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个毛玻璃背后的光点,窗户早上没关,床上潲了雨,被子都是潮的。
迟安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盯着床看了一会儿,说了句“算了”就一屁股坐地上。他将贺祺渊送的纸夹画架上,又摸个绳把木架腿绑紧,然后开始工作。
可是不比以往,今天只坐了几个小时,胃里又开始泛起酸意,随后是密密麻麻的痛。他从包里摸出备用的止痛药,懒得再等烧水,直接用手指将药捣了下去。
冰箱的灯坏了一个,发出幽冷的光,里面能吃的只有昨天剩的的蛋糕。过夜的抹茶粉混着嗓子里的药粉,味道更苦,不过确实略微抑制住了胃里的灼热。
早知道买草莓味的了。
迟安泄气地关上冰箱门,在小小的客厅平躺下来,开始回想那个梦。渐渐地,无力感汇聚成水球,在身体中央炸开,支流奔向四肢,溢出皮肤,淹没了鼻子。
别想了,别想了。
算了吧。
大脑的自我防御并不完善。
虽然寂静的世界短暂地涌入过人潮,但童年残存的那股死意从未消散,一直在他身边弥漫,抓着他,耗着他,时刻提醒他不要妄想能够逃离那间屋子。
闪回的梦,切身的痛。
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尝试解脱,可遇见一位方丈,双手合十,低眸念道:“境随心灭,心随境无,一念轻生,苦果难尽,莫要辜负前世的善缘。”
他没听懂。
那人笑了,将手里的佛珠送给他,又说:“今年的梅花开得很漂亮,施主不妨去看看,顺便求个佛签。”
梅花洁白,萧瑟清伤,在枝头静候春日来临,确实有一种破败凋零的美。
佛签上的符文他看不明白,直接扔香炉里烧了。火光炽热,把冻僵的手烤得很暖,也驱散走那股死意。他觉得这炉子比那些乱七八糟的黄纸靠谱多了,于是决定每年都写封遗书拿去烧掉。
说是遗书,其实更像是抽签。
不刻意求死,同时也放任危险,万般皆随缘,生命之船随意漂泊、寻岸。这种不用对命运负责的感觉让他格外轻松。
他美曰其名为禅道。
可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生活仍然困顿,神明像抛弃他的父母一样,从不曾眷顾一次。唯一的变化就是对人生前十二年的模糊记忆,彻底只剩下瞬闪的片段。
情绪因失忆被抚平,宛如香炉里的死灰,但偶尔又会爆发,企图将他拉回那年的的悬崖边,敦促他一跃而下。
“为什么都看不见我,为什么……”
眼泪洇湿浓密的睫毛,随后喉咙传出压抑的哭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火烫过的手背突然跳了一下。
哭声停住了。
紧接着响起敲门声。
迟安麻木地坐起,他眯起泪眼,视线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走来。
贺祺渊刚收到贺钧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骂回去,就被李元信息轰炸,问了好几遍迟安怎么不接电话。他没看住人,自知理亏,所以没敢跟他说早上的事,只敷衍两句,然后不情愿地打车来了迟安小区。
门果然又没锁,他只敲了一下就直接进去,一眼就看到靠在床边盯着他的人。
“干什么呢,坐这么好?”
贺祺渊看他这傻样,心情突然又好了,蹲下来使劲揩掉他嘴边的抹茶粉,擦他身上嘲笑道:“这位迟画家,这位成年人,你跑回来就是吃这个吗?会不会太有出息了。”
十九岁,孤儿。画技高超,不谙世事,任劳任怨打工,关键是还长得漂亮。
怪不得这么上心。
贺祺渊算是明白了。
迟安还没从混乱的回忆里清醒,他盯着贺祺渊不出声,心脏跳得发紧,像寺庙的击鼓声,震耳欲聋。
他想起方丈的话,又想起香炉窜上来的火,最后是梦中判词说完后,惊醒时看到的那张,跟眼前重合的脸。
那双明亮的眼。
此刻正注视着他,瞳孔中正映照着他。
“哭什么?讲话。”贺祺渊拍了两下他呆脸,见没动静,无奈地放软语气:“你怎么又不认识我了?早上才见过的。两次来你都搞成这样,还能不能活?”
