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头像挺好看的,谁帮你画的?”
张扬两指放大照片上的蝴蝶纹路,抬头,眼神似笑非笑,落在对面女孩身上,轻声道:“如果你不想说,我现在就可以走,我们没必要一起在这儿浪费时间。”
林舒野神色冷淡,手在桌下紧紧攥着桌布,桌上的饮料分了三层色,透出一股腻得眩晕的甜,杯壁凝成的水珠早已将粉色的桌布洇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水渍。
她吐出一口气:“为什么找我?”
“我一开始就说了,”张扬微微蹙眉,在她视线投来前快速松开,“我想跟你了解一下你朋友的事,为什么还要我重复?”
“可我也问你为什么能找到我?为什么不回答我?”林舒野声音应激似得变大,“不是说未成年保护吗?所有受害者档案不都封存了吗?为什么你还能还找上我?”
“你的事已经过去了。”张扬语气终于带了点不太明显的烦躁,他已经在这儿耗了一个多小时了,可还是一无所获,“我现在问的是别人的事。”
“过去了?”林舒野质问道,快速擦掉眼角的泪,冷目道:“过去的只有你们。”
张扬皱起眉,很疑惑:“我真的不懂你在愤世嫉俗什么,当年的案子,整个司法程序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你父母领赔偿金,签和解书,我们去接人,这有什么不对吗?你那时候年龄小,生气就算了,现在也还不知道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他提醒道:“林小姐,你的怨气应该冲你父母发,而不是我们,更不是贺——”
冷饮猛地泼来,将余下的话截断。
胸口一凉,紧接着渗进不可言状的黏,果汁一路下滑,落向地面,滴滴答答,激荡起周围的窃窃私语。
张扬静静感受凉意渗透布料,直到完全贴紧皮肤,才微抬眼皮,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味道。”
“毕竟,”
他站起身,鞋底碾碎地上已经被泡烂的柠檬片,笑了下,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沈冰最爱喝的。
林舒野身体瞬间僵硬,他又补充道:“上次我去四院看他,他还是很喜欢这款蝶豆花,可惜安明不给卖,他还说,很想念江州,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果然,下一秒,林舒野呼吸开始急促,他将反应尽收眼底,徐步走近,食指指尖从她小臂慢慢滑下,最后勾起她腕上的手链,轻笑一声,说:
“Carlier的新款,很漂亮。”他手指慢慢绕起圈,一圈,两圈,最后猛然收紧,凑她耳边低笑道:“赔偿金买的吗?”
“不、不是。”林舒野语无伦次,巨大的羞耻和无措将她笼罩,她又开始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了。一滴果汁从张扬下巴滴到她锁骨,像父母的贪婪舌头喷出的口水。
这个距离,甜腻的味道灌满鼻腔,她心跳越发快,慌张地从口袋里拿出药。
很快,一只大手轻轻覆上她手背,牵起她手,温柔地将掌心的药勾走。
梦中的警笛声刹时响起,尖锐无比,被触碰过的地方似蝴蝶翅膀蹭过,又麻又痒,她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抽回手,捂上胸口,喘着气颤声道:“对……对不起,我跟你讲,你要听什么,我都给你讲。”
张扬慢条斯理地打开药盒,将胶囊递她嘴边,盯着她干咽后,顺手揩去她眼角的泪,然后将她掉落的短发挽回耳后,安抚道:“不着急,等你冷静点再说。”
“我现在很冷静,”林舒野咳一声,重新攥上桌布,泪眼望他,抽泣道:“求你了,你快点问行吗?不,你快点走行吗?”
张扬坐回去,抽出两张纸擦胸口,然后将脏纸巾叠整齐,抬头说道:“我没有具体的问题,你把他所有情况告诉我我就走。”
林舒野刚要开口,他看一眼手表,又打断道:“不,孤儿,大学,工作,这些我都了解过了,你不要再重复,就一个问题,你知道他福利院之前的事吗?”
“他不怎么跟我说自己的事,”林舒野抬头,被他眼中的寒意噎了下,“但他之前给我发过一幅画,他说画的时候没有印象,但之后看能记起是他在福利院之前住的地方,没有窗户,墙面全是蓝色的,地上全都是垃圾跟腐烂物,然后——”
她擦了下眼泪,湿漉漉的掌心捂住手链,声音因为背叛朋友而带着愧疚的颤抖:“地上,地上坐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小孩,大概四五岁,一直盯着门看。”
张扬顿时来了兴趣,似乎是这两天终于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且非常有趣,他笑着问道:“画上还有其他人吗?”
“沙发上有一个,但脸被涂黑了,长卷发,衣服像是男士的,抽着烟,穿工作服,没有正脸,好像在玩摄影机。”
张扬眼里闪烁起亮光,呼吸都快了几分,坐直后继续追问:“还有呢?”
