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花嗅到春天,褪去了冬日的寒,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冒出点绿芽。穿过胡同的花园短廊往里走,是一座二层的阁楼小别墅,外墙用温柔的米白色粉刷而成。
温以恒坐在院中的秋千,静静看着工人将乐器朝外移,忽而,他开口道:“师傅,那个琴是定制的,请放平再搬。”
“算了。”他又笑了一下,“没关系。”
等最后一批人离开,他缓缓起身。手刚碰上门把手,脑海便突然浮现起当年开业时的场景,模糊的欢声笑语中,手停了一瞬,几乎是微不可见的颤抖后,他用咳嗽压住心底涌出的苦涩,轻轻推开了门。
灰尘在射灯下飞舞,悲伤又孤寂,他安静地走过店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在没被带走的琴凳上坐下,拨通置顶号码。
“喂,小然。”
他忍着嗓子的哑,尽量让声音正常。
可似乎还是被发现了,对面沉默许久,轻声问道:“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嗯。”
“他怎么样?”
温以恒低咳两声,笑道:“跟你小时候一样,爱耍赖,脾气也大,但挺乖。”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吵吵闹闹的声音,他拿着手机推开门,一眼就看到贺祺渊,正搂着一个男生的肩,手舞足蹈,嘴里叽里咕噜,但听不清在讲什么,而那男生似乎被他吵得不行,捂着耳朵闷头朝前走。
他笑了笑,对着电话继续说道:“等会儿跟你聊,贺祺渊过来了,还带了个朋友。”说着,他要放下手机,但听到对面小心地说道:“别挂,我想听听他声音。”
贺祺渊已经窜他跟前了,用响指打了个招呼,带着那种年轻男孩特有的臭屁表情对旁边的男生说道:“你不是说我不工作吗?这我买的新店,怎么样?”
那男生岁数看着不大,头戴渔夫帽,只抬眸快速瞅一眼他就低下头,脸很小,但仍能瞧出五官的精致。瞳孔一闪而过,是淡蓝色,怯生生的,似乎有点怕人。他笑了笑,伸出手道:“你好,叫我温先生就可以。”
“你好。”迟安说。
但没伸手。
贺祺渊注意到了,嘴角翘起,装模作样地教育道:“迟同学,别人跟你打招呼要懂礼貌。”但见迟安真的要伸手,他又一把握住温以恒的手,介绍道:“这是我舅舅。”
温以恒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但这次听清了那声舅舅。他将正在通话的手机翻面,息屏,悄然放进口袋,笑道:“你真会躲懒,活都干完了才来,进来吧。”
“这边一楼我已经让人清空了,隔音我没拆,你后面装修再自己安排。我当时做的是两层挑空,楼上留了间卧室,不怎么大,我自己住,还有一个露台,之前跟你谈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带你上去看。”
温以恒边走边介绍,但一回头,发现贺祺渊并没有在听,反而是他旁边的男生看得格外认真,他笑了笑,问道:“你是他朋友吗?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迟安这才回过神,他还以为贺祺渊在路上是忽悠他的,现在进来才意识到,原来这儿真的是他买下创业用的。
这乐室他之前也来过一次,是给林舒野买吉他的时候,当时见过这个人,只是那时看着比现在气色好一些。
闻言,他从贺祺渊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下钻出来,说:“我叫迟安。”
“这个姓挺少见的。”温以恒随口说了句,领着两人继续朝楼上走。
到了露台边的栏杆,他深吸一口带着绿叶清香的空气,回头对二人笑道:“等天暖一点胡同里的花差不多就开了,是我自己种的,不过这附近有个小学,可能会有学生来摘,要多注意点。”
贺祺渊开玩笑道:“到时候你来帮我赶他们走,我最烦跟小孩打交道了。”
温以恒嘴角牵强地勾起,隔着口袋摸了一下手机,没有接话。
“对了,”贺祺渊又说,“什么时候能开工,装修队那边我已经谈好了。”
“明天就可以。”温以恒说。
“你要用这做什么?”迟安突然问。
“工作室。”
贺祺渊这次没忽悠他,“目前还没想好具体的,但应该是做室内设计相关。”他笑了一下,伸出右手问道:“你要不要来跟我一起,我让你当合伙人,迟老板。”
迟安也笑,把帽子压低,说:
“不要。”
“晚上一起吃饭吗?”温以恒问。
“我都行,”贺祺渊说完看一眼迟安,发现他快速瞟了一眼自己,于是马上把他搂怀里,说:“不了,我们先走了。”
“行,那你们,咳……”
温以恒还没说完,嗓子里一阵急痒,他立刻背过身,攥着栏杆让自己不出声,另只手胡乱地摸着衣服的手机,想挂掉电话,可怎么也找不到口袋,反而咳嗽声压不住了。
贺祺渊眼神暗了暗,刮了两下迟安耳垂,低声说:“下楼等我。”楼上就剩他们两个,他走上前,等他咳完,看着他通红的脖子,问道:“你是什么病?”
