄想症,一直幻想自己是救世主,还对蝴蝶特别痴迷,后来还是被抓了之后才发现他绑架过很多女孩,想把她们都做成蝴蝶,说这样才能……”
“你再拐着弯骂我呢?”贺祺渊直接打断,并且极度怀疑这就是他瞎编的,眼皮都没抬,说:“我才懒得当你救世主,你们这些搞艺术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这不跟你说呢吗,”迟安嘟囔道,“你又骂人。”
“听好了,”
贺祺渊两腿一张,手肘撑着桌边,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冷淡,“我对你没有什么救不救的想法,你自己人生烂摊子自己解决,想死想活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还有,我的成长经历,创伤也好,幸福也罢,全都不重要,它们早就不是我的人生课题了,更不会、也不想投射到你身上。”
说完,他重新靠回去,脚底一蹬,让椅子后退,留了些空,翘起腿说道:“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首先,我不是理科歧视,但我真觉得你们这些搞文学、玩艺术的,说的话、做的事都很抽象,更不用说你这种有天分的问题儿童,不过你在我这儿的印象从一开始就是半个文盲——”
见迟安好像偷着瞪了他一眼,他笑了下,继续道:“所以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我还真挺惊讶,但我这人吧,对精神疾病的态度比较极端,就是——药没用,治疗也没用,除了那种先天性的疯子,其他任何外界的干预,都没用,更别提什么拯救不拯救的,听明白了吗?迟画家?”
“明明你话也很多。”迟安小声道。
“对了,”贺祺渊还真讲累了,戳了块沙拉里没被蘸上酱的苹果片,随口道:“你说去看过医生,医生怎么讲的?”
迟安攥紧手里发潮的纸,又拧成一条,边揪边说:“没讲什么,他说不能给未成年开药,我就直接走了……”
贺祺渊眼神冷下来:“你再骗我一次,我立刻走,你明天就能去死。”
“我没骗你!”迟安猛地抬起头,贺祺渊的表情比刚才他点菜时还冷漠,让他心脏瞬间抽了下,嘴唇张张,却说不出话。
“你药箱里的奥氮平,是医生给你开的吗?他给你确诊了吗?”
“啊?”迟安皱起眉,回忆了一下,松口气,说:“那个不是,那个……那个,”他突然不敢看贺祺渊,搓着纸,声音越来越小:“那是我从药房外面捡的……”
“从哪?”
贺祺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立刻窜起火,也不管旁边人的视线,大声骂道:“捡什么捡?你那叫捡吗?!那叫偷!你脑子坏了吗?什么药都敢吃!胆子怎么这么大?”
“不是偷,”迟安想都没想马上说,“我给钱了的,我只拿了药,我把钱放袋子里了,我……”他感觉贺祺渊好像比上次还要生气,顿时很想哭,强忍着难过,大声喊道:“我没偷!我给钱了,而且是等医院下班,没人来找我我才走的。”
见贺祺渊脸更黑了,他心虚地降低声音:“我知道这样不好,别人也要吃药,所以就拿过一次,后来都是在网上买,药盒都一样,只用打钱给他就能寄过来。“
贺祺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甚至能想到这蠢货是怎么鬼鬼祟祟偷药,然后也不知道病症,不知道剂量,自己回家乱吃,更别提网上——连处方都不检查的卖家,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卖的说不定还是三无假药。
所以脑子才这么笨吗?
所以失忆才会更严重吗?
所以才对生命这么无所谓吗?
他感觉自己也要犯病了。肺里久违地泛起痒意,他下意识摸上大衣,可兜里什么都没有,于是心烦意乱起来。很焦灼。
迟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生气,完全他在意料之外,然后他突然想起贺钧——大概贺祺渊的家教真的很严,所以真的很鄙视他的偷窃行为,但他还是没忍住给自己辩解道:“你刚才不是说药没用吗?”
“闭嘴。”
贺祺渊知道跟他讲话就是对牛弹琴,这人完全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再次深吸一口气,问道:“除了那个药,还吃过什么?”
迟安偷着瞧一眼贺祺渊,见他没那么生气了才说:“名字忘记了,都好长一串,不过最先吃完的是那个白色的,特别苦,但吃完能睡着觉,我还挺喜欢的,就是不太好买,好多都要我身份证跟处方单。”
“还有一个长条的,吃完脑子很呆,手还会抖,画东西画不好,那个我不太喜欢,不过吃完不会哭那么频繁了,所以我心情不好的会吃,除了这两个比较常买的,其他的我试一遍没什么效果,就没再买了。”
其实不是没效果,只是副作用的效果更大,后期停药带来的痛苦也是他休学的主要原因。但他突然不敢讲了,因为贺祺渊不看他了,开始吃米饭,连着两大口。
他心里没底,问道:“药箱里的那个是什么?我就吃了一半,应该没关系吧?”