林舒野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了,他不怎么跟我讲自己的事。”
“这多好。”
张扬笑了笑,开始穿外套,“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你也不要光讲自己的事。”
桌布猛然收紧。
“就这样吧。”张扬准备离开,刚站起来,胸前衣服陡然一空,沾了体温的黏腻瞬间变凉,更恶心了,于是刚踏出的步子又转回,他笑道:“哦对了,”
林舒野肩膀开始发抖,他微微挑眉,将外套拉链拉到顶,不准备再刺激她,语气也温柔起来,悠悠道:“贺总不会让沈冰出来的,你不用害怕。”
江州的天愈发明媚。
张扬开了个房间,洗完澡换上新买的衣服,又买了盒酸奶,味道很好——他高兴地笑了下,咬着吸管,静静等文件传输,叮的一声后,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视频邀请。
他眼一亮,猛地将酸奶喝空,整理好衣服,郑重地点下同意。
“你在哪呢?”贺钧问。
“贺总,”张扬马上就笑起来,“我已经回江州了,文件刚才发给您了。”
“哦,不着急。”贺钧抬头看他一眼,“来安明怎么不找我?”
张扬思考了一会儿,笑道:“可能是您不喜欢我去安明,所以我总觉得在江州才会离您近一些。”
“是吗?”
贺钧也笑了下,“你上个月不是去四院了吗?我记得没安排你去吧。”
张扬低下头,开始抠指甲。
贺钧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变得无奈:“你要我说几遍,不要跟沈冰走太近了,他精神有问题,你也有吗?”
张扬蹙了下眉,沉默许久,抬头笑道:“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贺钧脸色一变,不想再跟他聊这个,点开邮件问道:“你都找谁查的。”
“严院长,还有他老板,但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大概真是哪个官员的孩子。”
贺钧快速滑了滑鼠标,大致浏览了一下,然后点击打印,随口道:“这事就这样吧,再查也没意思,别给自己惹麻烦了。”
张扬见他没对自己的工作总结做出评价,有些失落,但还是下意识说道:
“好的。”
视频挂断。
他重新点开之前的邮件,仔细观察起照片,眼神先是粗略地扫过五官,最后落在那双冷漠的蓝眼睛上。对视许久后,他突然歪起头,食指在酸奶盒上敲了两下。随后,寂静的房间响起一声轻笑。
“迟、安。”
他合上电脑,“有意思。”
“啊嚏——”
天气明明越来越暖,可迟安刚进画室就打了个超级无敌大喷嚏,所有人立刻抬头,他扭头就想跑,可李元已经过来了,高兴地说:“迟画家,你可算来了。”
“呵呵。“迟安尬笑一下。
李元感觉他笑起来真搞笑,但还是端着老板的架子:“来,进办公室说。”
“不。”迟安把画筒交给他。
李元啧一声,瞟一圈往这偷看的人,压声道:“我是有其他事儿跟你讲。”
“好吧。”迟安穿过好奇的向日葵们,跟着李元一起进了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坐下就听见贺祺渊的声音,还是在骂他,吓得他赶紧搓搓耳朵。
李元从桌下的外卖袋里掏出一杯奶茶,吸管戳好递给他,笑道:“还是你爱喝的草莓奶冻,今天打折,我给你加料了,你喝完再出去,别被他们看见了。”
“谢谢老板,”迟安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猛吸两口,立刻感叹这真是个好工作,又问:“你找我什么事?”
“呃,”李元纠结地皱起眉,在想要不要开口,但出于责任心,还是问道:“你最近有没有惹到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迟安立刻想到贺祺渊,但他又觉得贺祺渊算不上是奇怪,只能说是有点大惊小怪,于是回答道:“没有。”
“昨天下午有个人来问你的事,看着挺年轻的,但我感觉他有点吓人。”
李元说完,想起盯着他的那双眼和像假人一样的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跟他说的。”迟安问。
“我什么也没说,”李元很骄傲地笑了下,“他问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上班,我刚开始还真被吓住了,但仔细一想,就觉得莫名其妙,”他手一摊,“我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把别人的事到处乱讲,然后他好像发现我敷衍他了,聊两句就走了。”
迟安其实只听了第一句就开始神游,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杯底的麻薯,腮帮子都吸得疼,等他说完了,边嚼边说:“没关系,我知道,是贺祺渊哥哥查的。”
“我还想问呢,”李元凑上前,一脸八卦,“他昨天给我发消息让我少管你,你们现在玩这么熟吗?”
迟安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搓着杯子转了两圈,李元见他这样也不再问了,笑道:“没事,你既然知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什么时候来上班?我给你收拾工位。”
迟安马上不高兴起来:“之前谈的时候,你说让我在家里工作的。”
“那不是之前吗?”李元狡诈一笑,假装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资本家,可迟安依然专心地喝着奶茶,他尴尬地咳一声,说:“算了,在哪都一样,你回去吧。”
迟安把最后一口喝完,默契地递给他空杯,擦了擦嘴才出门。
万华文园正大门的岗亭内,站得笔直的物业一直盯着不远处鬼鬼祟祟的身影。
一般情况下,正大门很少会有人来,即使来了也是直接开车下车库。门口那人手里拎着奶茶袋子,但也不像送外卖的——个儿不高,灰卫衣,双肩包,大概是高中生。
终于,在又一次一个猛冲加转身离开后,物业果断开门,直直朝他走去。
迟安吓得要死,抬腿就想跑,可那人速度比他还快,几步跨他跟前,端着笑问道:“您好,请问有事吗?”
