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雨和拂叶赶到时,姻缘庙已烧得只剩个黑架子,几点火星明明灭灭,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许未卿像尊石雕似的杵在废墟前,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发白。他旁边,陌离哀伤地望着眼前的废墟,身影时明时暗。
凡雨心头火起,一步跨过去,道:“怎么回事?任大人呢?”
许未卿猛地转过头,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刺向凡雨,声音嘶哑道:“死了。烧没了。”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小块边缘焦黑的青玉碎片,是任远山蝉冠的残骸,“她骗了所有人,更骗了她自己,她才不是那个被你们人人称道的‘大好人’!”
凡雨道:“你胡说什么!”他被激得青筋一跳,当即就要朝许未卿挥拳。
许未卿只是冷笑,不再看他,空洞的目光又落回那片焦土,一手紧紧牵着陌离。
拂叶没理会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她视线扫过废墟,像在寻找什么。焦黑的梁木、碎裂的瓦砾、厚厚的灰烬......忽然,她脚下一顿,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小片灰。下面露出一截又黑又细的东西,触手冰凉,散发着一股令人极其不适的阴冷。她捻起它,递给走近的凡雨。
凡雨皱眉接过,道:“这是什么鬼东西?”那冰凉感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
拂叶站起身,道:“废墟找到的。”目光却越过凡雨,投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风奚,似是有些意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气息有些熟悉,好像从前在哪接触过。”
凡雨道:“熟悉?跟什么熟悉?”他捏紧那截黑线,那股阴冷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拂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头。
凡雨压下心头的烦躁和疑惑,将那截黑线收进袖中,道:“不管是什么,总归是线索!先回天都。”离开前,拂叶看向远处的几人,点头致意。
二人刚走,站在远处观望许久的几人方才近前来。言朝道:“他们是谁?俩人的样子还有几分相似呢。”
易商道:“那是夏神和秋神。”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这夏神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一碰到这种事就正义感爆发,视旁人为无物了。”
言朝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就是羲师鹤典门下一门四飞升的其中之二?”
易商道:“不错。虽然我飞升比他们晚,但他们的事迹我可是清楚得很。”
想当年,万灵之乱结束不过十余年,天下局势不稳。羲师鹤典横空出世,平生就收了四个徒弟,一朝飞升,四个徒弟就分列四季之神。
春神和笙,性情爽朗大方,在天都人缘极好。她极擅酿酒,天都的神官们,即便是从不饮酒的,也喜欢她酿的酒。只因她的酒从不醉人,每每有神官向她讨酒喝,她都慷慨送酒,但给的不多。她说:“酒不醉人,也不可贪杯,以免误事。”
即便是神官们想要再多,也找不着人。她常年居于下界,行踪不定,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回到天都。酒的数量也有限,送完了,来晚了,就只能等下次了。但下次却没有定数。
夏神凡雨,性情耿直纯粹,是神官中“正义”的典范。他自己的差事办得妥帖,闲暇之余,就热心肠地管管其他事。事无大小,只要被他发现,就没有一件是不管的,精力旺盛得仿佛永远用不尽。因此,常有神官想借此消极怠工,将事情托给他做,但他也不傻,发现猫腻就借口含糊过去,又有秋神从旁提醒,终归是没能如愿。因他过于勤奋,人间信徒家中若有散漫怠惰的孩子,便到夏神庙祈求斩断懒根。
虽然他行事莽撞,但管的多是些天都冗杂的事务中注意不到的事情,也算是解决了麻烦。帝君对此并未过多苛责,只是提醒他行事要稳重。话是听进去了,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神官们对他也是褒贬不一。
秋神拂叶,性情随和淡漠。她与凡雨容貌有六分相似,但她英气更甚,不知情的都以为他们二人是兄妹。二人同门修炼时,凡雨就觉得与她十分投缘,经常拉着她一起下棋练剑,飞升后更是有事没事就去找她,将她视为最好的朋友。拂叶行事稳重,时常提醒凡雨,才不至让他闯下大祸。
她时常扮作农人下界耕作,时刻关注着秋收的情况,收集各种谷物种子,以观来年。若是有人在田间地头走一遭,说不准碰上的哪个农人就是秋神本人。
冬神无尘,性情孤傲,是天都著名的黑面神。他平生只怕死物,总有不怕死的神官想拿死物去吓他,结果都是被他暴揍一顿。他这人整天冷着脸,从来不笑,即便是对同门的春夏秋三神亦是如此。他也很少说话,但一说话就气势十足。
因他飞升早,资历高,再加上他这副见谁都冷脸的样子,神官们都十分怕他。最直观的一点,当众人在天迦殿因某人某事争论不休时,只要他一开口,瞬间鸦雀无声。就是这样一位冬神,在人间颇受欢迎,因为他保平安保团圆。
如此性格迥异的四人,却最为团结,也是帝君的左膀右臂。
言朝道:“他们的性格倒是和他们的神位很是匹配嘛。”
遥旭看向不远处仍然呆站着,守在老庙祝跟前的许未卿和陌离,道:“那两个怎么办?”
