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昨天的饭菜被收走了,床头多了套棉麻睡衣,旁边贴着纸条:你衣服在柜子里。
这房间简直大的离谱,但空气飘着灰尘的味道,很陈旧,不想有人住过。豪华的衣帽间里,只孤伶伶挂着几件衣服,他的大衣被熨烫得一点儿褶皱都没有,连起球的袖口都光滑无比。
迟安只赞叹一秒就准备跑路——在这儿画?他才不要。像贺祺渊那种又挑剔脾气又差的人,要是效果不好,连跑都不知道往哪跑,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愣在门口。
偌大的落地窗前立着崭新的三角画架,还有个刚拆封的月亮椅,上面放了盒水彩。
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回过神。
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而入,系着围裙,大概四十来岁,扎着低丸子头,笑得温柔:“宝贝,你醒啦?现在吃不吃早饭?”
“呃……”迟安被她肉麻的称呼尴尬地脸一红,挠挠头低声道:“行。”
早餐是一碗黑燕麦谷片,用温热的牛奶泡的,还放了蓝莓跟切好的几片香蕉。
他还没见过这种吃法,舀了一口,味道竟然特别好,比他平常吃的早饭……好像从来没吃过早饭,都是一觉睡到中午。
“好吃吗?”阿姨笑着看他,“祺渊跟我说你是混血,我做的西式的,你要想吃包子、面条什么的,我再重新给你做。”
“好吃。”迟安低头搅搅燕麦片,总觉得这些话像是在哪听过,但细想时,记忆又像雾一样化掉,不见踪影。
“好吃就行。”阿姨眼里的慈爱多了层怜惜,“昨天下午他让我把主卧收拾出来,我从家里赶来,就换个床单,等会儿我再重新帮你打扫一下,你慢慢吃。”
“不用,我就临时住两天。”迟安捧着碗说,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主卧?”
“对,他说怕我打扫卫生麻烦,住的小房间。”阿姨笑道,“祺渊还没领过朋友回来呢,你是第一个住这房间的。”
可能是这个阿姨实在亲切,迟安也忍不住开玩笑:“他没朋友不是很正常,脾气这么差。”
“怎么都说他脾气差。”阿姨坐了下来,捂着嘴笑道,“贺总之前说他弟弟难相处,我还有点担心,但我在这儿工作四年多了,还真没见他发过火,说话也很礼貌。”
她说完想起什么,抿唇一笑:“除了洁癖,就是吃饭有点怪,太挑食了,不过那也没什么事,小孩嘛,都是这样的。”
“他都这么大了还是小孩?迟安眉毛一拧,小声控诉道:“自己都挑食,昨晚上还摔东西,我以为什么都吃呢。”
随后警惕地问道:“昨天我穿的是他的衣服吧,不会让我赔钱吧?”
“哈哈,你这孩子说话真好玩。”阿姨一下笑倒在他肩头,“他衣服都快挂不下了,那个你带回去穿,不然也是要扔掉的,他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
“真矫情。”迟安悄悄从她胳膊下移出来,又怕这动作太明显,欲盖弥彰地仰头把最后一口扒嘴里,一本正经道:“阿姨,哪里洗碗?我得给他洗干净。”
阿姨微微一笑,接过碗道:“给我吧,你忙你的。我早上还没来得及买菜,他今天走之前交代我多做几样给你选。”
迟安刚想说不用,阿姨就已经出去了,也带走了热闹的人声。这房间比他家还要大上数倍,寂静也更加明显。
莫名的失落升起。
好像很久没被人照顾过了。
模糊的幸福之下,是清晰无比的难过。心脏凹陷了一下,随后缓缓弹起,充盈,又酸又带着钝痛。
迟安盯着落地窗前的颜料盒和新画架,起身换上了那套睡衣。
中午的菜比较清淡,量都不大,但是做了满满一桌。房间的暖气从昨晚到午饭一直就没关过,吹得他昏昏欲睡。身体状态好,手感就不好。贺祺渊给他准备的一看就很贵的定制水彩纸已经被浪费好几张,可画出的效果还是很差,像蒙上了一层雾。
下午三点。
颜料刚调好,门开了。
阿姨推门而进,说:“祺渊看你中午没吃多少,让我给你送点零食。”
刚烤好的华夫饼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盒冰酸奶跟一碗去核的荔枝,晶莹剔透。迟安叹口气,无奈道:“我等会儿吃。”
可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差点儿忘了,”阿姨端了杯满当当的热饮进来,“祺渊中午说怕你喝水太淡,让我给你做点甜的,这芒果西米露,是我跟我闺女新学的,宝贝你尝尝看好不……”
“阿姨——”
迟安苦着脸,“我真画不完了,他肯定会弄死我的。”
“哈哈,怎么会,他性格最好了。”阿姨笑着把饮料放下,看眼前的脸越来越可怜,用围裙擦了擦手,“那,那我晚饭再来。”
迟安思考了一会,感觉这话不太靠谱,等她一走就锁上门,关掉暖气,还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又抽出两张纸巾揉成两团分别塞耳朵里,确定听不见声音了才重新坐下。
贺祺渊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接来钥匙,张嘴就骂:“自己住不锁门,跑我这锁。”
不过门只推了一半就停住。
窗前的人身上随意披着大衣,微微皱眉,嘴里咬着指甲,手指骨节分明,正专注地在画上涂抹,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那副身型更加瘦削,却添了一份圣洁。
贺祺渊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视线先是在那人侧脸停留,然后滑向白皙的脖颈,一路带到手腕,最后落到根本没动过的餐盘。
迟安正专心想着下一步,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取一些没用完的金粉,轻轻吹到画上。粉末在银白月光下似鎏金般闪烁,效果很好。他笑了一下。
贺祺渊感觉还挺美,不只是这粉末。他大步走上前,将迟安耳朵里的纸捏出来,笑着问道:“什么行为艺术吗?”