“没事,”
温以恒又深呼吸几遍,对他笑了一下,调侃道:“你这是心疼舅舅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舅舅,其实又有点忐忑,可贺祺渊没否认,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开口道:“我记得小时候,贺崇山家里经常会有客人来,但好多都是我哥那边的亲戚,我问贺崇山怎么没人来看我,我亲戚呢?他骂了我一顿,我就不再问了。”
贺祺渊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难过:“你的病很严重吗?我听我爷爷讲,是先天性哮喘,”他抬头,“可是不都治好了吗?为什么现在还这样子?”
温以恒没有直接回答,拍了两下心口,又无力地垂下手,说:“其实我以前去观禾看过你,你那时候小,可能没印象。后来大了点再去的时候,你脾气可大了,谁都不见,还骂我是骗子,不过我看贺钧对你真的很好,所以就没再去了,你会怪我吗?”
“还好吧,”
贺祺渊笑了笑,没想到自己小时候就这么有个性,不过他确实对这人没印象,还是前几年才知道有个舅,于是安慰道:“你不用太抱歉,起码我现在见到你挺开心的。”
“那你妈妈呢?”温以恒紧接着问,抬眸注视着他,轻声问道:“你怪她吗?”
你想见她吗?
他没再问出这句。因为贺祺渊几乎是瞬间冷下脸,快速将视线错开,搭在栏杆上的手也骤然握紧,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
贺祺渊缓缓松开手,吐出一口气,声音很轻,却又格外认真:
“我不会原谅她的。”
迟安已经逛完一圈空荡荡的房子,虽然这儿的东西全被搬走了,但从装修风格也能看出来,设计师的审美很高级,尤其是主墙上的壁画,是一副开满花的钢琴。
他之前来还没注意到,现在仔细看才发现,在射灯的光下,壁画会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块,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画的中心几乎都定着中央钢琴上的相册。
他还没试过这种画法,好奇地到处挪位置瞧,直到后背猛地撞进贺祺渊怀里,才回过神,转过身笑道:“你下来啦!”
“嗯,”贺祺渊把他帽子摆正,“晚上想吃什么?”
“我还想问呢,你刚才在楼上怎么一下子就猜到我不想跟别人一起吃饭?”
“你猜。”
“不猜,”迟安看一眼楼梯,又问:“你舅舅怎么没下来?”
“天天哪那么多问题。”贺祺渊说着搂他往外走,一出门就把他帽子摘掉,“别戴了,谁给你买的帽子,你是渔夫吗?”
“还不是你嫌我丑。”
迟安说完,趁他不注意,抢过帽子,蹦起来扣他头上,然后一下子跑远。可没跑两步就被贺祺渊抓回来,挣扎两下,没用,只好弯腰窝在他怀里笑着求饶。
温以恒站在露台,静静看着两人打闹,直到身影消失,他才不舍地收回视线,背靠栏杆,疲惫地拿出手机。
——我后天回国,来接我吧,哥哥。
——是电话挂断不久后发的。
“我还以为你请我吃大餐呢。”
餐厅内,贺祺渊笑着问道,“你喜欢吃泰国菜,之前怎么不说?”
迟安正盯着手腕上的新手表看,这表贺祺渊本来只让他试戴一下,可突然就付款了,他连价格都没来得及看,贺祺渊更是盒子都没要,直接搂着他就往外走。
是一块十分精致的表,很轻,表带是黑色的皮革,摸着很有质感,表盘的波浪像被风吹过的海面,中间刻着BREGUET,表针跟外圈用的同色,泛着玫瑰金的亮光。
见迟安不理人,贺祺渊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语气有些不满:“看什么呢?”
“表。”
迟安说完正好瞧见他伸过来的手腕,眼一亮,一把握住他手,歪头仔细瞅着上面的图案。表盘里的字母是一样的,只是贺祺渊的看起来要更奢侈,设计也更精巧,几乎是纯黑色,但同样是用海面当背景。他好奇地问道:“我们的是同款吗?”
“当然不是。”
贺祺渊感觉迟安的手很软,挠了两下他手心,便由着他握,然后撑起下巴对他笑道:“我这个是定制款,你那个随便买的,不过都是一个主题,戴着玩吧。”
“怪不得。”迟安一下收回手,怕给他摸坏了,又高兴地瞧自己的,边转手腕边说道:“我感觉你的比我的大多了。”
“你那个是女士的。”
“啊?”