这个人救他两次了。
鼓声越来越大,震得指尖颤抖,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混乱的记忆像岩浆一样沸腾,烧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恐惧涌上心头,激得鼓声更响。
“呃……”
声音从紧咬的牙缝溢出,迟安终于回过神,他吐出一口气,浑身发软,伸手抓住贺祺渊胳膊,涩声央道:“我、救我。”
随后万籁俱寂,身体倒进一个温暖又带着香气的怀抱。耳边低语声不停。
再次醒来时有人正在替他拔针,室内的装修显然不是医院,而旁边的人戴着口罩。那人手上动作专业,可一双探究的眼盯着他,格外冰冷,他顿时慌了神,撑着手坐起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别折腾了。”贺祺渊的声音响起,他提着一个大饭盒走来,然后抬手示意贺钧的私人医生出去,调侃道:“每次睁眼都要问你是谁吗?谁给你编的程序。”
“这是哪?”迟安哑着声音问。
“我家。”贺祺渊随意答道,抬腿勾了个矮桌过来。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开,迟安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裤子,上身也只套了件黑色的纯棉长袖,不过显然不是他的,因为穿起来松松垮垮,还有股陌生的味道。
大概是松木香,跟梦里的一样,于是他又觉得眼皮沉重,一点点蹭回被窝。
“还没睡够吗?吃饭了。”贺祺渊俯身在床边按了个按钮,床头缓缓升高,他递了双筷子过去,下巴一抬,示意桌上的菜,“看合不合胃口,专门做的清淡的。”
“没胃口。”迟安确实吃不进去,药效似乎没退,胃里还阵阵发麻。
贺祺渊举着筷子的手滞在半空,闻言,他手腕一转,将筷子轻放回桌上,语气跟面色一样冷淡:“我是问你合不合胃口,不是问有没有胃口。”
迟安虽然感觉这两句并没区别,但还是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满。他皱起眉,却见贺祺渊将一小碗米饭递了过来,上面放着几块鱼肉,很嫩,一根刺都没有。
他其实很少吃鱼。
那是进福利院前,为数不多的记忆:他从河岸边捡了个鱼桶,但不会处理活鱼,便像煮肉那样直接放到锅中。
滚沸的清水中,鱼身还在翻滚,鱼腮里渗出的血水在锅中晕成一朵朵,混着肠衣飘在水面。他用筷子戳破鱼腹,卵巢顷刻涌出,鱼眼泛白,正死死盯着他。
从那之后,他对任何带眼睛的食物都本能抗拒,桶里剩的鱼他也忘记是怎么处理的了,又或是没有处理,所以腥臭气味才会融入血液,天一热便能闻到。
贺祺渊见他没动静,挑眉,拿起筷子将鱼肉夹出来扔垃圾桶里,又专门挑了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可迟安脸色一变,突然扶着床边干呕起来。他眼疾手快收回碗,将垃圾桶给他踢近些。
迟安吐不出来东西,只有一些酸水,眼睛通红地盯着垃圾桶里的鱼肉,又闻到一股很酸的臭味。不知道是自己的呕吐物味道,还是从记忆深处那间房子飘来。
贺祺渊盯着他因为紧攥床单的手和凸起的青筋,眼光微闪,突然觉得这人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气质完全不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羸弱的身体,一跃而出。
迟安起身的动静太大,呕吐时又习惯性蜷紧身子,所以几乎整个鹅绒被都从他身上滑下。可他被鱼目激得头皮发麻,根本没时间在意,只想将胃吐个干净。
浅灰色的被子下,一双腿白净匀称,一点儿体毛都没有。
贺祺渊感觉盯着看不太礼貌。
但也确实没移开眼睛。
迟安闭上眼,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回想,然后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他看一眼贺祺渊,又顺着他眼神看向自己的腿,有些生气地盖上被子:“干嘛?”
“挺白。”贺祺渊收回视线,评价道。
“我衣服呢?”
“洗了。”
“那我怎么回去?”迟安有些着急,他还没试过在陌生环境过夜。
“喊什么喊?”贺祺渊将筷子摔回桌上,语气比他还不好,“回去晕哪?你这样子怎么交我的稿?”