风奚道:“让他们去望生城。”他走到二人跟前,看向陌离,“你心魂不稳,不宜在此久留。现在就走吧。”
许未卿道:“我也要去!”
风奚道:“随便你。但你早晚要回天都,又能留多久呢?”
二人闻言一怔,不等许未卿再开口,阿黛就将他们二人带走了。
遥旭道:“哥,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我得回去看看。”
风奚道:“嗯,我也要去一个地方。”
易商道:“那我也回去!但是走之前得先把这老庙祝安葬了。”
众人齐看向庙祝,静默无言。待将他安葬好后,弥清为他弹了一首安魂曲,三人便一道返回天都了。
言朝道:“我和你一起去。”
风奚道:“好。”
天都。夏神殿。
凡雨将那截黑蛛丝重重拍在玉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凡雨斩钉截铁道:“就是它!这股阴冷劲儿,跟这些年各地呈报上来的孩童噩梦卷宗里描述的残留物一模一样!那些孩子被梦魇住,醒来后床榻边或者窗棂上,偶尔就能发现这种玩意儿!这‘魇鬼’就是用这种下作手段在梦里害人!任大人的死,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
凡雨口中的“魇鬼”,正是鬼王正是鬼王之一的望魇居士。他偶尔清醒,时常疯癫。疯癫时,常以骨灰涂面,鲜血点唇,与骷髅共舞,与精怪高歌。他最爱的把戏,就是时常到孩子们的梦里吓唬他们。他清醒的时刻很少,据说喜欢找个僻静雅致的亭子赏景饮酒吹笛。这都是他身边那位无名鬼说的。
他成鬼王后不久,无名就出现了。他戴着一个无脸面具,无名无姓,一心要追随他。因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疯癫的,很多事情都是无名替他做的。
凡雨越想越气,从书架的若干卷宗中找出一本专门记录鬼王的册子,他哗啦啦翻动几下,手指用力地戳在其中一页上,道:“拂叶你看这里!近三十年,人间上报孩童受噩梦侵扰最凶的地方,十有**都在慕术、九漓两国的旧边境线上。看看这些地名:落英峡、饮马河、断魂坡......全都是当年打得最惨烈的古战场!但他作乱已有数百年,最近这些年倒是频繁出现在这些地方。”
他手指往下移,点在记录孩童口述的部分,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安:“还有这些孩子的描述!他们说梦里的鬼影,有时候像山一样高,青面獠牙吓死人;有时看着却像个穿着破破烂烂盔甲的......将军?”
凡雨抬起头,困惑道:“一个鬼王,怎么会有将军的样子?这‘魇鬼’生前到底是什么来头?和他身边那个无名又有什么关系?”