“啊什么啊,”
贺祺渊睨他一眼,“天天不好好吃饭,手腕那么细。”
“也没有吧。”迟安说着用手指圈了一下自己手腕,发现大拇指能完全盖住食指第一个关节,他又好奇地拎起贺祺渊的手,结果连指尖都碰不到,于是很有挫败感地撇了下嘴,松手一扔,继续喝饮料了。
贺祺渊无语地瞧着他,摸上被摔疼的腕骨骂道:“这是手,你也轻点儿。”说着,他又重新拿起菜单看,准备再点两个菜,属实是对迟安背着他点的那些十分怀疑。
迟安偷笑一下,正巧上菜的服务员来了,挡住他表情。等人都走后,他抬头瞧一眼贺祺渊,结果心像被针刺了下,莫名一愣,压着桌边儿的上半身也慢慢坐直。
贺祺渊没穿大衣,领口微敞,面色冷淡,长腿闲闲地搭着,眼神一秒都没有给身边等他的服务员,自顾自转着笔,点完菜也不偏头,手腕只随意一甩,便直接松手。
像是知道一定会有人接。
迟安眼光微闪,下意识摸上腕间冰凉的手表,然后低下头,继续喝饮料,不再说话——他感觉贺祺渊没有表情的时候十分冷漠,甚至可以说有点吓人,很陌生。
“我就说你不靠谱吧。”贺祺渊瞧着一桌子的小孩菜,重新笑起来。
除了两盘咖喱饭算主食,其余的简直是乱七八糟。一份青木瓜沙拉,还有一盘菠萝炒饭和一碗芒果糯米饭,唯一的肉菜被剁得细碎,大概是鸡腿肉,酱油色很重,放了一撮手抓的辣椒粉,看着就倒胃口。
“还有两份呢。”迟安心虚地说道。
“两份什么?”
“冰淇淋……”
声音更小了。
贺祺渊笑了笑,拆开两份餐具,用热茶烫过,沥干水,推一份到他面前:“幸亏没听你的,先吃吧,我点了个虾仁鲜汤,喝点暖的,还有一份大盘鸡,不够再说。”
迟安稀奇地看着他手上动作,终于没忍住问:“你为什么做这些琐事这么顺手?你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应该有佣人什么的,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贺祺渊舀了一勺自己盘子里的饭,烫就算了,黏糊糊,真难吃。再往桌上一看,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饭跟那个死透透的鸡,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的,自己明明跟他说过不吃米饭。
他放下勺子,微微眯了下眼,说道:“有钱人也是人,有手有脚,又不是瘫痪了,而且我在国外都是自己住,还有,”他停了一下,“不要说你家,我只是单纯姓贺,他家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迟安还是没太听懂,又问:“可是你不是在花他们家的钱吗?而且祺山也是用你名字,怎么会跟你没关系?“
“那我自己钱,关他们家什么事?”
贺祺渊理直气壮,但见迟安表情更疑惑了,耐心解释道:“公司名字是我出国后才改的,我压根就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后来也不改,还一直用,恶心死了,不过他们用我名字就得分我钱,而且我在祺山也有股份,所以我哥给我的算是工资。”
迟安还是没听懂,但不再问了,舀着盘子里的米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呢,”贺祺渊问,“你怎么光问我的事儿,你也讲讲你的。”
“我没什么好讲的,”迟安满足地嚼着满嘴的碎鸡肉说,“其实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现在就连大学的事儿都记不太清,更别说在福利院的时候。”
“福利院之前呢?”
“……”
迟安缓缓放下筷子,皱眉盯着他看,眼神又恢复第一天见面时的警惕。
“你查我。”他冷着语气说。
“没有。”
贺祺渊抽了张纸给他擦掉嘴角的酱油,又重新坐回去,眼神很淡,似乎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我哥查的,他有时候管我很严,但好像没查到什么。”
“你之前就知道我骗你了吗?”
“嗯。”贺祺渊说,“不过没关系,那时候我们不熟,你有戒备心很正常。”
“我们现在很熟吗?”迟安又问,语气里还带着点儿不高兴。很凶。
贺祺渊叹口气,很无奈地说:“如果你觉得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不算熟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又问:“你见到我不开心吗?”
迟安将本就碎的鸡肉戳得更碎了,但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贺祺渊会选他当朋友,但他说得又确实没错,最近自己的心情完全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变化。
很诡异。很怪。
但又很好玩。
许久,他轻声道:“开心。”
“那就别纠结了,”
贺祺渊松口气,安慰道:“其实过去和未来只是个时间概念,太纠结以前的事或者焦虑以后怎么样,只是折磨自己,所以你想不起来可能还是个好事,过好当下就行。”
他盯着迟安头顶,目光又移向迟安手腕内侧的伤痕,语气难得温柔,“你才十九岁,不要对自己这么差。”
迟安眼眶一热,抬起头,但眼里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贺祺渊慢慢摊开手心。
上面的刀伤大概三厘米左右,缝了针,白色的,微微凸起。他又翻过手,手背上也有一个长度一致的伤痕,只是更淡一些,两个伤口之间仿佛存在一条无形的线,将周围的皮肤都拉得有些紧绷。
怕吓到迟安,他只展示了一下就收回,轻声道:“我十九岁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什么都想,每天都想,但我真想不明白,精神反而出问题了。后来我每次握拳的时候,它都提醒我,不要再回到那种日子。我朋友很少,所以不想看你也走我的弯路。”
表盘背面不再冰凉。甚至有些灼热,烫得他手腕上那条伤痕也开始隐隐作痛。
迟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继续吃饭,一口接着一口,速度越来越快,没有停歇,而贺祺渊也没有觉得他这幅狼吞虎咽的样子奇怪,只是安静地给他夹菜、倒水,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让他不敢对视,心下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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