“我……”迟安转过身,拉着背包肩带,支支吾吾道:“我想找人。”
“您是住户吗?”物业问。
迟安摇摇头。
物业脸上肌肉微妙一松,但余光瞥见他手腕上的表,又重新笑起来,说:“要不您打个电话,不然我这边不好开门。”
迟安犹豫了一下,看这物业好像很好说话,便直接说道:“我刚才给他打了,他没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他叫贺祺渊。”
物业打量他一圈,有些怀疑。
贺总弟弟确实住这儿,虽然他们很少见,但几乎每次开会都百般强调不要去打扰他,更不用说随便带人去找他,于是他礼貌拒绝道:“不好意思,不可以。”
“好吧。”迟安把背包翻到胸前,用大腿顶着,掏出一个画筒,“那你帮我把这个给他行吗,他上次没带走。”
“还有……”他纠结地拆开奶茶袋,最先抓起大杯的瞧瞧,咽了咽口水又狠心地放回袋子里,转而拿出另一杯,然后将奶茶袋递给他说:“还有这个,这个应该很好喝,是新款,麻烦你也帮我带给他。”
物业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烫手山芋,刚走两步就感觉这人可能真跟贺祺渊认识,于是赶紧转身,可刚还在原地的人已经不知道溜哪去了。
贺祺渊从贺钧那一回来就直接进了书房,直到最后一版设计图改完,他才将头戴耳机摘下,打开手机关掉勿扰模式。
未接来电。
两个。
他微微挑眉,又点开微信,迟安还给他发消息了,虽然就一条,但他也马上笑了起来——是个会动的兔子表情包,扒着墙来回偷看他,怯生生的。他被萌得不行,刚要保存,门外响起铃声。
等他赶到楼下时,人确实已经不见了,他跟着定位走了几步,在一个拐弯处瞧见熟悉的身影,然后没忍住笑出声。
周围人来人往,迟安蹲坐在马路牙子上,仰着个头,嘴里咬着奶茶杯的杯边,一动不动地等着珍珠慢慢滑到嘴里,又嫌太慢似得,狠狠拍了两下杯底。
之前被剪短的头发已经长了些,但仍然没型,现在这样看更像个流浪汉了。
“好喝吗?”贺祺渊走近了笑道。
迟安一下高兴起来,抬头道:“你来这么快,我以为要等好久呢。”
贺祺渊顺手擦掉他鼻尖蹭的奶茶:“我刚才在绘图,没听到电话。”
“没事!”
迟安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露出一个同行的笑,“我画画也听不到消息。”
“你今天怎么舍得出门了?”贺祺渊问。
“我来画室,难得进城,想顺路把东西给你。”迟安说,“不过你们小区太高级了,我都没见过我们那有门卫。”
贺祺渊突然觉得他像投靠亲戚的乡下穷光蛋,没忍住笑了笑,然后拎起他背后的双肩包,说:“走,我带你进去看看。”
迟安本来想说自己背,但贺祺渊手劲很大,他只好作罢,把包递给他,然后跟在他身后,开始莫名其妙盯着他手看。
那包其实挺重的,但贺祺渊只用两个指头就轻松勾住,其余的手指纤长匀称,指甲也不长不短,修剪得很精致,贺祺渊皮肤又白,手背上青筋凸显,瞧着特别有力,配上黑色手表,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好奇地举起自己右手,使劲攥了两下,发现一点儿劲也没有,手指不仅瘦得像枯枝,小拇指还变形了,一点儿都不直溜,中指第一个关节还有一个凸出的茧,像干掉的颜料块,粗糙难看。
很丑。
他又攥了攥左手,发现更没有什么力气,而且手腕跟表带里还有一指的空隙,一点儿都没贺祺渊戴起来帅。更别提他画画的时候喜欢啃指甲,左手指甲盖又短又刺儿,参差不齐,还能看到红血丝。
路过垃圾桶,他把奶茶杯一丢,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贺祺渊空闲的左手。
贺祺渊呼吸一停,脚步也停住了。
迟安的手依然很软,但比上次要凉,先是抓住他,然后松开,继而指尖慢慢从手掌滑进指缝,屈指扣住,还用力捏了一下。微弱的电流瞬间从贴紧的手心向上窜升,快速刺了心脏一下,半边身子都发麻。
那道陈年伤疤,在暧昧的十指相扣中,竟然开始隐隐作痛。
心跳呼之欲出,他不知道迟安为什么突然牵他手,可迟安表情很正常,所以他不敢问,也不敢多停留,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就继续佯装自然地往前走。
只是拎着包的手突然变成握拳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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