“治精神分裂的。”
“怪不得,”迟安说,“我想起来了,当时吃完头特别疼,所以才放起来的。”
贺祺渊真没胃口了,抓起椅子上的外套,面色冷淡,说:“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没开车吗?我坐公交就行。”
“这都几点了。”
“那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随便。”
“……”迟安撇了下嘴,看向桌上没怎么动的菜,突然不敢再跟贺祺渊提要求了。
然后他看见贺祺渊起身,抬手,招来不远处的服务员,说:“你好,这边打包。”
方才还在下坠的心瞬间被接住了。
迟安又一次觉得贺祺渊真神奇,没忍住笑了一下,正好撞上贺祺渊转过来的脸,他看见贺祺渊眼神瞬间从他身上移开,自顾自穿上外套就快步往外走。
他又笑不出来了,可怜兮兮地付了钱,出门才发现贺祺渊竟然没等他。
他继续朝路口走,心情随着步子越发沉重,那股不安又重新升起,直到见到熟悉的身影才平定下来。
贺祺渊倚着站牌,单手插兜,微微低头,另只手放松地垂下,衔着一根烟,火光闪闪。路灯撒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影隐在昏黄的光里,透着一股模糊的悲伤。
迟安一个愣神,手里的塑料袋撞到腿,发出声音。贺祺渊偏过头,轻轻吐了口烟圈,在灯下,在烟雾里,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随即碾灭烟头,往垃圾桶里一投,拍了两下衣服,徐步朝他走来。
“你——”
迟安眨了眨眼,“你抽烟?”
“嗯。”贺祺渊弯下腰,拎过他手里的打包袋,“我叫司机过来了,在这儿等会儿,他送你回去。”
“谢谢。”迟安说。
两人站在路口,各怀心事。
贺祺渊身上的香味混了层陌生的烟味,但是不难闻,像枯叶。迟安偷偷挨近他,好奇地嗅着,又问:“你抽烟?”
“干嘛?”贺祺渊问。
迟安感觉他语气好凶,脚步往外蹭蹭,离他远了点,说:“没什么。”
半小时不到,车就来了。司机还没下车,贺祺渊直接给他开了车门,还贴心地护着他头顶,他心一暖,钻进车里,又赶紧回头扒着窗户问:“你怎么回去?”
“打车。”
“哦。”迟安抱紧了手里的袋子。
贺祺渊又觉得他这样有点儿可怜,叹口气,说道:“晚上不舒服给我打电话。”
迟安这才想起自己晚上吃得是有点多,点点头,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就听见贺祺渊对司机说了句“走吧”,车子便立刻发动了。后视镜里,贺祺渊抬腿就上了辆出租车,没有多等一秒,也不看他。
他又失落起来。
司机倒真挺好奇,他没想到像贺祺渊这脾气竟然还能有朋友,一路上都在趁着红灯间隙偷偷往后面瞧,终于在快到的时候才没忍住问道:“小孩,你们怎么认识的?”
后座的人侧头盯着夜景不说话,眼中的情绪似墨一般化开,滑向窗外。
司机暗暗道:“真能装,怪不得能玩到一块。”这么个错神的功夫,一辆黑色的红旗车闪着远光灯从夜色中迎面驶来,眼前散开一片白光,他瞳孔猛缩,急忙刹车。
快要相撞时,红旗车车头一拐,降下速来,两辆车几乎要擦肩而过。
迟安头被撞到前座,再抬头时,余光正好跟一道锐利的眼镜反光对上,他心一沉,立刻往外看,但也只是一秒,那车后座的车窗便关上了,紧接着迅速消匿在夜色。
“你没事吧?!”司机赶紧回头查看,又伸出头去瞧,可车子已经没影了,他对外骂了句脏话,又回头慌张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车敢逆行,这路一直是单行道,我真没反应过来,你没吓到吧?”
迟安这才回过神,抬头看见司机额头的冷汗,轻声道:“没事。”司机好像不信,进了小区,还非要送他上楼,他礼貌地拒绝了,可刚进楼,他就感觉不对劲。
电梯是从三楼下来的。
三楼只有他自己住。
方才那道锋利的光再次一闪而过,他紧张地朝外望去,可司机已经没有身影。
他皱起眉,下意识后退,“滴”的一声后,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很年轻,看着不像坏人,只抬头跟他迅速对视一眼后就往外走。
“你好,”
迟安喊住他,跟转过来的视线对视,轻声问道:“你认识我吗?”
男人扔下一句“认错人了”,快步离开,迟安眼神瞬间暗下,自嘲地笑了笑。春意的烦躁趁着此刻的倦怠席卷全身,像毒蛇一样将它缠绕,他用力抓了下胳膊,可还是难以平静,焦灼催着他立刻行动。
——就今天吧。
他深吸一口气,一秒都没有犹豫,直直地朝江边走去。
可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在今夜突然变得很长很长,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江风鼓鼓作响,为他的赴死助威。吹得塑料袋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吹得他脚步越来越乱,直到冰凉的江水漫过脚踝,风才突然停下,为人生终章落下音节。
四下无声。
月光暗淡。
叹息声,很轻。
迟安扶着柔软的沙地坐下,水马上顺着衣服下摆向上浸。他拆开塑料袋,在冰凉刺骨的江水中,打开饭盒,混着风和眼泪,一口接一口地吃完凉透的米饭,一粒不剩。
然后站起身,回家。
裤腿的水湿嗒嗒地滴在地板上,身上全都是泥沙,他懒得理会,面无表情地翻出医药箱。打包的饭菜泡了水,他不想带过来,现在大概已经被江浪带走,卷向远方。
他双手空空,叩开盖子,熟练地摸向侧边,却什么都没摸到。
——所有的美工刀全都消失不见,就连替换的刀片也被收走。
冻得没知觉的手终于弹了下,他眨眨眼,安静地思考着,又往下翻。
果然,那盒药也不见了。几乎是一瞬间,心脏开始随着手一起颤抖,像是被细线牵动,而线的那头,就是晚饭时还跟他说是死是活都跟自己无关的贺祺渊。
迟安决定先去洗个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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