“你凶什么。”迟安声音低了些。
“你是老板我是老板?”贺祺渊又问,显然对迟安的自我定位十分不满。
“我画画很快,不会耽……”
“你这几天就住这,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走,不要因为私人原因影响我。”
又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迟安浑身没力气,跑也跑不掉,想着干脆瞪他一眼拉倒,但贺祺渊紧紧盯着他,他只能窝囊地缩回被窝,准备直接睡死过去。
“除了画纸,你还要什么?”贺祺渊隔着被子晃晃他,见没动静,又拽他头发说道:“不要睡,理我,我让人去帮你买。”
房间里的暖气吹得人发晕,迟安只想睡觉,但旁边这人实在讨厌,他干脆扯起被子把头全部盖住,闷声道:“你别吵了,我要我画架就行了,还有旁边那个水彩包,黑色的。”
贺祺渊啧一声,盯着床上那一团看,可半天也没想出啥招。他无处下手,只好放平床头,然后掀起一个被角给他透气,妥协道:“睡吧,明早上给你送过来。”
临走时,他将装鱼的碟子跟海鲜全部收饭盒里拿走了。
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心里不踏实,迟安眯了一会儿又醒了。天色渐暗,房间内外都静得出奇,只有加湿器在嗡嗡响。
紧接着,是肚子“咕”的一声。
他坐起来,伸手够来那碗,把牛肉放回餐碟,低头快速扒了几口米饭。等胃舒服了些,才用筷子将米饭戳散,重新夹了块牛肉放回去,假装没吃过。
夜里,贺祺渊刚回来,衣服都没换,洗了个手就推开迟安房门,边往床走边顺手将加湿器开到睡眠模式。
床上的人平躺着,睡得正沉,整个人都陷进床里,只漏出小半张脸和乌黑的头发,不过看着不像早晨那般凄惨,轻薄的鹅绒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透出安稳。
贺祺渊怕又把他吵醒,不敢碰床,只是单腿跪在床边,好奇地瞧。他看着迟安睡乱的头发跟翘起的睫毛,莫名笑了笑。
这人虽然挺能折腾,但睡着了确实像个小孩,没想到已经开始自己养活自己。
他开始想自己的十九岁。
那时候好像还在因为图纸模型还原不出来,在学院实验室里,忍着胶水臭味一次次推翻重建;还因为实在听不懂教授的威尔士口音,只能不断回放录音笔,自学晦涩的专业书到凌晨或是深夜。
或是瞎研究菜谱,结果把自己吃进医院,还被贺钧打电话痛骂一顿。又或是大半夜跑出去喝酒,喝到被抢劫得只剩下裤衩,灰溜溜地跑回家还不敢让保镖知道。
不是更多时候,只是坐在泰晤士河岸边,望着中国的方向,吹着风发呆。
他的十九岁,只用担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喝点无病呻吟的酒,留下一堆自会有人帮他处理的烂摊子,然后第二天依然照旧,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又或是从他出生到现在,他都不需要担心什么,所有的东西他都触手可得,而代价就是人生的木偶线一直提在他人之手,指节挥舞,便可随意决定他的去向。
眼睛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他想起医生的话,转而看向迟安的胳膊。宽松袖口漏出的小臂,布满了杂乱无序的白痕,其中最深的一条在手腕上,甚至有了增生。
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手停在半空,又换了个方向,最终只将挡着迟安眼睛那缕头发轻轻拨开了。
迟安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
被子又香又软,像是有人在抱着他睡觉,仿佛回到在福利院的日子。于是他翻了个身,又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腿压上怀里的被子,侧躺着将身子蜷紧。
怎么睡起来这么乖。
贺祺渊突然感觉迟安很像以前爱半夜钻他被窝的那只大肥狗,一下就笑了。直到腿有些蹲麻,他才扶着地缓缓站起。
刚转身要走,米饭上躺得东倒西歪的牛肉就映入眼帘。
于是脚步停住了,刚落下的嘴角也伴随一声轻笑,重新勾起。
他夹的不是这一块。
贺祺渊又回头仔细看,床上这人下巴上多了粒白米饭,好像是翻身的时候从被子边粘上去的。
“骗子。”他低声笑骂一句,弯腰小心地捏掉那米粒。迟安没醒,只是闷哼一声,然后将脸埋进被子里。
这下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发顶,贺祺渊胆子大了些,重新蹲了回去,他手肘压着床,脸几乎要跟迟安脑袋贴在一起。这次没闻到薄荷香,只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人小动作特别多,现在睡着了,更是明显。
怎么说呢。
格外的——
可爱?
米粒突然被用力碾碎。
干燥的指腹瞬间变得粘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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