迟安被吓得一抖,眉头轻蹙,朝贺祺渊投去不满的目光。
“怎么不吃晚饭?”贺祺渊问。
“很吵。”
“又乱答话。”贺祺渊收起笑,仔细看起画来。不比平板上的成图,多了几份实感上的细腻。他开口夸奖:“画得很好。”
迟安直接不回答了,重新拿起画笔在纸上补色。手绳上的珠子在睡衣袖子里若隐若现,晃起来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贺祺渊突然发现那珠子好像多了一个,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手绳哪里买的?这么老气。”
迟安收笔,将袖口扣紧,然后起身去清洗手上蹭到的颜料。
“现在吃饭吗?”
贺祺渊对着他背影又喊一声。
卫生间水声被开到最大。
贺祺渊还没被这么冷暴力过,想发脾气又感觉自己很奇怪,可干站着又有点傻,于是从桌上抽了两张纸等迟安出来擦手。
水声停了。
迟安走出来,终于开口:“你别这样,我有自己的工作节奏。”
“别误会。”贺祺渊将手里的纸递给他,“我是怕你饿死在我这儿。”
“真这么容易就好了。”迟安随口道,接纸时,两人指尖相蹭,贺祺渊突然反握他手腕,将他拽近了些。
他一个踉跄,立刻就想挣开,却感觉力度更紧,似乎带了点不知名的火气。
贺祺渊静静看着他,等他不再挣扎才用另只手推起他袖子,淡淡道:“迟画家,我其实有些搞不清楚你。”
不比昨晚,屋内开了灯,伤痕在白皙的手臂上更加明显。
他他敛下眼眸,沉声道:“你这么作践自己,为什么又要我救你?好玩吗?”
迟安开始后悔早上为什么不跑。
救他?
他有什么好救的,发病时的梦话也能当真吗?这么稀里糊涂活完今年挺好的,生活但凡去认真深究,只会重新陷入记忆的死胡同,纯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真正的拯救是十六岁那年的一跃而下。
而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满足了自我的虚荣幻想后,挥挥手,从他的世界潇洒抽离,留他一人在风暴中央。
房间沉默了。
华夫饼已经变硬,像被晒干的橘子皮,芒果的果絮凝固着,沉在杯底。
“我没有作践自己。”迟安一脸认真,“更不想让你救我,我脑子有时候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你当我乱讲的吧。”
贺祺渊抬眸看他一眼,单手替他扣好袖口,但并没有松开,继续说道:“我大学辅修心理学的时候,有节课的topic是自毁倾向,我感觉还挺有意思。”
他后撤一步,抽出几张新纸,细心地蘸干迟安手上的水珠,“教授当时提了一个概念。她说,人除了生本能,还有死本能,后者在追求毁灭的时候,也会产生愉悦。”
迟安感觉手被他握着很怪,只让他擦一只。另只手悄悄藏到身后,用睡裤擦干了。
贺祺渊看一眼他小动作,笑了:“我觉得你哪种都不是,所以我很好奇。”
迟安开始盯着地上的纸巾发呆。
他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愉悦。只是每天如同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的意义,又下意识地抗拒死亡。因为失忆,他甚至都无法想起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仿佛自出生就被迫要接受这困顿又虚无的一生。
伤口有时会痊愈,有时是流脓,但最后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疤痕,或深或浅,是他同精神困兽斗争过的勋章,能让他在无规律的情绪风暴里获得短暂的安全,更能在个体的这片虚无中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许久,他抬起头。
“贺先生,我不是您的期末课题。如果你实在对心理学好奇,我建议你先从窥探欲和控制欲入手,或者研读一下皮亚杰先生的书,应该对你有帮助。”
贺祺渊突然觉得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蛮可爱,于是故意把他拽近,冷着语气吓唬道:“当我听不懂?皮亚杰有没有说过你这样的是哪个阶段没发育好?”
迟安没想到贺祺渊还真学过,眼神马上躲闪,尴尬一笑:“说、说着玩的。”
“谁跟你玩。”贺祺渊神色冷淡,感觉握着的手腕开始偷偷发力,立刻攥得更紧,上前两步,“我控制欲?我窥探欲?我还什么都没干就敢这么诽谤我,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有文化?”
见迟安侧过脸不敢看他,他心情愉悦了些,语气也缓和下来:“既然你这么喜欢锁门,我明天就把门从外面锁上,再装个监控。”他突然贴到迟安耳边,低声道:“这么久都不饿,在背着我偷吃什么,嗯?”
迟安一下抽回手。这人简直比他想的还要恶劣,他退后几步,瞟了眼房门。
贺祺渊看他这怂样,乐得不行,随手揉乱他头发,说道:“胆子真小,逗你玩的,我可没那么变态,睡觉去吧。”
人都走了,发根处还残存着掌心的触感。迟安有些无措,坐回床边,伸手探向头顶,自欺欺人般地揉了几下,然后低下头,盯着手腕上泛起的红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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