拂叶没有立刻去看凡雨手中的卷宗。她依旧立在窗边,目光落在殿外流淌的灵云上。当凡雨口中清晰地吐出“慕术”、“将军”几个字眼时,她搭在窗棂上的指尖,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凡雨道:“拂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异样,几步走到她身前,探究地看向她,“你刚才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在姻缘庙时你就说这气息熟悉。”
拂叶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秋水无波的淡然,只是那双清透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她看向凡雨的目光变得复杂。只是一瞬,她避开了凡雨那执拗的目光:“没什么。”她声音平稳,但语速似是比平常快了一点,“我只是觉得,能如此精妙地操控梦境,又对天都如此痛恨,他生前绝非等闲之辈。他多半是个执念深重,手握权柄的人物,神官里定有人和他有渊源。凡雨,你追查时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莫要轻敌。”
凡雨盯着拂叶微垂的眼睫,那点回避的姿态橡根刺,扎得他心里那团疑惑的雪球越滚越大。
凡雨敢肯定,她一定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一提到“慕术”和“将军”,她的反应就变得这么奇怪?这藏头露尾的魇鬼难道跟她有什么关联?或者......跟自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混着胸中那团非要揪出真凶的烈火,烧得他愈加烦躁。
他从小就被丢在边关军营里摔打,军营里只有铁血的号角和直来直去的道理。家族?父亲?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离他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时过境迁,他只知道自己如今是夏神,他应尽职尽责。此刻他只觉得拂叶的欲言又止格外刺眼。
凡雨轻哼一声,道:“轻敌?”他唰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殿外,“就算他是天王老子变得鬼,害了人,就得付出代价!我去找卷宗,就不信挖不出这‘魇鬼’的老底!”
拂叶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指尖传来的凉意直达心底。一丝极淡的忧虑,终于还是爬上了她平静的眉梢。
凡雨来到天音阁,无视那些上前询问的小神官,径直去往存放人间慕术国的书架,翻出一本记录兵戈的,他全神贯注,目光如鹰,将每一个字都看得仔细。
慕术国的兴衰、历次大战、将领名录......信息浩如烟海。他快速检索,过滤掉无关的王朝更迭和琐碎政事,重点锁定在那些战功赫赫又结局惨烈的将军名字,还与九漓国战事相关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书页上流淌过无数名字和事迹:某某将军战死沙场,某某元帅功成身退......凡雨眉头越皱越紧,没有特别可疑的。难道方向错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线索时,目光忽然锁定一段描述:
“慕术历,昭明二十三年秋,九漓犯境,兵锋直指落英峡。帝命镇国将军泉姝,率泉家军驰援。泉将军素有‘玉面罗刹’、‘慕术顶石’直威名,深得军民爱戴,然此役诡谲......”
凡雨眼前一亮,立刻凝神细读。后面的记载却变得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只提及泉家军遭遇九漓主力伏击,血战数日,最终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于落英峡。泉将军本人,下落不明。
凡雨咀嚼着这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一个威名远播,深得民心的将军,一场惨败,最后就只换来轻飘飘的一句“下落不明”?
他欲知道更多,施法调动机密,有小神官发现不对,立即出声阻止道:“夏神大人不可!”
凡雨一掌将其推开,忽然,书页上光芒闪烁,一段潦草急促的字迹浮现出来:
“九漓军似早知我军动向......落英峡伏兵尽出......泉将军力战不退,然......毒发......深陷重围,亲兵尽殁......将军怒啸:‘为将者,当死于堂堂战场之上,服于昭昭公理之下!天不公!’终力竭......殁......”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凡雨脑中炸开!
毒发?泉将军是中毒而亡?不是力战而死?这哪里是正常的战报?分明是......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猛地窜上来,他强压如麻的心绪,更深地探寻。这一次,不是战报,而是几封往来密信。信上的落款,狠狠扎进凡雨的眼睛!
杜正思。
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泉家军,尾大不掉,功高震主,当借九漓之手除之......”
“彼已中‘蚀心’,二十之限将至,战场便是埋骨地......”
“务必确保无一生还,免留后患......”
凡雨的脸色瞬间煞白,拿着卷宗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个他模糊记忆里,虽然严厉却对他宠爱有加的父亲?通敌?构陷忠良?下毒?灭口?
“噗——”
一口鲜血从凡雨口中喷出,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好在扶住架子才没有倒下。他失神地喃喃道:“不......不可能......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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